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上 格君

类别:子部 作者:明·唐甄 书名:潜书

    明之诸帝,难与言者,莫如世宗。然其刚敏之资,亦可为用,若道之有方,入之亦易。宗祀其父(兴献王),虽为非礼,比于鲁之郊禘则相远矣,犹不失人子尊亲之意焉。当时之臣,可正正之,不可正置之,其勿以此受杖窜可也。至于好神仙,亦人情之常,且未尝以此废政。当时之臣,可止止之,不可止置之,其勿以此犯之可也。推其求仙之意,视人之谏我者,皆杀我者也;人之助我者,皆生我者也。以是之故,虽以严嵩之奸,已发其罪,犹爱而护之,盖德其生我也。其不可夺如是。虽舜禹复生,且拒其言而不纳,乃进谏者皆折以道学之恒言,固其所厌闻者也。其何能济?何不上言曰:诸臣皆非陛下之修玄也,臣惟恐陛下之不修玄也。清静者,道所居也,却尘非清,无欲为清;独处非静,不扰为静。日月照临,氛雾无障,清之象也;深渊冥冥,乔岳安安,静之体也。不清不静,则神不存而气偾,偏于所恶,偏于所嗜,是伐性之刃而败道之贼也。黄帝之遗书,胡云谷神?谷者神所栖也。胡云玄牝?玄者不暴也,牝者不雄也,大生之本也。绵绵若存,恒也;用之不勤,毋躁也。如是则神可以御气,气可以养形,形不坏而长生矣。符箓丹药,道之余也。庶人有身,天子有天下;庶人自养其身,天子以天下为身,兼天下以养身。黄帝治天下如治身,不使有疾害焉。于是总其兵师,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而灭之;蚩尤作乱,行不由义,虔毒民生,举兵征之,禽蚩尤而诛之。当是之时,天下无害,百姓和乐,五谷丰熟,民人养育,日月不失其明,四时不失其序,风雨不失其时,灾害不生,嘉祥并至,麒麟来游,凤鸟来止。于是上帝嘉之,以为不负所托,予之长龄而上仙焉。是岂有异术哉,清静之所致也。陛下诚能学黄帝之道,居心玄漠,静专纯一,不以好恶扰其心,不以喜怒伤其体,上有黄帝之君,下必有风后力牧之臣。陛下垂拱于上,百官修职于下,兵革自强,远人畏服,无为而天下大治,岂复有边境之虞哉!臣闻真人者,逍遥物外,无求于人,不可强致者也。易曰“水流湿,火就燥”,言各从其类也。陛下诚能养心复性,群生并遂,是眞人之契也。无俟旁求,必驾[驾]羽来朝,指授修治之方矣。世宗闻是言也,必心悦之,可以伐其竞躁之心,消其亢悍之气,而治理可徐进也。焉用矻矻戅言,使君臣之际至于两伤哉?

    庄烈良于世宗,亦可为之君也。继位之始,罢太监鎭守及织造之使,专将率以责効,节俭以足国用,此人臣见功之时也。乃使之治兵而兵无用,使之治赋而用不足,盗宼日张,国势日蹙。于是乃复用太监,横征无义[艺],此其计无所出、知其不可而为之,诚可悯也!乃当日之臣,不谅其不得已之心,不察其不可转移之故,守诗书之恒训,为无实之美言。第谓奄人不可用,加赋不可为,直言不可拒,虽有善用言者,将何以用之?此陈于太平无事之时,则为美言;言于危急存亡之日,则为敝屣矣。当是之时,若有明达国事之人,谓温体仁不可用,必举孰可为相者;谓杨嗣昌不可用,必举孰可执兵柄者;谓督镇无人,必举孰可以任将帅。其所举之人,进而问其计,明如指掌,实有可行,措之朝廷之上、攻战之场,朝受任而夕见功,则奸佞不攻而自去,横征不谏而自止矣。我常无食,有可从之而游平凉者,友皆沮之,以为道远难行,又所求不可知。我曰:二三友之爱我也至矣,我非不知此行之非计也,旦夕无炊,妻子饿死,故不得已而为此行也。诸君诚能为我谋食,不坐困以至于死,虽劝行亦不行也。沮者皆默然而止。当日之进言于庄烈者,皆不能救其死而徒沮其行者也,固益增其烦懑而惟恐其言之入耳也。

    我观两朝之臣,无诱君之术,无取信之实,无定乱之才,无致治之学,纷纷然攻权奸,谪横政,彰君过以明已直,惟恐杖之不加于身而烟瘴之不得至也。何昧昧也!诗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言虽忠直实,蜩螗沸羹也。是谓以暴益暴,以昏益昏,卒使明不得后亡,亦与有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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