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珊瑚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安生大成,重庆人。父孝廉,蚤卒。弟二成,幼。生娶陈氏,小字珊瑚,性娴淑。而生母沈,悍谬不仁,遇之虐,珊瑚无怨色。每早旦,靓妆往朝。值生疾,母谓其诲淫,诟责之。珊瑚退,毁妆以进。母益怒,投颖自挝。生素孝,鞭妇,母始少解。彼此益憎妇。妇虽奉事惟谨,终不与交一语。生知母怒,亦寄宿他所,示与妇绝。久之,母终不快,触物类而骂之,意皆在珊瑚。生曰:“娶妻以奉姑蟑,今若此,何以妻为!”遂出珊瑚,使老妪送诸其家。方出里门,珊瑚泣曰:“为女子不能作妇,归何以见双亲?不如死!”袖中出剪刀刺喉。急救之,血溢沾衿。扶归生族婶家。婶王氏,寡居无耦,遂止焉。媪归,生嘱隐其情,而心窃恐母知。过数日,探知珊瑚创渐平,登王氏门,使勿留珊瑚。王召生入;不入,但盛气逐珊瑚。无何,王率珊瑚出见生,便问;“珊瑚何罪?”生责其不能事母。珊瑚脉脉不作一言,惟俯首呜泣,泪皆赤,素衫尽染。生惨恻不能尽词而退。又数日,母已闻之,怒诣王,恶言谓让。王傲不相下,反数其恶,且言:“妇已出,尚属安家何人?我自留陈氏女,非留安氏妇也,何烦强与他家事!”母怒甚而穷于词,又见其意气匈匈,惭沮大哭而返。珊瑚意不自安,思他适。先是,生有母姨于媪,即沈姊也。年六十余,子死,止一幼孙及寡媳;又尝善视珊瑚。遂辞王,往投媪。媪诘得故,极道妹子昏暴,即欲送之还。珊瑚力言其不可,兼嘱勿言。于是与于媪居,如姑妇焉。珊瑚有两兄,闻而怜之,欲移之归而嫁之。珊瑚执不肯,惟从于媪纺绩以自度。

    生自出妇,母多方为生谋昏,而悍声流播,远近无与为耦。积三四年,二成渐长,遂先为毕姻。二成妻戒姑,骄悍戾沓,尤倍于母。母或怒以色,则臧姑怒以声。二成又懦,不敢为左右袒。于是母威顿减,莫敢撰,反望色笑而承迎之,犹不能得戒姑欢。臧姑役母若婢;生不敢言,惟身代母操作,涤器洒扫之事皆与焉。母子恒于无人处,相对饮泣。无何,母以郁积病,委顿在床,便溺转侧皆须生;生昼夜不得寐,两目尽赤。呼弟代役,甫入门,减姑辄唤去之。生于是奔告于媪,冀媪临存。入门,泣且诉。诉未毕,珊瑚自帏中出。生大惭,禁声欲出。珊瑚以两手又扉。生窘极,自肘下冲出而归,亦不敢以告母。无何,于媪至,母喜止之。由此媪家无日不以人来,来辄以甘旨饷媪。媪寄语寡媳:“此处不饿,后勿复尔。”而家中馈遗,卒无少间。媪不肯少尝食,缄留以进病者。母病迹渐瘥。媪幼孙又以母命将佳饵来问疾。沈叹曰:“贤哉妇乎!姊何修者!”媪曰:“妹以去妇何如人?”曰:“嘻!诚不至夫己氏之甚也!然乌如甥妇贤。”媪曰:“妇在,汝不知劳;汝怒,妇不知怨:恶乎弗如?”沈乃泣下,且告之悔,曰:“珊瑚嫁也未者?”答云:“不知,请访之。”又数日,病良已,媪欲别。沈泣曰:“恐姊去,我仍死耳!”媪乃与生谋,析二成居。二成告戒姑。臧姑不乐,语侵兄,兼及媪。生愿以良田悉归二成,减姑乃喜。立析产书已,媪始去。明日,以车来迎沈。沈至其家,先求见甥妇,亟道甥妇德。媪曰:“小女子百善,何遂无;疵?余固能容之。子即有妇如吾妇,恐亦不能享也。”沈曰:“呜呼冤哉!谓我木石鹿豕耶!具有口鼻,岂有触香臭而不知者?”媪曰:“被出如珊瑚,不知念子作何语?”曰:“骂之耳。”媪曰:“诚反躬无可骂,亦恶乎而骂之?”曰:“瑕疵人所时有,惟其不能贤,是以知其骂也。”媪曰:“当怨者不怨,则德焉者可知;当去者不去,则抚焉者可知。向之所馈遗而奉事者;固非予妇也,而妇也。”沈惊曰:“如何?”曰:“珊瑚寄此久矣。向之所供,皆渠夜绩之所贻也。”沈闻之,泣数行下,曰;“我何以见我妇矣!”媪乃呼珊瑚。珊瑚含涕而出,伏地下。母惭痛自挞,媪力劝始止,遂为姑媳如初。

    十余日偕归,家中薄田数亩,不足自给,惟恃生以笔耕,妇以针耨。二成称饶足,然兄不之求,弟亦不之顾也。臧姑以嫂之出也鄙之;嫂亦恶其悍,置不齿。兄弟隔院居。臧姑时有陵虐,一家尽掩其耳。臧姑无所用虐,虐夫及婢。婢一日自经死。婢父讼臧姑,二成代妇质理,大受扑责,仍坐拘戒姑。生上下为之营脱,卒不免。戒姑械十指,肉尽脱。官贪暴,索望良奢。二成质田贷资,如数内入,始释归。而债家责负日亟,不得已,悉以良田鬻于村中任翁。翁以田半属大成所让,要生署券。生往,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任某何人,敢市吾业!”又顾生曰:“冥中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暂归一面。”生出涕曰:“父有灵,急救吾弟!”曰:“逆子悍妇,不足惜也!归家速办金,赎吾血产。”生曰:“母子仅自存活,安得多金?”曰:“紫薇树下有藏金,可以取用。”欲再问之,翁已不语;少时而醒,茫不自知。生归告母,亦未深信。臧姑已率人往发窖,坎地四五尺,止见砖石,并无所谓金者,失意而去。生闻其掘藏,戒母及妻勿往视。后知其无所获,母窃往窥之,见砖石杂土中,遂返。珊瑚继至,则见土内悉白镪,呼生往验之,果然。生以先人所遗,不忍私,召二成均分之。数适得揭取之二,各囊之而归。二成与减姑共验之,启囊则瓦砾满中,大骇。疑二成为兄所愚,使二成往窥兄,兄方陈金几上,与母相庆。因实告兄,兄亦骇,而心甚怜之,举金而并赐之。二成乃喜,往酬责讫,甚德兄。臧姑曰:“即此益知兄诈。若非自愧于心,谁肯以瓜分者复让人手?”二成疑信半之。次日,债主遣仆来,言所偿皆伪金,将执以首官。夫妻皆失色。臧姑曰,“何如!我固谓兄贤不至于此,是将以杀汝也!”二成惧,往哀责主;主怒不释。二成乃券田于主,听其自售,始得原金而归。细视之,见断金二锭,仅裹真金一韭叶许,中尽铜耳。减姑因与二成谋:留其断者,余仍反诸兄以觇之。且教之言曰:“屡承让德,实所不忍。薄留二挺,以见推施之义。所存物产,尚与兄等。余无庸多田也,业已弃之,赎否在兄。”生不知其意,固让之。二成辞甚决,生乃受。称之少五两余,命珊瑚质奁妆以满其数,携付债主。主疑似旧金,以剪刀夹验之,纹色俱足,无少差谬,遂收金,与生易券。二成还金后,意其必有参差;既闻旧业已赎,大奇之。臧姑疑发掘时,兄先隐其真金,忿诣兄所,责数诟厉。生乃悟反金之故。珊瑚逆而笑曰:“产固在耳,何怒为?”使生出券付之。二成一夜梦父责之曰:“汝不孝不弟,冥限已迫,寸土皆非己有,占赖将以奚为!”醒告戒姑,欲以田归兄。臧姑嗤其愚。是时二成有两男,长七岁,次三岁。无何,长男病痘死。臧姑始惧,使二成退券于兄。言之再三,生不受。未几,次男又死,臧姑益惧,自以券置嫂所。春将尽,田芜秽不耕,生不得已,种治之。臧姑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敬嫂亦至。未半年而母病卒。戒姑哭之恸,至勺饮不入口。向人曰:“姑早死,使我不得事,是天不许我自赎也!”产十胎皆不育,遂以兄子为子。夫妻皆寿终。生三子举两进士,人以为孝友之报云。

    异史氏曰:“不遭跋扈之恶,不知靖献之忠,家与国有同情哉。逆妇化而母死,盖一堂孝顺,无德以戡之也。臧姑自克,谓天不许其自赎,非悟道者何能为此言乎?然应迫死,而以寿终,天固已恕之矣。生于忧患,有以矣夫!”

    【译文】

    安大成是重庆人。父亲曾经举过孝廉,早年就过世了。弟弟叫二成,尚年幼无知。大成取妻陈氏,小名叫珊瑚,性情娴雅淑均,非常贤惠。可是大成的母亲沈氏却很凶狠暴虐,蛮不讲理。每次遇到婆婆发脾气,珊瑚总是和颜悦色,毫无怨气。每天早起,梳妆完毕,也总是先向婆婆请安问候。

    有一次,正当大成生病的时候,珊瑚穿戴得整整齐齐去见婆婆,沈氏却骂珊瑚是冶容诲淫,害得丈夫生了病,为此狠狠地把珊瑚训斥了一顿。珊瑚怯生生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卸去装饰,换了素服来见婆婆。没想到这更加激怒了沈氏,又是叩头撞地,又是打自己的嘴巴。弄得珊瑚不知如何是好。

    大成素来就很孝顺,婆媳不和,把责任完全归咎于妻子,于是就拿鞭子抽打珊瑚。这样,母亲的怨气才算消了些。从此以后,沈氏对珊瑚更加憎恨。虽然珊瑚百依百顺,处处小心,但始终得不到婆婆的谅解,连一句话也不对珊瑚说。大成知道母亲生妻子的气,经常在外面借宿,表示与妻子断绝了关系。久而久之,沈氏只要稍不如意,就指桑骂槐,傍敲侧击,横竖都是对着珊瑚来的。大成觉得这样下去,家庭关系实在难以维持,便对珊瑚说:“娶妻的目的就是为了侍奉公婆,你把家庭搞成这个样子,还算什么妻子?”于是就把珊瑚狠心地赶出了家门,并且派了一个老婆婆送她回娘家去。刚刚走出巷口,珊瑚就辛酸地哭了起来,说:“我身为一个女人,不能尽妻子的责任,就是回到娘家,有何脸面去见二老双亲?与其如此,不如死了干净。”说着,便从袖筒里拿出一把剪刀,刺向自己的喉咙,老婆婆急忙来救,但是珊瑚已经扎破了血管,殷红的鲜血把衣襟都染湿了。老婆婆只好扶着珊瑚,就近送到大成的一个婶婶家中。婶婶娘家姓王,丈夫死后,一人寡居,没有再嫁。王氏非常同情珊瑚的遭遇,就把她留在家里养伤。

    老婆婆回去以后,把珊瑚的情况告诉了大成。大成嘱咐老婆婆千万要保密,不要让母亲知道珊瑚的消息。过了几天,大成打听到珊瑚的伤势渐渐好转,便独自来到王氏家中,让王氏赶快把珊瑚送走。王氏拉他进屋去看一看珊瑚的伤势;大成不仅不听,还怒气冲冲地要把珊瑚赶出去。不大一会儿,王氏把珊瑚领出来,责问大成:“珊瑚究竟犯了什么错?你们为什么这么逼她?”大成只能吱吱唔唔地责备珊瑚不能善待婆婆。而珊瑚却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哭泣,那泪水里竟渗着血,把穿的白布衫都染红了。大成看到这种情景,也深深地被感动了,话没有说完,就走了。

    又过几日,珊瑚被王氏留下的消息传到了沈氏的耳朵里,她便怒气冲冲地找王氏兴师问罪,并且恶言恶语地讽诮王氏。那知王氏毫不示弱,反唇相讥。责问沈氏说;“儿媳妇既然已被你赶出家门,跟你们家还有什么关系?我现在留的是陈家的姑娘,不是你安家的媳妇,用不着你管别人家的事!”沈氏气急败坏,但又理亏词穷。又见对方也是气势汹汹,毫不相让;真是又惭愧,又懊丧,气得哭着回家了。这一来,珊瑚觉得自己给婶婶带来了不少麻烦,心里很不安,不如离安家远些。

    原来,安大成有个姨母于氏老太太,也就是沈氏的姐姐。年纪已经六十多岁了,丈夫和儿子都死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幼年的孙子和一个守寡的儿媳;于老太太对珊瑚一贯都很善待。于是就辞别了王氏,去投奔于家。于老太太问明了原故,对于妹妹的昏庸暴虐十分生气,马上要护送珊瑚回到婆家说理。珊瑚极力劝说姨母不要这样做。并嘱咐于氏不要把她在这里的消息告诉沈氏。于是珊瑚就在于家住了下来,和姨母的关系十分融洽,就象婆媳一样。珊瑚的娘家,有两个哥哥,听说妹妹被婆婆赶了出来,非常可怜她,想把她接回家里,另嫁他人。珊瑚执意不肯,甘心情愿跟着于老太太纺纱织布,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自从大成把妻子赶走,沈氏曾经多方设法为儿子谋求再婚。但因为母亲凶悍的名声远近皆知,谁也不肯做他家的媳妇。又过了三、四年,二成渐渐长大成人,就先为老二成了亲。二成的妻子名叫臧姑,性情矫纵贪暴,远远超过了婆母。婆婆发怒只形于脸色,而臧姑发怒则大喊大叫。二成为人怯懦,不敢稍加阻拦。于是沈母的威风顿时不复存在,在臧姑的淫威之下,只能逆来顺受,笑脸相迎。就是这样也不能令臧姑满意。

    有时,臧姑象使唤仆人一样对待婆母,大成虽然看不惯弟媳的作法,但也不敢多说话。只有自己默不作声地去替母亲干一些繁重的家务,涮锅、洗碗、打扫卫生这些活差不多都落到了大成的身上。母子二人常常躲到没人的地方,相对哭泣,互诉委曲。不久,沈母便郁闷成疾,卧床不起。就连大、小便,甚至于在床上翻个身,都要大成一人侍候。大成常常昼夜不眠,眼睛都熬红了。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大成就喊弟弟过来帮一帮,没料到二成刚踏进门,就被臧姑恶声恶气地喊走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跑到于家去求助姨母,希望姨母能亲自驾临,来安慰安慰母亲。

    大成来到姨母家,刚进门就哭着诉说家中的不幸。话还没有说完,珊瑚便从门帘后面走了出来。大成看见了珊瑚惭愧万分,把没有说完的半截话咽了回去,想夺门而出。而珊瑚却叉开双手挡住了去路。大成窘困到了极点,慌里慌张从珊瑚胳膊肘下冲了出去。回到家里,也不敢向母亲说出见到珊瑚的事。

    不久,于老太太来看得病的妹妹,沈母见姐姐亲自前来慰问非常高兴,就挽留姐姐多住些日子。从此以后,于家每天都要来人,来人必定要给于氏送来一些香甜可口的饭菜。于太太捎信给儿媳妇说:“我在沈家并不缺少吃的,以后就不要再送吃的东西了。”可是于家仍旧送东西来,一直没有间断过。家里送来的食物,姐姐一点也舍不得自己享用,全都留给有病的妹妹。在于老太太的精心照料下,沈母的病情已渐渐有了起色。于老太太的孙子又受母亲的差遣送来一些美味的点心来慰问姨姥姥。沈母感叹地说:“你的儿媳妇真是太贤惠了!不知姐姐前世修了什么德啊!”于老太太含蓄地说:“先前被妹妹休弃的那个儿媳妇贤惠不贤惠呢?”沈母说:“那个媳妇比起眼前的这一个当然是强多了;不过怎么也比不上外甥媳妇贤惠呀!”于老太太说:“那个媳妇在的时候,你不知道劳累是什么滋味;你发脾气的时候,人家从不顶嘴,惹你生气。这难道还比不上我的媳妇好吗?”沈母听了姐姐的话,想到自己以往对待珊瑚的态度,又愧又悔,竟然伤心地哭了。问姐姐说:“珊瑚不知又嫁人了没有?”于老太太说;“这我可不知道,你可以派人去访一访。”又过了数日,沈母的病已经痊愈,于老太太要告别返家了。沈母拉住姐姐的手哭了起来,说:“姐姐这一走,我恐怕还会被折靡死!”于老太太与大成一起商量对策,最好的办法是与二成两口子分家。二成告诉厂臧姑。臧姑表示不愿意分开单过,并且满嘴脏话骂了大成一顿,甚至连大病初愈的婆婆也捎带上了。没有办法,大成只好作出让步,把旱涝保收的好地都分给了二成,自己留下几亩坏地,臧姑这才算心满意足。于是请人立下了分家的合同,于老太太才离开沈家。

    于老太太离开沈家的第二天,就派车来接妹妹。沈母来到于家,迫不及待地第一件事就是想见一见那个贤惠的外甥媳妇,一见面就极力称赞外甥媳妇的贤良孝顺的美德。于老太太说:“年轻的女孩子那有十全十美的,谁能没有一点毛病呢?即使她有些缺点,我也能原谅她。而你即使有我这样的好儿媳妇,恐怕也享受不了那个福份。”沈母争辩说;“唉呀,姐姐这么说可真冤枉了我啊!难道你把我看成没有知觉的木石,没有感情的禽兽吗?我有嘴、有鼻子,难道还分不出东西的香臭吗?”于老太太说:“那个被赶出家门的珊瑚,想到了你不知道会怎样说。”沈母说:“她也许会骂我吧!”于老太太又说:“你如果觉得自己无可指责的话,怎么知道别人会骂你呢?”沈母说:“毛病谁能没有呢。况且她也不是一个贤惠的女人,所以我想她一定会骂我的。”于老太太说:“应当怨恨的而不怨恨,可以知道一个人品德的高尚;应当离开的而不离开,说明一个人还有抚慰怜爱的心。你有病的时候,那个给你送食物侍奉你的人,并不是我的儿媳,而正是你自己的儿媳啊!”沈母大吃一惊说:“这是怎么回事?”于老太太说:“珊瑚在我家已经住了很久了,过去给你送去的那些东西,都是她昼夜不停地纺织赚下点钱给你买的。”沈母听了,禁不住泪如雨下,惭愧地说:“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到我的儿媳妇呀!”于老太太这才把珊瑚叫出来拜见婆婆。珊瑚含着眼泪,从里面走出来,爬在地上给婆婆请安。沈母又愧又恨,不住地打自己的耳光,于老太太在旁边极力劝解,才停下手。从此以后,珊瑚与婆婆关系非常融洽和美。

    在于家住了十几天,沈母带着珊瑚回到自己家中。光靠剩下的几亩薄田,实在难以度日。只好靠大成动笔为人家抄写文件、妻子给人家做些针线活来维持生计。二成分居以后,日子过得相当富足,然而哥哥并不向弟弟求助,弟弟也不来照顾母亲与兄嫂。臧姑因为嫂嫂曾被赶出家门而倍加轻视,珊瑚则因弟媳的凶悍无理而不屑一理。兄弟两家虽隔墙而居,却互不往来。臧姑则常常指桑骂槐,极尽凌虐之能事,一家人只好捂上耳朵,装作没有听见。臧姑对婆婆及哥嫂无法施展她的暴虐手段,便把丈夫和使女当作发泄的对象,逼得使女上吊自杀。那使女的父亲状告臧姑虐杀人命,二成代妻到县衙质理,受到一顿毒打,官府仍下令拘捕臧姑归案。大成为此上下托人说情,终于也没有免除对臧姑的惩罚。臧姑十指受械,被打得皮开肉绽。贪财的官吏们又以此为借口,无止境地问二成索要财物,二成只好典当土地,借高利贷,如数向官府交纳罚款,臧姑才被释放回家。

    人虽放还,但债主逼债甚急,二成没有办法,只好把分得的几亩良田卖给村里一个姓任的老汉。任老汉认为这些良田有一半是大成让出来的,所以一定要大成在契约上签字才肯买下。大成来到任家,任老汉忽然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安孝廉。姓任的是什么人?他怎么敢买我祖上的产业!”回头又对大成说:“我在阴曹地府被你们夫妻的孝心感动,所以今天才回到阳世再见你一面。”大成知道这是死去的父亲借体还魂,便哭着向父亲恳求:“父亲在天有灵,快救救我弟弟吧!”父亲说:“他们是逆子悍妇,是不值得可怜的!你快回家,准备好金银,赎回我家祖辈用血汗换来的产业。”大成说:“我们母子勉强度日,那有多余的钱财还债、赎地?”父亲说:“在咱们家的紫薇树下,有祖宗贮藏的金银可以取出来用。”大成想再细问,父亲已不再说话了。不大一会,任老汉如梦方醒,问他刚才发生的事,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大成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沈母并不相信这是真的。而臧姑听到这消息,却立即带了几个人去挖藏金的地窖,挖了四、五尺深,只看见了一些砖头、石块,连一点金银的影子也没找到,只好扫兴地走开了。大成听说臧姑在寻找藏金,便告诫母亲和妻子不要去看。后来知道臧姑没有找到藏金,沈母才偷偷地跑去观察,跟臧姑一样,只看见一些砖、石掺杂在泥土之中,也便悻悻地回去了。接着,珊瑚也来了,她却看到泥土里埋的全是雪亮的白银。于是她叫来丈夫一起验看,大成过去一看,果然不错。不过,大成认为这是祖辈遗留下来的财富,自己不能私吞。便让二成过来当面点清,然后一分为二,各取一半,装在口袋里,各自带回家中。

    二成回到家中,打开口袋与臧姑一齐验看,里面装的全是瓦砾,二成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大吃一惊。臧姑便怀疑二成被大哥愚弄,让二成悄悄地去看大成那边的动静。二成过去一看,哥哥正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块白银,摆放在桌子上,与母亲一起庆贺。二成把自己遇到的情况告诉了哥哥,大成也非常吃惊,心里很为弟弟惋惜,就把自己分得的白银,拿出一些送给弟弟。二成遂转忧为喜,带着银子去偿还债金,而且非常感激大哥的宽厚仁慈。臧姑却说:“这一点足以证明你大哥的奸诈。如果他心里不感到愧疚,怎么肯把分到手里的银子再让给别人呢?”二成听了这话,对哥哥的作法也产生了怀疑。

    第二天,债主果然差了一个仆人过来,说还给他的银子全是假的,正打算把二成绑了去告官。夫妻二人吓得大惊失色。臧姑说:“你看怎么样?我原以为你哥哥诚实不至于这样坏,原来他是想借机杀你呀!”二成害怕再吃官司,跑去哀求债主,可是债主不依不饶。二成只好答应把那几亩良田抵押给债主,听从债主自由出卖,才把原来偿债的银子取回来。回到家里拿出一看,有两锭银子已被折断,从断面上看,外面只有一韭菜叶那么薄的银子,里面全是黄铜。于是臧姑与二成商量了一个办法;把折断的两块银锭留下,剩下的都给大成送回去,看看大成会有什么反映。臧姑教二成这么说:“承蒙哥哥多次照顾,实在于心不忍,赠送的金银,我只留下两锭,以表示对哥哥施恩让惠的谢意。家中所有的财产,都愿意与哥哥平分。剩下的那几亩地,我已经抵押出去,赎不赎,全都在您了。”大成不明白二成还金的用意,一再推让,二成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大成只好把赠金留下,称了一称,少了五两多。于是就让珊瑚把妆奁典当出去,换回了银子,补满了原来的数额,送去替二成还债。债主怀疑这仍是那包退回的假货,便用剪刀剪断,仔细验收,见银子的纹理、成色全没有问题,才把银子收下,并将地契交还给大成。二成自从把赠金还给哥哥。心想:如果大成仍旧拿这东西去赎地契,一定会与债主发生矛盾。听说哥哥很顺利地把地契赎了回来,不由惊奇万分。臧姑却因此又生疑心,她认为肯定是在发掘地下财宝的时候,大成把真货留给了自己,而把假货都给了二成。于是就气势汹汹地来到大成的住室,一连声地责骂大成。大成这才醒悟到二成退还赠金的原因。珊瑚迎出来笑着说:“田产不是已经赎回来了吗!你还发什么火呀?”于是就让大成把地契拿出来交给了臧姑。

    当天夜里,二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父亲指责他说:“你不孝顺母亲,不尊敬兄长,你已死到临头了!你已把祖宗的家业卖光,每一寸土地都不该归你所有,你为什么还要耍赖占为已有?”觉醒以后,大为惊恐,与臧姑商量,想把田产还给哥哥。臧姑却讥笑他太愚蠢,不该相信梦境。这时,二成已经有了两个儿子,长子七岁,次子;岁;没过多久,长子得天花死了。臧姑这才害怕起来,让二成赶快把地契送还哥哥,可是大成无论如何不肯接受。没过多久,第二个孩子也死了,臧姑更加恐惧起来,她亲自把地契送交给了嫂嫂。春天快要过去了,田里长满了杂草,二成害怕再有报应,也不敢耕种。大成不得已,只好自己耕作。臧姑自此以后更是痛改前非,就象换了一个人一样。每天定时去向婆婆请安问候,侍奉婆母如同孝子;对嫂子也敬爱备至,妯娌关系非常融洽。时过半年,沈母生病去世,臧姑哭得十分伤心,滴水不进。逢人便说:“婆婆这么早就去世了,我再也不能侍俸她老人家了。这是老天爷不愿意给我赎罪的机会呀!”她前后怀了十次胎都未能养活下一个孩子,只好把大成的孩子过继一个给了二成。所幸的是她们夫妻都活到老年才寿终正寝。大成生了三个儿子,有两个考中了进士,大家都说这是对孝子的报应。

    异史氏说:“不遭受飞扬跋扈的恶运,就不知道奉献的珍贵,一个家庭跟一个国家有同样的道理。悖逆的媳妇被感化而婆母却早死,这说明全家的孝顺,她是无德来承受的。臧姑自我反省说:上天不许她自己赎罪。如果不是悟道,怎么能说出这样真诚的肺腑之言呢?虽然她应该早死,然而却能寿终,这说明上天已经饶恕了她的罪过。所以说孟子的“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话,是很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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