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文章

类别:子部 作者:(明)王鏊 书名:震澤長語

    世谓“六经无文法”。不知万古义理,万古文字,皆从经出也。其髙者逺者,未敢遽论,即如《七月》一篇叙农桑稼圃,内则叙家人寝兴烹餁之细。《禹贡》叙山水脉络,原委如在目前。后世有此文字乎?《论语》记夫子在乡、在朝,使摈等容,宛然畵出一个圣人。非文,能之乎?昌黎序如《书》,铭如《诗》,学《书》与《诗》也。其它文多从孟子,遂为世文章家冠,孰谓“六经无文法”。

    六经之外,昌黎公其不可及矣。后世有作,其无以加矣。《原道》等篇,固为醇正。其《送浮屠文畅》一序,真与孟子同功,与《墨者夷》之篇当并观,其它若《曹成王》、《南海神庙》、《徐偃王庙》等碑,竒怪百出,何此老之多变化也。尝怪昌黎论文于汉,独取司马迁、相如、扬雄,而贾谊、仲舒、刘向不之及,盖昌黎为文,主于竒。马迁之变怪、相如之闳放、扬雄之刻深、皆善出竒。董贾向之平正,非其好也。然《上宰相第一书》亦自刘向疏中变化来。先秦文字无有不佳,余所尤爱者:乐毅《答燕惠王书》、李斯《上逐客书》、韩非子《说难》。可谓“极文之变态也”。其后汉文帝《赐匈奴》、《南粤王书》亦似之文帝,其所谓“有德者之言乎?”

    太极图,西铭未论义理,其文亦髙出前古。

    为文必师古,使人读之不知所师,善师古者也。韩师孟,今读韩文,不见其为孟也。欧学韩,不觉其为韩也。若拘拘规效,如邯郸之学歩,里人之效颦,则陋矣。所谓“师其意,不师其词”,此最为文之妙诀。

    圣贤未尝有意为文也,理极天下之精,文极天下之妙。后人殚一生之力以为文,无一字到古人处,胷中所养未至耳。故为文,莫先养气,莫要穷理。

    韩子《进学解》准东方朔《客难》作也。桞子《晋问》准枚乘《七发》作也。然未尝似之若班固《宾戱》、曹子建《七启》,吾无取焉耳。

    史记《货殖传》议论未了,忽出叙事;叙事未了,又出议论。不伦不类,后世决不如此作文,竒亦甚矣。

    吾读桞子厚集,尤爱山水诸记,而在永州为多。子厚之文,至永益工,其得山水之助耶?及读元次山集“记道州诸山水”,亦曲极其妙。子厚,丰缛精絶;次山,简淡髙古。二子之文,吾未知所先后也。唐文至韩桞始变,然次山在韩桞前,文已髙古,絶无六朝一点气习,其人品不可及欤!

    史记,不必人人立传。孟子传及三驺子。荀卿传间及公孙龙。剧子、尸子吁之属。卫青、霍去病同传。窦婴田蚡灌夫三人为一传。其间叙事合而离,离而复合,文最竒,而始末备。汉书两龚同传,亦得此意。

    史记不与张骞立传,其始附《卫青》,而于《大宛传》备载始末,盖大宛诸国土俗,皆骞所归为武帝言者也。骞没后,诸使西域者,亦具焉。事备具而有条理,若汉书,则大宛、张骞各自为传矣。

    史记。董仲舒传不载天人三策。贾谊与屈原同传,不载治安等疏。视汉书疎畧矣。盖史记宏放,汉书详整,各有所长也。

    史记。《张苍传》叙至迁御史大夫,忽入周昌。周昌后,又入赵尧。赵尧抵罪。又入任敖。任敖后,仍入张苍,事核而文竒。四人皆相继为御史大夫者也。

    太史公《伯夷屈原传》时出议论,其亦自发其感愤之意也。夫退之《何蕃传》亦放此意。

    太史公作传,亦不必人人备着颠末。严安徐乐,一书足矣。蔡泽传亦然。

    班固《西汉书》典雅详整,无媿马迁,后世有作,莫能及矣。固,其良史之才乎?然予观文选所载,固文多不称,唯《两京赋》最其加意,然亦无西京之体,何固之长于史而短于文乎?颇疑汉书多出其父彪,而固蒙其名。然无它左证。偶读《西京杂记》,谓“家有刘子骏汉书一百卷。无首尾题目,但以甲乙丙丁纪其卷数。其父传之歆,欲撰汉书,未及而亡。”试以此记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刘书,小异同耳。固所不取者,二万许言録,为二卷,名曰《西京杂记》,以禆汉书之缺,乃知固书其多取诸歆乎?或谓“西京杂记”亦伪书,不知果何如也。晋傅玄之言曰“孟坚汉书,实命世竒作,及与陈宗、尹敏、杜抚、马严撰《中兴纪》传其文,曾不足观,岂拘于时乎?”何不类之甚也。

    《越絶书》十五卷,相传以为子贡作。其未然乎?其缺文讹字,断简几不可读。“计倪、请籴、寳劔、九术、军气、春申君”篇亦已往往见于“史记、吴越春秋”等书。其记《地传》乃出秦皇汉武及更始建武中事,乌在其为子贡作乎?或子贡有作,后人附会合杂以成之乎?然古书之存于今者寡矣。其间,亦有异闻焉。安可废之。

    世谓“诗有别才”。是固然矣。然亦须博学,亦须精思。唐人用一生心于五字,故能巧夺天工。今人学力未至,举笔便欲题诗,如何得到古人佳处。

    杜诗,前人赞之多矣。予特喜其诸体悉备,言其大则有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地平江动蜀,天逺树浮秦”、“五更皷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揺”之类。言其小则有若“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仰蜂黏落絮、倒蚁上枯篱”“修竹不受暑、轻燕受风斜”之类,而尤可喜者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人与物偕有,吾与点也之趣;“片云天共逺,永夜月同孤”,又若与物俱化,谓此翁不知“道”,殆未可也。

    子羙之作有绮丽秾郁者,有平澹酝藉者,有髙壮浑涵者,有感慨沈郁者,有顿挫抑扬者,后世有作不可及矣。若夫兴寄物外,神解妙悟,絶去笔墨畦径。所谓“文不按古,匠心独妙”,吾于孟浩然、王摩诘有取焉。

    格调,虽不甚髙,而工于模冩人情物态,悲欢穷泰,吐出胷臆,如在目前,吾于乐天有取焉。微之,效嚬而终不似,才有余韵不足也。

    余读诗至“緑衣燕燕,硕人黍离”等篇,有言外无穷之感。后世,唯唐人诗尚或有此意。如“薛王沉醉寿王醒”不渉讥刺而讥刺之意溢于言外。“君向潇湘我向秦”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于言外。“凝碧池头奏管弦”不言亡国而亡国之痛溢于言外。“溪水悠悠春自来”不言怀友而怀友之意溢于言外。“潮打空城寂寞回”不言兴亡而兴亡之感溢于言外。得风人之旨矣。

    摩诘以淳古淡泊之音,冩山林闲适之趣。如辋川诸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及其铺张。国家之盛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云里帝城双鳯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又何其伟丽也。

    为文好用事,自邹阳始。诗好用事,自庾信始。其后流为西昆体。又为江西派,至宋末极矣。

    唐人,虽为律诗,犹以韵胜,不以饤饾为工。如崔灏《黄鹤楼诗》“鹦鹉洲”对“汉阳树”。李太白“白鹭洲”对“青天外”。杜子羙“江汉思归客”对“乾坤一腐儒”。气格超然,不为律所缚,固自有余味也。后世取“青嫓白区区”以对偶为工,“鹦鹉洲”必对“鸬鹚堰”、“白鹭洲”必对“黄牛峡”,字虽切而意味索然矣。

    温柔敦厚,诗之教也。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后世此意久泯。刘禹锡看花诸诗属意微矣。犹以是被黜,蔡确车,盖亭诗,亦未甚显,遂构大狱。东坡为诗,无非讥切时政,借曰“意在爱君”,亦从讽諌可也。乃直指其事而痛诋之,其间数诗或几乎骂矣。以诗得罪,非独李定诸人之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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