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评文

类别:子部 作者:明·董其昌 书名:画禅室随笔

    东坡水月之喻,盖自肇论得之,所谓不迁义也。文人冥搜内典,往往如凿空,不知乃沙门辈家常饭耳。大藏教若演之有许大文字。东坡突过昌黎欧阳,以其多助。有此一奇也。

    苏子瞻表忠观碑,惟叙蜀汉抗衡不服,而钱氏顺命自见。此以宾形主法也。执管者即已游于其中,自不明了耳。如能了之,则拍拍成令。虽文采不章,而机锋自契。

    文章随题敷衍,开口即涸。须于言尽语竭之时,别行一路。太史公荆轲传,方叙荆轲刺秦王,至秦王环柱而走,所谓言尽语竭。忽用三个字转云“而秦法”自此三字以下,又生出多少烟波。

    凡作文,原是虚架子。如棚中傀儡,抽牵由人,非一定死煞。真有一篇文字,有代当时作者之口,写他意中事,乃谓注于不涸之源。且如庄子逍遥篇。鸠笑大鹏,须代他说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此非代乎?若不代,只说鸠笑,亦足矣。又如太史公称燕将得鲁仲连书云:“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辨,我宁自辨。”此非代乎?

    文有翻意者,翻公案意也。老吏舞文,出入人罪。虽一成之案,能翻驳之。文章家得之,则光景日新。且如马嵬驿诗,凡万首,皆刺明皇宠贵妃。只词有工拙耳。最后一人,乃云:尚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便翻尽从来巢臼。曹孟德疑冢七十二。古人有诗云:直须发尽疑冢七十二。已自翻矣。后人又云:以操之奸,安知不虑及于是。七十二冢,必无真骨。此又翻也。

    青鸟家,专重脱卸。所谓急脉缓受,缓脉急受。文章亦然。势缓处,须急做,不令扯长冷淡。势急处,须缓做,务令纡徐曲折,勿得埋头,勿得直脚。

    杜子美云:擒贼先擒王。凡文章,必有真种子,擒得真种子,则所谓口口咬着。又所谓点点滴滴雨,都落在学士眼里。

    文字最忌排行,贵在错综其势。散能合之,合能散之。左氏晋语云:贾谊政事疏,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早谕教,选左右,是两事。他却云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此是早谕教。下云若其服习讲贯,则左右而已。此是选左右,以二事离作两段,全不排比。自六朝以后,皆画段为文,少此气味矣。

    作文要得解悟。时文不在学,只在悟。平日须体认一番,才有妙悟,妙悟只在题目腔子里思之。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将通之。到此将通时,才唤做解悟。了得解时,只用信手拈神,动人心来。头头是道,自是文中有窍,理义原悦人心。我合着他,自是合着人心。文要得神气,且试看死人活人,生花剪花,活鸡木鸡,若何形状?若何神气?识得真,勘得破,可与论文。如阅时义,阅时令,吾毛竦色动,便是他神气逼人处。阅时似然似不然,欲丢欲不丢,欲读又不喜读,便是他神索处。故窗稿不如考卷之神,考卷之神薄,不如墨卷之神厚。魁之神露,不如元之神藏。试之,自有解人处。脱套去陈,乃文家之要诀。是以剖洗磨炼,至精光透露。岂率尔而为之哉?必非初学可到。且定一取舍,取人所未用之辞,舍人所已用之辞;取人所未谈之理,舍人所已谈之理;取人所未布之格,舍人所已布之格;取其新,舍其旧。不废辞,却不用陈辞;不越理,却不用皮肤理;不异格,却不用卑琐格。格得此,思过半矣。

    文家要养精神,人一身只靠这精神干事。精神不旺,昏沉到老,只是这个。人须要养起精神,戒浩饮,浩饮伤神;戒贪色,贪色灭神;戒厚味,厚味昏神;戒饱食,饱食闷神;戒多动,多动乱神;戒多言,多言损神;戒多忧,多忧郁神;戒多思,多思挠神;戒久睡,久睡倦神;戒久读,久读苦神。人若调养得精神完固,不怕文字无解悟,无神气,自是矢口动人。此是举业最上一乘。

    多少伶俐汉,只被那卑琐局曲情态,耽搁一生。若要做个出头人,直须放开此心。令之至虚,若天空,若海阔;又令之极乐,若曾点游春,若茂叔观蓬,洒洒落落。一切过去相、见在相、未来相,绝不里念,到大有入处,便是担当宇宙的人,何论雕虫末技?

    甚矣,舍法之难也。两垒相薄,两雄相持,而侠徒剑客,独以鱼肠匕首,成功于枕席之上,则孙吴不足道矣。此舍法喻也。又喻之于禅,达磨西来,一门超出,而亿劫持三千相;弹指了之,舌头坐断,文家三昧,宁越此哉。然不能尽法,而遽事舍法,则为不及法。何士抑能尽法者也,故其游戏跳跃,无不是法。意象有神,规模绝迹。今而后以此争长海内,海内益尊士抑矣。

    吾常谓成弘大家,与王唐诸公辈,假令今日而在,必不为当日之文。第其一种真血脉,如堪舆家所为正龙,有不随时受变者。其奇取之于机,其正取之于理,其致取之于情,其实取之于事,其藻取之于辞。何谓辞?《文选》是也。何谓事?《左史》是也。何谓情?《诗》《骚》是也。何谓理?《论语》是也。何谓机?《易》是也。《易》阐造化之机,故半明半晦,以无方为神。《论语》著伦常之理,故明白正大,以《易》知为用。如《论语》曰:“无适无莫”,何等本易。《易》则曰:“见群龙无首,下语险绝矣。”此则王唐诸公之材料窟宅也。如能熟读妙悟,自然出言吐气,有典有则,而豪少佻举浮俗之习,淘洗殆尽矣。

    夫士子以干禄故,不能迂其途,以就先民矩是或一说矣。不曰去其太甚乎?小讲入题,欲离欲合,一口说尽,难复更端,不可稍加虚融乎。股法所贵,矫健不测。今一股之中,更加复句,转接之痕尽露。森秀之势何来?不可稍加裁剪乎?古文只宜暗用,乃得一成语。不问文势夷险,必委曲纳之。或泛而无当,或奇而无偶,不可稍割爱乎。每题目必有提纲,即欲运思于题中。又欲回盼于题外,若复快意直前,为题所缚。圆动之处,了不关心,纵才藻灿然,终成下格,不可另着眼乎?诸如此类,更仆莫数。一隅反之,思过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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