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纵欲亡身

类别:集部 作者:冯梦龙 书名:醒世恒言

    昨日流莺今日蝉,起来又是夕阳天。六龙飞辔长相窘,何忍乘危自着鞭。

    这四句诗是唐朝司空图所作。他说:流光迅速,人寿无多,何苦贪恋色欲,

    自促其命。看来这还是劝化平人的。平人所有者,不过一身一家。就是好色贪淫,

    还只心有馀而力不足。若是贵为帝王,富有四海,何令不从,何求不遂?假如商

    惑妲己,周爱褒姒,汉嬖飞燕,唐溺杨妃,他所宠者止于一人,尚且小则政乱民

    荒,大则丧身亡国。何况渔色不休,贪淫无度,不惜廉耻,不论纲常!若是安然

    无恙,皇天福善祸淫之理,也不可信了。如今说这金海陵,乃是大金国一朝聪明

    天子;只为贪淫无道,蔑礼败伦,坐了十二年宝位,改了三个年号:初次天德三

    年,二次贞元,也是三年,末次正隆六年。到正隆六年,大举侵宋,被弑于瓜洲。

    大定帝即位,追废为海陵王。后人将史书所载废帝海陵之事,敷演出一段话文,

    以为将来之戒。正是:

    后人请看前人样,莫使前人笑后人。

    话说金废帝海陵王,初名迪古,后改名亮,字元功,辽王宗干第二子也。为

    人善饰诈,慓急多猜忌,残忍任数。年十八,以宗室子为奉国将军,赴梁王宗弼

    军前任使。梁王以为行军万户,迁骠骑上将军。未几,加龙虎卫上将军。累迁尚

    书右丞。留守汴京,领行台尚书省事。后召入为丞相。初,熙宗以太祖嫡孙嗣位。

    海陵念其父辽王,本是长子,己亦是太祖嫡孙,合当有天下之分,遂怀觊觎,专

    务立威以压伏人心,后竟弑熙宗而篡其位。心忌太宗诸子,恐为后患,欲除去之,

    与秘书监萧裕密谋。裕倾险巧诈,因构致太傅宗本、秉德等反状。海陵杀宗本,

    遣使杀秉德、宗懿及太宗子孙七十馀人,秦王宗翰子孙三十馀人。宗本已死,裕

    乃取宗本门客萧玉,教以具款反状,令作主名上变,遍诏天下。天下冤之。萧裕

    以诛宗本功为尚书右丞,累迁至平章政事。专姿威福,遂以谋逆赐死。此是后话。

    且说海陵初为丞相,假意俭约,妾媵不过三数人。及践大位,侈心顿萌,淫

    志蛊惑。自徒单皇后而下,有大氏、萧氏、耶律氏,俱以美色被宠。凡平日曾与

    淫者,悉召入内宫,列之妃位。又广求美色,不论同姓异姓,名分尊卑,及有夫

    无夫,但心中所好,百计求淫,多有封为妃嫔者。诸妃名号,共有十二位,昭仪

    至充媛九位,婕妤、美人、才人三位,殿直最下,其他不可举数。大营宫殿,以

    处妃嫔。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宫殿之饰,遍傅黄金,

    而后绚以五采,金屑飞空如落雪,一殿之费,以亿万计。成而复毁,务极华丽。

    这俱不必题起。

    且说昭妃阿里虎,姓蒲察氏,驸马都尉没里野女也。生而妖娆娇媚,嗜酒跌

    宕。初末嫁时,见其父没里野修合美女颤声娇、金枪不倒丹、硫磺箍、如意带等

    春药,不知其何所用,乃窃以问侍婢阿喜留可道:“此名何物?何所用?而郎罢

    惣急急治之?”阿喜留可道:“此春药也。男子与妇人交,不能久战者,则用之

    以取乐。”阿里虎问道:“何为交合?”阿喜留可道:“鸡踏雄犬交恋,即交合

    之状也。”阿里虎道:“交合有何妙处,而人为之?”阿喜留可道

    :“初试之时,亦觉难当,试再试三,便觉畅美!”阿里虎闻其言,哂笑不

    已,情若有不禁者。问道:“尔从何处得知如此?”阿喜留可笑道:“奴奴曾尝

    此味来!”无何,阿里虎嫁于宗室子阿虎迭,生女重节。七岁,阿虎迭伏诛,阿

    里虎不待闭丧,携重节再蘸宗室南家。南家故善淫,阿里虎又以父所验方,修合

    春药,与南家昼夜宣淫。重节熟睹其丑态,阿里虎恬不讳也。久之,南家髓竭而

    死。南家父突葛速为南京元帅都监,知阿里虎淫荡丑恶,莫能禁止。因南家死,

    遂携阿里虎往南京,幽闭一室中,不令与人接见。阿里虎向闻海陵善嬲戏,好美

    色,恨天各一方,不得与之接欢。至是沉郁烦懑,无以自解。且知海陵亦在南京,

    乃自图其貌,题诗于上。诗曰:

    阿里虎,阿里虎,夷光、毛嫱非其伍。一旦夫死来南京,突葛爬灰真吃苦。

    有人救我出牢笼,脱却从前从后苦。

    题毕,封缄固密,拔头上金簪一枝,银十两,贿属监守阍人,送于海陵。海

    陵稔闻阿里虎之美,未之深信。一见此图,不觉手舞足蹈,羡慕不止。于是托人

    达突葛速,欲娶之。突葛速不从。海陵故意扬言,突葛速有新台之行,欲突葛速

    避嫌而出之。突葛速知海陵之意,只不放出。及篡位三日,诏遣阿里虎归父母家,

    以礼纳之宫中。阿里虎益嗜酒喜淫,海陵恨相见之晚。数月后,特封贤妃,再封

    昭妃。

    一日,阿虎迭女重节来朝。重节为海陵再从兄之女,阿里虎其生母也。留宿

    宫中。海陵猝至,见重节年将及笄,资色顾眄,迥异诸女,不觉情动,思有以中

    之,而虞阿里虎之沮己。乃高张灯烛,令室中辉煌如昼。自傅淫药,与阿里虎及

    诸侍嫔,裸逐而淫,以动重节。重节闻其嬉笑声,潜起以听,钻穴隙窥之,神痴

    心醉。几欲破户趋前,羞缩自止。海陵嬲谑,至四鼓方止。诸嫔咸灭烛就寝,寂

    然无声。独重节咬指抚心,倏起倏卧,席不得暖。只得和衣拥被,长叹歪眠。忽

    闻阿里虎床复有声。欲再起窥之,头岑岑不止;倚枕听之,又闻有击户声。重节

    不应。击声甚急,重节问为谁?海陵捏作侍嫔取灯声,以促其开。重节强起,拔

    去门拴。海陵突入,搂抱接唇。重节欲脱身逃去,海陵力挽就榻中,以手探其股

    间,则单裙无裈,两股滑腻如脂,乃抚摩调弄。重节情亦动,乃以袖掩面,任其

    作为,不虞创之特甚。争奈海陵兴发如狂,阳巨如杵,略加点破,猩红溅于裙幅。

    重节于是时皱眉啮齿,娇声颤作,几不欲生,再三求止。遂轻轻款款,若点水蜻

    蜓;止止行行,如贪花蜂蝶。盘桓一夜,谑浪千般。置阿里虎于不理者将及旬矣。

    阿里虎欲火高烧,情烟陡发,终日焦思,竟忘重节之未出宫也。命诸侍嫔侦察海

    陵之所在。一侍嫔曰:“帝得新人,撇却旧人矣。”阿里虎惊问道:“新人为谁?

    几时取入宫中?”侍嫔答道:“帝幸阿虎重节于昭华宫,娘娘因何不知?”阿里

    虎面皮紫垞,怒发如火,捶胸跌脚,诟詈重节。侍嫔道:“娘娘与之争锋,恐惹

    笑耻。且帝性躁急,祸且不测。”阿里虎道:“彼父已死,我身再醮。恩义久绝,

    我怕谁笑话!我誓不与此淫种俱生,帝亦奈我何哉!”侍嫔道:“重节少艾,帝

    得之胜百斛明珠。娘娘齿长矣,自当甘拜下风,何必发怒。”阿里虎闻诮,愈怒

    道:“帝初得我,誓不相舍。讵意来此淫种,夺我口食!”乃促步至昭华宫,见

    重节方理妆,一嫔捧凤钗于侧。遂向前批其颊骂道:“老汉不仁,不顾情分,贪

    图淫乐,固为可恨!汝小小年纪,又是我亲生儿女,也不顾廉耻,便与老汉苟合!

    岂是有人心的?”重节亦怒骂道:“老贱不知礼义,不识羞耻,明烛张灯,与诸

    嫔裸裎夺汉,求快于心。我因来朝,踏此淫网,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正怨

    你这老贱,只图利己,不怕害人,造下无边恶孽,如何反来打我?”两下言语,

    不让一句,扭做一团,结做一块。众多侍嫔,从中劝释。阿里虎忿忿归宫,重节

    大哭一场,闷闷而坐。顷之,海陵来,见重节面带忧容,两颊泪痕犹湿,便促膝

    近前,偎其脸问道:“汝有恁事,如此烦恼?”重节沉吟不答。侍嫔说:“昭妃

    娘娘批贵人面颊,辱骂陛下,是以贵人失欢。”海陵闻之,大怒道:“汝勿烦恼!

    我当别有处分。”是日,阿里虎回宫,益嗜酒无赖,诋訾海陵不已。海陵遣人责

    让之,阿里虎恬无忌惮,暗以衣服遗前夫南家之子。海陵侦知之,怒道:“身已

    归我,突葛速之情,犹未断也!”由是宠衰。

    海陵制,凡诸妃位,皆以侍女服男子衣冠,号假厮儿。有胜哥者,身体雄壮

    若男子,给侍阿里虎本位。见阿里虎忧愁抱病,夜不成眠,知其欲心炽也,乃托

    宫竖市角先生一具以进。阿里虎使胜哥试之,情若不足,兴更有馀。嗣是,与之

    同卧起,日久不须臾离。厨婢三娘者不知其详,密以告海陵道:“胜哥实是男子,

    扮作女耳,给侍昭妃非礼。”海陵曾幸胜哥,知其非男子,不以为嫌。惟使人诫

    阿里虎勿棰三娘。阿里虎怒三娘之泄其隐也,榜杀之。海陵闻昭妃阁有死者,想

    道:“必三娘也。若果尔,吾必杀阿里虎!”侦之,果然。是月为太子光英生月,

    海陵私忌不行戮。徒单后又率诸妃嫔为之哀求,乃得免。胜哥畏罪先仰药而亡。

    阿里虎闻海陵将杀己,又见胜哥先死,亦绝粒不食,日夕焚香吁天,以冀脱死。

    逾月,阿里虎已委顿不知所为,海陵乃使人缢杀之,并杀侍婢棰三娘者。因此不

    复幸昭华宫。出重节为民间妻,后屡召幸,出入昭妃位焉。

    柔妃弥勒者,耶律氏之女,生有国色,族中人无不奇之。年十岁,色益丽,

    人益奇。弥勒亦自谓异于众人,每每沽娇夸诩。其母与邻母善,时时迭为宾主。

    邻母之子哈密都卢年十二岁,丰姿颇美,闲尝与弥勒儿戏于房中,互相嘲谑,遂

    及于乱。说话的,那十二岁的孩儿,和那十岁的女儿,晓得甚么做作,只无过是

    顽耍而已,怎么就说个乱字?看官们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长大倜傥,容易

    知事。况且这些骚挞子干事,不瞒着儿女。他们都看得惯熟了,故此小小年纪,

    便弄出事来。光阴荏苒,约摸有一年多光景。一日也是合当败露。弥勒正在房中

    洗俗,忘记上了门闩,恰好哈密都卢闯进房来。弥勒忙忙叫他回去,说:“娘要

    来看添汤。”那哈密都卢见弥勒雪白身子在浴盆中,有如玉柱一般,欢喜得了不

    得,偏要共盆洗浴。弥勒苦不肯容,正在拘执喧闹,其母突至,哈密都卢乘间逸

    去。母大怒,将弥勒痛棰戒训,关防严密,再不得与哈密都卢绸缪欢狎。

    倏经天德二年,弥勒年已逾笄。海陵闻其美也,使礼部侍郎迪辇阿不取之于

    汴京。迪辇阿不者,华言萧拱也。为弥勒女兄择特懒之夫,芳年美貌,颇识风情。

    一见弥勒,心神摇动;惧惮海陵,强自沮遏。不意弥勒久别哈密都卢,欲火甚迍,

    见迪辇阿不生得标致,心里便有几分爱他。只是船只各居,难于通情达意。弥勒

    遂心生一计,诈言鬼魅相侵,夜中辄喊叫不止。相从诸婢,无可奈何,只得请迪

    辇阿不同舟共济,果尔寂然,从婢实不察其隐衷也。于是眉目相调,情兴如火,

    彼此俱不能遏。遇晚,便同席饮食,谑浪无所不至。所以不遽上手者,迪辇阿不

    谓弥勒真处子,恐点破其躯,海陵见罪故耳。一晚,维舟傍岸,大雨倾盆,两下

    正欲安眠,忽闻歌声聒耳。迪辇阿不虑有穿窬,坐而听之。乃岸上更夫倡和山歌,

    歌云:“雨落沉沉不见天,八哥飞入画堂前。燕子无窠梁上宿,阿姨相伴姐夫眠。”

    迪辇阿不听见此歌,叹道:“作此歌者,明是讥诮下官。岂知下官并没有这

    样事情。谚云: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臊也!”叹息未毕,又闻得窣窣似有人行。

    定睛一看,只见弥勒踽踽凉凉,缓步至床前矣。迪辇阿不惊问:“贵人何所见而

    来?”弥勒道:“闻歌声而来,官人岂年高耳聋乎?”迪辇阿不道:“歌声聒耳,

    下官正无以自明。贵人何不安寝?”弥勒道:“我不解歌,欲求官人解一个明白。”

    迪辇阿不遂将歌词四句,逐一分析讲解。弥勒不觉面赤耳热,偎着迪辇阿不道:

    “山歌原来如此!官人岂无意乎?”迪辇阿不跪于床前,告道:“下官心非木石,

    岂能无情。但惧主上闻知,取罪不小。”弥勒便搂抱他起来说道:“我和官人,

    是至亲瓜葛,不比别人。到主上跟前,我自有道理支吾,不必惧怕。”当下两人

    兴发如狂,就在舟中,成其云雨。但见:蜂忙蝶恋,弱态难支;水渗露滋,娇声

    细作。一个原是惯熟风情,一个也曾略尝滋味。惯熟风情的,到此夜尽呈伎俩;

    略尝滋味的,喜今番方称情怀。一个道:大汉果胜似孩童。一个道:小姨又强如

    阿姊。一个顾不得女身点破,一个顾不得王命紧严。鸳鸯云雨百年情,果然色胆

    天来大。

    一路上朝欢暮乐,荏苒耽延。道出燕京,迪辇阿不父萧仲恭为燕京留守,见

    弥勒面貌,知非处女,乃叹道:“上必以疑杀珙矣!”却不知珙之果有染也。已

    而入宫,弥勒自揣事必败露,惶悔无地。见海陵来,涕交颐下,战栗不敢迎。海

    陵淫兴大作,遂列烛两行,命侍嫔脱其衣而淫之。弥勒掩饰不来、只得任其做作。

    海陵见非处女,大怒道:“迪辇阿不乃敢盗尔元红,可恼可恨!”呼宫竖捆绑弥

    勒,审鞫其详。弥勒泣告道:“妾十三岁时,为哈密都卢所淫,以至于是。与迪

    辇阿不实无干涉。”海陵叱问:“哈密都卢何在?”弥勒道:“死已久矣。”海

    陵道:“哈密都卢死时几岁?”弥勒道:“方十六岁。”海陵怒道:“十六岁小

    孩童,岂能巨创汝耶?”弥勒泣告道:“贱妾死罪,实与迪辇阿不无干!”海陵

    笑道:“我知道了。是必哈密都卢取汝元红;迪辇阿不乘机入彀也。”弥勒顿首

    无言。即日遣出宫,致迪辇阿不于死。弥勒出宫数月,海陵思之,复召入,封为

    充媛,封其母张氏华国夫人,伯母兰陵郡君萧氏为巩国夫人。越日,海陵诡以弥

    勒之命,召迪辇阿不妻择特懒入宫乱之。笑曰:“迪辇阿不善珣混水,朕亦淫其

    妻以报之。”进封弥勒为柔妃,以择特懒给侍本位,时行幸焉。

    崇义节度使乌带之妻定哥,姓唐姑氏。眼横秋水,如月殿姮娥;眉插春山,

    似瑶池玉女。说不尽的风流万种,窈窕千般。海陵在汴京时,偶于帘子下瞧见定

    哥美貌,不觉魄散魂飞,痴呆了半晌,自想道:“世上如何有这等一个美妇人!

    倒落在别人手里,岂不可惜!”便暗暗着人打听是谁家宅眷。探事人回覆:“是

    节度使乌带之妻,极是好风月有情趣的人,只是没人近得他。他家中侍婢极多,

    止有一个贵哥是他得意丫鬟,常时使用的,这贵哥也有几分姿色。”海陵就思量

    一个计策,差人去寻着乌带家中时常走动的一个女待诏,叫他到家里来,与自己

    篦了头,赏他十两银子。这女待诏晓得海陵是个猜刻的人,又怕他威势,千推万

    阻,不敢受这十两银子。海陵道:“我赏你这几两银子自有用你处,你不要十分

    推辞。”女待诏道:“但凭老爷吩咐,若可做的,小妇人尽心竭力去做就是,怎

    敢望这许多赏赐?”海陵笑道:“你不肯收我银子,就是不肯替我尽心竭力做了。

    你若肯为我做事,日后我还有抬举你处。”女待诏道:“不知要妇人做恁么事?”

    海陵道:“大街南首高门楼内,是乌带节度使衙内么?”女待诏答道:“是节度

    使衙。”海陵道:“闻你常常在他家中篦头,果然否?”女待诏道:“他夫人与

    侍婢,俱用小妇人篦头。”海陵道:“他家中有一个丫鬟叫做贵哥,你认得否?”

    女待诏道:“这个是夫人得意的侍婢,与小妇人极是相好,背地里常常与小妇人

    东西,照顾着小妇人。”海陵道:“夫人心性何如?”女待诏道:“夫人端谨严

    厉,言笑不苟。只是不知为甚么欢喜这贵哥,凭着他十分恼怒,若是贵哥站在面

    前一劝,天大的事也冰消了。所以衙内大小人都畏惧他。”海陵道:“你既与贵

    哥相好,我有一句话央你传与贵哥。”女待诏道:“贵哥莫非与老爷沾亲带故么?”

    海陵道:“不是。”女待诏道:“莫非与衙内女使们是亲眷往来,老爷认得他么?”

    海陵也说:“不是。”女待诏道:“莫非原是衙内打发出去的人?”海陵道:

    “也不是。”女待诏道:“既然一些没相干,要小妇人去对他说恁么话?”海陵

    道:“我有宝环一双,珠钏一对,央你转送与贵哥,说是我送与他的。你肯拿去

    么?”女待诏道:“拿便小妇人拿去,只是老爷与他既非远亲,又非近邻,平素

    不相识,平白地送这许多东西与他,倘他细细盘问时,叫小妇人如何答应?”海

    陵道:“你说得有理,难道教他猜哑迷不成?我说与你听,须要替我用心委曲,

    不可乱事。”女待诏道:“吩咐得明白,妇人自有处置。”海陵道:“我两日前

    在帘子下,看见他夫人立在那里,十分美貌可爱,只是无缘与他相会。打听得他

    家只是你在里面走动,夫人也只欢喜贵哥一人。故此赏你银子,央你转送这些东

    西与他,要他在夫人跟前通一个信儿,引我进去,博他夫人一宵恩爱。”女待诏

    道:“偷寒送暖,大是难事。况且他夫人有些古怪兜搭,妇人如何去做得?”海

    陵怒道:“你这老虔婆,敢说三个不去么?我目下就断送你这老猪狗!”只这一

    句,吓得女待诏毛发都竖了,抖做一团道:“妇人不说不去,只说这件事必须从

    容缓款,性急不得。怎么老爷就发起恼来?”海陵道:“我如今也不恼你了。只

    限你在一个月内,要圆成这事,不可十分怠缓。”

    女待诏唯唯连声,跑到家中,算计了一夜,没法入脚。只得早早起来,梳洗

    完毕,就把宝环、珠钏藏在身边,一径走到乌带家中,迎门撞见贵哥。贵哥问道:

    “今日有何事?来得恁早?”女待诏道:“有一个亲眷,为些小官事,有两件好

    首饰,托我来府中变卖些银两,是以早来。”贵哥道:“首饰在那里?我用得的

    么?”女待诏道:“正是你们用得的。你换了他的倒好。”贵哥道:“要几贯钱?

    拿与我看一看。”女待诏道:“到房中才把与你看。”贵哥引他到了自家房内,

    便向厨柜里搬些点心、果子请他吃,问他讨首饰看。那女待诏在身边摸出一双宝

    环放在桌子上,那环上是四颗祖母绿镶嵌的,果然耀日层光,世所罕见。贵哥一

    见,满心欢喜,便说:“他要多少银子?”女待诏道:“他要二千两一只,四千

    两一双。”贵哥舔舌道:“我只说几贯钱的东西,我便兑得起;若说这许多银子,

    莫说我没有,就是我夫人一时间也拿不出来,只好看看罢。”又道:“待我拿去

    与夫人瞧一瞧,也识得世间有这般好首饰。”女待诏道:“且慢着!我有句话与

    你说个明白,拿去不迟。”贵哥道:“有话尽说,不必隐瞒。”女待诏道:“我

    承你日常看顾,感恩不尽。今日有句不识进退的话,说与你听,你不要恼我,不

    要怪我。”贵哥道:“你今日想是风了。你在府中走动多年,那一日不说几句话,

    怎的今日说话我就怪你恼你不成?你说,你说!”女待诏道:“这环儿是一个人

    央我送你的,不要你的银子。还有一双珠钏在此。”连忙向腰间摸出珠钏,放在

    桌子上。贵哥见了,笑道:“你这婆子说话真个风了!我从幼儿来在府中,再不

    曾出门去,又不曾与恁人相熟,为何有人送这几千两银子的首饰与我?想是那个

    要央人做前程,你婆子在外边,指着我老爷的名头,说骗他这些首饰。今日露出

    马脚,恐怕我老爷知道,你故此早来府中说这话骗我?”女待诏道:“若是这般

    说,我就该死了。你将耳朵来,我悄悄说与你听。”贵哥道:“这里再没有人来

    听的,你轻轻说就是了。”女待诏道:“这宝环、珠钏,不是别人送你的,是那

    辽王宗干第二世子,见做当朝右丞,领行台尚书省事,完颜迪古老爷央我送来与

    你的。”贵哥笑道:“那完颜老爷不是那白白净净没髭须的俊官儿么?”女待诏

    道:“正是那俊俏后生官儿。”贵哥道:“这到希奇了!他虽然与我老爷往来,

    不过是人情体面上走动,既非府中族分亲戚,又非通家兄弟,并不曾有杯酌往来。

    若说起我,一面也不曾相见,他如何肯送我这许多首饰?”女待诏道:“说来果

    忒希奇,忒好笑!我若不说,便不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若轻轻说出来,连

    你也吃一个大惊。”贵哥笑道:“果是恁么事情?你须说个明白。”女待诏才定

    了喘息,低了声音,附着贵哥耳朵说道:“数日前完颜右丞在街上过,恰好你家

    夫人立在帘子下面,被他瞧见了。他思量要与你夫人会一会儿,没个进身的路头。

    打听得只有你在夫人跟前,说得一句话,故此央我拿这宝环、珠钏送与你,要你

    做个针儿将线引。你说希奇也不希奇,好笑也不好笑?”贵哥道:“癞虾蟆躲在

    阴沟洞里指望天鹅肉吃,忒差做梦了!夫人好不兜搭性子,侍婢们谁敢在他跟前

    道个不字?莫说眼生面不熟的人要见他,就是我老爷与他做了这几年夫妻,他若

    不欢喜时,等闲不许他近身。怎么完颜右丞做这个大春梦来?”女待诏道:“依

    你这般说,大事成不得了。我依先拿这环珠送还了他,两下撒开,省得他来絮聒。”

    那贵哥口里虽是这般回复,恰看了这两双好环钏,有些眼黄地黑,心下不割舍得

    还他。便对女待诏道:“你是老人家,积年做马泊六的主子;又不是少年媳妇,

    不曾经识事的;又不是头生儿,为何这般性急?凡事须从长计较,三思而行。世

    上那里有一锹掘个井的道理?”女待诏道:“不是我性急,你说的话,没有一些

    儿口风,教我如何去回复右丞。不如送还了他这两件首饰,倒得安静。”贵哥道:

    “说便是这般说,且把这环钏留在我这里,待我慢慢地看觑个方便时节,珣探一

    个消息回话你。若有得一线的门路,我便将这物件送了夫人。你对右丞说,另拿

    两件送我何如?”女待诏道:“这个使得。只是你须要小心在意,紧差紧做,不

    可丢得冰洋了。我过两三日就来讨个消息,好去回复右丞。”说毕,叫声聒躁去

    了。

    贵哥便把这东西,放在自己箱内,踌躇算计,不敢提起。一夕晚,月明如昼,

    玉宇无尘。定哥独自一个坐在那轩廊下,倚着栏杆看月。贵哥也上前去站在那里,

    细细地瞧他的面庞。果是生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间,

    觉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八九分,淡淡的说道:“夫人独自一个

    看月,也觉得凄凉,何不接老爷进来,杯酒交欢,同坐一看,更热闹有趣。”定

    哥皱眉,答道:“从来说道,人月双清。我独自坐在月下,虽是孤零,还不辜负

    了这好月。若接这腌臜浊物来,举杯邀月,可不被嫦娥连我也笑得俗了。”贵

    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举,却不晓得怎么样的人叫做趣人,怎么样的

    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晓得,我说与你听。你日后拣一个知趣的才

    嫁他,若遇着那般俗物,宁可一世没有老公,不要被他污辱了身子。”贵哥道:

    “小妮子望夫人指教。”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标秀丽,倜傥脱洒,儒雅文墨,

    识重知轻,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丑陋鄙猥,粗浊蠢恶,取憎讨厌,龌龊不洁,

    这便是俗人。我前世里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这个浊物,那眼稍里看得他上!到

    不如自家看看月,倒还有些趣。”贵哥道:“小妮子不知事,敢问夫人,比如小

    妮子,不幸嫁了个俗丈夫,还好再寻个趣丈夫么?”定哥哈哈的笑了一声道:

    “这妮子倒说得有趣!世上妇人只有一个丈夫,那有两个的理?这就是偷情不正

    气的勾当了。”贵哥道:“小妮子常听人说有偷情之事,原来不是亲丈夫就叫偷

    情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贵哥带笑说道:“若是

    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个趣丈夫,又去偷什么情?傥或像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

    常常讨不快活,吃不如背地里另寻一个清雅人物,知轻识重的,与他悄地往来,

    也晓得人道之乐。终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只管这般闷昏昏过日子不成?

    那见得那正气不偷情的就举了节妇,名标青史?”定哥半晌不语,方才道:“妮

    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听得,不当稳使。”贵哥道:“一府之中,老爷是主

    父,夫人是主母,再无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爷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真个有些

    小做作,谁人敢说个不字?况且说话之间,何足为虑。”定哥对着月色,叹了一

    口气,欲言还止。贵哥又道:“小妮子是夫人心腹之人,夫人有甚心话,不要瞒

    我。”定哥道:“你方才所言,我非不知。只是我如今好似笼中之鸟,就有此心,

    眼前也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人,空费一番神思了。假如我眼里就看得一个人中意,

    也没有个人与我去传消递息,他怎么到得这里来?”贵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

    的人,小妮子便做个红娘,替夫人传书递柬,怎么夫人说没人敢去?”定哥又迷

    迷的笑一声,不答应他。

    贵哥转身就走,定哥叫住他道:“你往那里去?莫不是你见我不答应,心下

    着了忙么?我不是不答应,只笑你这小妮子说话倒风得有趣。”贵哥道:“小妮

    子早间拾得一件宝贝,藏放在房里,要去拿来与夫人识一识宝。”定哥道:“恁

    么宝见?那里拾得来的?我又不是识宝的三叔公。”贵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

    房中,拿了宝环、珠钏,递与定哥,道:“夫人,这两件首饰,好做得人家的聘

    礼么?”定哥拿在手里看了一回道:“这东西那里来的?果是好得紧。随你恁么

    人家下聘,也没这等好首饰落盘。除非是皇亲国戚、驸马公侯人家,才拿得这样

    东西出来。你这妮子如何有在身边?实实的说与我听!”贵哥道:“不敢瞒夫人

    说,这是一个人央着女待诏来我府里做媒,先行来的聘礼。”定哥笑道:“你这

    妮子真个害风了。我无男无女,又没姑娘小叔,女待诏来替那个做媒?”贵哥道:

    “他也不说男说女,也不说姑娘小叔,他说的媒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定

    哥道:“难道女待诏来替你做媒?”贵哥道:“小妮子那得福来消受这宝环、珠

    钏?”定哥道:“难道替侍女中那一个做媒不成?算来这些妮子,一发消受不起

    了。”贵哥道:“使女们如何有福消受这件。只除是天上仙姬,瑶台玉女,像得

    夫人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定哥笑道:“据你这般说,我如今另寻一个头

    路去做新媳妇,作兴女待诏做个媒人,你这妮子做个从嫁罢。”贵哥跪在地上道:

    “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诏,小妮子情愿从嫁夫人。”定哥又嘻嘻地笑了一声,把贵

    哥打一掌道:“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真害风,说出许多风话来!倘若被人听

    见,岂不连我也没了体面?”贵哥道:“不是妮子胡言乱道,真真实实那女待诏

    拿这礼物来聘夫人。”定哥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勃然怒道:“我是二品夫人,

    不是小户人家,孤孀嫠妇。他怎敢小觑我,把这样没根蒂的话来奚落我?明日对

    老爷说,着人去拿他来,拷打他一番,也出这一口气。”贵哥道:“夫人且莫恼

    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说出来,斗夫人一场好笑。俗语云:不说不笑,不打不叫。

    只怕小妮子说出来,夫人又笑又叫。”定哥一向是喜欢贵哥的,大凡有事发怒,

    见了贵哥,就解散了。何况他今日自家的言语唐突,怎肯与他计较?故此顺口说

    道:“你说我听。”那一腔怒气直走到爪哇国去了。

    贵哥道:“几日前头,有一个尚书右丞,打从俺府门首经过,瞧见夫人立在

    帘子下面,生得娇娆美艳,如毛嫱、飞燕一般,他那一点魂灵儿就掉在夫人身上。

    归家去整整欣昏迷痴想了两日,再不得凑巧儿遇见夫人。因此上托这女待诏送这

    两件首饰与夫人,求夫人再见一面。夫人若肯看觑他,便再在帘子下与他一见,

    也好收他这两件环钏。况这个右丞,就是那完颜迪古,好不生得聪俊洒落,极是

    有福分的官儿!算来夫人也曾瞧见他来。”定哥回嗔作喜道:“莫不是常来探望

    老爷的那少年官儿么?生得到也清俊文雅。只是这个人心性是不常的。”贵哥哈

    哈的笑道:“从来相面的先生,与人对坐着半日,从头看到脚下,又相手摸腰,

    还只知面不知心。夫人略瞧右丞一瞧,连心都瞧见了,岂不是两心相照?”定哥

    道:“丫头莫要嚷!我且问你,那女待诏怎么对你说?你怎么样回话那女待诏?”

    贵哥道:“那女待诏是个老作家,恐怕一句说出来,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进吐

    出,团团圈圈,远远地说将来。我说:‘老婆子,你不消多说了,以定是有那个

    人儿看上了我家夫人,你思量做个马泊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这个大套子?’那

    女待诏便拍手拍脚的笑起来,说道:‘好个乖乖姐姐!像似被人开过聪明孔子,

    一猜就猜着。’被小妮子照脸一口啐,唾骂他道:‘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没廉

    耻,被千人万人开了聪明孔,才学得这篦头生息。我是天生天化,踏着尾羓头便

    动的,那个和你这虔婆取笑!’那女待诏道:‘好姐姐,你不须发恼。我不过是

    趁口取笑你,难道你这般决烈索性的姐姐,身边就肯添个影人儿?’小妮子道:

    ‘你这般说,且饶你去,不许在此胡缠。’那女待诏又道:‘我特特为着夫人来,

    被你抢白这一顿,怎么教我就去了?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说说我听。我是劈面

    相、闻声相、揣骨相、麻衣相、达磨相,一下里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

    道:‘若问别样心事,我实实不曾晓得。若说我夫人正色治家,严肃待众,见我

    们一些笑容也是没有的,谁敢在他跟前把身子侧立立儿?’那女待诏道:‘若依

    这般说,就恭喜,贺喜!我这马泊六稳稳地做成了。’小妮子道:‘你这般胡嘲

    乱讲!若不惹得打下截来!’他道:‘我是依着相书上相来的。’小妮子道:

    ‘相书上那一本有如此说话?’他道:‘俗语说得好:嬉嬉哈哈,不要惹他;脸

    儿狠狠,一问就肯。’”定哥正呷着一口茶,听见贵哥这些话,不觉笑了一声,

    喷茶满面,骂道:“老虔婆一味油嘴,明天叫他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才饶他!”

    说罢这话时,炉烟已尽,织女横斜,漏下二鼓矣。贵哥伏侍定哥归房安置,就问

    道:“这两件宝贝放在那里好?”定哥道:“且放在我首饰箱内,好好锁着。”

    贵哥依言收拾不题。

    恰好贵哥见定哥这个光景,心中揣定有八九分稳的事,也安眠了一夜。到次

    日清晨,定哥在妆阁梳裹,贵哥站在那里伏侍他。看见他眉眼欣欣,比每日欢喜

    的不了,便从傍插一嘴道:“夫人,今日何不着人去叫那虔婆来,打他一顿?”

    定哥笑道:“且从容,那婆子自然来。”贵哥道:“不是小妮子性急,实是气那

    老虔婆不过!”定哥道:“当怒火炎,惟忍水制。你不消性急。”贵哥又悄悄道:

    “太凡做事,只该一促一成。倘或夜长梦多,这般一个标致人物,被人搂上了,

    那时便迟了。”定哥道:“他自标致,要他做恁么?”贵哥道:“不是小妮子多

    言,老爷常常不在家,夫人独自一个,颇是凄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

    的脚。待这标致人来替夫人搿一搿,也强如冬天用汤婆子,夏天用竹夫人。”定

    哥道:“丫头多嘴!我不要你管!”贵哥道:“小妮子蒙夫人抬举,故替夫人耽

    忧。怎么说个管着夫人?”定哥也不答应他的说话,向身边钞袋内摸出十两一锭

    的银子,递与贵哥道:“我把这银子赏赐你,拿去打一双镯儿戴在臂膊上,也是

    伏侍我一场恩念。你不可与众人知道。”贵哥叩头接了银子,对定哥道:“一丝

    为定,万金不移。夫人既酬谢了媒婆,媒婆即着人去寻女待诏,约那人晚上到府

    中来。”定哥掩口胡卢道:“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世间那有未出嫁的媒婆?”

    贵哥道:“虔婆也是女儿身,难道女儿就做不得虔婆?”定哥又笑道:“你说话

    真个乖巧好笑!只是人生路不熟,羞答答的怎好去约他?”贵哥道:“别的事怕

    羞,这事儿只有小妮子、女待诏知道,怕恁么羞?俗语道得好:羞一羞,抽一抽。

    羞两羞,抽两抽。只顾羞,只顾抽。若不羞,便不抽。”定哥道:“好女儿,你

    怎么学得这许多鬼话儿在肚里?”两个一递一句,说得梳妆事毕。贵哥便走到厅

    上,分咐当直的去叫女待诏来,“夫人要篦头绞面。”当直的道:“夫人又不出

    去烧香、赴筵席,为何要绞面?”贵哥道:“夫人面上的毛,可是养得长的,你

    休多管闲事!”当直的道:“少刻女待诏来,姐姐的毛一发央他绞一绞,省得养

    长了拖着地。”贵哥啐了一声,进里面去了。

    不移时,女待诏到了,见过定哥。定哥领他到妆阁上去篦头,只叫贵哥在傍

    伏侍,其馀女使一个也不许到阁儿上来。女待诏到得妆阁上头,便打开家伙包儿,

    把篦箕一个个摆列在桌子上,恰是一个大梳,一个通梳,一个掠儿,四个篦箕,

    又有剔子剔帚,一双簪子,共是十一件家伙。才把定哥头发放散了,用手去前前

    后后,左边右边蒲睃摸索,捏了一遍,才把篦箕篦上两三篦箕。贵哥在傍,把嘴

    一努,那女待诏就知其意,顺口儿开科,说道:“夫人,头垢气色及时,主有喜

    事临身。”贵哥插嘴道:“应在几时得喜?”女待诏道:“只在早晚之间,主有

    非常喜庆。”定哥道:“朝廷没有覃恩,我又不讨封赠,有恁么非常的喜事?”

    女待诏道:“该有个得活宝的喜气。”贵哥插嘴道:“除了西洋国出的走盘珠,

    缅甸国出的缅铃,只有人才是活宝。若说起人时,府中且是多得紧,夫人恰是用

    不着的。你说恁么活宝不活宝?”女待诏道:“人有几等人,物有几等物,宝有

    几等宝,活也有几等活。你这姐姐只好躲在夫人跟前拆白道绿,喝五吆三,那曾

    见希奇的活宝来?”定哥心中虽是热燥得紧,只是口里说不出来。贵哥又问女待

    诏道:“你今日来篦头,还是来献宝?”定哥便把女待诏推了一推道:“小妮子

    多嘴饶舌,你莫听他!”贵哥便向女待诏瞅了一眼。女待诏道:“要活宝时尽有,

    只怕夫人不用。”贵哥道:“夫人正用得着这活宝。”定哥道:“还不噤声!谁

    许你多说?”贵哥道:“我站在此,禁不住口,我且站远些个。”说罢,洋洋的

    走过一边。定哥便道:“婆子,我且问你,那人几时见我来?有恁么话对你说?

    你怎么大胆就敢替他来诱骗我?”女待诏道:“夫人勿罪!待老婆子细细告诉夫

    人。这个月那一日,夫人立在朱帘下边,瞧看那往来的人。恰好说的那人,打从

    府门过,看见夫人容貌,便叹道:‘天下怎么有这等一个美人,倒被别人娶了去,

    岂不是我没福!’”定哥笑道:“这不是那人没福。”贵哥听得,又走来插嘴道:

    “不是那人没福,是谁没福?”女待诏道:“是我婆子没福。”贵哥道:“怎么

    是你没福?”女待诏道:“若是夫人不曾出阁,我去对那人说,做上一头媒,岂

    不撰那人百十两媒钱?”贵哥道:“夫人倒肯作成你撰百十两银子,只怕那人没

    福受享着夫人。”定哥道:“他派演天潢,官居右相,那里少金钗十二,粉黛成

    行,说他没福!看来倒是我没福!”女待诏道:“夫人干净识得人。只是那人情

    重,眼睛里不轻意看上一个人。夫人如何得没福!”一边说,一边篦头。三个人

    说得火滚般热,竟没一些避忌。这定哥欢天喜地,开箱子取出一套好衣服,十两

    雪花银,赏与女待诏,道:“婆子,今日篦得头好,权赏你这些东西。我日后还

    要重重酬你。”

    女待诏千恩万谢,收藏过了。才附着定哥耳朵说道:“请问夫人,还是婆子

    今日去约那人来?还是明日去约他?”定哥面皮通红,答应不出。贵哥道:“老

    虔婆做事颠倒!做事好笑!今日是一个黄道大吉日,诸样顺溜的。况且那人数日

    前就等你的回复,他心里好不急在那里。你如今忙忙去约他晚上来,他还等不得

    日落西山,月升东海,怎么说个明日?”定哥笑道:“痴丫头,你又不曾与那人

    相处几时,怎么连他的心事先瞧破来?”贵哥道:“小妮子虽然不曾与那人相处,

    恰是穿铁草鞋,走得人的肚子过。”定哥又冷笑了一声,低头弄着裙带子。女待

    诏道:“婆子如今去约那人,夫人把恁么物件为信?”贵哥将定哥一枝凤头金簪

    拿在手中,递与女待诏。那簪儿有何好处:叶子金出自异邦,色欺火赤;细抽丝

    攒成双凤,状若天生。顶上嵌猫儿眼,闪一派光芒,冲霄耀日;口中衔金刚钻,

    垂两条珠结,似舞如飞。常绾青丝,好像乌云中赤龙出现;今藏翠袖,宛然九天

    降丹诏前来。这女待诏将着这一件东西,明是个消除孽障救苦天尊,解散相思五

    瘟使者。贵哥把簪儿递与女待诏道:“这个就是信物了。”定哥笑道:“这妮子

    好大胆,擅动我的首饰!”贵哥笑道:“小妮子头一次大胆,望夫人饶恕则个。”

    定哥道:“饶你!饶你!”

    女待诏欢天喜地,接着簪儿出门,一径跑到海陵府中。海陵正坐在书房里面,

    女待诏便走到那里,朝着海陵道:“老爷恭喜!老爷贺喜!”海陵道:“我托你

    的事,如今已有七八日了。我正在恼你,你今来贺恁么喜?”女待诏道:“老妇

    人如今不做待诏了,是一个檄定三秦扶炎刘的韩信,临潼斗宝尊周室的子胥,怀

    揣令旨兵符来救那困围城的烈丈夫,怎么还说个恼字!”海陵欣欣然道:“早知

    你干成了功劳,却是错怪了也。”那女待诏把前前后后的话,细细陈说了一遍。

    才向袖中取出那同心结的凤头簪儿,递与海陵道:“这便是皇王令旨,大将兵符,

    一到即行,不许迟滞。”欢喜得那海陵满身如虫钻虱咬,皮燥骨轻,坐立不牢,

    道:“这事亏着你了!只是我恁么时候好去?从那一条路入脚?”女待诏道:

    “黄昏时候,老爷把幅巾笼了头,穿上一件缁衣,只说夫人着婆子请来宣卷的尼

    姑,从左角门进去,万无一失。”海陵笑道:“这婆子果然是智赛孙吴,谋欺陆

    贾,连我也走不出这个圈套了。”忙取银二十两赏他。女待诏道:“前日送与贵

    哥的宝环、珠钏,贵哥就送与夫人作聘礼了。老爷今晚过去,须索另寻两件去送

    与他。”海陵道:“环儿、钏子,我还有两对,比前日的更好,原留着送夫人的。

    夫人既收了那两对,我晚上另带这两对去送与他。你须先和他约会一个端正,后

    头好常常来往。”女待诏应允,去见定哥把海陵的说话回复了一遍。定哥满面堆

    下笑来,叫贵哥送他出门,嘱咐道:“师父早些来。”女待诏一头走,悄悄地对

    贵哥说:“完颜老爷再三嘱谢你,说晚上另有环儿、钏子送你,比前日又好。你

    须要温存抚惜他,不要只推在夫人身上。”贵哥啐了一声,道:“好一个包前包

    后的马泊六!”两下散去。

    看看天色晚了,定哥便吩咐前后关门,男妇各归房去。大小侍婢,俱各早早

    歇息,不许东穿西走,只留贵哥一个在房伏侍。不觉谯楼鼓响,远寺钟鸣。这海

    陵瞒了徒单夫人,一个从人也不带着,独自一个走到女待诏家中,敲门叫道:

    “待诏在否?”只见女待诏提了一盏小灯笼,走将出来开门。看见海陵黑魆魆的,

    独自立在街上,便道:“请进来,坐坐去。”海陵道:“这是什么时候,还说坐

    坐?”女待诏道:“譬如他那里还不招架子,怎的这般性急?”海陵笑一声,拽

    了手就走。女待诏道:“放尊重些,不要连婆子也取笑。”两个提着这盏小灯笼,

    遮遮掩掩,走到乌带府衙角门首,轻轻敲上一下。那里面走出一个丫鬟,也拿了

    一碗小纱灯儿,迎门相叫。海陵走进门去,丫鬟便一地里拴上了门。女待诏扯扯

    海陵道:“颜师父,这个便是贵哥姐姐。”海陵听了女待诏话,便千揖万揖,谢

    了贵哥。又在袖子里取出两双环共钏与他,道:“屡劳姐姐费心,这物件权表寸

    心,望姐姐勿嫌轻薄。”女待诏从旁撺掇道:“老爷仔细看一看,不要错认了。

    若论这般一个好姐姐,就受老爷这聘礼,也不为过。”海陵笑道:“原蒙姐姐错

    爱,才敢唐突。若论小生这般人物,岂不辱莫了姐姐?”女待诏道:“老爷不必

    过谦,姐姐不要害怕。你两个何不先吃个合卺杯儿?”海陵道:“婆婆说得极是。

    只是酒在那里?杯儿在那里?”女待诏搿着他两个的头道:“好个不聪明的老爷,

    杯儿就在嘴上,好酒就在嘴里。你两个香喷喷美甜甜皃一个嘴,就是合卺杯了。”

    海陵道:“果是小生呆蠢,见不到此!”便搂着贵哥,要与他做嘴。那贵哥扭头

    捏颈,不肯顺从。被海陵拦腰抱住,左凑右凑。贵哥拗不过,只得做了个肥嘴。

    海陵就用出那水磨的工夫,咂咂咬咬,多时还不放松。女待诏笑道:“好姐姐,

    酒便少吃些,莫要贪杯吃醉了,撒酒风。”海陵便照女待诏肩胛上拍一下,道:

    “老虔婆!一味胡言,全不理论正事。”

    三个人说说道道,走到定哥房中。只见灯烛辉煌,杯盘罗列,珍羞毕备,水

    陆兼陈。恰便似会亲见礼,男男女女斗新妆;庆喜芳筵,色色般般堆美品。海陵

    近前下拜,定哥慌忙答礼,分宾主坐下。女待诏道:“今日该坐床撤帐。你两个

    又不是亲家翁,如何对面坐着?”拖定哥过来,坐在海陵一边。贵哥嘻嘻地笑道:

    “你才做媒婆,又做搀扶婆了。”海陵道:“这个叫做一当两,大家免思想。”

    他两个并肩同坐,一递一杯,席前各叙相慕之意。女待诏坐在傍边,左斟右劝。

    贵哥捧着酒壶,正在椅子背后,看他们调情斗口,觉得脸上,热了又冷,冷了又

    热。约莫酒至半酣,女待诏道:“欢娱夜短,寂寞更长,早结同心,莫教错过。”

    便收拾过酒肴几案,拽上了门关,自和贵哥去睡了。他两个携归罗帐,各逞风流。

    解扣轻摹,卸衣交颈。说不尽百媚千娇,魂飞魄荡。正是:

    春意满身扶不起,一双蝴蝶逐人来。

    颠倒约有两个更次,还像缥胶一般,不肯放开。两个狂得无度,方才合眼安

    息。那女待诏也鼾鼾的睡着不醒。只有贵哥一个听他们一会,又走起来睃他们一

    会,耳闻目击这许多侮弄的光景,弄得没情没绪,辗转无聊,眼也合不上。看看

    谯楼上钟鸣漏尽,画角高吹,贵哥只得近前叫道:“鸡将鸣矣,请早起身,以图

    再会。”海陵从魂梦中爬起来,披衣就走。定哥也披了衣服,要送海陵。海陵叫

    他将息,不要他起来。定哥吩咐贵哥:“好好送爷出去,你就进来。”贵哥便掌

    了灯,悄悄地一重重开了门送海陵。海陵走了几步,见侧边一间厢房,净荡荡没

    有人,便搂住贵哥求欢。贵哥道:“夫人极是疑心重的,我进去得迟,他岂不怪!”

    海陵道:“你是有功之人,夫人也要酬谢你的,定不作酸!”一头说,一头就抱

    了贵哥走进厢房。恰好有旧椅子一张,靠着壁边,海陵就那椅子上,与贵哥行事。

    原来贵哥年纪只得十五六岁,乌带虽是看上他,几番要偷摸他,怕着定哥,不曾

    到手。他只睃见定哥与海陵这般恩爱,只道怎地快乐,所以欣然相就,不道初时

    如此疼痛,连声告饶。海陵亦爱惜他,不敢恣意。却又舍不得放手,摩弄多时,

    才出角门而去。

    却说定哥见贵哥送海陵去,许久不转,疑有别事。忙忙的潜踪蹑足立在角门

    里等他。见他慢慢的转来,便将身子影在黑地里,听他说些甚话。只见他一路关

    门,口里喃喃的说道:“这桩事有甚好处,却也当一件事去做他,真是好笑!”

    一头说,一头笑,望房里走,只道没人听见。不料定哥影着身子,跟着他。走到

    房里转身去关房门,才看见定哥立在房门外,吓了一跌,羞得当不得!定哥扶他

    起来道:“你和他干得好事,我都瞧见了。”贵哥道:“并不干恁么事。”定哥

    道:“你赖到那里去?若是别一个,我实是容不得。他是你引进来的,果然不比

    我那浊物。如今正要和他来往,难道倒多你不成?只是你日后不要僣我的先头。”

    贵哥道:“小妮子安敢僣先?只望夫人饶恕!”说毕,大家欢欢喜喜,坐到天明。

    不题。从此以后,海陵不时到定哥那里,通宵作乐。贵哥和定哥两个,就像姊妹

    一般,不相嫌忌。渐渐的侍女们也都知道,只是不敢管他闲事。所不知者,乌带

    一人而已。

    光阴似箭,约摸着往来有数个月。海陵是渔色的人,又寻着别个主儿去弄,

    有好一程不到定哥这里。这定哥偷垂泪眼,懒试新妆,冷落凄凉,埋怨懊悔,叫

    贵哥着人去寻女待诏,要他寄个信儿与海陵,催他再来。那女待诏又病倒在床上,

    走来不得。定哥捺不住春心鼓动,欲念牢骚,过一日有如一年;见了乌带就似眼

    中钉一般,一发惹动心中烦恼,没法计较。家奴中有个阎乞儿,年不上二十,且

    是生得干净活脱。定哥看上了他,又怕贵哥不肯,不敢开言。凑着贵哥往娘家去

    了,便轻移莲步,独自一个走到厅前,只做叫阎乞儿吩咐说话,就与他结上了私

    情。怎见得私情好处?一个是幽闺乍旷,一个是女色初侵。幽闺乍旷,有如饿虎

    擒羊;女色初侵,好似苍鹰逐兔。鸳鸯枕上,罗袜纵横;翡翠衾中,云鬟散乱。

    定哥许多欲为之兴趣,此际方酬;乞儿一段鏖战之精神,今宵毕露。惟愿同心天

    地老,何妨暮暮与朝朝。

    如此来往,非止一夜。一日贵哥回来,看见定哥容颜,不似前番愁闷,便问:

    “那人是几时来的?”定哥道:“那人何尝肯来?不是跳槽,决是奉命往他方去

    了。我日夜在此想你,怨你,你为何今日才回?”贵哥道:“夫人如何是想我?

    如何是怨我?”定哥道:“亏你引得那人来,这便是想你。那人如今再不来,这

    便是怨你。”贵哥见定哥这样说话,心中有七八分疑惑,只是不敢问。停不移时,

    定哥叫贵哥进房中,要对他说些恁么话,却又脸红了不说,半吞半吐的束住了嘴。

    贵哥立了一会,只得问道:“夫人呼唤小妮子来,毕竟要吩咐些话,怎的又不开

    口?”定哥叹口气道:“你去得这几日,我惹下一桩事在这里,要和你商议,故

    此叫你来。及至你到我跟前,我又说不出了。”贵哥道:“夫人平日没一句话不

    对小妮子说的,怎么今日这般含糊疑虑?”定哥道:“我不好说得,我受了乞儿

    的亏!”贵哥道:“乞儿不过是抄化无赖的人,受了他亏,夫人若肯饶他,便不

    打紧;若不肯饶他,着当直的送到五城兵马司,打他一顿板子,重重的枷枷示他

    两三个月就出气了。”定哥道:“不是这个乞儿,所以要和你计较一个长便。”

    贵哥道:“不是这个乞儿却是那个乞儿?”定哥道:“是家中的阎乞儿。”贵哥

    道:“若是阎乞儿冲激了夫人,一发好惩治的了。夫人自己不耐烦打他,也不消

    送官府,只待老爷回来,着着实实的打他几百,赶逐他离了府门就勾了,有恁么

    长便、短便要计较的?”定哥附着贵哥的耳朵道:“不是这般说话。数日前我被

    阎乞儿强奸了,不好对别个说得,只等你回来,和你商议一个长便。”贵哥笑道:

    “府中规矩,从来男子不许擅入中堂,便是那人来,也有个女待诏做牵头,小妮

    子做脚力,才走得进来。这狗才怎的敢闯进绣房,强奸夫人?真是夫人受亏了。

    这狗才的胆,不知怎么这样大的!但不知他是日间闯来的,是夜间闯来的?”定

    哥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羞惭满面道:“不瞒你说,是夜里进来的。”贵

    哥笑道:“据夫人说来是和奸,不是强奸了。不要说乞儿有罪,连夫人也有个罪

    了。”定哥道:“我睡着在床上,不知他怎地走将进来把我骗了。”贵哥笑道:

    “这狗才倒是个啄木鸟!”定哥也笑道:“他怎的是个啄木鸟?”贵哥道:“小

    妮子闻得那啄木鸟,把尖嘴在那树上,画了几画,摇了几摇,那树木里头的蠹虫

    儿,自然钻出来,等这鸟儿吃。夫人的房门谨谨拴上的,房门又有侍妾们相伴着,

    不知这狗才,把甚的在夫人门上,画得几画,摇得几摇,夫人的房门就自开了,

    岂不是个啄木鸟?”定哥笑道:“好姐姐,你又来取笑。我实实与你说,那人许

    久不来,我心里着实急他。你又不在家中,没有一个知我心的,我冷落不过,故

    此将就容纳了乞儿。你如今既回来,我就断绝了他,再不许他进来就是。”贵哥

    道:“萧何律法,和奸也合杖开。夫人这说话,正合着律法,但凭夫人自家裁处。

    只怕那虫儿不肯躲,又要钻出来凑着。”他两个正在说话,当直的报说乌带回来。

    大家惊得面如土色,忙忙出去迎接。不在话下。

    当时定哥虽对贵哥说了这一番,心中却不舍得断绝乞儿,依先暗暗地赶着空

    儿干事,只不敢通宵作乐。贵哥明知其事,也只做不知,不去参破他。婢中有个

    小底药师奴,一日撞遇定哥和乞儿在轩廊下说话,跪来告诉贵哥。贵哥叮嘱他,

    叫他不要多管,惹夫人责罚。如此小底药师奴也不对人说。乞儿常常来撩拨贵哥,

    要图贵哥打做一家,贵哥只是不理他。一日,乞儿张着眼错,把贵哥一把搂了要

    亲嘴,被贵哥骂道:“你这狗才,身上惹下了凌迟的罪儿,还不知死活,又来撩

    我!我说出来时,只怕你这狗才,死无葬身之地。”那乞儿吃了这一场抢白,暗

    暗对定哥说,才绝了这个念头,再不敢来誂弄贵哥。

    后来海陵即了大位,乌带还做宗义节度使。每遇元会生辰,使家奴葛鲁葛温

    诣阙上寿。定哥亦使贵哥候问两宫太后起居。海陵一见贵哥,就想起昔日情意,

    因贵哥传语定哥道:“自古天子亦有两后者。能杀汝夫以从我,当以汝为后。”

    贵哥归,具以海陵言告定哥。定哥笑道:“少时丑恶,事已可耻。今儿女已成立,

    岂可更为此事,以贻儿女羞?”盖与阎乞儿相得,不忍舍之也。海陵闻其言,又

    使人对定哥说道:“汝不忍杀汝夫,我将族灭汝家。”定哥大恐,乃以子乌答补

    为辞,说:“彼常侍其父,无隙可乘。”海陵即召乌答补为符宝祗侯。定哥与贵

    哥商议道:“事不可止矣!”因乌带酒醉,令家奴葛鲁葛温缢杀乌带。时天德三

    年七月也。乌带死,海陵伪为哀伤,以礼厚葬之。使小底药师奴传旨定哥,告以

    纳之之意。定哥将行,贵哥为从。小底药师奴谑之曰:“夫人行矣,阎乞儿何以

    为情?”定哥惧其泄于海陵也,以奴婢十八口赂之,使无言与阎乞儿私事。

    定哥入宫,海陵册为娘子。贞元元年封贵妃,大爱幸,许以为后。赐其家奴

    孙梅进士及弟。海陵每与定哥同辇游瑶池,诸妃步从之。阎乞儿以妃家旧人,得

    给侍本位。后海陵嬖幸愈多,定哥希得见。一日独居楼上,海陵与他妃同辇从楼

    下过。定哥望见,号呼求去,诅骂海陵,海陵佯为不闻而去。定哥益无聊赖,欲

    复与乞儿通。乃使比丘尼向乞儿索所遗衣服以调之。乞儿识其意,笑曰:“妃今

    日富贵忘我耶?”定哥欲以计纳乞儿于宫中,恐阍者察其隐,乃先令侍儿以大箧

    盛亵衣其中,遣人载之入宫。阍者索之,见箧中皆亵衣,阍者已悔惧。定哥使人

    诘责阍者,曰:“我天子妃,亲体之衣,尔故玩视何也?我且奏闻之。”阍者惶

    惧,甘死罪,请后不敢再视。定哥乃使尼以大箧盛乞儿载入宫中,阍者果不敢复

    索。乞儿入宫十馀日,定哥恣情欢谑,喜出望外。然乐不可极,不得已,使衣妇

    人衣,杂诸侍婢,抵暮混出。贵哥闻其事,以告海陵。海陵乃缢死定哥,搜捕乞

    儿及比丘尼,皆伏诛。封贵哥萃国夫人。小底药师奴以匿定哥奸事,杖百五十,

    后亦赐死。

    丽妃石哥者,定哥之妹,秘书监文之妻也。海陵与之私,欲纳之宫中。乃使

    文庶母按都瓜主文家。海陵谓按都瓜曰:“必出而妇,不然,我将必有所行。”

    按都瓜以语文,文难之。按都瓜曰:“上谓别有所行,是欲杀汝也。岂以一妻杀

    其身乎?愚痴谅不至此!”文不得已,乃与石哥相持,恸哭而别。是时海陵至中

    都,迎石哥于中都,纳之。一日,海陵与石哥坐便殿,召文至前,指石哥问道:

    “卿还思此人否?”文答道:“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微臣岂敢再

    萌邪思!”海陵大喜道:“卿为人大忠厚。”乃以迪辇阿不之妻择特懒赏之,使

    为夫妇。及定哥缢死,遣石哥出宫。不数日,复召入,封为昭仪。正隆元年封柔

    妃,二年进封丽妃。

    昭媛察八者,姓耶律氏,尝嫁奚人萧堂古带。海陵闻其美,强纳之,封为昭

    媛。以萧堂古带为护卫。察八见海陵嫔御甚多,每以新欢间阻旧爱,不得已,勉

    意承欢,而心实恋恋堂古带也。一日,使侍女以软金鹌鹑袋子数枚,题诗一首,

    遗萧堂古带。诗云:“一入深宫尽日闲,思君欲见泪阑珊。今生不结鸳鸯带,也

    应重过望夫山。”堂古带得之,惧祸及己,谒告往河间驿。无何,事觉。海陵召

    问之,堂古带以实闻。海陵道:“此非汝之罪也,罪在思汝者。吾为汝结来生缘。”

    乃登宝昌楼,手刃察八,堕楼下死。诸后妃股栗,莫能仰视。并诛侍女之遗软金

    鹌鹑袋者。

    海陵杀诸宗室,择其妇人之美者,皆欲纳入宫中,乃讽宰相道:“朕嗣续未

    广,此党人妇女,有朕中外亲,纳之宫中何如?”徒单贞以告萧裕,萧裕道:

    “近杀宗室,中外异议纷纭,奈何复为此耶?”徒单贞以其语复海陵,海陵道:

    “吾固知裕不肯从!”乃使贞自以己意讽萧裕,必欲裕等请行此事。贞不获辞,

    乃对裕说道:“上意已有所属,公固止之,祸将及矣!”萧裕道:“必不肯已,

    惟上择一人纳之。”徒单贞道:“必须公等白之。”裕知不可止,乃具奏。遂纳

    秉德弟粴妻高氏,宗本子莎曾剌妻,宗固子胡里剌妻,胡失来妻。又纳叔曹国

    王子宗敏妻阿懒于宫中。贞元元年,封为昭妃,大臣奏宗敏属近尊行,不可。乃

    令阿懒出宫,而封高氏为修仪,加其父高邪鲁瓦辅国上将军,母完颜氏封密国夫

    人。又宋王宗望女寿宁县主什古,梁王宗弼女静乐县主蒲剌,及习纮宗隽女师姑

    儿,皆海陵从姊妹也。混同郡君莎里古真及其妹馀都,太傅宗本女也,为海陵再

    从姊妹。表兄张定安妻奈剌忽,丽妃妹蒲鲁胡只皆有夫。惟什古丧夫。海陵无所

    忌耻,使高师姑、内哥阿古等,传达言语,皆与之私。

    内中莎里古真色最美而善淫。高师姑对他说道:“上之好美色,汝所知也。

    汝之美,主上能舍汝乎?主上于汝为再从姊妹,出阁之日,服制无矣,相遇犹路

    人。然汝曷不入侍于上,以博恩宠?”莎里古真笑而从之。入见海陵,海陵幸之,

    竭尽精力,博得古真一笑。次日,以其夫撒速近侍局直宿,海陵谓撒速道:“尔

    妻年少,遇尔直宿,不可令宿于家,当令宿于妃位。”撒速默然,不敢出一语。

    每召古真入,海陵必亲伺候于廊下,立久不至,则坐于高师姑膝上以望之。高师

    姑道:“陛下尊为天子,嫔御满前,何劳苦如此?”海陵笑道:“我固以天子为

    易得耳;此等期会,乃可贵也。”莎里古真一至,则捧惜拥持,无所不用其极,

    惟恐古真之不悦己。然古真在外,颇姿淫佚,恃宠笞决其夫,亦不能制。见官之

    尊贵,人之有才者,及美貌而饶于淫具者,必招徕之,与之交合,不以为耻。海

    陵闻之,大怒道:“尔爱贵官,有贵如天子者乎?尔爱人才,有才兼文武似我者

    乎?尔爱娱乐,有丰富伟岸过我者乎?”怒甚,气咽不能言。莎里古真恬不为意,

    嘻嘻的道:“我只笑尔无能耳。”海陵又大怒,遣之出宫。后复思之,屡召入焉。

    其妹馀都,牌印松古剌妻也。海陵尝私之,谓之曰:“汝貌虽不扬,而肌肤洁白

    可爱,胜莎里古真多矣!”馀都恚曰:“古真既有貌,陛下何不易其肌肤,作一

    全人?”海陵道:“我又不是阎罗天子,安能取彼易此?”馀都道:“从今以后,

    妾不敢复承幸御矣。”海陵慰之曰:“前言戏之耳,汝毋以我言为实,而生怨恚

    也。”进封寿阳县主,出入贵妃位。又使内哥召什古,出入昭妃位。

    什古者,将军瓦剌哈迷妻也。瓦剌哈迷丰躯伟干,长九尺有奇,力能扛鼎,

    气可吞牛。一夕常淫二三姬,不则满身抽彻难熬,必提掇重物,以泄其气。每与

    什古交合,什古辄娇颤逾时,瞑目欲死。后因瓦剌哈迷从征阵亡,什古不耐寡居,

    遂与门下少年相通。恨不畅意。少年乃觅淫药傅之,通宵不倦。什古笑道:“今

    日差强人意。”后有知之者,遂嘲少年为差强人以笑。海陵闻什古之善嬲也,遂

    使内哥传语什古道:“你风流跌宕,冠绝一时;然沉溺下僚,未见风流元帅,岂

    不虚负此生?主上阳尊九五,杰出大僚,尔何不独当一队,分沾雨露,以自快乎?”

    什古笑道:“主上虽逾雄,谅不能敌瓦剌哈迷之半。况且后宫森列,何必召妾?”

    内哥道:“主上属意尔久矣!尔若不往,恐上怒不测。”什古不得已,乃入宫焉。

    海陵乘其未至,先于小殿位,置琴阮其中。什古来朝,见礼毕,海陵携其手,坐

    于膝上,调琴拨阮以悦其心。进封昭宁公主。乃检《洞房春意》一册,戏道:

    “朕今宵与汝,将此二十四势,次第试之!”什古笑道:“陛下即欲挑战,妾敢

    不为应兵!”海陵未尽其势之半,意欲少息。什古抱持道:“陛下可谓善战矣,

    第恨具少弱耳!”海陵恧然道:“瓦刺哈迷之具何如?”什古道:“大异于是。”

    海陵不悦道:“汝齿长矣,汝色衰矣,朕不弃汝,汝之大幸,何得云尔!”什古

    愧恨而罢。翌日出宫,潜以其状对少年说道:“帝之交合,果有传授,非空搏也。”

    少年不谨,以其语泄之于人。人笑谓少年道:“帝今作差强人矣!”

    奈剌忽者,蒲只哈剌赤女也;修美洁白,见者无不啧啧。及笄,嫁于节度使

    张定安为妻。定安为海陵表兄,海陵未冠时,常过定安家嬉戏,即与奈剌忽同席,

    接谈谑笑竟日,遂与之私。无何,张定安受熙宗命,出使于宋。海陵与奈剌忽通

    宵行乐,遂如夫妇。房中侍婢,无得免者。不料熙宗诏海陵赴梁王军前听用,海

    陵只得辞别奈剌忽而去,不复再见。直至即位,方才又召奈剌忽出入柔妃位。

    女使辟懒有夫在外,海陵欲幸之,封以县君,召之入宫。恶其有娠,乃命人

    煎麝香汤,躬自灌之,且揉拉其腹。辟懒欲全性命,乃乞哀道:“苟得乳娩,当

    不举,以侍陛下。”海陵道:“若待大产,则汝阴宽衍不可用矣!”竟揉堕其胎。

    越数日幸之。辟懒恶路不净,海陵之阳,濡染不洁。顾视而笑,作口号道:“秃

    秃光光一个瓜,忽然红水浸根芽;今朝染作红瓜出,不怕瓜田不种他。”辟懒笑

    而答道:“浅浅平平一个沟,鲇鱼在内恣遨游;谁知水满沟中浅,变作红鱼不转

    头。”海陵道:“黑松林下水潺亹,点点飞花落满川;鱼衔桃浪游春水,冲破松

    林一片烟。”辟懒答道:“古寺门前一个僧,袈裟红映半边身;从今撇却菩提路,

    免得频敲月下门。”海陵笑道:“尔可谓善于应对矣!”

    蒲察阿虎迭女义察,海陵姊庆宜公主所生,幼养于辽王宗干府中。及笄而嫁

    秉德之弟特里。秉德伏诛,义察当连坐。太后使梧桐请于海陵,由是得免。海陵

    遂白太后欲纳之,太后道:“是儿始生,先帝亲抱至吾家养之,至于成人。帝虽

    舅,犹父也,岂可为此非礼之事?”海陵屈于太后而止。义察跌宕喜淫,不安其

    室,遂与完颜守诚有奸。守城本名遏里来,芳年淑艾,白皙过人,更善交接,义

    察绝爱之。太后窃知其事,乃以之嫁宗室安达海之子乙补剌。乙补剌不胜其欲,

    义察日与之反目。海陵不知其故,数使人讽乙补剌出之,因而纳之。太后初不知

    也。义察思念守诚,愁眉不展,每侍海陵,强为笑乐,转背即诅詈不已。侦者以

    告海陵。海陵怒道:“朕乃不如完颜守诚耶?”遂挝杀守诚,欲并杀义察。又得

    太后求哀,乃释放出宫。无何,义察家奴告义察痛守诚之死,日夜咒诅,语涉不

    道。海陵乃自临问,责义察道:“汝以守诚死詈我耶?守诚不可得见矣!朕欲令

    汝往见之。”遂杀义察而分其尸。

    大宗正阿里虎妻蒲速碗,及元妃之妹也,大有姿色,而持身颇正。因入见元

    妃,留宿于宫中。迨晚,海陵强之同坐饮宴,蒲速碗正色固拒。退食于元妃之幕,

    将周身衣服,谨系牢结,坐而不卧,以防海陵之辱己。果然,谯楼鼓急,画角声

    摧,银缸半灭半明,神思乍醒乍倦。海陵突至,强抱求欢,蒲速碗再四不从。海

    陵凌逼不已,相持相拒,将及更馀。海陵乃以力制之,怒发如雷,声如吼虎,喝

    教侍婢共挟持之,尽断其中外衣带。蒲速碗气索力疲,支撑不住,叫不得撞天的

    冤屈,只得紧闭着双眼,放开了两手,任凭着海陵百谑千嘲,千抽万迭,就像喉

    咙气断,死了不得知的一般。这海陵像心像意,侮弄了许多时节,见蒲速碗没有

    一些儿情趣,到也觉得没意思,兴尽而去。元妃问蒲速碗道:“妹妹,你平昔的

    兴在那里去了?今日做出这般模样。”蒲速碗道:“姐姐,你可是有人气的?古

    来那娥皇、女英,都是未出嫁的女子,所以帝尧把他嫁得舜哥天子。我是有丈夫

    的,若和你合着个老公,岂不惹人笑杀!连姐姐也做人不成了!”元妃道:“事

    到其间,连我也做不得主。俗语说得好:只好随乡入乡,那里顾得人笑耻。”蒲

    速碗道:“姐姐,你说得好话儿,这话儿只当不说罢!世上那有百世太平,千年

    天子。你倘或被人凌辱,你心里过去得否?”元妃惨沮不出一声。过了一夜,次

    日早晨,蒲速碗辞朝归去,再不入宫朝见。虽是海陵假托别样名目来宣召他,他

    也只以疾辞道:“臣妾有死而已,不能复见娘娘。”海陵亦付之无可奈何也!

    张仲轲者,幼名牛儿,乃市井无赖小人,惯说传奇小说,杂以俳优诙谐语为

    业。其舌尖而且长,伸出可以够着鼻子。海陵尝引之左右,以资戏笑。及即位,

    乃以为秘书郎。使之入直宫中,遇景生情,乘机谑浪,略无一些避忌。海陵尝与

    妃嫔云雨,必撤其帷帐,使仲轲说淫秽语于其前,以鼓其兴。或令之躬身曲背,

    衬垫妃腰,或令之调搽淫药,抚弄阳物。又尝使妃嫔裸列于左右,海陵裸立于中

    间,使仲轲以绒绳缚己阳物,牵扯而走,遇仲轲驻足之妃,即率意嬲弄,仲轲从

    后推送出入,不敢稍缓。故凡妃嫔之阴,仲轲无不熟睹之者。有一室女,龆年樨

    齿,貌美而捷于应对,海陵喜之。每每与他姬侍淫媾时,辄指是女对仲轲说道:

    “此儿弱小,不堪受大含弘,朕姑待之,不忍见其痛苦。”仲轲呼:“万岁!”

    一日,海陵昼醉,隐几而卧,仲轲暂息于檐下。此女恐海陵之寒,提袍覆其肩。

    海陵惊醒,醉眼朦胧,见是此女,即搂抱于怀,遂乘兴幸之,竟忘其质之弱,年

    之小也。此女果不能当,涕泗交下。海陵忙拔出其阳,女阴中,血流不止。海陵

    怜惜之,呼仲轲以舌舔其血,仲轲但称:“死罪!”不敢仰视。海陵再三强仲轲

    舔之,女羞缩自起而止。海陵对仲轲道:“汝亦须眉男子,非无阳者,朝朝暮暮,

    见朕与妃嫔嬲戏,汝之阳亦崛强否?汝可脱去下衣,俾朕观之。”仲轲道:“殿

    陛尊严,宫闱谨肃。臣何等人,敢裸露丑形,以取罪戾!”海陵道:“朕欲观汝

    之阳物,罪不在汝,朕不汝责!”仲轲叩首求免,海陵敕内竖尽褫其衣,仲轲俯

    身蹲踞于地,以双手掩于胯前。海陵又敕内竖以绳绑缚仲轲,仰卧于凳上。其阳

    直竖而起,亦大而长,仅有海陵三分之二。诸妃嫔见者,皆掩面而笑。海陵道:

    “汝等莫笑!此亦人道耳。设使室女当之,未必不作痛也。”妃嫔又笑久之,见

    其痿缩不举,始释其缚。又尝召侍臣聚于一殿,各露其秽,以相比并。大者列为

    第一班,赏以摧残不用宫女一人,给予阳侯牙牌一面;中者列为第二班,赏以楮

    钞百锭,给予阳伯牙牌一面;不及二等者为最下,不入选。除正殿朝参奏事,大

    霝宴赏,依次叙爵外,凡入宫直宿,内殿赐饮,即不论官爵崇卑,悉照牙牌,列

    成班次,以为笑乐,虽徒单贞亦不能免。百人之中,与海陵相伯仲者居其一,父

    叔事海陵者居其二,奴视海陵百不得一也。时人为谣歌云:

    朝廷做事忒兴阳,自做铨司开选场。政事文章俱不用,惟须腰下硬帮帮。

    那歌谣直传到海陵耳朵里,海陵也只当不得知,一味头只是作乐淫谑。不要

    说起那宫中嫔御,就是官庶妇人,曾蒙幸者,海陵也列在宫人数内。虽有丈夫的,

    皆分番出入,听其淫乱。海陵还不足意,欲把这些妇人随意幸之,限于更番不便,

    乃尽遣其丈夫往下京去了,恰把这些妇人都留在宫中。每当行幸,即令撤蔽去围

    帐,教坊司近前奏乐,幸已方止。再幸再奏。一幸必及数妇,徒以尽己之幸,而

    诸妇皆不畅所欲,人人嗟怨。尝幸室女,必乘兴狠触,不顾女之创痛。有不遂其

    情者,令妃嫔牵制其手足,使不得动。尝与妃嫔同坐,必自掷一物于地,使近侍

    环视之,他视者杀。又诫宫中给使男子,于妃嫔位举首者,剜其目。出入不得独

    行,便旋须四人偕往,所司执刀监护,不由路者斩之。日入后,下阶砌行者死,

    告者赏钱百万。男女仓猝互相触,先声言者赏三品官,后言者死,齐言者皆释之。

    有梁琉者,本大邅家奴,随元妃入宫,以阉竖事海陵。琉性便佞,善迎合人

    意。海陵特见宠信,言无不从。琉尝构求海上仙方,远觅兴阳异物,修合媚药,

    以奉海陵。海陵试之,颇有效验。益肆淫蛊,中外嫔御妇女殆将万人,犹恨不得

    绝色,以逞心意。琉乃极言宋刘贵妃绝色倾国。海陵道:“汝试言其容止。”琉

    道:“鬓发腻理,姿质纤秾。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英华之濯艳。顾影徘徊,光

    彩溢目,承迎盼睐,举止绝伦。智算过人,歌舞出众。”海陵闻言大喜。自此决

    南征之意。将行,命县君高师姑预贮紫绡帐、画石床、鹧鸪枕、却尘褥、神丝绣

    被、瑟瑟幕、纹布巾。帐轻疏而薄,视之如无所碍。虽属隆冬,而风不能入,盛

    暑则清凉自至。其色隐隐焉,忽不知其帐也,乃绞绡之类。床文如锦绣,石体甚

    轻,郅支国所献。枕以七宝合为鹧鸪,褥色殷鲜,光软无比,云是却尘兽毛所为,

    出自句骊国。被绣三千鸳鸯,仍间以奇花异叶,上缀灵粟之珠,如果粒五色辉焕。

    其幕色如瑟瑟,阔三丈,长百尺,轻明虚薄,无以为比,向空张之,则疏朗之纹,

    如碧丝之贯其珠,虽大雨暴降,不能湿漏,云以蛟人瑞香膏所傅故也。纹布巾,

    即手巾也,洁白如雪光,软如绵,试水不濡,用之弥年,不生垢腻,乃得自鬼谷

    国者。俟得刘贵妃时用之。更带九玉钗、蠲忿犀、如意玉、龙绡衣、龙髯紫拂。

    钗刻九鸾,皆九色,其上有字。白玉儿工巧妙丽,殆非人制。犀圆如弹丸,带之

    令人蠲忿怒。玉类桃实,上有七孔,云是通明之象。衣重无一二两,摐之不盈一

    握。拂色各如烂椹,可长三尺,削水晶为柄,刻红玉为环纽。或风雨晦螟,临流

    沽洒,则光彩动摇,奋然如怒。置于堂中,则日无蝇虫,夜无蚊蚋。拂之为声,

    则鸡犬无不惊逸;垂之池潭,则鳞介之属,悉俯伏而至。引水于空中,则成瀑布;

    烧燕肉熏之,则焉若生云雾。云得于洞庭湖中者。俟得刘贵妃,则以赐之。

    海陵件件色色,都打点端正。不想探事人来报说:“刘贵妃已辞世矣!”海陵好

    不痛惜!忙传下号令,说灭却宋时,把他死尸也抬来瞧一瞧,完了心中一念。这

    才是:生前不结鸳鸯带,死后空劳李少君。

    世宗时为济南尹,夫人乌林答氏,玉质凝肤,体轻气馥,绰约窈窕,转动照

    人。海陵闻其美,思有以通之。而乌林答氏端方严悫,无隙可乘。一日,传旨召

    之。世宗忿忿,抗旨不使之去。乌林答氏泣对世宗道:“妾之身,王之身也。一

    醮不再,妾之志也,宁肯为上所辱?第妾不应召则无君,王不承旨则不臣。上坐

    是以杀王,王更何辞以免?我行当自勉,不以累王也。”世宗涕泣,不忍分离。

    乌林答氏毅然就道,一路上凄其沮郁,无以为情。行至良乡地方,乃将周身衣服,

    缝纫固密,题诗一首于衣裙上,遂自杀。诗云:“世态翻如掌,君心狠似狼。凶

    狂图快乐,淫逆灭纲常。我死身无辱,夫存姓亦香!敢劳传旨客,持血报君王。”

    乌林答氏既死,使者以讣闻。海陵伪为哀伤,命归其衬于世宗。世宗发衬视之,

    面色如生,血凝喉吻,抚尸痛悼,以礼葬焉。后世宗在位二十九年,不复立后者,

    以乌林答氏之死节也。此是后话。

    却说海陵大举南侵,造战船于江上,毁民庐舍以为材,煮死人膏以为油,费

    财用如泥沙,视人命如草菅。既发兵南下,群臣因万民之嗟怨,立曹国公乌禄为

    帝,即位辽阳,改名雍,改元大定,遥降海陵为王。海陵闻之,叹道:“朕本欲

    削平江南,然后改元大定。今日之事,岂非天乎?”因出素所书:“一着戎衣,

    天下大定。”改元事以示群臣。遂召诸将,谋帅师北还。至瓜洲,浙西路都统制

    耶律元宜等谋弑之。箭入帐中,海陵以为宋兵追至,及视箭,曰:“此我兵也!”

    欲取弓还射,忽又中一箭仆地。延安少尹纳合干鲁补先刃之,手足犹动,遂缢杀

    之。妃嫔等数十人皆遇害。后世宗数海陵过恶,不当有王封土,不当在诸王茔域。

    乃降废为海陵王,复降为庶人,改葬于西南四十里。后人有诗叹云:

    世上谁人不爱色?惟有海陵无止极。未曾立马向吴山,大定改元空叹息。

    空叹息,空叹息,国破家亡回不得。孤身客死倩人怜,万古传名为逆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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