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学二 三十六

类别:子部 作者:清·谭嗣同 书名:仁学

    中国之兵,固不足以御外侮,而自屠割其民则有余。自屠割其民,而力受大爵,膺大赏,享大名,瞷然骄居,自以为大功者,此吾所以至耻恶湘军不须臾忘也。虽然,彼为兵者,亦可谓大愚矣。月得饷银三两余,营官又从而减蚀之,所余无几,内不足以赡其室家,外仅足以殖其生命,而且饥疲劳辱,无所不至,寒凝北征,往往冻毙于道,莫或收恤。其无所赖于为兵如此也,然而一遇寇警,则驱使就死。养之如彼其簿,责之如此其厚,自非丧心病狂,生而大愚者,孰能任为兵矣?迨闻牛庄一役,一战而沮,为之奇喜,以为吾民之智,此其猛进乎!至于所谓制兵,养虽愈簿,然本不足以备战守,又不足论。且其召募,皆集于临事,非素教之也。敌既压境,始起而夺其农民之耒耜,强易以未尝闻之后膛枪炮,使执以御敌,不聚歼其兵而馈械于敌,夫将焉往?及其死绥也,则委之而去,视为罪所应得。旌恤之典,尽居具文,妻子哀望,莫之过问。即或幸而不死,且尝立功矣,而兵虽稍解,遽遣归农,扶伤裹创,生计乏绝,或散于数千里外,欲归不得,沦为乞丐,而杀游勇之令,又特严酷。吾初以为游勇者,必其兵勇之逃亡为盗贼者,然不得为盗贼之证也。既乃知不然,即其遣散不得归者也。今制:获游民,先间其曾充营勇否,曾充营勇,即就地正法,而报上官曰﹕杀游勇若干人。"上官即逛以为功,所谓游勇者而已矣。呜呼,吾今乃知曾充营勇为入于死罪之名!上既召之,乃即以应召者为入于死罪之名,是上以死罪召之也。.设陷阱以诱民,从而掩之杀之,以遇禽兽或尚不忍矣,奈何虐吾华民,果决乃尔耶!杀游勇之不足,又济之以杀"会匪"。原"会匪"之兴,亦兵勇互相联结,互相扶助,以同,惹难耳。此上所当嘉予赞叹者。且会也者,生人之公理不可无也。今则不许其公;不许其公,则必出于私,亦公理也。遂乃横被以"匪"之名,株连搜杀,死者岁辄以万计。往年梅生、李洪同谋反之案,梅生照西律监禁七月,期满仍逍遥上海,而中国长江一带,则血流殆遍。徙自虐民,不平孰甚!况官吏贪于高擢,贱勇涎于厚赏,于是诬陷良民,枉杀不辜,蔑所不有矣。凡此皆所谓弈也。彼其治天下也,于差役亦期类也。既召而役使之矣,复贱孱之,蹴踏之,三代不得同为良民,着有令甲。且又不唯兵与役之为阱也,其所以待官待士待农待工待商者,繁其条例,降其等衰,多为之网罟,故侵其利权,使其前跋后〈踱〉,牵制万状,力倦筋疲,末由自振,卒老死于奔走艰蹇,而生人之气,索然俱尽。然后彼君主者,始坦然高枕曰:"莫予毒也已。"此其阱天下之故,庄所谓"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今也不中者谁欤?君主之祸,所以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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