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非相第五

类别:子部 作者:刘向 编 书名:荀子

    [题解]

    本篇批判、否定了相面术,认为“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此外,还论述了道德修养、“法后王”以及有关辩说的问题。

    [原文]

    5.1 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译文]

    观察人的相貌来推测祸福,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原文]

    5.2 古者有姑布子卿 (1) ,今之世,梁有唐举 (2) ,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注释]

    (1)姑布子卿:春秋时郑国人,曾看过孔丘和赵襄子的相,见《韩诗外传》卷九和《史记・赵世 家》。(2)梁:即魏国。公元前 361 年,魏惠王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从此魏也称为梁。唐举:战 国时看相的人,曾看过李兑、蔡泽的相,见《史记・蔡泽列传》。

    [译文]

    古时候有个姑布子卿;当今的时世,魏国有个唐举。他们观察人的容貌、 面色就能知道他的吉凶、祸福,世俗之人都称道他们。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 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原文]

    5.3 故相形不如论心 (1) ,论心不如择术 (2) 。形不胜心,心不胜术 (3) 。术 正而心顺之 (4) ,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 无害为小人也。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故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 凶也。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注释]

    (1)故:犹“夫”,发语词。论:察。(2)择:区别,引申为鉴别。(3)心不胜术:荀子认为人性 本恶,必须经常用礼义之道(“术”)来改造思想(“心”),所以说“心不胜术”。(4)正:正确, 指合乎礼义。

    [译文]

    观察人的相貌不如考察他的思想,考察他的思想不如鉴别他立身处世的 方法。相貌不如思想重要,思想不如立身处世方法重要。立身处世方法正确 而思想又顺应了它,那么形体相貌即使丑陋而思想和立身处世方法是好的, 不会妨碍他成为君子;形体相貌即使好看而思想与立身处世方法丑恶,不能 掩盖他成为小人。君子可以说是吉,小人可以说是凶。所以高矮、大小、美 丑等形体相貌上的特点,并不是吉凶的标志。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 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原文]

    5.4 盖帝尧长,帝舜短 (1) ;文王长 (2) ,周公短 (3) ;仲尼长 (4) ,子弓短 (5) 。 昔者,卫灵公有臣曰公孙吕 (6) ,身长七尺,面长三尺,焉广三寸 (7) ,鼻、目、 耳具,而名动天下。楚之孙叔敖 (8) ,期思之鄙人也 (9) ,突秃长左,轩较之下(10) ,而以楚霸。叶公子高 (11) ,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其衣然;白公之乱也 (12) ,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皆死焉 (13) ,叶公子高入居楚,诛白公,定楚国, 如反手尔,仁义功名善于后世。故士不揣长 (14) ,不揳大 (15) ,不权轻重,亦 将志乎尔;长短、小大、美恶形相,岂论也哉?

    [注释]

    (1)尧:见 2.2 注(4)。舜:见 3.1 注(10)。(2)文王:周文王,姓姬,名昌,商朝时周部落的领 袖,周武王之父,以贤明著称。(3)周公: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姓姬,名旦,因采邑在周(今陕西 岐山县东北),故称周公。他曾辅助武王灭商,有功而受封于鲁,但他来到封地而留佐成王执政,是 著名的贤臣。参见 8.1 注(4)。(4)仲尼:即儒家学派的创始者孔子(公元前 551~前 479 年),他名 丘,字仲尼。(5)子弓:孔子的弟子,姓冉,名雍,字仲弓。(6)卫灵公:名元,春秋时卫国国君,公 元前 534 年~前 493 年在位。(7)焉:通“颜”,额。(8)孙叔敖:春伙时楚庄王(见 11.4 注(8))的 令尹(宰相),辅助楚庄王建成了霸业。(9)期思:地名,在今河南省淮滨县东南。(10)轩:卿、大夫 乘坐的车子。较:车箱两旁的横木,跨于輢(车旁人所倚之木)上者。(11)叶公子高:姓沈,名诸梁, 字子高,春秋时楚国大夫,封地在叶(在今河南叶县南),楚国大夫僭称公,故称叶公。(12)白公: 名胜,楚平王太子建的儿子,因避难逃到吴国,后被召回,留在白邑(在今河南息县东北),号白公。 公元前 479 年,他发动政变,杀子西、子期,劫持楚惠王,控制了楚都,后被叶公打败,自缢死。参 见《左传・哀公十六年》。(13)令尹:楚国官名,相当于别国的相国。子西:即公子申,春秋时楚平 王的长庶子、昭王庶兄,楚昭王、惠王时任令尹。司马:官名,掌管军政。子期:即公子结,楚平王 之子、子西之弟。(14)士:《集解》作“事”,据宋浙本改。(15)揳( 胁):同“絜”,度量物 体周围的长度叫“絜”。

    [译文]

    据说帝尧个子高,帝舜个子矮;周文王个子高,周公旦个子矮;孔子个 子高;冉雍个子矮。从前,卫灵公有个臣子叫公孙吕,身高七尺,脸长三尺, 额宽三寸,但鼻子、眼睛、耳朵都具备,而他的名声哄动天下。楚国的孙叔 敖,是期思地方的乡下人,发短而顶秃,左手长,站在轩车上个子还在车箱 的横木之下,但他却使楚国称霸诸侯。叶公子高,弱小矮瘦,走路时好像还 撑不住自己的衣服似的;但是白公胜作乱的时候,令尹子西、司马子期都死 在白公手中,叶公子高却领兵入楚,杀掉白公,安定楚国,就像把手掌翻过 来似的一样容易,他的仁义功名被后人所赞美。所以对于士人,不是去测量 个子的高矮,不是去围量身材的大小,不是去称量身体的轻重,而只能看他 的志向。高矮、大小、美丑等形体相貌方面,哪能用来评判人呢?

    [原文]

    5.5 且徐偃王之状 (1) ,目可瞻焉 (2) ;仲尼之状,面如蒙倛 (3) ;周公之状, 身如断菑 (4) ;皋陶之状 (5) ,色如削瓜;闳夭之状 (6) ,面无见肤;傅说之状 (7) , 身如植鳍 (8) ;伊尹之状 (9) ,面无须麋 (10) 。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 (11) 。 从者将论志意、比类文学邪?直将差长短、辨美恶而相欺傲邪 (12) ?

    [注释]

    (1)徐:诸侯国名,地处今安徽泗县一带。徐偃王:周代徐国君主,其年代古藉上记载不尽相同, 或以为是周穆王时人(见《史记・秦本纪》),或以为是楚文王时人(见《韩非子・五蠹》)。他以 仁义著称,又自称为王,所以周王使楚国消灭了他。(2)焉:《集解》作“马”,据世德堂本改。焉:通“颜”,额。(3)蒙:蒙上,戴上。倛:同“ ”、“魌”。古时人们驱疫辟邪时所用的一种面貌丑恶的假面具。其中四眼者可为“方相”,两眼者称为“倛”。(4)菑(自):通“椔”,立着的枯树。 (5)皋陶( 姚):一作咎繇,传说是东夷族的首领,曾被舜任为掌管刑法的官。后助禹有功,被禹 选为继承人,因早死,未继位。参见 25.31。(6)闳(红)夭:周文王的臣子。文王被纣囚于羑里时,他曾设法解救。(7)傅说( 悦):商王武丁的相。(8)植:立。鳍:通“榰”( 之),柱(于 鬯说)。(9)伊尹:商汤的相。他辅助汤消灭了夏桀。(10)麋:通“眉”。(11)“尧”是连类而及之辞, 无实义。牟:通“眸”。(12)直:只。差(疵):区别。

    [译文]

    再说徐偃王的形状,眼睛可以向上看到前额;孔子的形状,脸好像蒙上 了一个丑恶难看的驱邪鬼面具;周公旦的形状,身体好像一棵折断的枯树; 皋陶的形状,脸色就像削去了皮的瓜那样呈青绿色;闳夭的形状,脸上的鬓 须多得看不见皮肤;傅说的形状,身体好像竖着的柱子;伊尹的形状,脸上 没有胡须眉毛。禹瘸了腿,走路一跳一跳的;汤半身偏枯;舜的眼睛里有两 个并列的瞳人。信从相面的人是考察他们的志向思想、比较他们的学问呢? 还是只区别他们的高矮、分辨他们的美丑来互相欺骗、互相傲视呢?

    [原文]

    5.6 古者,桀、纣长巨姣美 (1) ,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 (2) ,百人之敌也。 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僇 (3) ,后世言恶,则必稽焉 (4) 。是非容貌之患也。 闻见之不众 (5) ,论议之卑尔!

    [注释]

    (1)桀、纣:见 1.14 注(3)。(2)《广雅・释诂》:“越,疾也。”(3)僇(l)陆):同“戮”,耻辱。(4)稽:考,引证。(5)此句承上文,“闻见”上省“从者”两字。

    [译文]

    古时候,夏桀、商纣魁梧英俊,是天下出众的身材;他们的体魄敏捷强 壮,足可对抗上百人。但是他们人死了、国家亡了,成为天下最可耻的人, 后世说到坏人,就一定会拿他们作例证。这并不是容貌造成的祸患啊。信从 相面的人见闻不多,所以谈论起来才是这样的不高明。

    [原文]

    5.7 今世俗之乱君 (1) ,乡曲之儇子 (2) ,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 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 奔之者,比肩并起。然而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 人羞以为友;俄则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伤其今而后悔其 始。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下众,论议之卑尔。然则从者将孰可也 (3) ?

    [注释]

    (1)“君”下当有“者”字,因与“君”字形似而误脱。乱君者:犯上作乱的人。(2)儇(宣):轻薄巧慧。(3)这句应 5.5 节末。批判相面术的文字至此为止,有人怀疑下面的文章原在《荣辱 篇》。

    [译文]

    现在世上犯上作乱的人,乡里的轻薄少年,没有不美丽妖艳的,他们穿 着奇装异服,像妇女那样装饰打扮自己,神情态度都和女人相似;妇女没有 谁不想得到这样的人做丈夫,姑娘没有谁不想得到这样的人做未婚夫,抛弃 了自己的亲人、家庭而想私奔他们的女人,比肩接踵。但是一般的国君羞于 把这种人作为臣子,一般的父亲羞于把这种人当作儿子,一般的哥哥羞于把 这种人当作弟弟,一般的人羞于把这种人当作朋友。不久,这种人就会被官 吏绑了去而在大街闹市中杀头,他们无不呼天喊地号啕大哭,都痛心自己今 天的下场而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这并不是容貌造成的祸患啊。信从相面的 人见闻不多,所以谈论起来才是这样的不高明。说到这儿,那么在以相貌论 人与以思想论人两者之间将赞同哪一种意见呢?

    [原文]

    5.8 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 人之三不祥也。人有三必穷:为上则不能爱下,为下则好非其上,是人之一 必穷也;乡则不若 (1) ,偝则谩之,是人之二必穷也;知行浅薄,曲直有以县 矣 (2) ,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 (3) ,是人之三必穷也。人有此三数行者, 以为上则必危,为下则必灭。《诗》曰 (4) :“雨雪瀌瀌 (5) ,宴然聿消 (6) 。莫 肯下隧 (7) ,式居屡骄 (8) 。”此之谓也。

    [注释]

    (1)乡:通“向”,面对面。若:顺。(2)有:通“又”。县:同“悬”。(3)知:通“智”。明: 尊(王念孙说)。(4)引诗见《诗・小雅・角弓》。(5)雨:动词,下。瀌瀌( 标):雪大的样子。(6)宴:通“晏” 、 “嚥”( 宴),天晴日出。聿(豫):语助词。(7)隧:通“坠”。(8)式:语助词。

    [译文]

    人有三种不吉利的事:年幼的不肯侍奉年长的,卑贱的不肯侍奉尊贵的, 没有德才的不肯侍奉贤能的,这是人的三种祸害啊。人有三种必然会陷于困 厄的事:做了君主却不能爱护臣民,做了臣民却喜欢非议君主,这是人使自 己必然陷于困厄的第一种情况;当面不顺从,背后又毁谤,这是人使自己必 然陷于困厄的第二种情况;知识浅陋,德行不厚,辨别是非曲直的能力又与 别人相差悬殊,但对仁爱之人却不能推崇,对明智之士却不能尊重,这是人 使自己必然陷于困厄的第三种情况。人有了这三不祥、三必穷的行为,如果 当君主就必然危险,做臣民就必然灭亡。《诗》云:“下雪纷纷满天飘,阳 光灿烂便融消。人却不肯自引退,在位经常要骄傲。”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原文]

    5.9 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也 (1) ?曰:以其有辨也。饥而欲食,寒而欲 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 桀之所同也。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今 夫狌狌形笑 (2) ,亦二足,而毛也 (3) ,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故人之所以 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 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

    [注释]

    (1)已:同“以”。(2)笑:通“肖”,似。(3)前人多认为“毛”上当有“无”,指猩猩脸上无毛。也通。

    [译文]

    人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什么呢?我要说:因为人对各种事物的界限都 有所区别。饿了就想吃饭,冷了就想取暖,累了就想休息,喜欢得利而厌恶 受害,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它是无须依靠学习就会这样的,它是禹与桀 所相同的。然而人之所以成为人,并不只是因为两只脚而身上没有毛,而是 因为对各种事物的界限都有所区别。现在那猩猩的形状与人相似,也是两只 脚,只是有毛罢了,可是君子却尝它的肉羹,吃它的肉块。所以人之所以成 为人,并不只是因为他们两只脚而身上没有毛,而是因为他们对各种事物的 界限都有所区别。那禽兽有父有子,但没有父子之间的亲情;有雌有雄,但 没有男女之间的界限。而作为人类社会的道德规范,它对所有的事物界限都 要有所区别。

    [原文]

    5.10 辨莫大于分 (1) , 分莫大于礼, 礼莫大于圣王。 圣王有百, 吾孰法焉? (2) :文久而息 (3) ,节族久而绝 (4) ,守法数之有司极礼而褫 (5) 。故曰:欲 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 (6) 。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 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 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 君子 (7) 。故曰:“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此之谓也。

    [注释]

    (1)分( 奋):名分,指各种和人或物的名称所相应的职分、地位、等级、权利、身份、亲 疏关系、所属关系等等,也就是人或物的一种规定性。它是春秋战国时期十分流行的一种道德范畴。 (2)故:则。(3)文:见 1.8 注(8)。(4)族( 奏):通“奏”(参见《汉书・严安传》“调五声使 有节族”注)。(5)极:远。极礼:远于礼。相传礼制为西周初年周公旦所作,至荀子时,已七八百年, 所以说“极礼”。褫(尺):脱。(6)后王:即”天下之君”,指当代统治天下的周天子。下文说” 欲知上世,则审周道”可证。(7)其人听贵君子:周王朝的统治者所尊重的君子。

    [译文]

    对各种事物的界限加以区别没有比确定名分更重要的了,确定名分没有 比遵循礼法更重要的了,遵循礼法没有比效法圣明的帝王更重要的了。圣明 的帝王有上百个,我们效法哪一个呢?那我就要说:礼仪制度因为年代久远 而湮没了,音乐的节奏因为年代久远而失传了,掌管礼法条文的有关官吏也 因与制定礼法的年代相距久远而使礼法有所脱节了。所以说:想要观察圣明 帝王的事迹,就得观察其中清楚明白的人物,后代的帝王便是。那所谓后代 的帝王,就是现在统治天下的君王;舍弃了后代的帝王而去称道上古的帝王, 拿它打个比方,这就好像舍弃了自己的君主去侍奉别国的君主。所以说:要 想观察千年的往事,那就要仔细审实现在;要想知道成亿上万的事物,那就 要弄清楚一两件事物;要想知道上古的社会情况,那就要审察现在周王朝的 治国之道;要想知道周王朝的治国之道,那就要审察他们所尊重的君子。所 以说:“根据近世来了解远古;从一件事物来了解上万件事物,由隐微的东 西来了解明显的东西。”说的就是这种道理。

    [原文]

    5.11 夫妄人曰:“古今异情,其以治乱者异道 (1) 。”而众人惑焉。彼众 人者,愚而无说、陋而无度者也。其所见焉,犹可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传也。 妄人者,门庭之间,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

    [注释]

    (1)《集解》无“所”字,据《韩诗外传》卷三第二十八章补。其:指代“古今”。妄人之言,旨在是古非今,反对“法后王”,故荀子非之。

    [译文]

    那些无知而胡言乱语的人说:“古今情况不同,古今之所以治乱者,其 道不同。”于是一般群众就被他们搞糊涂了。那所谓一般群众,是才性愚昧 而说不出道理、见识浅陋而不会判断是非的人。他们亲眼看见的东西,尚且 可以欺骗他们,更何况是那些几千年前的传闻呢!那些无知而胡言乱语的人, 就是近在大门与庭院之间的事,尚且可以欺骗人,更何况是几千年之前的事 呢!

    [原文]

    5.12 圣人何以不可欺 (1) ?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 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也 (2) 。类不悖,虽久同理,故曰故乡乎邪曲而不迷 (3) ,观乎杂物而不惑,以此度之 (4) 。五帝之外无传人 (5) , 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 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 举大,详则举小。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详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 而灭,节族久而绝。

    [注释]

    (1)《集解》无“可”,据《韩诗外传》卷三第二十八章补。(2)《集解》“一”下有“度”, 据《韩诗外传》卷三第二十八章删。古今一:与上节“古今异情”相对。(3)乡:通“向”。(4)此: 指代 “类不悖,虽久同理”的观点。 (5)五帝:古代的典籍中所谓五帝所指不一,这里当指伏羲 (太皞)、 神农(炎帝)、黄帝、尧、舜。参见《易・系辞下》。

    [译文]

    圣人为什么不能被欺骗呢?这是因为:圣人,是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来 推断事物的人。所以,他根据现代人的情况去推断古代的人,根据现代的人 情去推断古代的人情,根据现代的某一类事物去推断古代同类的事物,根据 流传至今的学说去推断古人的功业,根据事物的普遍规律去观察古代的一 切,因为古今的情况是一样的。只要是同类而不互相违背的事物,那么即使 相隔很久,它们的基本性质还是相同的,所以圣人面对着邪说歪理也不会被 迷惑,观察复杂的事物也不会被搞昏,这是因为他能按照这种道理去衡量它 们。在伏羲、神农、黄帝、尧、舜这五位帝王之前没有流传到后世的名人, 并不是那时没有贤能的人,而是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在这五位帝王之中没 有流传到后世的政治措施,并不是他们没有好的政治措施,而是因为时间太 久的缘故;夏禹、商汤虽然有流传到后世的政治措施,但不及周代的清楚, 并不是他们没有好的政治措施,而是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流传的东西时间 一长,那么谈起来就简略了;近代的事情,谈起来才详尽。简略的,就只能 列举它的大概;详尽的,才能列举它的细节。愚蠢的人听到了那简略的论述 就不再去了解那详尽的情况,听到了那详尽的细节就不再去了解它的大概情 况。因此礼仪制度便因为年代久远而湮没了,音乐的节奏便因为年代久远而 失传了。

    [原文]

    5.13 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法先王, 顺礼义,党学者,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 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 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 (1) ,美于黼黻文章 (2) ;听人以言,乐 于钟鼓琴瑟。故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 不免埤污、佣俗 (3) 。故《易》曰 (4) :“括囊 (5) ,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

    [注释]

    (1)观:使动用法,使……看。下文“听”字用法与此同。(2)黼(府)黻(福)文章:古 代礼服上的彩色花纹,黑白相间的叫黼,青黑相间的叫黻,青赤相间的叫文,赤白相间的叫章。(3) 埤( 卑):通“卑”,低下。佣:通“庸”。(4)《易》:见 27.40 注(1),此指《周易》。以下 引文见《周易・坤卦》。(5)括:结扎。

    [译文]

    凡是说的话不符合古代圣王的道德原则、不遵循礼义的,就叫做邪说, 即使说得动听有理,君子也不听。效法古代圣王,遵循礼义,亲近有学识的 人,但是不喜欢谈论圣王,不乐意宣传礼义,那也一定不是个真诚的学士。君子对于正确的学说,心里喜欢它,行动上一心遵循它,乐意宣传它。所以 君子一定是能言善辩的。凡是人没有不喜欢谈论自己认为是好的东西,而君 子更是这样。所以君子把善言赠送给别人,觉得比赠送金石珠玉还要贵重; 把善言拿给别人看,觉得比让人观看礼服上的彩色花纹还要华美;把善言讲 给别人听,觉得比让人听钟鼓琴瑟还要快乐。所以君子对于善言的宣传永不 厌倦。鄙陋的小人与此相反,他们只注重实惠,而不顾及文采,因此一辈子 也免不了卑陋庸俗。所以《周易》说:“就像扎住了口的袋子,既没有责怪, 也没有赞誉。”说的就是这种迂腐的儒生。

    [原文]

    5.14 凡说之难: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乱,未可直至也,远举则病 (1) ,近世则病佣。善者于是间也,亦必远举而不缪,近世而不佣;与时迁 徙,与世偃仰;缓急、嬴绌 (2) ,府然若渠匽、檃栝之于己也 (3) ;曲得所谓焉, 然而不折伤。

    [注释]

    (1)缪(谬):通“谬”。(2)嬴:通“赢”,盈余。绌(触):不足。(3)府:通“俯”。匽:通“堰”,坝。檃栝:见 23.3 注(1)。

    [译文]

    大凡劝说的难处是:怀着极其崇高的思想境界去对待那些极其卑鄙的 人,带着最能将国家治理好的政治措施去接触那些最能把国家搞乱的人,这 是不能直截了当达到目的的。举远古的事例容易流于谬误,举近代的事例容 易流于庸俗,善于劝说的人在这中间,必须做到举远古的事例而不发生谬误, 举近代的事例又不显得庸俗;说话内容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动,随着世俗 的变化而抑扬;是说得和缓些还是说得急切些,是多说一些还是少说一些, 都能适应情况,像阻拦流水的渠坝、矫正竹木的工具那样控制自己;婉转地 把所要说的话都说给了对方听,但是又不挫伤他。

    [原文]

    5.15 故君子之度已则以绳 (1) ,接人则用抴 (2) 。度己以绳,故足以为天下 法则矣;接人用抴,故能宽容,因求以成天下之大事矣 (3) 。故君子贤而能容 罢 (4) ,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 (5) ,粹而能容杂,夫是之谓兼术。《诗》曰 (6) :“徐方既同 (7) ,天子之功。”此之谓也。

    [注释]

    (1)度:法度,规范。此用作动词。则:表示对待关系的连词。参见《词诠》。(2)抴( 曳): 通“枻”(益),短桨,这里指船。(3)“求”是“衆”字之误(王念孙说)。(4)罢(皮):通 “疲”,疲弱无能。(5)博、浅:见 2.3。(6)引诗见《诗・大雅・常武》。(7)徐方:徐国,见 5.5 注 (1)。

    [译文]

    所以,君子律己像木工用墨线来取直一样,待人像梢公用舟船来接客一 样。用墨线似的准则律己,所以能够使自己成为天下人效法的榜样;用舟船 似的胸怀待人,所以能够对他人宽容,也就能依靠他人来成就治理天下的大 业了。君子贤能而能容纳无能的人,聪明而能容纳愚昧的人,博闻多识而能 容纳孤陋寡闻的人,道德纯洁而能容纳品行驳杂的人,这叫做兼容并蓄之法。 《诗》云:“徐国已经来顺从,这是天子的大功。”说的就是这种道理啊。

    [原文]

    5.16 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端诚以处之,坚强以持之,譬称以喻之,缪分别以明之 (1) ,欣驩、芬芗以送之 (2) ,宝之,珍之,贵之,神之。如是,则 说常无不受,虽不说人 (3) ,人莫不贵。夫是之谓为能贵其所贵。传曰:“唯 君子为能贵其所贵。”此之谓也。

    [注释]

    (1)譬称以喻之,分别以明之:《集解》作“分别以喻之,譬称以明之”,参照《韩诗外传》卷 五第二十二章改。(2)驩:同“欢”。芗(乡):通“香”。芬芗:芳香,引申指和气。(3)说: 通“悦”,使……喜悦。

    [译文]

    谈话劝说的方法是:以严肃庄重的态度去面对他,以端正真诚的心地去 对待他,以坚定刚强的意志去扶持他,用比喻称引的方法来使他通晓,用条 分缕析的方法来使他明了,热情、和气地向他灌输,使自己的话显得宝贵、 珍异、重要、神妙。像这样,那么劝说起来就往往不会不被接受,即使不去 讨好别人,别人也没有不尊重的。这叫做能使自己所珍重的东西得到珍重。 古书上说:“只有君子才能使自己所珍重的东西得到珍重。”说的就是这种 情况啊。

    [原文]

    5.17 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焉。是以小人辩,言 险;而君子辩,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 呐也 (1) ;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于 上所以导于下 (2) ,政令是也 (3) ;起于下所以忠于上,谋救是也。故君子之行 仁也无厌,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言君子必辩。小辩不如见端 (4) ,见 端不如见本分 (5) 。小辩而察,见端而明,本分而理,圣人、士君子之分具矣 (6) 。

    [注释]

    (1)呐(讷):同“讷”,不善于讲话,言语迟钝。(2)导:《集解》作“道”,据宋浙本改。 (3)政:《集解》作“正”,据宋浙本改。(4)见(现):同“现”,显示。(5)本分( 奋): 固有的名分。参见 5.10 注(1)。(6)士君子:见 4.5 注(1)。分:名分,此指身分、资格、地位。

    [译文]

    君子一定是能说会道的。凡是人没有不喜欢谈论自己认为是好的东西, 而君子更胜过一般人。小人能说会道,是宣扬险恶之术;而君子能说会道, 是宣扬仁爱之道。说起话来如果不符合仁爱之道,那么他开口说话还不如他 沉默不语,他能说会道还不如他笨嘴拙舌;说起话来如果符合仁爱之道,那 么喜欢谈说的人就是上等的了,而不喜欢谈说的人就是下等的。所以合乎仁 爱之道的言论是十分重要的。产生于君主而用来指导臣民的,就是政策与命 令;产生于臣民而用来效忠于君主的,就是建议与劝阻。所以君子奉行仁爱 之道从不厌倦,心里喜欢它,行动上一心遵循它,乐意谈论它,所以说君子 一定是能说会道的。辩论细节不如揭示头绪,揭示头绪不如揭示固有的名分。 辩论细节能明察秋毫,揭示头绪能明白清楚,固有的名分能治理好,那么圣 人、士君子的身分就具备了。

    [原文]

    5.18 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不 先虑,不早谋, 发之而当,成文而类 (1) ,居错、迁徙 (2) ,应变不穷,是圣人之辩者也;先虑 之,早谋之,斯须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 (3) 。博而党正 (4) ,是士君子之辩者 也。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於噡唯则节 (5) ,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 (6) ;夫是之 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

    [注释]

    (1)成:通“盛”。文:即 5.13“不恤其文”之“文”。类:见 1.14 注(1)。(2)居错:通“举 措”,举起与安置,即采取措施。此指措辞。迁徙:变动。(3)致:同“緻”,细密。(4)党:通“谠”, 正直(的话)。(5)於:《集解》作“均”,据宋浙本改。噡:同“谵”、“詹”,多言。唯:唯诺, 少言。节:有节制,适度。(6)偃却:同“偃蹇”,高耸,引申为出众。

    [译文]

    有小人式的辩说,有士君子式的辩说,有圣人式的辩说。不预先考虑, 不早作谋划,一发言就很得当,既富有文采,又合乎礼法,措辞和改换话题, 都能随机应变而不会穷于应答,这是圣人式的辩说。预先考虑好,及早谋划 好,片刻的发言也值得一听,既有文采又细密实在,既渊博又公正,这是士 君子式的辩说。听他说话则言辞动听而没有系统,任用他做事则诡诈多端而 没有功效;上不能顺从英明的帝王,下不能使老百姓和谐一致;但是他讲话 很有分寸,或夸夸其谈,或唯唯诺诺,调节得宜;这类人足以靠口才而自夸 自傲,可称为坏人中的奸雄。圣明的帝王一上台,这种人是首先要杀掉的, 然后把盗贼放在他们的后面进行惩处。因为盗贼还能够转变,而这种人是不 可能悔过自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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