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五   王楼贺韦华传 贺邵传

类别:史部 作者:陈寿(晋) 书名:三国志

    贺邵字兴伯,会稽山阴人也,孙休即位,从中郎为期骑中常侍,出为吴郡太守。孙皓时,入为左典军,迁中书令,领太子太傅。皓凶暴骄矜,政事日弊。邵上疏谏曰:"古之圣王,所以潜处重闱之内而知万里之情,垂拱衽席之上,明照八极之际者,任贤之功也。陛下以至德淑姿,统承皇业,宜率身履道,恭奉神器,旌贤表善,以康庶政。自顷年以来,朝列纷错,真伪相贸,上下空任,文武旷位,外无山岳之镇,内无拾遗之臣。佞谀之徒拊冀天飞,干弄朝威,盗窃荣利,而忠良排坠,信臣被害。是以正士摧方,而庸臣苟媚,先意承旨,各希时趣。人执反理之评,士吐诡道之论,遂使清流变浊,忠臣结舌。陛下处九天之上,隐百重之室,言出风靡,令行景从,亲洽宠媚之臣,日闻顺意之辞,将谓此辈实贤,而天下已平也。臣心所不安,敢不以闻。

    臣闻兴国之君乐闻其过,荒乱之主乐闻其誉。闻其过者过日消而福臻,闻其誉者誉日损而祸至。是以古之人君,捐让以进贤,虚己以求过,譬天位于乘犇,以虎尾为警戒。至于陛下,严刑法以禁直辞,黜善士以逆谏臣,眩耀毁誉之实,沉沦近习之言。昔高宗思佐,梦寐得贤,而陛下求之如忘,忽之如遗。故常侍王蕃忠恪在公,才任辅弼,以醉酒之间加之大戮。近鸿胪葛奚,先帝旧臣,偶有逆迕,昏醉之言耳,三爵之后,礼所不讳,陛下猥发雷霆,谓之轻慢,饮之醇酒,中毒陨命。自是之后,海内悼心,朝臣失图,仕者以退为幸,居者以出为福,诚非所以保光洪绪,臣隆道化也。

    "又何定本趋走小人,仆隶之下,身无锱铢之行,能无鹰犬之用,而陛下爱其佞媚,假其威柄,使定恃宠放恣,自擅威福,口正国议,手弄天机,上亏日月之明,下塞君子之路。夫小人求人,必进奸利,定间妄兴事役,发江边戍兵以驱麋鹿,结置山陵,芟夷林莽,殚其九野之兽,聚于重围之内,上无益时之分,下有损耗之费。而兵士疲于运送,人力竭于驱逐,老弱饥冻,大小怨叹。臣窃观天变,自比年以来阴阳错谬,四时逆节,日食地震;中夏陨霜,参之典籍,皆阴气陵阳,小人弄势之所致也。臣尝览书传,验诸行事,灾祥之应,所为寒栗。昔高宗修己以消鼎雉之异,宋景崇德以退荧惑之变。愿陛下上惧皇天谴告之诮,下追二君攘灾之道,远览前代任贤之功,近寤今日谬授之失,清澄朝位,旌叙俊乂,放退佞邪,抑夺奸势。如是之辈,一匆复用,广延淹滞,容受直辞,祗承乾指,敬奉先业,则大化光敷,天人望塞也。

    《传》曰:"国之兴也,视民如赤子。其亡也,以民为草芥。"陛下昔韬神光,潜德东夏,以圣哲茂姿,龙飞应天,四海延颈,八方拭目,以成康之化必隆于旦夕也。自登位以来,法禁转苛,赋调益繁。中宫内竖,分布州郡,横兴事役,竞造奸利。百姓罹杼轴之困,黎民罢无已之求,老幼饥寒,家户莱色,而所在长吏,迫畏罪负,严法峻刑,苦民求办。是以人力不堪,家户离散,呼嗟之声,感伤和气。又江边戍兵,远当以拓土广境,近当以守界备难,宜特优育,以待有事,而征发赋调,烟至云集,衣不全裋褐,食不瞻朝夕,出当锋镝之难,入抱无聊之戚。是以父子相弃,叛者成行。愿陛下宽赋除烦,振恤穷乏,省诸不急,荡禁约法,则海内乐业,大化普洽。夫民者国之本,食者民之命也,今国无一年之储。家无经月之畜,而后宫之中坐食者万有余人。内有离旷之怨,外有损耗之费。使库廪空于无用,士民饥于糟糠。

    又北敌注目,伺国盛衰,陛下不恃己之威德;而怙敌之不来,忽四海之困穷,而轻虏之不为难,诚非长策庙胜之要也。昔大皇帝勤身苦体,创基南夏,割据江山,拓士万里,虽承天赞,实由人力也。余庆遗祚,至于陛下,陛下宜勉崇德器,以光前烈。爱民养士,保全先轨,何可忽显祖之功勤,轻难得之大业。忘天下之不振,替兴衰之巨变哉?臣闻否泰无常,吉凶由人,长江限不可久恃,苟我不守,一苇可航也。昔秦建皇帝之号,据殽函之阻,德化不修,法政苛酷,毒流生民,忠臣杜口,是以一夫大呼,社稷倾覆。近刘氏据三关之险,守重山之固,可谓金城石室,万世之业,任授失贤,一朝丧没,君臣系颈,共为羁仆。此当世之明鉴,目前之炯戒也。愿陛下远考前事,近览世变,丰基强本,割情从道,则成康之治兴,而圣祖之祚隆矣。书奏,皓深恨之。邵奉公贞正,亲近所惮。乃共谮邵与楼玄谤毁国事,俱被诘责。玄见送南州,邵原复职。后邵中恶风,口不能言,去职数月,皓疑其托疾,收付酒藏,掠考千所,邵卒无一语,竟见杀害,家属徙临海。并下诏诛玄子孙,是岁天册元年也,邵年四十九。

    【译文】

    贺邵,字兴伯,会稽郡山阴县人。孙休登基,贺邵从中郎出任散骑中常侍,出朝外任吴郡太守。孙皓时期,他入朝为左典军,升为中书令,兼任太子太傅。

    孙皓凶狠残暴,骄横自负,国家政事日益衰敝。贺邵上奏进谏说:

    “古代圣明的君主,之所以能深居宫闲而知晓天下之事,垂衣拱手端坐席上却能光耀八方极远之地,这归功于他能任用贤才!陛下以杰出的德行和美好的资质,统绪帝业,应以身率先履行道义,恭敬奉守社稷大业,褒扬贤能表彰善良,以安定各种国家政事。自近年以来,朝廷官列错乱纷杂,真伪相混,上下空职,文武官员不尽职守,朝廷外面没有如山岳般的镇守将领,宫廷内面没有拾遗补网的贤良大臣,奸佞阿谈之徒鼓翅飞翔,干弄朝廷威柄,盗窃荣利,而忠诚贤良者却被排挤贬抑,诚实正直大臣遭受诽谤陷害。故此正直之士改易方正的操守,而昏庸的小臣却苟且献媚,他们揣摩陛下心思奉承恭维,各自希望达到自己的浅近日的,人们执着违反常理的评说,个个口吐歪曲事实的理论,于是使清流变浊,忠臣嚓声。陛下身处九天高位,居于百重深宫,一言既出,风靡天下,一令颁行如影随从,亲洽献媚取宠的臣子,每天爱听顺合心意的言辞,恐怕会认为这类人真的贤明,而天下已经太平。为臣心感不安,怎敢不上报给陛下听闻。

    “为臣听说兴国之君乐意听到人家指出他的过错,荒乱之君喜欢听到别人对他的美言赞誉;乐意听到指责过错的君主,他的过错会日益清除而福运臻于宏大;乐意听到他人赞誉的君主,他的声誉会日益减损而祸患必然来临。所以古代的君王,作揖礼请以进用贤人,虚怀以寻求己过,譬喻帝位犹如乘危奔命,装饰虎尾以警戒自身。至于陛下,严厉刑罚以禁绝直率言辞,罢黜善良人物以拒绝忠谏贤臣,不明毁谤与赞誉的实质,沉迷于宠臣的阿谈虚假之言。从前殷高宗思念良佐,梦寐以求得到贤士,而陛下求贤似乎丢在脑后,忽视贤才如同遗弃无用之物。原常侍王蕃忠诚恭谨于公事,才干胜任辅弼,却在他酒醉时施以极刑。近来鸿胪卿葛奚,是先帝的旧臣,偶尔有些违怜,不过是昏醉时说的话而已,酒过三巡后,不再忌讳礼节,陛下却碎发雷霆,说他轻侮傲慢,让他饮下酒精,以致中毒身亡。自此以后,国内人士伤心,朝廷大臣失望,做官者以退职为幸运,居朝者以外任为福气,这确实不是用以保持光大宏伟功业、兴隆道德教化的情势!

    “此外,何定本是供驱使的小人,地位在奴仆之下,自身没有半文钱的德行,才能没有鹰、犬般的作用,而陛下喜爱他奸佞献媚,转交他威权,使何定依恃宠幸肆无忌惮,擅作威福,口里决定国家大计,手中玩弄国家大权,上损陛下日月般的光明,下塞正人君子的上进道路。凡小人要求进取,必定进献奸邪的利益,何定无事妄自发动劳役,征调长江沿岸的守卫部队去驱赶糜鹿,在山上布置网罗,砍伐森林,尽将各处野外的兽物,驱集在重围之中,这对上没有补益时政的名分,对下则有损耗财产的浪费。而兵士们疲惫来往运送,人力在驱赶野兽时用尽,老弱饥寒交迫,长幼怨声载道。为臣私下观察天象,自近年以来阴阳错乱,四时易节,日食地震,仲夏降霜,参阅典籍,这些都是阴气强凌阳气,是小人玩弄权势所招致。为臣曾披览书传,验证诸般发生的现象,灾祸祥瑞都得到应验,故为之心惊寒战。从前殷高宗修养自己品德以消饵野鸡投鼎的异象,宋景公崇尚德行以消退火星不祥的变化,希望陛下能上怕皇天告示的谴责,下追高宗、景公攘灾的修行,远鉴前代任用贤能的功德,近省当今荒谬授人权柄的过失,整顿澄清朝中的官位,表彰论赏俊杰的功用,放逐驱退奸佞的小臣,抑制剥夺邪恶者权势,前述小人,一律不再任用,广泛延请滞留埋没在下不得升进的人才,容纳接受直率劝谏的言辞,谨慎地承受上天的旨意,恭敬地奉守先人的基业,如是则弘大教化如阳光普照,上天和下民的怨望就会止息。

    《易传》有言:‘国家将兴旺,视百姓如赤子;国家将衰亡,待百姓如草芥。’陛下从前深藏神圣光芒,潜修德行于东方之地,以圣明的睿智和卓茂的风采,潜龙腾飞顺应天命,四海人民延颈盼望,八方百姓拭日瞻观,认为成、康之世的教化定会在短期内兴隆。自陛下登基以来,法令条禁变得苛刻,赋税征调日益繁杂;宫廷内的奸邪小人,分布各处州郡,肆意兴动劳役,竟相贪求暴利。百姓遭受穿梭般的困扰,民众疲惫无止境的索求,老小饥寒交迫,家家面现巢色,而地方官吏,迫于畏惧担负罪责,便施以严法酷刑,折磨百姓求得供应。故此民力不堪承受,家户妻离子散,痛哭哀号之声,动伤国家祥和之气。又长江沿岸的守卫军队,从远处考虑应该拓上开疆,从近处考虑应当守疆防敌,故此应对他们特别优待供养,以待战事发生时使用,而现在对他们征收赋税,如烟漫云涌,使他们衣不能遮蔽全身,食不能供应早夕,出战时要他们冒枪林箭雨之难,回营后使他们承受无以为生的愁戚。因此他们父子相互抛弃,叛逃者结队成群。希望陛下宽缓赋税除去烦苛,赈济抚恤穷困贫乏之人,减省那些不急需的劳役,简约消除法律禁令,如此则全国人民能乐业安居,弘大教化能推广普及。人民是国家的根本,而食物是人民的命脉,如今国家无一年可用的储备,百姓家中无经月可食的积蓄,而后宫之中坐食终日者一万多人。宫中有离家空守的怨恨,朝外有无端损耗的花费,使得国库被无益的事情用尽,百姓因糠巢的不足饥饿终日。

    “此外,北方强敌虎目注视,窥伺我国的盛衰,陛下不依靠自己的威严德行,而期望敌人的不来侵犯,忽视四海的困顿穷苦,而轻视强敌的不来发难,这确实不是谋求长久居宫稳操胜券的措施。从前大皇帝勤劳辛苦自身,在南方创下基业,割据半壁江山,开拓万里疆上,虽然蒙受上天的相助,实际主要靠人的努力。传留的福祚和皇位,直到陛下,陛下应勉力崇尚德行操守,以光大先辈勋业,爱民养士,保全先人制定的治国大纲,怎么可以忽略显扬祖上的功勋,轻视难以取得的大业,忘却天下的不振、王朝更替兴衰的巨变呢?为臣听说吉凶变易无常,祸福由人争得,长江的险阻不可长久依恃,如果我们不加强防守,则一节可航。从前秦国创建皇帝的称号,据守崤山、函谷关的险要,但不修德行教化,法律苛刻政治残酷,毒害殃及百姓,忠臣闭口无言,故此陈胜振臂一呼,社稷即刻倾覆。近者刘氏占据三关险隘,坚守重山固防,可说是金城石室,万世之业,只因授任不依贤能,一下子便丧国灭亡,君臣被绳索系颈,一起成为俘虏之人。这是当代的明鉴,眼前的炯戒啊!希望陛下远考前代之事,近鉴当代之变,扩大基业,强固根本,割弃私情,遵循道义,如是则成康之世的政治局面就会形成,而圣明祖辈传下的福运就会隆盛。”

    章表呈上后,孙皓深深地含恨在心。贺邵奉公忠正,孙皓的亲近小臣都很畏惧他。于是一起潜毁贺邵与楼玄谤毁国事,贺、楼二人都被孙皓谙难指斥。楼玄被押送南方的广州,贺邵受到原谅官复旧职。后来贺邵中风,口不能言,离职数月,孙皓怀疑他是假装有病,将他收捕关在酒窖里,拷打千余下,贺邵始终没说一句话,最终被杀死,家属流放到临海。孙皓同时下诏诛杀楼玄的子孙,这一年为天册元年(275),贺邵时年四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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