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六朝、唐文 【阿房宫赋】(杜牧)

类别:集部 作者:吴乘权、吴大职选编 书名:古文观止

    原文:

    六王毕[1],四海一。蜀山兀[2],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3],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4],直走咸阳[5]。二川溶溶[6],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7],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盘盘焉[8],囷囷焉[9],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10]。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11],不霁何虹[12]?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13],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14],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15];烟斜雾横,焚椒兰也[16]。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17],杳不知其所之也[18]。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19],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20]。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21],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22],金块珠砾。弃掷逦迤[23],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24],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25],多于南亩之农夫[26];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27];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28];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29];管弦呕哑[30],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31],日益骄固。戍卒叫[32],函谷举[33],楚人一炬[34],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35],谁得而族灭也[36]?秦人不暇自哀,而使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注释】:

    [1]六王:指战国时齐、楚、燕、韩、赵、魏六国之君。[2]兀(wù雾):突兀,指山上树林砍尽,只剩下光秃的山顶。[3]覆压:覆盖。三百余里:指宫殿占地面积大。《三辅皇图》载:阿房宫“规恢三百余里”。[4]骊山: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南。构:建筑。[5]走:趋向。咸阳:秦朝的国都。[6]二川:指渭水和樊川。渭水源出甘肃,流经陕西省;樊川即樊水,灞水的支流,在今陕西省。[7]廊腰:走廊中间的转折处。缦,无花纹的丝绸。[8]盘盘:盘旋。焉,犹“然”。[9]囷囷(jūn君):曲折。[10]矗:高耸。落:座、所,建筑物的单位量词。一说指院落、院子。[11]复道:宫中楼阁相通,上下都有通道,称复道。因筑在山上,故称行空。[12]霁(jì寄):雨止云开。[13]妃:帝王的妾,太子王侯的妻。嫔(pín贫):宫中女官。媵(yìng映):后妃陪嫁的女子。嫱(qiáng强):宫中女官。[14]辇(niǎn碾):古代贵族乘坐的人力车。此用作动词,乘车。[15]脂水:洗胭脂的水。[16]椒、兰:两种芳香植物。[17]辘(lù鹿)辘:车声。[18]杳(yǎo咬):远。[19]望幸:盼望皇帝到来。幸,封建时代称皇帝亲临为幸。[20]秦始皇在位共三十六年多(前246—前210),在兼并六国前自不能罗致诸侯子女,这里是夸张。[21]其人:其民。唐人避太宗李世民讳,以“人”代“民”。[22]鼎:古代一种三足两耳的贵重器物。铛( chēng称):铁锅,三足。[23]逦迤(lǐ yǐ里以):接连不断。这里是说到处都是。[24]锱铢(zī zhū资朱):古时的重量单位。《说文》:六铢为锱。此极言微小。[25]负栋:支撑栋梁的柱子。[26]南亩:泛指农田。[27]庾:粮仓。[28]帛缕:丝绸衣服上的纱线。[29]九土:九州,指全国。郭:外城。[30]管弦:指箫笙、琴瑟等乐器。呕哑:乐器发出的声音。[31]独夫:丧尽人心的暴君,指秦始皇。[32]戍卒叫:指陈胜、吴广在谪戍渔阳途中,于大泽乡振臂一呼,率众起义。[33]函谷举:指刘邦攻破函谷关。举,攻破,拔取。[34]楚人一炬:公元前二0六年,项羽入咸阳,杀秦将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史记·项羽本纪》)。楚人,指项羽。项羽是楚将项燕的后代,故称楚人。[35]递三世:传至第三代。[36]族灭:即灭族。古有灭三族、九族、十族的酷刑。此指秦朝彻底覆灭。

    译文:

    六国灭亡,天下统一,蜀郡的山林砍光了,阿房宫(建成)出现了。(它)覆盖绵延三百多里地,(楼阁高耸)遮天蔽日。(它)从骊山北麓建构,折向西面,一直到达咸阳。(渭水和樊川)两条河水缓缓流动,进入宫墙。五步一座高楼,十步一座台阁;走廊萦回曲折似人腰,屋檐高高翘起像鸟嘴;各依地势,攒聚对峙。盘旋着,屈曲着,像蜂房水涡,矗立着不知道有几千万座。长桥横卧在水面上,没有云彩,哪里来的龙?(两层)通道跨跃天空,没雨过初晴,哪里来的虹?高高低低令人迷蒙,分不清是西还是东。台上传来温柔的歌声,像春光一样暖融融;殿里舞袖拂动,风雨降临般的冷飕飕。一天之内,一宫之中,而气候(却)不同。六国的嫔妃,王侯的女孙,离开(自己的)楼阁宫殿,乘辇来到强秦。早晨唱歌,晚上弹曲,当了秦国的宫人。明亮的星光晶莹闪烁,那是打开了梳妆镜;墨绿的云彩纷纷扰扰,那是早晨起来梳理鬟鬓;渭水涨起了油腻,那是洗完脸倒掉的胭脂水;烟雾升腾,那是在烧椒兰熏香;雷霆忽然震响,那是宫车过去了;辘辘车声越听越远,杳然无声,不知它驶向什么地方。每寸肌肤,每种姿容,都极尽骄美;久立远看,盼望得宠;有的三十六年没有见到(皇帝)。燕国赵国的收藏,韩国魏国的积蓄,齐国楚国的精品,(是)多少代多少年,从人民那里搜刮来的,堆积如山;一旦(国家灭亡)不能保有,运到这里。把宝鼎看作铁锅,把美玉看作石头,把黄金看作土块,把珍珠看作石子,丢弃满地,秦人看到这些(东西),也不很爱惜。

    唉!一个人的心思,就是千万个人的心思啊。秦朝统治者喜欢纷华奢侈,别人也(都)顾念自己的家啊。为什么搜刮别人到了一丝一毫,(而)挥霍起来像用泥沙(一样不加珍惜)?那撑梁的柱子,比田里的农民还多;架在梁上的椽子,比织布机上的女工还多;闪闪发光的钉子,比粮仓里的谷粒还多;参差交错的瓦缝,比一身衣服上的丝缕还多;直的横的栏杆,比全国的城墙还多;嘈杂的管弦乐声,比闹市里人们的话语还多。使天下的人民,不敢讲话,只敢(在心里)愤怒。秦始皇的狠毒心肠,更加顽固。戍边的士卒呐喊起来,函谷关被攻破,楚国人一把大火,可惜(富丽堂皇的阿房宫化为一片)烧焦了的土!

    唉!灭六国的是六国自己,不是秦国;使秦国灭族的是秦国,不是(其他)天下的人民。唉!假使六国各自爱护他们的百姓,就有足够的力量来抗拒秦国;假使秦国也能爱护六国的老百姓,就可以传递三世乃至万世而做君王,谁能够灭(他们的)族呢?秦朝统治者来不及哀叹自己,而后代的人哀叹他们;后代的人哀叹他们而不引以为鉴,也会使(更)后代的人又哀叹后代的人了。

    赏析:

    第一段,写阿房宫的雄伟壮观。

    开篇先用四个三字短句领起,音节紧凑,气势不凡,达到了先声夺人的效果。这12个字,既写出了秦始皇一统天下的豪迈气概,也写出了阿房宫兴建营造的非同凡响,语言简练到不能删削分毫的程度,笔力千钧。接下来从全景到本体构筑,写阿房宫的雄伟壮观。“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勾勒出阿房宫占地广阔、凌云蔽日的宏伟气势,给人一个总体的印象。“骊山北构而西折”四句,写阿房宫是依着山势、就着水流而修建的,仍然突出了它利用自然、巧夺天工的气派。以下由写渭水和樊川的“流入宫墙”,自然地过渡到写阿房宫的建筑特点。其中实写了楼阁、廊檐,描绘得细致入微;虚写了长桥、复道,想像得神奇瑰丽。然后用夸张和衬托的手法,借写歌舞的冷暖,描述阿房宫“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的怪现象,陪衬出它的宏大宽广。

    第二段,写阿房宫里的美人和珍宝,揭露秦朝统治者奢侈的生活,为下文的议论设伏。

    先写“妃嫔”的由来,说明是“六王毕,四海一”的结果,照应篇首。作者一连用了“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等六组排比句式,写宫人梳妆打扮、“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的凄惨生活。镜如明星,鬟如绿云,“弃脂”涨渭水,焚椒兰成烟雾……这些生动的描写,既表现了宫女命运的悲惨,也揭示了秦始皇生活的骄奢淫逸。“燕赵之收藏”以下,由写人的被欺辱转而写物的被践踏。在这里,原来六国珍藏的玉石金鼎,像土块、铁锅一样堆弃着,“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第三段,由描写转为议论,显示出作这篇赋文的本意。

    先以“嗟乎”发出感叹,对比人心事理,指出“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进而质问道:“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接着,用了六组“使……多于……”的比喻句排比,尽情地揭露了秦王朝的奢靡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经过重重铺垫,笔锋一转,让“不敢言而敢怒”的“天下之人”同“日益骄固”的统治者进行较量,结果阿房宫成了一片焦土。

    第四段,总结六国和秦灭亡的历史教训,向当世统治者发出警告。

    作者连续慨叹,情不能禁。“呜呼”之后提出论点,阐明兴亡自取的道理;“嗟夫”以下申述论据,指出爱民与长治久安息息相关。最后,用“后人”的委婉称谓,提醒唐统治者不要重蹈亡秦的覆辙,意味深长。

    杜牧是主张“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答庄统书》)的。那么,他写《阿房宫赋》,其用心何在呢?

    杜牧所处的时代,政治腐败,阶级矛盾异常尖锐,而藩镇跋扈,吐番、南诏、回鹘等纷纷入侵,更加重了人民的痛苦,大唐帝国,已处于崩溃的前夕。杜牧针对这种形势,极力主张内平藩镇,加强统一,外御侵略,巩固国防。为了实现这些理想,他希望当时的统治者励精图治、富民强兵,而事实恰恰和他的愿望相反。穆宗李恒以沉溺声色送命。接替他的敬宗李湛,荒淫更甚,“游戏无度,狎昵群小”,“视朝月不再三,大臣罕得进见”。又“好治宫室,欲营别殿,制度甚广”。并命令度支员外郎卢贞,“修东都宫阙及道中行宫”,以备游幸(《通鉴》卷二四三)。对于这一切,杜牧是愤慨而又痛心的。他在《上知己文章启》中明白地说:“宝历(敬宗的年号──引者)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可见《阿房宫赋》的批判锋芒,不仅指向秦始皇和陈后主、隋炀帝等亡国之君,而主要是指向当时的最高统治者。

    不难看出,杜牧“后人哀之而不鉴之”的议论,后人只“笑”前人、“哀”前人,却不肯引以为鉴,硬是要蹈前人的覆辙,就只能使“后人而复哀后人”、复“笑”后人,这的确是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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