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外篇第八駢拇

类别:子部 作者:(清)王先谦 书名:庄子集解

    蘇輿云:“駢拇下四篇,多釋老子之義。周雖悅老風,自命固絕高,觀天下篇可見。四篇于申老外,別無精義,蓋學莊者緣老為之。且文氣直衍,無所發明,亦不類內篇汪洋俶詭。王氏夫之、姚氏鼐皆疑外篇不出莊子,最為有見。即如此篇,首雲‘淫僻于仁義之行',末複以‘淫僻'‘仁義'平列,踳駁顯然。且雲‘余媿乎道德',莊子焉肯為此謙語乎?”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李云:“駢,並也。”成云:“足大拇指與第二指相連。枝指,手有六指也。”崔云:“侈,過也。”案:生而有之,故曰出乎性。德之言得也。所得比人為過。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附贅縣疣,見大宗師篇。形既成而後附,故曰出乎形,然過於自然之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成云:“方,道術也。 ”案:多術以施用仁義者,以五性為人所同有,而列于五藏,以配五行,然非道德之本然。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也;樹,立。多方駢枝于五藏之情者,情,實。淫僻于仁義之行,淫,過也。過詭於正,故曰淫僻。而多方于聰明之用也。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言自離朱諸人始也。成云:“斧形謂之黼,兩己相背謂之黻。五色,青、黃、赤、白、黑也。青與赤為文,赤與白為章。煌煌,眩目貌。”司馬云: “離朱,黃帝時人,百步見秋毫之末。一雲見千里針鋒。孟子作離婁。 ”多於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鐘、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釋文: “師曠,晉大夫,善音律,能致鬼神。史記云:‘冀州南和人,生而無目。'”郭云:“生而有耳目者,所困常在於希離慕曠,則離、曠雖聰明,乃亂耳目之至也。 ”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枝於仁者,謂標舉仁義,如枝生一指。曾、史性優於仁義,而性不長者爭慕之,天下喧攘,如簧如鼓,以奉不能及之法式也。曾、史,曾參、史魚。王念孫云:“塞與擢,義不相類。塞當為搴,形近而誤。擢、搴,皆謂拔取之也。廣雅:‘搴,取也,拔也。'方言作攓,云:‘取也。南楚曰攓。'說文作□,云:‘拔取也。'淮南俶真篇:‘俗世之學,擢德攓性,內愁五藏,外勞耳目,乃始招蟯振繾物之毫芒,搖消掉捎仁義禮樂,暴行越智於天下,以招號名聲於世。'又曰:‘今萬物之來,擢拔吾性,攓取吾情。'皆其證。”駢於辯者,累瓦結繩竄句,游心于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崔云:“聚無用之語,如瓦之累,繩之結也。一云:瓦當作丸。”案:竄易文句,遊蕩心思于堅白同異之閑也。郭嵩燾云:“敝,謂勞敝也。跬譽,猶雲咫言。半步為跬。司馬法:‘ 一舉足曰跬。'跬,三尺也。跬譽者,邀一時之近譽。勞敝於有近譽、無實用之言,故謂之駢於辯。楊朱、墨翟稟性多辯,故特舉之。”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俞云:“上正字乃至字之誤。”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跂;釋文:“跂,其知反。”宣本作“歧”。案:跂、歧同。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成云:“鳧,小鴨。”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宣云:“率其本然,自無憂,何待 去?”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蘇輿云:“‘仁人',宣本作‘仁義',是。郭注云:‘ 恐仁義非人情而憂之者,真可謂多憂也。'似所見本亦作‘仁義'。此言仁義束縛,使人失其常性而多憂患。在宥篇‘愁其五藏以為仁義',即此旨。此緣下‘仁人 '而誤。”且夫駢於拇者,決之則泣;枝於手者,齕之則啼。二者或有餘於數,或不足於數,其於憂一也。駢者數不足,枝者數有餘。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司馬云: “蒿,目亂也。”俞云:“蒿是□之假字。玉篇:‘□ ,目明,又望也。'是□為望視之貌。仁人之憂天下,必為□然遠望,故雲然。□與蒿,古音相近,故得通用。詩‘白鳥翯翯',孟子作‘鶴鶴',文選景福殿賦作 ‘□□'。蒿之通□,猶翯之通鶴與□矣。”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富貴。決,潰也。如水之決堤而出。情,實。饕,貪也。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蘇輿云:“自三代以下者,莊子有此文法,胠篋、在宥篇屢見。”何其囂囂也?成云:“囂囂,猶讙聒。”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成云:“鉤曲,繩直,規圓,矩方,皆損害本性。”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 成云:“約,束縛也。侵傷其德。”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禮樂周旋,是屈折也。呴俞,猶煦嫗,假仁義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釋文:“廣雅:‘纆,索也。'”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宣云:“誘然若有導以生者。”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古今無二理,不可以人為損之。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閑為哉?使天下惑也!連連,相續貌。此尊道德而斥仁義。夫小惑易方,迷于所向。大惑易性。失其真性。 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俞云:“ 招,舉也。”釋文:“撓,亂也。 ”天下莫不奔命于仁義,賓士以從之。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郭云:“雖虞氏無易之情,而天下之性固已易矣。”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以名利易性。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以家天下易性。故此數子者,蘇輿云:“數子,猶言此數等人。”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釋文:“張揖云:‘婿婢之子謂之臧。'崔本穀作□,云:‘孺子曰□。'” 問臧奚事,則挾筴讀書;問谷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釋文:“筴,字又作策,李云:‘竹簡也。'塞,博之類也。”案:策當讀如左傳“繞朝贈策”之策,驅羊鞭也。伯夷死名于首陽之下,盜蹠死利於東陵之上。成云:“蹠,柳下惠從弟,卒徒九千,常為巨盜。東陵,山名,又雲即太山,在齊州界,去東平十五裏,蹠死其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蹠之非乎?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則有”之則,與而同義。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蹠亦伯夷已,蹠與夷同。又惡取君子小人于其間哉?宣云:“稱名何取相異? ”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釋文:“屬,謂系屬。”成云: “臧,善也。”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俞兒,非吾所謂臧也;釋文:“司馬云:‘俞兒,古之善識味人也。'崔云:‘屍子曰:“膳俞兒和之以姜桂,為人主上食。”淮南云:“俞兒、狄牙,嘗淄、澠之水而別之。”一云:俞兒,黃帝時人。狄牙則易 牙,齊桓公時識味人也。一云:俞兒亦齊人。'”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善在自得。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宣云:“此句疑言味而訛。”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成云: “心神馳奔,耳目竭喪,此乃愚闇,豈曰聰明!若聽耳之所聞,視目之所見,保分任真,不蕩於外者,即物皆聰明也。”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郭云:“此舍己效人者也,雖效之若人,而己已亡矣。”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蹠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郭云:“苟以失性為淫僻,雖所失之塗異,其於失之一也。”案:大宗師篇:“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屠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莊子以全生為大,故于伯夷一流人深致不滿,但務光、申徒狄諸人,情事未詳,當時或有可以不死之道。至夷、齊、箕子,所系至重,不可一概而論。此所見與聖人異也。余愧乎道德,宣云:“謙詞。”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宣云:“莊子將仁義、淫僻例視,何有上下之目!此上、下二字,就俗見言之。”案:三代以來,視道德甚尊,而論仁義不分析。韓非子混義於仁,此文亦以仁義併入仁人內言之。自孔、孟書外,罕能推見仁義之分者,漆園固別有微恉,世儒亦無複深求。昌黎原道一篇,開宗明義,獨舉“仁”“ 義”“道”“德”四字,開示學人,所以能拔出唐賢而上契古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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