正文 第七十四回 囊瓦惧谤诛无极 要离贪名刺庆忌

类别:集部 作者:冯梦龙(明)、蔡元放(清) 书名:东周列国志

    话说费无极心忌伯郤宛,与鄢将师商量出一个计策来,诈谓囊瓦曰:“子恶欲设享相延,托某探相国之意,未审相国肯降重否?"囊瓦曰:”彼若见招,岂有不赴之理?"无极又谓郤宛曰:“令尹向吾言,欲饮酒于吾子之家,未知子肯为治具否?托吾相探。"郤宛不知是计,应曰:”某位居下僚,蒙令尹枉驾,诚为荣幸。明日当备草酌奉候,烦大夫致意。"无极曰:“子享令尹,以何物致敬?"郤宛曰:”未知令尹所好何在?"无极曰:“令尹最好者,坚甲利兵也,所以欲饮酒于公家者,以吴之俘获半归于子,故欲借观耳,子尽出所有,吾为子择之。"郤宛果然将楚平王所赐,及家藏兵甲,尽出以示无极,无极取其坚利者,各五十件,曰:”足矣,子帷而寘诸门,令尹来必问,问则出以示之,令尹必爱而玩之,因以献焉,若他物,非所好也!"郤宛信以为然,遂设帷于门之左,将甲兵置于帷中,盛陈肴核,托费无极往邀囊瓦。

    囊瓦将行,无极曰:“人心不可测也,吾为子先往,探其设享之状,然后随行!"无极去少顷,踉跄而来,喘吁未定,谓囊瓦曰:”某几误相国,子恶今日相请,非怀好意,将不利于相国也,适见帷兵甲于门,相国误往,必遭其毒!"囊瓦曰:“子恶素与我无隙,何至如此?"无极曰:”彼恃王之宠,欲代子为令尹耳,且吾闻子恶阴通吴国,救潜之役,诸将欲遂伐吴国,子恶私得吴人之赂,以为乘乱不义,遂强左司马班师而回,夫吴乘我丧,我乘吴乱,正好相报,奈何去之!非得吴赂,焉肯违众轻退$子恶若得志,楚国危矣!"囊瓦意犹未信,更使左右往视,回报:“门幕中果伏有甲兵。"囊瓦大怒,即使人请鄢将师至,诉以郤宛欲谋害之事,将师曰:”郤宛与阳令终、阳完、阳佗、晋陈三族合党,欲专楚政,非一日矣!"囊瓦曰:“异国匹夫,乃敢作乱,吾当手刃之!”遂奏闻楚王,令鄢将师率兵甲以攻伯氏,伯郤宛知为无极所卖,自刎而死,其子伯嚭惧祸逃出郊外去了。

    囊瓦命焚伯氏之居,国人莫肯应者,瓦益怒,出令曰:“不焚伯氏,与之同罪!"众人尽知郤宛是个贤臣,谁肯焚烧其宅,被囊瓦逼迫不过,各取禾藁一把在手,投于伯氏门外而走,瓦乃亲率家众,将前后门围住,放起大火,可怜左尹府第一区,登时化为灰烬,连郤宛之尸,亦烧毁无存,尽灭伯氏之族。

    复拘阳令终、阳完、阳佗、晋陈,诬以通吴谋叛,皆杀之,国中无不称冤者。

    忽一日,囊瓦于月夜登楼,闻市上歌声,朗然可辨,瓦听之,其歌云:“

    莫学郤大夫,忠而见诛;身既死,骨无余。

    楚国无君,惟费与鄢,令尹木偶,为人作茧,天若有知,报应立显!"

    瓦急使左右察其人不得。但见市廛家家祀神,香火相接,问:“神何姓名?”答曰:“即楚忠臣伯郤宛也,无罪枉杀,冀其上诉于天耳!"左右还报囊瓦,瓦乃访之朝中。公子申等皆言:”郤宛无通吴之事!"瓦心中颇悔。

    沈尹戍闻郊外赛神者,皆咒诅令尹,乃来见囊瓦曰:“国人胥怨矣!相国独不闻乎?夫费无极,楚之谗人也,与鄢将师共为蒙蔽。去朝吴,出蔡侯朱,教先王为灭伦之事,致太子建身死外国,冤杀伍奢父子,今又杀左尹,波及阳、晋二家。百姓怨此二人,入于骨髓,皆云相国纵其为恶,怨詈咒诅,遍于国中。夫杀人以掩谤,仁者犹不为,况杀人以兴谤乎?子为令尹,而纵谗慝以失民心,他日楚国有事,寇盗兴于外,国人叛于内,相国其危哉?与其信谗以自危,孰若除谗以自安耶?”

    囊瓦瞿然下席,曰:“是瓦之罪也,愿司马助吾一臂,诛此二贼!"沈尹戍曰:”此社稷之福,敢不从命?"沈尹戍即使人扬言于国中曰:“杀左尹者,皆费、鄢二人所为,令尹已觉其奸,今往讨之,国人愿从者皆来!"言犹未毕,百姓争执兵先驱,囊瓦乃收费无极、鄢将师数其罪,枭之于市,国人不待令尹之命,将火焚两家之宅,尽灭其党。于是谤诅方息,史臣有诗云:

    不焚伯氏焚鄢费,公论公心在国人。

    令尹早同司马计,谗言何至害忠臣?

    又有一诗,言鄢、费二人一生害人,还以自害,谗口作恶,亦何益哉?诗云:

    顺风放火去烧人,忽地风回烧自身。

    毒计奸谋浑似此,恶人几个不遭屯?

    再说吴王阖闾元年,乃周敬王之六年也,阖闾访国政于伍员,曰:“寡人欲强国图霸,如何而可?”伍员顿首垂泪而对曰:“臣,楚国之亡虏也,父兄含冤,骸骨不葬,魂不血食,蒙垢受辱,来归命于大王,幸不加戮,何敢与闻吴国之政?”

    阖闾曰:“非夫子,寡人不免屈于人下,今幸蒙一言之教,得有今日,方且托国于子,何故中道忽生退志?岂以寡人为不足耶?”

    伍员对曰:“臣非以大王为不足也。臣闻‘疏不间亲,远不间近’。臣岂敢以羁旅之身,居吴国谋臣之上乎,况臣大仇未报,方寸摇摇,自不知谋,安能谋国?”

    阖闾曰:“吴国谋臣,无出子右者,子勿辞,俟国事稍定,寡人为子报仇,惟子所命!"伍员曰:”王所谋者,何也?“

    阖闾曰:“吾国僻在东南,险阻卑湿,又有海潮之患,仓库不设,田畴不垦,国无守御,民无固志,无以威示邻国,为之奈何?"伍员对曰:”臣闻治民之道,在安居而理;夫霸王之业,从近制远。必先立城郭,设守备,实仓廪,治兵革,使内有可守,而外可以应敌。"阖闾曰:“善,寡人委命于子,子为寡人图之。”

    伍员乃相土形之高卑,尝水味之咸淡,乃于姑苏山东北三十里得善地,造筑大城,周回四十七里。陆门八,象天八风;水门八,法地八聪。哪八门?南曰盘门蛇门,北曰齐门平门,东曰娄门匠门,西曰阊门胥门。盘门者,以水之盘曲也;蛇门者,以在巳方,生肖属蛇也;齐门者,以齐国在其北也;平门者,水陆地相称也;娄门者,娄江之水所聚也;匠门者,聚匠作于此也;阊门者,通阊阖之气也;胥门者,向姑胥山也。越在东南,正在巳方,故蛇门之上,刻有木蛇,其首向内,示越之臣服于吴也。

    南向复筑小城,周围十里,南北西俱有门,惟东不开门,欲以绝越之光明也。吴地在东为辰方,生肖属龙,故小城南门上为两鲵,以象龙角。

    城郭既成,迎阖闾自梅里徙都于此。城中前朝后市,左祖右社,仓廪府库,无所不备。大选民卒,教以战阵射御之法。别筑一城于凤凰山之南,以备越寇,名南武城,阖闾以,鱼肠,为不祥之物,函封不用。筑冶城于牛首山,铸剑数千,号曰“扁诸”。

    又访得吴人干将,与欧冶子同师,使居匠门,别铸利剑。干将乃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妙选时日,天地下降,百神临观,聚炭如邱,使童男童女三百人,装炭鼓橐,如是三月,而金铁之精不销。干将不知其故,其妻莫邪谓曰:“夫神物之化,须人气而后成,今子作剑三月不就,得无待人而成乎?”干将曰:“昔吾师为冶不化,夫妻俱入炉中,然后成物,至今即山作冶,必麻绖草衣祭炉,然后敢发,今吾铸剑不成,亦若是耶?”莫邪曰:“师能烁身以成神器,吾何难效之!”于是莫邪沐浴断发剪爪,立于炉傍,使男女复鼓橐,炭火方烈,莫邪自投于炉,顷刻销铄,金铁俱液,遂泻成二剑,先成者为阳,即名,干将,,后成者为阴,即名,莫邪,。阳作龟文,阴作漫理。干将匿其阳,止以,莫邪,献于吴王,王试之石,应手而开。今虎邱,试剑石,是也。

    王赏之百金。其后吴王知干将匿剑,使人往取,如不得剑,即当杀之,干将取剑出观,其剑自匣中跃出,化为青龙,干将乘之,升天而去,疑已作剑仙矣。使者还报,吴王叹息,自此益宝,莫邪,。“莫邪,留吴,不知下落。

    直至六百余年之后,晋朝张华丞相见牛斗之间有紫气,闻雷焕妙达象纬,召而问之,焕曰:“此宝剑之精,在豫章丰城。"华即补焕为丰城令。焕既到县,掘狱屋基,得一石函,长逾六尺,广三尺,开视之,内有双剑。以南昌西山之土拭之,光芒艳发,以一剑送华,留一剑自佩之。华报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尚有’莫邪',何为不至?虽然,神物终当合耳。"其后焕同华佩剑过延平津,剑忽跃出入水,急使人入水求之,惟见两龙张鬣相向,五色炳耀,使人恐惧而退。以后二剑更不出现,想神物终归天上矣!今丰城县有剑池,池前石函,土瘗其半,俗呼石门,即雷焕得剑处。此乃,干将,、,莫邪,之结末也。后人有《宝剑铭》云:

    五山之精,六气之英;炼为神器,电烨霜凝。

    虹蔚波映,龙藻龟文;断金切玉,威动三军。

    话说吴王阖闾既宝,莫邪,,复募人能作金钩者,赏以百金。国人多有作钩来献者。

    有钩师贪王之重赏,将二子杀之,取其血以衅金,遂成二钩,献于吴王。

    越数日,其人诣宫门求赏,吴王曰:“为钩者众,尔独求赏,尔之钩何以异于人乎?"钩师曰:”臣利王之赏,杀二子以成钩,岂他人可比哉?"王命取钩,左右曰:“已混入众钩之中,形制相似,不能辨识。"钩师曰:”臣请观之!“左右悉取众钩,置于钩师之前,钩师亦不能辨。乃向钩呼二子之名曰:”吴鸿、扈稽,我在于此,何不显灵于王前也?"叫声未绝,两钩忽飞出,贴于钩师之胸。

    吴王大惊曰:“尔言果不谬矣!"乃以百金赏之。遂与,莫邪,俱佩服于身。

    其时楚伯嚭出奔在外,闻伍员已显用于吴,乃奔吴,先谒伍员。员与之相对而泣,遂引见阖闾。阖闾问曰:“寡人僻处东海,子不远千里,远辱下土,将何以教寡人乎?"嚭曰:”臣之祖父,效力于楚再世矣。臣父无罪,横被焚戮。臣亡命四方,未有所属。今闻大王高义,收伍子胥于穷厄,故不远千里,束身归命,惟大王死生之!"阖闾恻然,使为大夫,与伍员同议国事。

    吴大夫被离私问于伍员曰:“子何见而信嚭乎?"员曰:”吾之怨正与嚭同,谚云:“同疾相怜,同忧相救。'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子何怪焉?"被离曰:”子见其外,未见其内也。吾观嚭之为人,鹰视虎步,其性贪佞,专功而擅杀,不可亲近。若重用之,必为子累。"伍员不以为然,遂与伯嚭俱事吴王。后人论被离既识伍员之贤,又识伯嚭之佞,真神相也。员不信其言,岂非天哉?有诗云:

    能知忠勇辨奸回,神相如离亦异哉!

    若使子胥能预策,岂容糜鹿到苏台?

    话分两头。再说公子庆忌逃奔于艾城,招纳死士,结连邻国,欲待时乘隙,伐吴报仇。阖闾闻其谋,谓伍员曰:“昔专诸之事,寡人全得子力。今庆忌有谋吴之心,饮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子更为寡人图之。"伍员对曰:”臣不忠无行,与大王图王僚于私室之中;今复图其子,恐非皇天之意。"阖闾曰:“昔武王诛纣,复杀武庚,周人不以为非。皇天所废,顺天而行。庆忌若存,王僚未死。寡人与子成败共之,宁可以小不忍而酿大患?寡人更得一专诸,事可了矣,子访求谋勇之士,已非一日,亦有其人否乎?”

    伍员曰:“难言也,臣所厚有一细人,似可与谋者。"阖闾曰:”庆忌力敌万人,岂细人所能谋哉?"员对曰:“是虽细人,实有万人之勇。"阖闾曰:”其人为谁,子何以知其勇,试为寡人言之。"伍员遂将勇士姓名出处备细说来,正是:

    说时华岳山摇动,话到长江水逆流。

    只为子胥能举荐,要离姓字播春秋。

    伍员曰:“其人姓要名离,吴人也,臣昔曾见其折辱壮士椒邱訢,是以知其勇。"阖闾曰:”折辱之事如何?"员对曰:“椒邱訢者,东海上人也,有友人仕于吴而死,訢至吴奔其丧,车过淮津,欲饮马于津,津吏曰:”水中有神,见马即出取之,君勿饮也。‘訢曰:“壮士在此,何神敢干我哉?’乃使从者解骖,饮于津水,马果嘶而入水。津吏曰:”神取马去矣!‘椒邱訢大怒,袒裼持剑入水,求神决战,神兴涛鼓浪,终不能害。三日三夜,椒邱訢从水中出,一目为神所伤,遂眇,至吴行吊,坐于丧席。訢恃其与水神决战之勇,以气凌人,轻傲于士大夫,言词不逊。时要离与訢对坐,忽然有不平之色,谓訢曰:“子见士大夫而有傲色,得无以勇士自居耶?吾闻勇士之斗也,与日战不移表,与鬼神战不旋踵,与人战不违声,宁死不受其辱,今子与神斗于水,失马不能追,又受眇目之羞,形残名辱,不与并命,而犹恋恋于余生,此天地间最无用之物,且不当以面目见人,况傲士乎?’椒邱訢被詈,顿口无言,含愧出席而去。要离至晚还舍,诫其妻曰:”我辱勇士椒邱訢于大家之丧,恨怨郁积,今夜必来杀我,以报其耻,吾当僵卧室中,以待其来,慎勿闭门。‘妻知要离之勇,从其言。椒邱訢果于夜半挟利刃,径造要离之舍,见门扉不掩,堂户大开,直趋其室,见一人垂手放发,临窗僵卧。观之,乃要离也,见訢来,直挺不动,亦无惧意,訢以剑承要离之颈,数之曰:“汝有当死者三,汝知之乎?’离曰:”不知。‘訢曰:“汝辱我于大家之丧,一死也;归不关闭,二死也;见我而不起避,三死也。汝自求死,勿以我为怨。’要离曰:”我无三死之过,尔有三不肖之愧,尔知之乎?‘訢曰:“不知。’要离曰:”吾辱尔于千人之众,尔不敢酬一言,一不肖也;入门不咳,登堂无声,有掩袭之心,二不肖也;以剑承吾之颈,尚敢大言,三不肖也。尔有三不肖,而反责我,不可鄙哉?‘椒邱訢乃收剑叹曰:“吾之勇,自计世人莫有及者,离乃加吾之上,真乃天下勇士!吾若杀之,岂不贻笑于人,然不能杀汝,亦难以勇称于世矣!’乃投剑于地,以头触牖而死。方其在丧席之时,臣亦与坐,故知其详,岂非有万人之勇乎?”

    阖闾曰:“子为我召之。”

    伍员乃往见要离曰:“吴王闻吾子高义,愿一见颜色。"离惊曰:”吾乃吴下小民,有何德能,敢奉吴王之诏?"伍员再申言吴王愿见之意,要离乃随伍员入谒。

    阖闾初闻伍员夸要离之勇,意必魁伟非常。及见离,身材仅五尺余,腰围一束,形容丑陋,大失所望,心中不悦,问曰:“子胥称勇士要离,乃子乎?”

    离曰:“臣细小无力,迎风则伏,负风则僵,何勇之有?然大王有所遣,不敢不尽其力!”

    阖闾嘿然不应。伍员已知其意,奏曰:“夫良马不在形之高大,所贵者力能任重,足能致远而已。要离形貌虽陋,其智术非常,非此人不能成事,王勿失之!"阖闾乃延入后宫赐坐。

    要离进曰:“大王意中所患,得非亡王之公子乎?臣能杀之。”

    阖闾笑曰:“庆忌骨腾肉飞,走逾奔马,矫捷如神,万夫莫当,子恐非其敌也!"要离曰:”善杀人者,在智不在力,臣能近庆忌,刺之如割鸡耳!“

    阖闾曰:“庆忌明智之人,招纳四方亡命,岂肯轻信国中之客,而近子哉?"要离曰:”庆忌招纳亡命,将以害吴,臣诈以负罪出奔,愿王戮臣妻子,断臣右手,庆忌必信臣而近之矣,如是而后可图也!“

    阖闾愀然不乐曰:“子无罪,吾何忍加此惨祸于子哉?"要离曰:”臣闻:“安妻子之乐,不尽事君之义,非忠也;怀室家之爱,不能除君之患,非义也。‘臣得以忠义成名,虽举家就死,其甘如饴矣!"伍员从旁进曰:”要离为国忘家,为主忘身,真千古之豪杰!但于功成之后,旌表其妻孥,不没其绩,使其扬名后世足矣!“阖闾许之。

    次日,伍员同要离入朝,员荐要离为将,请兵伐楚。阖闾骂曰:“寡人观要离之力,不及一小儿,何能胜伐楚之任哉?况寡人国事粗定,岂堪用兵?"要离进曰:”不仁哉王也。子胥为王定吴国,王乃不为子胥报仇乎?“阖闾大怒曰:”此国家大事,岂野人所知,奈何当朝责辱寡人?"叱力士执要离断其右臂,囚于狱中,遣人收其妻子,伍员叹息而出,群臣皆不知其繇。

    过数日,伍员密谕狱吏宽要离之禁,要离乘间逃出,阖闾遂戮其妻子,焚弃于市。宋儒论此事,以为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仁人不肯为之,今乃无故戮人妻子,以求售其诈谋,阖闾之残忍极矣。而要离与王无生平之恩,特以贪勇侠之名,残身害家,亦岂得为良士哉?有诗云:

    只求成事报吾君,妻子无辜枉杀身。

    莫向他邦夸勇烈,忍心害理是吴人!

    要离奔出吴境,一路上逢人诉冤,访得庆忌在卫,遂至卫国求见。庆忌疑其诈,不纳。要离乃脱衣示之,庆忌见其右臂果断,方信为实,乃问曰:“吴王既杀汝妻子,刑汝之躯,今来见我何为?"离曰:”臣闻吴王弑公子之父,而夺大位,今公子连结诸侯,将有复仇之举,故臣以残命相投,臣能知吴国之情,诚以公子之勇,用臣为向导,吴可入也,大王报父仇,臣亦少雪妻子之恨!“庆忌犹未深信。

    未几,有心腹人从吴中探事者归报,要离妻子果焚弃于市上,庆忌遂坦然不疑。问要离曰:“吾闻吴王任子胥、伯嚭为谋主,练兵选将,国中大治,吾兵微力薄,焉能泄胸中之气乎?”离曰:“伯嚭乃无谋之徒,何足为虑;吴臣止一子胥,智勇足备,今亦与吴王有隙矣!”

    庆忌曰:“子胥乃吴王之恩人,君臣相得,何云有隙?"要离曰:”公子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子胥所以尽心于阖闾者,欲借兵伐楚,报其父兄之仇,今平王已死,费无极亦亡,阖闾得位,安于富贵,不思与子胥复仇,臣为子胥进言,致触王怒,加臣惨戮,子胥之心怨吴王亦明矣,臣之幸脱囚系,亦赖子胥周全之力,子胥嘱臣曰:“此去必见公子,观其志向何如,若肯为伍氏报仇,愿为公子内应,以赎窟室同谋之罪。‘公子不乘此时发兵向吴,待其君臣复合,臣与公子之仇,俱无再报之日矣!"言罢大哭,以头拟柱,欲自触死。

    庆忌急止之曰:“吾听子!吾听子!"遂与要离同归艾城,任为腹心,使之训练士卒,修治舟舰,三月之后,顺流而下,欲袭吴国。庆忌与要离同舟,行至中流,后船不相接属,要离曰:”公子可亲坐船头,戒饬舟人。"庆忌来至船头坐定,要离只手执短矛侍立,忽然江中起一阵怪风,要离转身立于上风,借风势以矛刺庆忌,透入心窝,穿出背外,庆忌倒提要离,溺其头于水中,如此三次,乃抱要离置于膝上,顾而笑曰:“天下有如此勇士哉,乃敢加刃于我?"左右持戈戟欲攒刺之,庆忌摇手曰:”此天下之勇士也,岂可一日之间,杀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诫左右:“勿杀要离,可纵之还吴,以旌其忠。"言毕,推要离于膝下,自以手抽矛,血流如注而死。不知要离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费无极心里嫉恨郤宛,就和鄢将师商量出一个计策来,假装对囊瓦 说:“郤宛想请您去吃顿饭,托我来探探相国的口风,不知道您肯不肯赏脸?” 囊瓦说:“他要请我,哪有不去的道理?”费无极又去对郤宛说:“令尹跟 我说,他想到你家和你一块儿喝杯酒,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就让我来问问你。“ 郤宛不知道这是个圈套,回答说:“我是相国的下属,他要是肯屈尊到我家 来,实在是我的荣幸!明天我就准备薄酒侍候,麻烦您去打个招呼。“费无 极说:“你要招待相国,拿什么表示敬意呢,”郤宛说:“不知道相国喜欢 什么?“费无极说:“相国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坚固的盔甲和锋利的兵器。 他所以要上你家来喝酒,就因为俘获吴国的那些战利品,一半归了你,因此 他想到你这儿看看。你把那些好东西都拿出来,我帮你挑挑。“郤宛果然把 楚平王从前赏赐的,以及家里收藏的兵器甲胄,都取出来让费无极看。费无 极从中挑出盔甲、兵器各五十件,然后说:“够了。你把这些都用布帘挡上 放在门后面,相国来了一定会问,他一问你就拿出来给他看,相国肯定爱不 释手,你再送给他。要是别的东西,他就不喜欢了。“郤宛信以为真,就在 门上都安了布帘,把兵器盔甲都放在帘子后面。然后摆好了丰盛的菜肴和果 品,托费无极去请囊瓦。

    囊瓦刚要动身,费无极说:“人心隔肚皮。我先替您去看看他都准备了

    些什么,然后您再去。“没过多久,费无极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呼哧带喘

    地对囊瓦说:“我差点儿把您给害了。郤宛今天请您,可没安好心,他要对

    您下毒手呀!我刚才看见他把兵器都藏在门帘后面,你要去了,肯定要遭殃!“

    囊瓦说:“郤宛一向和我没闹过别扭,哪至于这样啊?”费无极说:“他现

    在仗着大王的宠信,想代替您当令尹。而且我还听说他私通吴国,援救潜城

    那一仗,本来众将都要趁势去攻打吴国,郤宛暗地里接受了吴国的贿赂,借

    口乘人之危不义,强迫大伙儿班师回朝。想那吴国趁我们办丧事发兵,我们

    也趁他们内乱发兵,正好一报还一报,他凭什么阻拦!要不是收了吴国的贿

    赂,怎么肯违反大伙儿的意见轻易就撤回来?郤宛要是得了势,咱们楚国可

    就悬了!“

    囊瓦还是有点儿不相信,又让手下人去查看。手下人回来报告说:“门 帘里面果真埋伏着甲士。“囊瓦大怒,马上派人把鄢将师请来,把郤宛要谋 害他的事说了一遍。鄢将师说:“郤宛和阳令终、阳完、阳佗,还有晋陈, 三家结成死党,想独揽大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囊瓦说:“外国的混帐 还敢在咱们这儿捣乱,我要亲手把他杀了!“于是秉告了楚昭王,命令鄢将 师领着人马去攻打郤宛。郤宛这才明白上了费无极的当,拔出宝剑自刎而死。 他的儿子伯嚭,吓得逃到城外去了。

    郤宛死了,囊瓦又下令烧毁他的住宅,老百姓没有一个响应的。囊瓦更

    生气了,又下令说:“谁要是不烧,就和郤宛同罪!”大家都知道郤宛是个

    忠臣,谁愿意把他的家给烧了?最后被囊瓦逼得没办法,各个手里都拿了一

    把稻草,扔在郤宛家的院墙外面。囊瓦亲自率领家丁,把前后门都堵上,然

    后点起火来。可怜左尹府那一带,当时就化为灰烬,连郤宛的尸首都给烧没

    了。囊瓦又把郤宛家的人来了个满门抄斩,跟着把阳令终、阳完、阳佗、晋

    陈也都抓起来,说他们通吴谋反,也都给杀了,国内的老百姓没有不说他们

    冤枉的。

    忽然有一天,囊瓦乘着月色半夜上了楼,听见街上有人唱歌,歌词听得 很清楚:

    莫学郤大夫,忠而见诛,身既死,骨无余。楚国无君,惟费与鄢,

    令尹木偶,为人作茧。天若有知,报应立显。

    囊瓦急忙派手下人去察看,没找到这个人,只看见老百姓的住宅里,家

    家点着祭神的香火,问他们:“你们祭的是什么神?”回答说:“就是楚国 的忠臣郤宛。他没犯罪却被冤杀,我们都盼望他能到老天爷那儿去告状。“ 手下人回来报告给囊瓦。囊瓦于是去访问朝中的大臣们,公子申等一般人都 说:“郤宛没有私通吴国的事情。”囊瓦心里很后悔。

    沈尹戍听到城外祭祠的人,都在咒骂囊瓦,就来见他说:“老百姓都在 骂你呢!你自己还不知道吧?那个费无极,是咱们楚国最会挑拨离间、到处 使坏的人,和鄢将师狼狈为奸。赶走蔡侯朱;教唆先王干乱伦的事;把太子 建害死在国外;冤杀伍奢父子,都是他干的事。如今又杀了左尹郤宛,殃及 阳、晋两家。老百姓对这两个人已经恨之入骨。现在大家又都说你纵容他们 做坏事,咒骂声已经遍及全国。常言说: ‘杀人以掩谤,仁者犹不为。’你 可倒好,杀了人反而给自己招了骂,还像个仁者吗?你身为相国,却纵小人 而失民心,将来楚国一旦有事,敌人从外面进攻,百姓在里面造反,你这个 位子还坐得住吗?与其听信小人的坏话祸及自身,不如除掉小人保全自己, 你掂量着办吧!

    囊瓦听了这番话,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从座席上走下来,对沈尹戍 说:“这都是我的过错。希望司马您能助我一臂之力,除掉这两个国贼!” 沈尹戍说:“这是国家的福气,我哪能不帮忙呢!”沈尹戍当即派人四处去 对老百姓说:“杀害左尹郤宛,都是费、鄢二人出的主意,相国已经发觉了 他们的阴谋,现在就去讨伐他们,有愿意跟着的都可以来!“话还没说完, 老百姓争先恐后拿着家伙儿往前跑。囊瓦于是把费无极、鄢将师抓了,当众 宣布他俩的罪行,押往闹市斩首。百姓们没等囊瓦发话,就举着火把把他俩 的家全给烧了,把和他俩一伙儿的人也全给杀了。就这样,对囊瓦的咒骂才 算停止了。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不焚伯氏焚鄢费,公论公心在国人。 令尹早同司马计,谗言何至害忠臣! 又有一首诗,说费鄢二人一生害人,终以自害,谗言作恶,没好下场:

    顺风放火去烧人,忽地风回烧自身。 毒计奸谋浑似此,恶人几个不遭屯!

    再说吴王阖闾元年,也就是周敬王六年,阖闾—也就是原来的公子光

    ——向伍员咨询国政说:“我想要强盛国家谋求霸业,怎么办才能成功呢?”

    伍员伏在地上顿首流着眼泪回答说:“我是一个从楚国逃出来的人,父兄含

    冤,尸骨不存,千辛万苦投奔到您这儿,您把我收留下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怎么敢再参与吴国的政事呢?“阖闾说:“要不是有了你,我免不了还在王

    僚手下受委屈呢。幸亏听了你的一番指教,才能有今天,我正想把国家大事

    托付给你,你怎么忽然有了激流勇退的意思?难道你觉得我对你不够好

    吗?“伍员回答说:“我并不是认为您对我不好。我听说‘疏不间亲,远不

    间近。‘我怎么敢以一个留居此地的客人的身份,越居在吴国大臣之上呢?

    何况我的仇还没报,心里乱糟糟的,自己还不知如何是好,又怎么能替您筹

    划国事呢?“阖闾说:“吴国能够出谋划策的大臣,没有比你强的,你就别 推辞了。等国里的事都有了头绪,我就去替你报仇,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伍员问:“您想要筹划的是什么事?”阖闾说:“我们吴国地处偏僻的东南 沿海,道路险阻地势低平,经常受到海潮的侵袭,仓库不敢多盖,田地不好 开恳,边境不利于防守,老百姓都没有在这里创业久居的决心,更没有什么 可以让邻国崇敬和害怕的地方,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伍员回答说:“我 听说治理百姓的办法,在于使他们安居乐业。要想成就霸业,就要先从眼前 的事情一步步做起。我看吴国首先要修筑城池,完善防卫,充实仓库,添制 武器,内部有了坚固的防御设施,对付外面的敌人就不成问题了。“阖闾说: “太对了。我就把这事托付给你办吧。”

    伍员接受了阖闾的委托后,先去查看地势的高低,尝尝水味的咸淡,终 于在姑苏山东北三十里外,相中了一块风水宝地,开始修筑大城,周围四十 七里,有八个陆门,象征着天上的八风,有八个水门,象征着地下的八聪, 南面叫盘门、蛇门;北面叫齐门、平门;东面叫娄门、匠门;西面的门叫阊 门、胥门。城南复筑一小城,周围十里,防越袭击。

    城修好了,伍员就把阖闾从梅里接来,把国都也定在这儿。城里面前是 宫殿,后是街市,左是宗庙,右是神社,粮仓银库,无所不备。又从老百姓 中挑了不少人当兵,训练他们掌握排列战阵攻防的本领。此外又在凤凰山的 南面修了一座城池,以防备越国的进攻,取名叫南武城。

    阖闾认为“鱼肠剑”是不祥之物,就把它封存起来。然后在牛首山修建 炼铁炉,铸造了数千把利剑,名叫“扁诸”。又寻访到一位叫干将的吴国人, 和欧冶子是师兄弟,让他住在匠门,另外铸造宝剑。

    干将从各地采集来精铁,择吉日开炉,用三百个童男童女,往炉里鼓风 加炭。一连干了三个月,炉里边的铁始终不化,干将莫名其妙。他的妻子莫 邪就对他说:“听人说,凡是神物,必须掺进人气才能化开。现在你都折腾 三个月了还没铸成剑,是不是这东西在等人呢?“干将说:“从前我师傅炼 铁不化,夫妻俩一起跳进炉子里,然后剑才铸成。至今在山上炼铁,还一定 要先系上麻绳披上草编的衣服祭炉,然后才敢点火。如今我铸不成宝剑,难 道也是这个原因?“莫邪说:“师傅能献出生命铸成神奇的宝剑,我为什么 不能效仿他?“于是莫邪就洗了澡,剪了头发和指甲,站在炉边,让童男童 女再使劲鼓风,等炭火烧得正烈,自己就一下子跳进炉子里。霎时间精铁化 成了铁水,终于铸成了两把宝剑。先成型的为阳剑,就叫作“干将”,后成 型的为阴剑,就叫作“莫邪”。阴阳二剑上都铸上文字。干将把阳剑藏了起 来,只把“莫邪”献给了吴王。吴王想试试它锋利不锋利,就往一块大石头 上砍去,剑一碰石头,应手就裂开一条缝。现在虎邱还存有这块“吴王试剑 石“。

    吴王得了“莫邪”,重赏了干将一百金。可没过多久,就听说这剑本是 一双雌雄剑,他得到的是把雌剑,那把雄剑被干将藏起来了。于是就派使者 去向干将要,说:如果拿不回雄剑,就把干将杀了。干将取出雄剑让使者看, 这把剑忽然从剑鞘里飞出来,变成一条青龙,干将骑上它升天而去。使者怀 疑干将已成了“剑仙”,就回来报告吴王,吴王不住地叹息,从此更加珍爱 “莫邪”。“莫邪”留在吴国,以后就逐渐不知下落了。

    直到六百年以后,晋国的丞相张华,偶然见到斗牛二星之间有一团紫气,

    听说雷焕会看星象,就把他找来问是怎么回事。雷焕说:“这是宝剑的精华

    闪现,宝剑就隐藏在豫章丰城一带。“张华就封雷焕为丰城令。到任以后, 雷焕带着人不干别的,今天刨这儿,明天挖那儿,最后,终于在一处房基下 面发现了一个石头匣子,有六尺多长,三尺多宽,打开一看,里边有一双宝 剑,剑上铸着“干将”、“莫邪”。用南昌西山的砂土擦过之后,宝剑放出 艳丽的光芒。雷焕就把一把剑送给张华,另一把留着自己佩带。有一天,张 华和雷焕佩带着“干将”、“莫邪”过延平津,两把宝剑忽然自己跳进水里, 急忙派人下水去捞,只见两条五色斑烂的龙上下翻飞,把捞剑的人都给吓跑 了。从此以后这两把宝剑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想必是神物终于回归天境了。 现在丰城县仍有“剑池”,池前有石匣,俗称:“石门”,就是雷焕得剑的 地方。后人有 《宝剑铭》说:

    五山之精,六合之英;炼为神器,电烨霜凝。虹蔚波映,龙藻龟文;

    断金切玉,威动三军。

    话说吴王阖闾已然得了“莫邪”,又出告示招募能做被称作金钩一种弯

    刀的人,答应做好了也赏给一百金。国内便有不少人做了金钩来敬献,有个 工匠贪图吴王的重赏。把两个儿子杀了,用他们的血搅拌金砂,终于做成了 两把金钩,献给吴王。过了几天,这个工匠来到宫门要赏金。吴王说:“做 金钩的人多了,只有你来要赏金,难道你的金钩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吗?“工 匠说:“我为了赏金。杀了两个儿子做成两把金钩,别人的怎么能和我的相 比?“吴王让人拿来金钩,手下人说:“已经和别的金钩混在一块儿了,形 状都差不多,分不出来。“工匠说:“请拿来让我看看。”吴王手下便把金 钩都取出来,放在工匠面前,工匠也识别不出来,于是就向一大堆金钩呼喊 两个儿子的名字说:“吴鸿!扈稽!我在这儿呢,你们怎么不在吴王面前显 灵?“叫声还没断绝,两把金钩忽然飞出来,贴在工匠的胸前。吴王吃了一 惊说:“你说得果然不错!”就赏了他一百金,然后把双钩和“莫邪”一起 佩带在身上。

    这时候楚国郤宛的儿子伯嚭逃亡在外,听说伍员被吴王重用,于是就投 奔到吴国,先去拜见伍员。伍员和他面对面哭了一阵,然后就领着他去见吴 王阖闾。阖闾问:“吴国地处东海之滨,你不远千里来这儿,有什么话要对 我说吗?“伯嚭说:“我的父亲什么罪也没犯,却惨遭杀害,连尸体都烧没 了。我到处逃亡,一直没找到归属。听说大王义高云天,收留了困境中的伍 子胥,所以不远千里也来投奔您,希望您赐我安身立命之所,决以身相报!“ 阖闾听了很难过,就封他为大夫,和伍员一起参议国事。

    吴国的大夫被离暗地里问伍员说:“你怎么一见伯嚭就相信他?”伍员 说:“我的仇恨和伯嚭相同,谚语说:‘同病相怜,同忧相救。’这有什么 可奇怪的?“被离说:“你只看到他的遭遇,却不一定能看到他的内心。我 看伯嚭这个人,眼睛像鹰,走路像虎,生性一定贪婪媚谄,专权嗜杀,不可 亲近。如果重用他,将来一定会连累你。“伍员不以为然,仍和伯嚭一块儿 为吴王做事。后人评论被离既能发现伍员的贤德,又能看出伯嚭的奸佞,真 是神相了。伍员不相信被离的话,难道是天意吗?有一首诗说:

    能知忠勇辨奸回,神相如离亦异哉!

    若使子胥能预策,岂容麋鹿到苏台?

    再说公子庆忌逃到艾城,招纳死士,结交邻国,等待时机,伐吴报仇,

    阖闾听说这事,就对伍员说:“从前专诸刺王僚的事,我全靠你出力。现在

    庆忌有报复吴国的企图,我食不甘味,坐不安席,请你再给我想个办法吧。“

    伍员回答说:“我不能算是一个品德高尚的忠臣,因为曾和您一起在密室里 图谋过王僚,现在又要打他儿子的主意,恐怕这回老天爷不大乐意。“阖闾 说:“想当年武王伐纣,又杀武庚,周朝人都不认为他做的不对。老天爷要 除掉谁,我们只能照办。庆忌要是还活着,王僚就等于没死,我和你荣辱与 共,这事决不能就此罢休。其实,我要是再能得到一个专诸,事情就可以解 决了。你访求勇士已经好长时间了,有没有找到这样的人呢?“伍员说:“不 好说。我看中了一个地位低下的人,似乎可以跟他商量商量。“阖闾说:“庆 忌能力敌万人,一个地位低下的人怎么能对付得了他?“伍员回答说:“虽 说这个人地位低下,实际上也有万夫不挡之勇。“阖闾说:“这个人是谁? 你怎么知道他英勇无敌?给我说说看。“伍员就把这个勇士的姓名和来历详 详细细地讲给阖闾听。正是:

    说时华岳山摇动,话到长江水逆流。

    只为子胥能举荐,要离姓字播春秋。

    伍员说:“这个人姓要名离,是个吴国人。我从前曾经见他羞辱过壮士

    椒邱䜣,所以知道他的勇武。“阖闾说:“那是怎么回事?”伍员回答说:

    “椒邱䜣这个人,本是东海边上的土人。他有个在吴国做官的朋友死了,他 就来吴国奔丧。车到了淮津,他想饮饮马。有人劝他说: ‘水里面有妖怪, 看见马就会把马拖下水吃了,你别在这儿饮马了。‘椒邱䜣说:‘壮士在此, 什么妖怪敢跟我犯刺儿?‘就叫侍从把马解开,牵到河边喝水,那马果然一 声嘶叫,就掉进水里不见了。劝他的人就说: ‘这是妖怪把马拖走了。’椒 邱䜣气得暴跳如雷,脱了上衣拿了宝剑跳下水去,要找妖怪决一死战。妖怪 一个劲儿兴涛鼓浪,可怎么也害不了他。一连三天三夜,等他从水里出来的 时候,一只眼睛被妖怪打瞎了。到了吴国吊唁朋友时,椒邱䜣坐在丧席上, 仗着和水里的妖怪打过一仗,盛气凌人,看不起旁边的人,而且出言不逊。 当时要离就在椒邱䜣对面坐着,就对他说: ‘你这么神气十足的,是不是自 认为是个勇士呢?我听说勇士和太阳决斗不移动太阳照在地上的身影,和鬼 神决斗不后退半步,宁死也不受侮辱。可你和妖怪在水里斗了好几天,马没 要回来,眼睛还让妖怪给打瞎了。身体受了残害名誉受到侮辱,你不和它同 归于尽,还贪恋着后半辈子,真是天地间最没用的东西,本来就没脸见人, 还敢轻视旁人?‘“椒邱䜣被骂得哑口无言,含羞带愧走了。

    要离晚上回到家,嘱咐妻子说:“我在吊丧的时候羞辱了勇士椒邱䜣, 他对我恨之入骨,今天夜里一定会来杀我。我干脆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着 他来,你可千万别关门。“妻子知道丈夫是个有胆量的人,就按他说的去做。

    “到了半夜,椒邱䜣果然带着家伙儿,直奔要离的住处,看见门没关, 就闯进了内室,只见要离直挺挺地在床上躺着,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屋来,一 点儿害怕的意思也没有。椒邱䜣用剑顶着要离的喉咙说: ‘你有三条该死的 罪状,你知道不知道?‘要离说: ‘我不知道,’椒邱䜣说:‘你当着大家 的面羞辱我这是第一条;回家来不关门闭户,这是第二条;看见我还不赶紧 躲开,这是第三条。这都是你自己找死,你也别恨我!‘要离说: ‘我没有 这三条该死的罪状,你倒有三种不好的品行,你知道不知道?‘椒邱䜣说:

    ‘我不知道。‘要离说:‘我当着上千人的面羞辱你,你都不敢说一句话,

    这是第一种;不声不响溜进我家,有乘人不备偷袭的意思,这是第二种;拿

    剑顶着我的喉咙,才敢说大话,这是第三种。你有这三种不好的品行,反而

    指责我,自己不觉得有点儿卑鄙吗?‘椒邱䜣听了这话,把剑收回来叹了口

    气说: ‘我的勇气,自认为天下没有比得上的,没想到你还在我之上,真是

    天下少有的勇士。我要这样杀了你,还不被人耻笑?可是我要不把你杀死,

    也无法再以勇气著称于世了!‘说完把剑往地上一扔,一头撞在窗户上死了。

    当要离坐在丧席上的时候,我也在那里坐着,所以知道得很详细。这个要离,

    难道不是有力敌万夫之勇吗?“

    阖闾听了这段故事,急切地对伍员说:“请你马上把他给我找来。“伍 员找到要离,对他说:“吴王听说你有勇气,讲仁义,很想见见你。“要离 有些吃惊:“我只是吴国的一个草民,有什么德能值得吴王召见?“伍员再 三说明吴王想见他的心意,要离才跟着伍员进了宫。

    阖闾听伍员夸要离时,心里觉得他一定长得非常魁伟,等一见面,只见 要离身材只有五尺多高,腰围很瘦,仿佛两手一掐能掐过来,脸长得也很丑 陋,真是大失所望,就对要离说:“子胥说得那个勇士要离,难道就是你吗?“ 要离说:“臣矮小无力,迎着风一刮就倒,风从背后一刮就仆下,哪儿称得 上勇士?不过大王要是有什么事派我去干,我不敢不尽力。“阖闾半天没吱 声。伍员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就对他说:“好马不在乎外形,可贵的是它的 身体能负重,善于跑远路。要离虽然相貌丑陋,但他才智超群,没有他就办 不成这件事,您可别放跑了人才啊!“阖闾这才请要离到后宫坐下说话。

    要离说:“大王心里顾忌的,是不是王僚的儿子庆忌?我能把他杀了。“ 阖闾笑着说:“庆忌身轻如燕,跑得比奔马还快,勇武矫健,万夫不挡,你 恐怕不是他的对手!“要离说:“善于杀人的人,在智不在力。我有办法接 近庆忌,刺杀他就像宰只小鸡。“阖闾说:“庆忌是个聪明人,他只招纳各 地的亡命之徒,怎么肯轻易相信国内的人,让你靠近他呢?“要离说:“庆 忌招纳亡命之徒,想靠他们夺回吴国。我假装犯罪逃跑,希望您把我的老婆 孩子杀了,再砍断我的右手,庆忌必然会相信我而让我靠近他。然后就可以 行刺了。“阖闾不大情愿地说:“你没过错,我怎么忍心这样残酷地对待你 呢?“要离说:“我听说‘安妻子之乐,不尽事君之义,非忠也;怀室家之 爱,不能除君之患,非义也。‘我如果能以忠义二字铸成英名,即使全家都 献出生命,也心甘情愿!“伍员在一边劝阖闾说:“要离为国忘家,为主忘 身,真是千古豪杰!只是功成之后,您一定要表彰他的妻子和儿子,不能埋 没他们的功绩,使他们一家扬名后世!“阖闾答应了。

    第二天,伍员带着要离一起上朝,举荐要离为大将,请阖闾发兵伐楚。 阖闾大骂道:“我看这个要离的力气,还不如一个小孩儿,怎么能担当讨伐 楚国的重任?何况国事刚有点儿眉目,哪儿禁得住再打仗?“要离说:“大 王不讲仁义!伍子胥为您平定了吴国,您怎么不为他报仇呢?“阖闾大怒说:

    “这是国家大事,哪儿用得着你这个村野之人插嘴?你怎么敢当面责备辱骂 我!“说着就大声命令甲士抓住要离,砍断了他的右臂,关在牢房里,然后 派人去抓他的老婆孩子。伍员唉声叹气地走出来。大臣们都不知道其中的原 由。

    过了几天,伍员秘密传令叫狱官放松对要离的看管,要离乘机逃跑了。 阖闾于是杀了要离的老婆孩子,把尸首烧毁抛弃在街市上。

    后来宋朝的儒生谈论这件事时,认为杀一无辜而得天下,是仁者不肯做 的事。何况阖闾无故杀人妻子,以售其奸,实在是残忍极了!而要离没受过 阖闾什么恩惠,只为了贪图勇侠的名声,就残身害家,也不见得就是勇士。 有一首诗说:

    只求成事报吾君,妻子无辜枉杀身。

    莫向他邦夸勇烈,忍心害理是吴人!

    要离逃出吴国,一路上逢人就诉冤情,寻访到庆忌在卫国,于是就到卫

    国去求见。庆忌怀疑其中有诈,不收留他。要离就把衣服脱了让他看。庆忌 看见他的右臂果然被砍断了,才信以为真,就问要离说:“吴王杀了你的老 婆孩子,砍了你的胳膊,你现在来找我为的是什么?“要离说:“我听说吴 王杀了您的父亲,夺了王位,现在您联合诸侯,就要发兵复仇,所以我来投 靠您。我知道吴国现在的情况,如果以您的勇武,用我当向导,就能攻进吴 国。您报了父王之仇,我也雪了妻子之恨!“庆忌还是有点儿不相信。

    过了几天,庆忌的几个心腹从吴国打探回来报告,要离的老婆孩子果然 被杀死在街市上,庆忌这才深信不疑,问要离说:“我听说吴王任用伍子胥、 伯嚭作谋士,练兵选将,国内治理得不错。咱们兵少力弱,怎么能出这口气 呢?“要离说:“伯嚭有勇无谋,有什么可顾虑的?吴国的大臣中,只有一 个伍子胥智勇双全,可如今和吴王也有点儿小过节儿。“庆忌说:“伍子胥 乃是吴王的恩人,君臣一向关系不错,怎么说有过节儿?“要离说:“您只 知其一,不知其二。伍子胥所以尽心为阖闾办事,就是想要借吴国的兵去讨 伐楚国,好替他的父亲哥哥报仇。如今楚平王已经死了,费无极也死了,阖 闾得了王位,只顾着享福,不想为子胥报仇。我为子胥说了几句话,惹怒了 阖闾,落得个家破人亡,子胥心里怨恨阖闾,那还不是明摆着吗?我之所以 能侥幸逃出牢狱,也全靠了子胥从中周旋。他还嘱咐我说: ‘你逃出去以后 一定要去见公子庆忌,看看他有什么志向,要是肯为我伍氏报仇,就愿意作 公子的内应,以赎密室谋主的罪过。您如果不乘此机会发兵伐吴,等他们君 臣和好,我和您的大仇,就都没有再报的日子了!“说完痛哭流涕,把头对 着柱子就要自己撞死。庆忌急忙拉住他说:“我听你的!我听你的!“于是 和要离一块儿回到艾城,把要离当作心腹,让他训练士兵,修建战船。

    三个月以后,庆忌率领战船顺流而下,去进攻吴国,要离和庆忌乘同一 条船。船走了一半,后面的船渐渐跟不上了。要离说:“公子可以亲自坐在 船头,号令船夫。“庆忌来到船头坐稳了,要离手里拿着短矛站在旁边侍候。 忽然江面上刮起一阵怪风,要离转身站在上风的方向,借着风势用短矛猛刺 庆忌,一下子刺入心窝,从后背穿了出来。庆忌一伸手把要离倒提起来,把 他的脑袋按在水里淹了三次,然后把要离抱着放在膝盖上,冲他笑着说:“天 下真有这样的勇士吗?敢来刺杀我?“手下人举着兵器就要杀要离,庆忌摆 摆手说:“他是天下少有的勇士。怎么能在一天时间里,杀死两个天下少有 的勇士呢?“又嘱咐手下:“不要杀要离,可以放他回吴国,以表彰他的忠 烈。“说完,把要离从膝盖上推下来,自己用手抽出短矛,血流如注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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