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 ○论唐名家碑帖

类别:子部 作者:清·杨宾 书名:大瓢偶笔

    论圣教序

    黄自先藏唐拓圣教序,有柯敬仲、王敬美、钱牧斋跋,郑谷口题签。今自先下世,不知帖归何人矣。

    余生平酷好圣教序,然宋拓本不多见。幼时于西湖昭庆寺西廊见一本,索价四十金,与以十五金不得而止。又于扬州亡友许眉右家见二本,其一宋拓也。又于京师一汉军家见一本,纸墨犹完好,而风神无出其右者。馀则皆明初未断本,尚在余缺字本下,非真宋拓也。

    宋拓圣教生平仅见二本。一在杭州昭庆寺西廊碑贾处,余以白金十五两市之不可,后不知所之。一在京师一满人家,军汉胡双村借至余寓,观未过半即持去。未断圣教见八本:一在亡友刑曹许眉右家,一为亡友张大尹物,亦寄眉右家,一西安赵孟伦物,今归苏州陆彤采,二在苏州缪文子家,一为南京书贾周自邵所得,今归宛平李东也,二在余处。

    吴门未断圣教五:南屏第一,余家次之,缪文子次之,武子又次之,李明吉为下。  碑洞圣教额原有佛头七座,因鬻碑者多不拓佛头,故反以拓者为赝耳。余访之鬻碑秦人,言皆合。今年于白下得旧拓未断本,七佛宛然。何屺瞻吉士云:白下汪安侯唐拓本亦有七佛头。

    西安碑洞圣教序额原有佛头七座,因鬻碑者多不拓佛头,故世翻以拓者为赝。留心金石如曹侍郎秋岳、陈刺史子文,皆不能不为所惑。惟福州林同人金石考略与余说合。盖余问之西安碑贾,而同人则亲至碑洞手拓圣教序故也。

    唐怀仁所集圣教序记后有心经一卷,而褚中令所书慈恩寺同州诸圣教后无心经,非阙典也,褚书在前,怀仁集在后,褚知有御制而已,何暇他及?况三藏六百五十七部,而仅书一心经,亦属挂漏,则心经有无亦何足重轻耶。

    右军真刻止圣教一序,而未断本不易得,今有力家所藏者大半皆赝本也。故余劝诸学书者亟收断后佳本,失今不收,则断后本亦不可得矣。怀仁圣教碑断时代,曹秋岳谓在宋绍兴二年,至王敬美谓在元末国初,何屺瞻云在明成、宏间。余向以为断于嘉靖乙卯地震,偶见徐兴公跋引敬美语,始悟余说之非。盖乙卯为嘉靖三年,而敬美生于其时,如果是时新断,不应有元末国初之语,所谓疑以传疑也。

    圣教序碑断岁月,前辈纪载皆无确据,近见义门题陆彤采圣教,云天顺中断,盖得之孙仲墙金石志云。

    西安圣教序怀仁集本有三:其一为碑洞七佛头本,一为费铸甲方石本,一为朱进父书条本,后有补缺字三行,今在满洲城关壮缪庙内。

    朱进父,名敬镒,故秦王之后也。书学右军,今西安有其圣教序、兰亭、草诀歌、心经诸石,盛行于世,与晋唐碑同价,是真右军之的子孙也。

    查圣俞云嘉善县学有翻刻圣教序一本,可以乱真,归时当确访之。

    学圣教序得手者,自唐以来惟怀素、怀仁、郑善夫、文徵仲、朱进父而已。其他如吴学士、董宗伯,皆得其形似二三分,而精神则全然不得,无怪乎学士有院体之目,而宗伯绝无临本也。

    曾在福建高镜庭署中观康熙间两书家所临圣教序,不但无一毫似圣教,且各失其本来面目。尝闻右军临锺太傅宣示,大令临太傅白骑,欧阳信本临右军东方像赞,米南宫临鲁公争座位稿、褚登善哀册,赵松雪临登善枯树赋,虽露自己面目,不害其为可传,所谓即一转故自佳者也。若转而不佳,临之徒增丑恶,弗临可也。

    临圣教者生平止见闽中郑善夫本,其次则文待诏,其次则先府君。若周广庵、陈香泉,邯郸学步矣。△论半截碑

    吴将军半截碑,出万历间,行世者皆止半截。陕西碑贾云:六七年前见灵璧县教谕某有未断全本,宋拓也。

    吴将军半截碑,相传出万历间,然余曾见一宋拓本有危太朴印者,亦止半截,盖断已久矣。

    吴将军半截碑,万历间出于西安城濠,止后半截。此碑不知断于何时,其前半截在何处亦无从考。世以其出自圣教,遂争宝之,不知其出圣教者才十二三,出泰和者乃十六七。余幼时误以此碑为学圣教之梯航,今乃始识其谬。

    论虞世南书

    虞伯施孔子庙堂碑有四:一在西安碑洞,今王彦超翻刻本是也,一在曲阜,一在城武,一在饶州锦江书院,而以西安为最。案伯施原碑刻于贞观中,间仅拓数十本赐近臣,未几庙火而石煨烬。武后敕相王旦重刻,首有大周孔子庙堂之碑八字者是也。不知何时再废,而彦超又刻于五代时。前辈云原本字多锋锷,则今西安本雅非其故矣。

    永兴书破邪论序,生平未见有善本,即会稽石氏宋拓本亦不佳。

    虞伯施书破邪论序,余得一旧拓本,疑星凤楼刻。适有友人持一本来,更觉瘦劲,而纸墨反不甚旧,不知其出何刻也。

    攻愧集载:虞永兴石刻心经精妙,藏章二卿家。然此刻世竟不传,传者惟率更白鹿寺心经,转相摹刻,遂无佳者。

    虞伯施书师智永,妙得其体,晚年正书遂与逸少相先后。唐初与欧阳询齐名。议者谓欧则外露筋骨,虞则内含刚柔。或以比登太华百盘,九折委曲而入杳冥,或比罗绮娇春,鹓鸿戏海,层台缓步,高谢风尘。惜乎未见其真本也。

    姜道咏云:姚江虞氏藏永兴公小像在绢素上,唐初书家及十八学士皆有题赞,岁久脱落,见风即飞,其家贮石匣藏家庙中,秘不示人。

    论欧阳询书

    率更虞恭公墓志铭,千四百四十馀字,字如小指顶大,与世传右军所书东方像赞相似,而方严深厚则过之。余仅一见于陈对初家,此后永不复见。学楷者得此,则右军行世小楷可废。

    邕禅师塔铭,相传庆历初范公雍举使关右,见此碑,称叹以为至宝。寺僧误以宝在石中,破石求之不得,弃之寺后。已断为三,公以数十缣易归。靖康之乱,藏之井中。兵后,好事者拓数十本,已乃碎其石。则南宋时已无此碑矣。

    案解缙春雨集,河南范谔隆兴初跋尾云:庆历初,其高王父开府公讳雍举使关右,历南山佛寺,见断石砌下,视之,乃此碑,称叹以为至宝。既而寺僧误以为石中有宝,破石求之不得,弃之寺后。公他日再至,失石所在,问之,具以实对。公求得之,为三断矣,乃以数十缣易之以归,置里第赐书阁下。靖康之乱,诸父取藏之井中。兵后,好事者出之,椎拓数十本,已乃碎其石,恐流散浙右者皆是物也。王箬林虚舟题跋谓,自赵子固以率更化度、醴泉为楷法第一,于是率更楷迹声价远出虞、褚上。自姜尧章以化度胜醴泉,于是化度声价又出醴泉上。究竟化度虽精紧,而体方用圆,与醴泉同,特以是小楷故,更为可贵。以此毡蜡无虚日,而残阙尤甚,所谓甘井先竭也。河南范谔遂谓其高王父雍举使关右云云,此盖石归范后,范氏子孙以石破碎已甚,从为之辞以长其光价耳。寺僧虽甚贪痴,决不至此。今案范谔原跋云见断石砌下,则此碑在南山佛寺时原石早断,特其后更甚耳。虚舟之说正非无因,所传或不足尽信也。

    化度寺邕禅师碑,是信本第一种书。汪安公有一本,磨泐尚存百馀字。余欲以他帖易之,不果,至今恨之。

    欧阳信本书化度寺邕禅师碑,原拓本余惟见于故编修汪安公家,方严深厚,为逼真宋拓。馀如李东也、缪文子、徐敬思各家所藏,皆宋元时翻刻,虽有纸墨甚旧者,类无足取。惟闻吴江张宏蘧所得白门不全本与汪安公无异,未知果否。

    率更邕禅师碑,向惟汪安公编修家有一本,后见宋少司马声求长君旦明斋一本,字不全而深厚生辣无与为比,方知率更之妙。若缪文子所得昆山洞庭本,施觉庵旧拓本,李东也及余家所藏,皆赝鼎也。

    化度寺邕禅师碑真本,余惟见亡友汪安公有一本,磨泐仅存百馀字,宋拓也。馀如缪文子、何章汉、李东也及余家所收,皆翻刻本也,而各不相同。就此四者论之,则余家为上,李次之,缪又次之,何斯下矣。

    吴匏庵云:唐人小楷以化度寺碑、破邪论、杳冥君碑、郎官石柱记、麻姑坛记为最。余留心有年,破邪、麻姑绝无善本,杳冥君、石柱记不得一见,惟化度寺得见残本,实是唐人绝调,恐非诸碑所能仿佛也。

    九成宫醴泉铭,宋拓肥而未剔本甚瘦。余初疑其出两石,近稼堂为余言,字本肥,拓久石磨则笔画仅存,自然细瘦,非两石也,其说良是。又碑阴有宋元丰五年壬戌张觐,元丰庚申王璞、张琰、郑琳等题名,不知稼堂见之否。

    九成宫帖,余所知者有八:曰汴本,曰金士孙本,曰米临本,曰董临本,曰神庙宫中本,曰余少愚本,曰麟游未凿本,曰麟游已凿本。近在吴下又见缩本三,而率更原刻不与焉。率更原刻,余仅于王黄门东发邸舍见季瞻王君家藏一本,今归故清苑令拱文王君。其馀所见大率皆前所云云也,虽宋拓元拓,又奚足贵耶。

    九成宫醴泉铭,余所见者五,而缩小者又有三,皆非原本也。原本见宋拓三:一在陆彤采家,禾中朱文恪公物也,有余跋;一在故清苑令王拱文家,一在宋学士药洲家,而以陆为最。

    信本书,余纂入金石源流者八十有二种,而经余目者二十有七。此二十七种中,虞恭公墓志铭为最,邕禅师碑次之,九成宫、姚恭公碑又次之,馀则多险峭刻削,不可向迩,然其骨力则有过无不及也。

    率更书以虞恭公墓志铭为第一,化度寺碑次之,姚恭公、皇甫君碑又次之。若九成宫醴泉铭则稍弱矣。而世独尊之者,以其秀润而易得故也。率更书以虞恭公墓志铭、化度寺邕禅师铭为最,姚辩碑次之。今邕禅师铭惟亡友汪安公有一本,虞恭公墓志铭惟陈对初藏一本,此外绝无闻见。其姚恭公原本,则自元明以来无见者,今惟翻刻本而已。

    欧阳信本书,生平所见者以虞恭公墓志铭为最,化度寺邕禅师塔铭次之,九成宫醴泉铭又次之,莒公唐俭碑、皇甫诞墓志铭,其最下者也。

    相传信本书出梁江总、北齐刘珉,而二人书不传,青固可出于蓝也。

    信本得力全在东方曼倩画像赞,故其所补缺字与原本无二,不尽如郭注庄、裴注三国可以单行也。其临黄庭与虞恭公墓志铭,亦用像赞法。

    信本当日全以草书、飞白得名,今传者皆正行书,而飞白与草不传。隶书碑版尚有存者,然隶在楷之下。△论褚遂良书

    余金石源流所载,褚中令书三十五种,而经目者则十有三。十三种中惟三龛记、同州圣教序、颍上兰亭、黄庭经犹是原刻,古雅瘦劲,姿致横生,所谓独得逸少媚趣者。其馀非屡经摹刻,则米老钩临。摹刻者多失之弱,钩临者或失之野,而中令之为中令,不可问矣。

    孟法师碑为河南第一法书,相传正中带隶。据四友斋丛说云在明时已罕得见,何况今日。三龛记亦带隶法,未知于孟法师为何如。潘稼堂有一本,曾见之。

    褚登善孟法师碑,何章汉进士家有一本,近小欧,故题签者直名曰欧,不知登善书实从欧出也。

    褚中令孟法师碑,与大欧虞恭公、小欧道因碑相类,而微杂隶体,与圣教序、尊胜陀罗尼经绝不同,学书者不可不知也。

    褚中令圣教序相传有三本:一永徽四年十月十五日书,一永徽四年十二月十日书,一龙朔三年六月二十三日书。此见诸陈眉公妮古录者也。今秦中止有慈恩寺永徽四年十二月碑与同州龙朔碑,其永徽四年十月碑不知在何处。

    案慈恩寺圣教序,序与记分刻二碑,立雁塔下,分东西两龛。序书永徽四年十月十五日建,记书永徽四年十二月十日建,盖书不同时耳。今二碑俱在雁塔,而谓十月一碑不知在何处,误矣。惟竹云题跋称褚河南圣教有三本,行书一,楷书二。行书立石在怀仁集右军书时二十馀年前,为宋道君瘦金书之祖,今已亡之。是褚书圣教原有三本,而非永徽四年十月所书之别为一本也。又观妙斋金石考略称,余于雁塔、同州二刻之外又得一本,年月同雁塔本而字法不同,碑已有断蚀处,不知此碑在何所。据此则褚书竟有四本。考龙朔三年,公之亡已五年,同州一碑亦是后人追刻。王述庵金石萃编谓,尔时梵筴西来,朝野动色,皆谓得未曾有,竞相传写。公之所书,自非一本,留传在同州,后人重其书法之工与风节之峻,故殁而犹刻之云。想观妙斋所得之本又是尔时别刻耳。

    墨林快事云:褚河南有楷书心经,天宝元年刻于河北道宣慰使陈令望官署,字比圣教差缩。余未之见也。

    尊胜陀罗尼经,最多莫过于褚河南书,其次则五台山,其次则包山、焦山。

    褚中令千字文,余见宋拓旧本,疑米海岳临摹,与中令行世碑刻皆不同。海岳最喜赝作古人书,而中令为尤多,究之于古人,无一笔是处。

    唐太宗哀册刻本,从吴江史明古家钩出者,余向疑为米元章临本。今见孙仲墙金石评考,乃知此说由来旧矣。

    王弇州有褚登善枯树赋,又有赵承旨临本,前画枯树一枝,弇州皆刻之石。今石在太仓吴令卓家。吴紫眉为余言,余拓得一本,甚平平。

    居易录云:东海家有阎立本画胡笳十八拍图,每拍是褚河南书。又曰:庄户部廷伟有宋拓庙堂碑,是唐荆川家藏本。

    关长源有褚模伯施枕卧帖,米老百计求之,长源不允,有非得公头不可之语。于是自仿一通遗书与之,世号取头帖。

    褚登善初师虞文懿,晚造右军,得其媚趣,评者况之瑶台青琐,窅映春林,婵娟美女,不胜罗绮,此正专言其媚也。余谓登善本领全在瘦劲,瘦劲之极而媚生焉。今但言其媚,则失之矣。

    论陆柬之书

    陶九成谓,陆司议晚逼羲、献,耻为飘荡绮靡之习,如马不齐髦,人不栉沐,何以兰亭诗尚尔秀弱?殊不可解。

    案唐张怀瓘书断:陆柬之,吴郡人,官至朝散大夫太子司议郎。虞世南之甥,少学舅氏,临写所合,亦犹张翼换羲之表奏,蔡邕为平子后身。晚习二王,尤尚其古。中年之迹,犹有怯懦。总章已后,乃备筋骨。殊矜质朴,耻夫绮靡,故欲暴露疵,同乎马不齐髦,人不栉沐。虽为时所鄙,回也不愚,拙于自媒,有若达人君子。尤善运笔,或至兴会,则穷理极趣矣。然工于仿效,劣于独断,以此为少也。隶、行入妙,章草书入能。朱长文续书断云:观其草书,意古笔老,如乔松倚壑,野鹤盘空,信乎名不虚得也。

    论徐浩书

    徐季海书,陶南村称其锋藏画心,力出字外。今观其流传碑版,如不空和尚等碑,殊不称其名。岂当日得名者仅四十二幅屏耶?

    徐会稽书,昔人比之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余所见碑帖,大概与评合,而山谷独有姿媚可爱之评,不知其何所指也。

    案宋朱伯原续书断:浩字季海,受书法于父,少而清劲,随肩褚、薛,晚益老重,潜精羲、献。其正书可谓妙之又妙也,八分真行皆入能。尝书四十二幅屏,八体皆备,其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十数字,草隶相参,皆为精绝。识者评云怒猊抉石,渴骥奔泉,尤为司空图所宝爱。又尝著书谱一卷,恨未见之。浩擢明经,为肃宗中书舍人。四方诏令,多出浩笔,遣词赡敏,而书法至精,帝喜之。又参太上皇诰册,宠绝一时。代宗时封会稽县公,出节度岭南,入为吏部侍郎。坐事出明州别驾,德宗初召授彭王傅,进郡公。卒年八十,赠太子太师,谥曰定。

    论孙虔礼书

    孙过庭书谱,前辈盛称之,以为最得山阴法度。然余见拓本三种,皆极拘滞,所谓万字皆同者。岂山阴真诀尚未得耶?抑三刻皆临本耶?

    孙虔礼书谱,前辈称其结构得山阴遗意。余见石刻凡三种,皆拘而强,无怪乎窦臮之有贬词也。

    孙虔礼书谱,王元美云有四种,而余所见者亦四,以为俱不甚佳。岂刻手之故耶?抑虔礼所得者止此耶?陈香泉云:真迹在津门人家,恨余不得见之。

    陈香泉谓余云:近于天津人家见孙虔礼书谱真迹,其家以五百金丐余书释文于后,今将勒石行世,非停云馆比也。又曰:余家渤海藏真帖内所刻苏黄尺牍,笔迹今在梁玉立相公仲子处。

    天津安氏有孙过庭书谱真迹,陈香泉太守书释文其后,属吴门顾觐侯刻石。余曾见其拓本,虽不能辨其真赝,然乱头粗服,不拘拘于准绳,与停云馆诸本实有径庭之别。

    孙虔礼书谱止有草书,并无楷书。今徐艺初有楷书宋拓本,在陈广陵宫詹处。广陵入都应召,书谱留海宁艺初云。

    案张兵曹书断:孙虔礼,字过庭,陈留人。官至率府录事参军。雅博有文章,草书宪章二王,工于用笔,俊拔刚断,尚异好奇。尝作运笔论,亦得书之旨趣也。过庭隶、行草入能。潜溪隐夫续书断云:官至右卫胄曹参军。书有能名,或病其体多同而格不高尔。

    论李邕书

    李泰和所书云麾将军碑有二:一为左武卫李思训,今陕西蒲城本欹侧轻佻,纯乎用指。其一侧范阳李秀碑,沉著质朴,与蒲城本不同。本在良乡,不知何时学博士斫为六础柱,弃瓦砾中。万历六年,闽生邵正魁、董凤元等见之,以语宛平令南阳李荫,从良乡辇至署,作亭甃之,属王世懋颜之曰古墨斋,岭南黎民表为作记。后迁少京兆署。石门吴总宪涵为少尹时,蔓草中求得二础,复移砌署中。文信国祠壁其四础,相传万历末为少尹王惟俭携之大梁。今至大梁访之,不但无其石,并不知其人。或曰纵有之,亦于水灌时埋地下矣。

    云麾将军李思训碑,泰和恶札也。盖当时有名者乃云麾将军李秀碑。因碎为六础,字画漫灭,又遭分裂移徙,人罕知其处所,况础拓乎?是以思训一碑,因官爵姓氏之偶同,遂乃盛行于世。余以其轻佻欹侧,往往弃而不收。丁亥秋,从潘稼堂太史所得见础拓,沉著痛快,绝非思训碑可比,乃知古人未可轻议也。

    李北海岳麓寺碑,在岳麓山岳麓寺下道旁,去寺半里许,去岳麓书院十馀步,有亭覆之。碑石后半有斜断痕,胶以石灰,胶处字磨灭,馀俱完好。而行世拓本多漫漶者,拓手恶劣故也。余于康熙戊子二月十七日亲往观之。余既不好泰和书,又寺下无拓卖者,徘徊久之而去。寺内有道乡台,道乡者,宋邹浩号也。相传浩谪衡州经此,守臣温益下令逐客,旅店不敢留,风雨夜渡湘江,寺僧列炬迎之。张南轩为之筑台,朱子书额曰道乡。余以行促不及往寻,一恨事也。

    李北海永康帖,旧藏米南宫家,其子进之内府。卷首有唐李邕永康帖六字,思陵御书也。明时在解大绅家。

    李泰和书如云麾将军李思训碑、岳麓寺,皆极轻佻欹侧,殊不可耐,惟大照禅师碑、戒坛碑,端淳沉著,与诸碑不同,李秀碑亦可。

    泰和书多运指,故非轻佻则倔强,倔强已非,而轻佻则大谬矣。是时初变笔法,耳目一新,无知之人,翕然好之,宋元以后,遂为书家之宗。不知右军笔法至泰和而大变,所得者形模耳。学者不可不知也。

    案朱乐圃续书断:李邕字泰和,父曰善。善以文选讲授诸生,邕能补益其意。见李峤请假直秘书,未几,奥篇隐帙,了辨如响,峤叹曰:子且名字。召拜左拾遗。助宋璟劾张昌宗,谏中宗昵郑普思,大节磊磊。为明皇御史中丞,历陈括淄滑刺史、汲郡北海太守。以事诛,年七十。邕书如宽大长者,逶迤自肆,而终归于法度,能品之优者也。吾尝嗟其始沮于韦氏,中忌于张说,卒被诛于李林甫,才名四十年,而贬窜远裔,坐席不暖,终不得其死。哀哉!子美八哀诗深得其实。

    论张旭书

    张长史楷书郎官石柱记,字如指顶大。碑在府学,久毁于火,惟王文恪公家有宋拓本,董文敏钩入戏鸿堂帖。今原本在一友人家,有文恪公跋,朱竹太史曾见之。张长史郎官壁记,容台集云:王文恪家有宋拓本,后有文恪跋。而戏鸿堂所刻壁记后董尚书跋又云:壁记世无别本,惟王奉常敬美家有之,陈仲醇摹以寄余,而不刻文恪公跋于后。则又似乎奉常家又有一本矣。文恪公本,往年朱太史竹曾为余言见于吴门,因录文恪跋欲以示余,而不言有奉常及他人跋。后闻海宁马仲安购去,余遂不得一见,恨事也。辛卯春夜,偶阅戏鸿堂帖而书所闻见如此。

    张长史郎官石柱记,戏鸿堂有摹本,乃董文敏借王文恪家宋拓本钩入者。此本而外未见有第二本,岂郡学未毁以前仅拓此一本耶?又其墨迹,东坡曾见于长安,何以后世无闻?

    案尚书省郎官石记序,朝散大夫行右司员外郎陈九言撰,吴郡张旭书,开元廿九年岁次辛巳十月戊寅朔二月己卯建。此记正书径寸馀。两传但称旭善草书,而欧公则称其真楷可爱,历代名画记又言其小楷乐毅虞、褚之流,则其工书固非沾沾一体,此董文敏跋所以云学草必自真入也。又朱乐圃续书断云:张长史,苏州吴人也。为人倜傥宏达,卓尔不群,所与游者皆一时豪杰。主荒政<厂ζ>,不见抽擢,栖迟卑冗,壮猷伟气一寓于毫牍间。君草书得神品。或云君授法于陆柬之。尝见公主出,担夫争路,而入又闻鼓吹,而得笔法之意,后观倡公孙舞西河剑器而得其神,由是笔迹大进。盖积虑于中,触物以感之,则通达无方矣。初尉常熟,有老叟陈牒,既判去,不数日复来。君怒而责之曰:汝河以细故屡扰官府也?叟曰:君笔迹奇妙,欲以藏箧笥耳,非有所论也。因问所藏,尽出其父书。君视之曰:天下奇书也。自此益尽其法。君性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下笔愈奇。尝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视之,自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以此呼张颠。后尝为金吾长史。后人论书,欧、虞、褚、陆皆有异论,惟君无间言。文宗时诏以李白歌诗、斐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

    论颜真卿书

    颜鲁公多宝塔感应碑,前辈多病其整齐,至有贬之谓最下最传者。余谓唐人书大段整齐,不止一鲁公多宝塔也。就鲁公书而论,则如东方赞、中兴家庙之类,皆有败笔,不若多宝之严整完密也。

    旧传颜尚书东方像赞从右军小字像赞影出,余不之信。丁亥秋,何庶常屺瞻为余言:留都朱师晦藏小字像赞,与尚书碑毫发不爽。然余索之师晦家,尚未之见也。

    往在京师慈仁寺西廊地上,见旧拓颜平原东方赞,将买之,忽遇一友谈至东廊而还,已为捷足者所得矣。顷之过陈对初寓斋,则像赞在焉。虽不作据船之态,然至今恨之。

    颜鲁公争坐帖,赵明诚则痛贬之以为草草之笔,而宋人则极力推崇不留馀憾。余谓明诚诚不知书,而宋人亦未免推崇太过。盖鲁公书得力于圣教,久而久之,率意挥洒,皆如争坐位帖。要非公所难能,难能者中兴颂像赞等书,而宋人不知也。

    僧以牧云:报国寺僧有旧拓争坐位帖,甚刻画而非蓑衣裱。余曰:崇祯间嘉善魏子一命工马士鲤翻刻一本,可以乱真,得无是乎?阅之果然。

    颜太师祭侄稿真迹,康熙中在河南方伯许某家。时有布政司经历徐子贤者馈遗甚厚,许无以报,将死命其子以此报之。未几子贤以忧归京师,昆山徐司寇健庵见而欲之,子贤不可,将售于扬州。司寇再索观,子贤嘱其婿孟雯龙携之过司寇,司寇遂以五百金强留之。不数月而司寇死。许子旸谷为余言如此。识者曰:此不祥物也,所至必祸人,岂以其文故耶?

    鲁公大字麻姑坛,不知何时被焚,行世拓本皆明末翻刻。癸巳夏,见嘉兴曹氏所藏原刻本,纸墨甚旧,然非鲁公得意笔也。

    中兴颂,在祁阳县浯溪石崖上,古劲深稳,颜平原第一法书也。后有黄山谷诗,字小于颂,得力于瘗鹤铭,亦不易有。

    颜平原家庙碑,王弇州谓其风棱秀出,精彩注射,赵子函谓其结法与东方赞同,劲节直气隐隐笔画间。余以其外刚中柔,在东方赞下。

    鲁公家庙碑额阴尚有公书记室君云云八十五字,往林同人为余言,今始得之。

    商丘有颜鲁公八关斋会记,余向指为颜书之最恶者。今亲至中州考之,乃知为后人翻刻本,鲁公原石失已久矣。

    李质君中丞谓余曰:济南府署中有颜太师碑,字如碗大,中有句云:马溅阏支血,旗悬可汗头。又云:克复旧神州。相传康熙中浚濠得之,知府某以其犯忌讳,砌入墙内。余考太师书虽草草数语,如奉使蔡州、移蔡等帖,莫不流传千载,何以此独沉埋至今、显而复晦耶?可为三叹。

    鲁公蔡明远帖,本不及阴寒、争坐、祭侄、祭伯诸帖,而戏鸿、快雪诸刻又恶劣不堪,遂使鲁公声价大减。大都法帖与时递降,是以宋不如唐,明不如宋,明末又不如明初,今则又不如明末矣。可叹也。

    颜太师书见诸纪载者百有十种,余以中兴颂为第一,多宝塔次之,宋文贞公碑侧记、东方像赞又次之,文贞公碑、敬之家庙碑又次之,馀俱平平。总之太师用笔力重而指不甚坚,所以不及初唐诸公。南宫极贬诸碑而深服争坐,不知能为争坐者往往不能为多宝,能为多宝者以无意出之,皆争坐矣。

    海岳称鲁公学褚,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因极其丑诋。夫颜亦何尝学褚,痴人说梦语也。

    苏、黄极推服颜平原。苏以颜书配享杜诗,谓其无所不宜。山谷则云奇伟秀拔,奄有魏晋隋唐风流气骨,回视欧、虞、褚、薛、徐、沈,皆为法度所窘。其推崇也如此。

    论僧怀素书

    花溪云:家弟敬思所藏怀素自叙墨迹,苏才翁补其前九行者,今归商丘宋氏矣。

    怀素自叙,宋时如钱穆父、苏子由辈皆极其推崇,黄山谷以鱼笺临摹数本,自是非常之迹。今余所见明时刻本,虽颇秀润,而不免稚气,全与藏真诸帖不同。岂即山谷临本,而又出恶手所刻者耶?

    怀素书虽顿挫太过,然于王氏父子笔意实有所得。学书者不从此入门,便恐意思错用,到老无成。然自叙千字都被后人刻坏,须看藏真律公帖,方是李广射石手段。

    宋人如欧阳、蔡、苏、黄,皆极推颜太师,而藏真则惟鲁直晚年师之,欧、苏皆不喜,而苏则比之周越。不知藏真精拔处胜太师远甚,不得以其抱脚唱贼而忽之也。

    邬兵曹以后书家,余首推怀素,以其精拔绝伦故也。欧公与东坡俱极贬之,至比之周越,惟山谷老人晚年学其书,至枝指生则藏真之教大行矣。

    案朱乐圃续书断:释怀素,字藏真,长沙人也。自云得草书三昧。始其临学勤苦,故笔颓委,作笔冢以瘗之。尝观夏云随风变化,顿有所悟,遂至妙绝,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颜公尝有书云:昔张长史之作也,时人谓之张颠。今怀素之为也,仆实谓之狂僧。以狂继颠,孰为不可耶?其为名流推与如此。

    论柳公权书

    柳诚悬在唐文宗时以书名四方,中外大臣家书碑刻铭不烦手笔者,子孙以为不孝。高丽百济入贡者,必赍货贝以购柳书。

    柳诚悬书度人经石刻颇多,相传以会稽石元之刻为最。余曾一见潘稼堂家,坚深精到,迥非停云馆本可及。李枫亭藏本亦佳。

    柳诚悬西平王碑,当时号为三绝。数年来所见皆细软无力,与诚悬他书不同,所以前辈亦有浪得虚名之语。要之今所见者,皆翻刻本也。

    案碑字多为妄男子臆改,如晋公书衔当云特进守司空,今讹守为爵;具以状闻闻字上本空一格,今作具以状以闻;唐文宗年号大和之大,内增一点作太和。盖经后人重开,故间架虽存而波磔已失,神采顿减,固非本来面目矣,况翻刻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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