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中

类别:子部 作者:明·罗钦顺 书名:困知记

    凡七十五章

    一、尝读宋学士新刻楞伽经序,具载我圣祖训词,由是知圣祖洞明佛学。又尝读御制神乐观碑,有云“长生之道世有之,不过修身清净,脱离幻化,疾速去来,使无难阻,是其机也。”于此又知我圣祖深明老氏之学。至于经纶万务,垂训万世,一惟帝王相传之道是遵,孔曾思孟之书,周程张朱之说是崇是信,彛伦攸叙,邪慝无所容。圣子神孙,守为家法,虽与天地同其悠久可也。卓哉!大圣人之见,诚高出于寻常万万哉!

    二、易之为书,有辞有变,有象有占。变与象皆出于自然,其理即所谓性命之理也。圣人系之辞也,特因而顺之,而深致其意于吉凶悔吝之占,凡以为立人道计尔。夫变之极,其象斯定,象旣定而变复生,二者相为循环,无有穷已。文言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夫消变于未形,圣人之能事也。自大贤以下必资于学。系辞曰: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此学易之极功也。占也者,圣人于其变动之初,逆推其理势必至于此,故明以为教,欲人豫知所谨,以免乎悔吝与凶。若待其象之旣成,则无可免之理矣。使诚有得于观玩,固能适裁制之宜,其或于卜筮得之,亦可以不迷乎趋避之路,此人极之所以立也。是则君子之玩占,乃其日用工夫,初无待于卜筮。若夫卜筮之所尚,则君子亦未尝不与众人同尔。圣人作易之意,或者其有在于是乎?

    三、程子言:圣人用意深处,全在系辞。盖子贡所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者,系辞发明殆尽。学者茍能有所领会,则天下之理皆无所遗,凡古圣贤经书微言奥义,自然通贯为一,而确乎有以自信,视彼异端邪说,眞若蹄涔之于沧海,碔砆之于美玉矣。然或韦编屡絶,而不能辨世间之学术,则亦何以多读为哉!

    四、刘保斋于卦德、卦体、卦象从朱子,卦变从程子,其义甚精。盖亦因其言之不一,而求以归于至一,可谓笃于尊信程朱者矣。

    五、诗三百十一篇,人情世态,无不曲尽。燕居无事时,取而讽咏之,歴歴皆目前事也。其可感者多矣。“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其言诚有味哉!

    六、“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程子云“模范出一天地尔,非在外也。”如此即是与天道脗合之意,所谓“不过”者,在圣人。朱子云“天地之化无穷,而圣人为之范围,不使过于中道,所谓裁成者也。”如此则所谓“不过”者,疑若指化育。然窃惟天地之化,消息盈虚而已,其妙虽不可测,而理则有常。圣人裁成之云,亦惟因其时顺其理,为之节度,以遂生人之利,非能有所损益也。“不使过于中道”一语,似乎欠莹。若程说则简而明矣。

    七、“东北丧朋,乃终有庆。”程传之义为精用,说桎梏。觉得本义尤与上下文相恊。年来深喜读易,但精神渐短,浃洽为难尔。大凡读传、义者,于其异同之际,切宜致思。

    八、孔子作春秋,每事只举其大纲,以见意义,其详则具于史。当时史文具在,观者便见得是非之公,所以“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其后史旣亡逸,惟圣笔独存。左氏必曾见国史来,故其作传,皆有来歴,虽难于尽信,终是案底。

    九、尚书有难晓处,正不必枉费心思,强通得亦未必是。于其明白易晓者,熟读而有得焉,殆不可胜用矣。

    一〇、书言:以义制事,以礼制心。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大旨初无异也。但以字在“义、礼”上,则人为之主,与理犹二。以字在“敬、义”下,则敬义为之主,人与理一矣。其工夫之疎密,造诣之浅深,固当有别。

    一一、尧典有知人之道四。“嚚讼”一也,“静言庸违,象恭”二也,“方命圯族”三也,皆所以知小人,“克谐以孝”四也,所以知君子。嚚讼与圯族,皆所谓刚恶也。静言象恭,柔恶也。小人之情状固不止此,然即此三者亦可以槪之。孝乃百行之首,汉去古未逺,犹以孝廉取士。然能使顽父、嚚母、傲弟相与感化而不格奸,则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矣,非甚盛德,其孰能之!尧典所载“厯象授时”外,惟此四事乃其举措之大者,所举若此,所措若彼,非万世君天下者之法乎?茍能取法于斯,虽欲无治,不可得已。

    一二、春秋殊未易读。程子尝言:以传考经之事迹,以经别传之眞伪。如欧阳文忠所论鲁隠、赵盾、许止三事,可谓笃信圣经,而不惑于三传者矣。及胡文定作传则多用三传之说,而不从欧公。人之所见,何若是之不同邪!夫圣笔之妙如化工,固不容以浅近窥测,然求之太过,或反失其正意。惟虚心易气,反复潜玩,勿以众说汩之,自尝有得也。三传所长固不容掩,然或失之诬,或失之凿,安可尽以为据乎?窃谓欧公之论恐未可忽,舍程子两言亦无以读春秋矣。

    一三、“能者养以之福”,累见诸本皆作“养之以福”,倒却一字,其意味理致逈然不同。承讹踵误若此类,盖亦多矣。

    一四、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一段,义理精粹,要非圣人不能言。陆象山乃从而疑之,过矣。彼盖专以欲为恶也。夫人之有欲,固出于天,盖有必然而不容已,且有当然而不可易者。于其所不容已者而皆合乎当然之则,夫安徃而非善乎?惟其恣情纵欲而不知反,斯为恶尔。先儒多以“去人欲”“遏人欲”为言,盖所以防其流者,不得不严,但语意似乎偏重。夫欲与喜怒哀乐,皆性之所有者,喜怒衰乐又可去乎?象山又言“天亦有善有恶,如日月蚀、恶星之类。”是固然矣,然日月之食、彗孛之变,未有不旋复其常者,兹不谓之天理而何?故人道所贵,在乎“不逺而复”,柰何“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是则循其本而言之,天人曷尝不一?究其末也,亦安得而不二哉?

    一五、曽子问:“昏礼,旣纳币,有吉日,而壻之父母死,已葬。使人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丧,不得嗣为兄弟。女氏许诺而弗敢嫁,礼也。壻免丧,女之父母使人请,壻弗取,而后嫁之,礼也。女之父母死,壻亦如之。”陈澔集说谓:壻祥禫之后,女之父母使人请壻成昏,壻终守前说而不取,而后此女嫁于他族。若女免丧,壻之父母使人请,女家不许,壻然后别娶。此于义理人情皆说不通,何其谬也!安有婚姻之约旣定,直以丧故,需之三年之久,乃从而改嫁与别娶邪?盖“弗取、弗许”者,免丧之初,不忍遽尔从吉,故辞其请,亦所谓礼辞也。其后必再有往复,昏礼乃成。圣人虽未尝言,固可以义推也。澔之集说未为无功于礼,但小小疎失,时复有之,然害理伤教,莫此为甚。

    一六、易逐卦逐爻各是一象,象各具一理。其为象也不一,而理亦然。然究而论之,象之不一,是诚不一也,理之不一,盖无往而非一也。故曰: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非知道者,孰能识之?

    一七、孟子“性也,有命焉。命也,有性焉”一章,语意极为完备,正所谓理一而分殊也。当时孟子与告子论性,皆随其说而折难之,故未暇及此。如使告子得闻斯义,安知其不悚然而悟,俛焉而伏也?

    一八、董子云:性者,生之质也。观告子论性,前后数说,其大旨不出生、质二字而已。董子知尊孔子,未必不知有孟子之说,而顾有合于告子,岂其亦有所受之邪!

    一九、周子太极图说篇首无极二字,如朱子之所解释,可无疑矣。至于“无极之眞,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语,愚则不能无疑。凡物必两而后可以言合,太极与阴阳果二物乎?其为物也果二,则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邪?朱子终身认理气为二物,其源盖出于此。愚也积数十年潜玩之功,至今未敢以为然也。尝考朱子之言有云“气强理弱”,“理管摄他不得”。若然,则所谓太极者,又安能为造化之枢纽,品物之根柢邪?惜乎,当时未有以此说叩之者。姑记于此,以俟后世之朱子云。

    二〇、朱子谓:通书之言,皆所以发明太极之藴。然书中并无一言及于无极,不知果何说也?

    二一、通书四十章义精词确,其为周子手笔无疑。至如“五殊二实,一实万分”数语,反复推明造化之妙,本末兼尽,然语意浑然,即气即理,絶无罅缝,深有合乎易传“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之旨,与所谓“妙合而凝”者有间矣。知言之君子,不识以为何如?

    二二、张子正蒙“由太虚有天之名”数语,亦是将理气看作二物,其求之不为不深,但语渉牵合,殆非性命自然之理也。尝观程伯子之言,有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只将数字剔拨出来,何等明白!学者若于此处无所领悟,吾恐其终身乱于多说,未有归一之期也。

    二三、正蒙云: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又云: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其阴阳两端,循环不已者,立天地之大义。夫人物则有生有死,天地则万古如一。气聚而生,形而为有,有此物即有此理。气散而死,终归于无,无此物即无此理,安得所谓“死而不亡者”邪?若夫天地之运,万古如一,又何死生存亡之有?譬之一树,人物乃其花叶,天地其根干也。花谢叶枯,则脱落而飘零矣,其根干之生意固自若也,而飘零者复何交渉?谓之不亡,可乎?故朱子谓张子此言,“其流乃是个大轮回。”由其迫切以求之,是以不觉其误如此。

    二四、“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阴阳两端,循环不已者,立天地之大义。”中庸有两言尽之,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

    二五、曽子易箦,仁也。子路结缨,勇也。恐未可一而视之。

    二六、释经小有不同,未为大害。至于义理之本原,毫髪不容差互也。

    二七、正蒙中论礼器、礼运甚详,究其归,不出体用两言而已。体立则用行,体信斯达顺矣。

    二八、正蒙有云:阴阳之气,循环迭至,聚散相荡,升降相求,絪缊相揉。盖相兼相制,欲一之而不能。此其所以屈伸无方,运行不息,莫或使之。不曰性命之理,谓之何哉!此段议论最精,与所谓太虚、气化者有间矣。盖其穷思力索,随有所得,即便札记,先后初不同时,故浅深疎密,亦复不一,读者择焉可也。

    二九、六经之道同归,而礼乐之用为急。然古礼古乐之亡也久矣,其遗文绪论仅有存者,学者又鲜能熟读其书,深味其旨,详观其会通,斟酌其可行之实,遂使先王之礼乐,旷千百年而不能复,其施用于当世者,类多出于穿凿附会之私而已,可嘅也夫!

    三〇、卲子因学数推见至理,其见处甚超,殆与二程无异。而二程不甚许之者,盖以其发本要归,不离于数而已,其作用旣别,未免与理为二也。故其出处语黙,揆之大中至正之道,时或过之。程伯子尝语学者云:贤看某如此,某煞用工夫。盖必反身而诚,斯为圣门一贯之学尔。

    三一、“天道之变,尽于春夏秋冬。世道之变,尽于皇帝王覇。”是固然矣。然一年之内,四气常均,且冬则复春,春则复夏。自三皇以至今日,盖四千余年,而覇道独为长久,何也?岂天道往则必复,世道将一往而遂不反邪?仅有一说,王霸之道虽殊,然霸者之所假,亦必帝王之道。汉唐宋皆多歴年所,其间帝王之道固尝少试于天下。然则,虽谓之帝王之世,可矣。

    三二、视听思虑动作皆天也,人但于其中要识得眞与妄尔。动以天之谓眞,动以人之谓妄。天人本无二,人只縁有此形体,与天便隔一层,除却形体浑是天也。然形体如何除得?但克去有我之私,便是除也。

    三三、卲子云:中庸非天降地出。揆物之理,度人之情,行其所安,斯为得矣。愚窃以为,物理人情之所安,固从天降地出者也。子思作中庸一书,首言“天命之谓性”,终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二语,中间散为万事,有一不出于天者乎?故君子依乎中庸,无非顺天而已,不容一毫私智有所作为于其间也。以卲子之高明,固已妙达天人之藴,而其言如此,岂其急于诱进学者,姑指而示之近欤?记礼者亦有此言,要非深意之所存也。

    三四、春秋事迹,莫详于左传。左氏于圣人笔削意义虽无甚发明,然后之学春秋者,得其事迹为据,而圣经意义所在,因可测识,其功亦不少矣。且如楚世子啇臣之恶,向非左传载之之详,何由知其恶之所自?旣不知其恶之所自,则圣人垂戒之意荒矣。盖凡“簒弑”之书,非但以垂戒臣子,亦以垂戒君父。夫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此一说也。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父虽不父,子不可以不子,此又一说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然后纲常正而品物遂,此春秋所以有功于万世也。或乃谓春秋凡书弑君,弑即是罪,何必更求其详?果如其言,即不过发读者一长叹而已,于世道竟何补,而圣人又奚以作春秋为哉!

    三五、理须就气上认取,然认气为理便不是。此处间不容髪,最为难言,要在人善观而黙识之。“只就气认理”与“认气为理”,两言明有分别,若于此看不透,多说亦无用也。

    三六、或问杨龟山:易有太极,莫便是道之所谓中否?曰:然。若是,则本无定体,当处即是太极邪?曰:然。两仪四象八卦,如何自此生?曰:旣有太极,便有上下,有上下便有左右前后,有左右前后四方,便有四维,皆自然之理也。龟山此段说话,词甚平易而理极分明,直是看得透也。然学者于此,当知圣人所谓太极,乃据易而言之。盖就实体上指出此理以示人,不是悬空立说,须子细体认可也。

    三七、谢上蔡有言:心之穷物有尽,而天者无尽,如之何包之?此言不知为何而发。夫人心之体即天之体,本来一物,无用包也,但其主于我者谓之心尔。心之穷物有尽,由穷之而未至尔。物格则无尽矣,无尽即无不尽,夫是之谓尽心。心尽则与天为一矣,如其为物果二,又岂人之智力之所能包也哉!

    三八、程伯子尝言: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佛家亦言“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其大旨殆无异也,而伯子不可其说。愚尝求其所以不可之故,竟莫能得也。夫佛氏之所谓性者觉,吾儒之所谓性者理,得失之际,无待言矣。然人物之生,莫不有此理,亦莫不有此觉。以理言之,伯子所谓“不独人尔,物皆然”是也。以觉言之,“蠢动含灵”,与佛容有异乎?凡伯子之言,前后不同者,似此絶少。愚是用反复推究,以求归于至一云。

    三九、国初,深于理学者,殊未多见,禅学中却尽有人。儒道之不融,虽则有数存焉,吾人不得不任其责也。当时宋潜溪为文臣之首,文章议论,施于朝廷而达之天下者,何可胜述,然观其一生受用,无非禅学而已。以彼之聪明博洽,使于吾道诚加之意,由博而约,当有必至之理,其所成就,岂不伟然为一代之巨儒哉!弃周鼎而寳康瓠,吾不能不深为潜溪惜也。

    四〇、禅学毕竟浅,若于吾道有见,复取其说而详究之,毫髪无所逃矣。

    四一、朱陆之异同,虽非后学所敢轻议,然置而弗辨,将莫知所适从,于辨宜有不容已者。辨之弗明而弗措焉,必有时而明矣,岂可避轻议先儒之咎,含胡两可,以厚诬天下后世之人哉!夫斯道之弗明于天下,凡以禅学混之也。其初不过毫厘之差,其究奚啻千万里之逺?然为禅学者,旣安于其陋,了不知吾道之为何物;为道学者,或未尝通乎禅学之本末,亦无由眞知其所以异于吾道者果何在也。尝考两程子张子朱子,早岁皆尝学禅,亦皆能究其底藴,及于吾道有得,始大悟禅学之非而尽弃之。非徒弃之而已,力排痛辟,闵闵焉惟恐人之陷溺于其中,而莫能自振,以重为吾道之累。凡其排辟之语,皆有以洞见其肺腑,而深中其膏肓之病,初非出于揣摩臆度之私也。故朱子目象山为禅学,盖其见之审矣,岂尝有所嫌忌,必欲文致其罪而故加之以是名哉!

    愚自受学以来,知有圣贤之训而已,初不知所谓禅者何也。及官京师,偶逢一老僧,漫问何由成佛,渠亦漫举禅语为答云:佛在庭前栢树子。愚意其必有所谓,为之精思达旦。揽衣将起,则恍然而悟,不觉流汗通体。旣而得禅家证道歌一编读之,如合符节,自以为至竒至妙,天下之理莫或加焉。后官南雍,则圣贤之书,未尝一日去手,潜玩久之,渐觉就实。始知前所见者,乃此心虚灵之妙,而非性之理也。自此研磨体认,日复一日,积数十年,用心甚苦。年垂六十,始了然有见乎心性之眞,而确乎有以自信。朱陆之学,于是乎仅能辨之,良亦钝矣。

    盖尝徧阅象山之书,大抵皆明心之说。其自谓,所学“因读孟子而自得之”。时有议之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其亦以为“诚然”。然愚观孟子之言,与象山之学自别,于此而不能辨,非惟不识象山,亦不识孟子矣。孟子云: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一段言语甚是分明。所贵乎先立其大者何?以其能思也。能思者心,所思而得者性之理也。是则孟子吃紧为人处,不出乎“思”之一言。故他日又云: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而象山之教学者,顾以为“此心但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处自羞恶,当辞逊处自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又云“当寛裕温柔,自寛裕温柔;当发强刚毅,自发强刚毅。”若然,则无所用乎思矣,非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本旨也。夫不思而得,乃圣人分上事,所谓“生而知之者”,而岂学者之所及哉!茍学而不思,此理终无由而得。凡其当如此自如此者,虽或有出于灵觉之妙,而轻重长短,类皆无所取中,非过焉斯不及矣。遂乃执灵觉以为至道,谓非禅学而何!盖心性至为难明,象山之误正在于此,故其发明心要,动輙数十百言,亹亹不倦,而言及于性者絶少。间因学者有问,不得已而言之,止是枝梧笼罩过,并无实落,良由所见不的,是以不得于言也。尝考其言有云“心即理也”,然则性果何物邪?又云“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然则性果不在人邪?旣不知性之为性,舎灵觉即无以为道矣,谓之禅学,夫复何疑!

    然或者见象山所与王顺伯书,未必不以为禅学非其所取,殊不知象山阳避其名,而阴用其实也。何以明之?盖书中但言,两家之教,所从起者不同,初未尝显言其道之有异,岂非以儒佛无二道,惟其主于经世,则遂为公,为义,为儒者之学乎!所谓“阴用其实”者,此也。或者又见象山亦尝言致思,亦尝言格物,亦尝言穷理,未必不以为无背于圣门之训,殊不知言虽是,而所指则非。如云“格物致知”者,格此物,致此知也。“穷理”者,穷此理也。“思则得之”,得此者也。“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者也。固皆本之经传,然以“立此者也”一语证之,则凡所谓“此”者,皆指心而言也。圣经之所谓格物穷理,果指心乎?故其广引博证,无非以曲成其明心之说,求之圣贤本旨,竟乖戾而不合也。

    或犹不以为然,请复实之以事。有杨简者,象山之髙第弟子也,尝发“本心”之问,遂于象山言下,“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有詹阜民者,从游象山,安坐暝目,用力操存,如此者半月。一日下楼,忽觉此心已复澄莹。象山目逆而视之曰:此理已显也。盖惟禅家有此机轴,试观孔曽思孟之相授受,曽有一言似此否乎?其证佐之分明,脉路之端的,虽有善辨,殆不能为之出脱矣。盖二子者之所见,即愚徃年所见之光景。愚是以能知其误而究言之,不敢为含胡两可之词也。

    嗟夫,象山以英迈絶人之资,遇髙明正直之友,使能虚心易气,舎短取长,以求归于至当,即其所至,何可当也!顾乃眩于光景之竒特,而忽于义理之精微,向道虽勤而朔南莫辨,至于没齿,曽莫知其所以生者,不亦可哀也夫!其说之传,至于今未泯,尊崇而信奉之者,时复有见于天下。杜牧之有云: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愚惕然有感乎斯言,是故不容于不辨。

    四二、程子曰: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尝见席文同鸣寃録提纲,有云:孟子之言,程子得之。程子之后,陆子得之。然所引程子之言,只到“复入身来”而止,最紧要是“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二语,却裁去不用,果何说邪?似此之见,非惟无以直象山之寃,正恐不免寃屈程子也。

    四三、程子言“性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是则彼非,彼是则此非,安可不明辨之!昔吾夫子赞易,言性屡矣,曰“干道变化,各正性命”,曰“成之者性”,曰“圣人作易,以顺性命之理”,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但详味此数言,“性即理也”明矣。于心亦屡言之,曰“圣人以此洗心”,曰“易其心而后语”,曰“能说诸心”,夫心而曰洗、曰易、曰说,洗心而曰以此,试详味此数语,谓“心即理也”,其可通乎?且孟子尝言“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尤为明白易见。故学而不取证于经书,一切师心自用,未有不自误者也。自误已不可,况误人乎!

    四四、象山言:孔子十五而志于学,是已知道时矣。虽有所知,未免乍出乍入,乍明乍晦,或警或纵,或作或辍。至三十而立,则无出入、明晦、警纵、作辍之分矣。然于事物之间,未能灼然分明见得,至四十始不惑。夫其初志于学也,即已名为“知道”,縁何旣立之后,于事物之间,见得犹未分明?然则,所已知者果何道,所未见者果何物耶?岂非以知存此心即为知道邪?然象山固尝有言,“但此心之存,则此理自明”,以圣人之资,犹待二十五年之久,方能灼然有见,则其言亦不副矣。且所知所见各为一物,吾圣人之学安有是哉!愚非敢轻议先儒,不直则道不见,有罪我者,固不得而辞也。

    四五、吴康斋之志于道,可谓专且勤矣。其所得之浅深无所考见,观其辞官后疏陈十事,皆组织圣贤成说,殊无统纪,求之孟子反约之旨,得无有未至乎?其辞官一节,眞足以廉顽立懦。察其初意,亦非以不屈为髙,盖欲少需岁时,有所献纳,观其合否,以为去就之决也。但当时事体殊常,形势多阻,浅深之际,斟酌为难。诸老所以不复坚留,其或有见。而康斋之决去,所得亦已多矣。謇斋琐缀録记康斋晩年一二事,虽未必诬,然好学如康斋,节操如康斋,何可多得?取其大而畧其细,固君子之道也。

    四六、薛文清读书录甚有体认工夫,见得到处尽能到。区区所见,盖有不期而合者矣。然亦有未能尽合处,信乎,归一之难也!録中有云:理气无缝隙,故曰器亦道,道亦器。其言当矣。至于反复证明“气有聚散,理无聚散”之说,愚则不能无疑。夫一有一无,其为缝隙也大矣,安得谓之“器亦道,道亦器”耶?盖文清之于理气,亦始终认为二物,故其言未免时有窒碍也。夫理精深微妙,至为难言,茍毫髪失眞,虽欲免于窒碍而不可得,故吾夫子有“精义入神”之训,至于入神,则无往而不通矣。此非愚所能及,然心思则旣竭焉。尝窃以为,气之聚便是聚之理,气之散便是散之理,惟其有聚有散,是乃所谓理也。推之造化之消长,事物之终始,莫不皆然。如此言之,自是分明,并无窒碍,虽欲寻其缝隙,了不可得矣。不识知言之君子以为何如?

    四七、薛文清学识纯正,践履笃实,出处进退,惟义之安。其言虽间有可疑,然察其所至,少见有能及之者,可谓君子儒矣。

    四八、读书録有云:韩魏公范文正诸公,皆一片忠诚为国之心,故其事业显著,而名望孚动于天下。后世之人,以私意小智自持其身,而欲事业名誉比拟前贤,难矣哉!其言甚当。薛文清盖有此心,非徒能为此言而已。大抵能主忠信以为学,则必有忠诚以事君。事君之忠,当素定于为学之日。

    四九、近世道学之倡,陈白沙不为无力,而学术之误,亦恐自白沙始。“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此白沙自得之妙也。愚前所谓“徒见夫至神者,遂以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而几之不能研”,虽不为白沙而发,而白沙之病正恐在此。章枫山尝为余言其为学本末,固以禅学目之。胡敬斋攻之尤力,其言皆有所据。公论之在天下,有不可得而诬者矣。

    五〇、邱文庄公雅不喜陈白沙。大学衍义中有一处讥议异学,似乎为白沙发也。然公之文学固足以名世,而未有以深服白沙之心。其卒也,白沙祭之以文,意殊不满,此殆程子所谓“克己最难”者也。

    五一、胡敬斋大类尹和靖,皆是一“敬”字做成。居业録中言敬最详,盖所谓身有之,故言之亲切而有味也。然亦尽穷理,但似乎欠透。如云“气乃理之所为”,又云“人之道乃仁义之所为”,又云“所以为是太和者道也”,又云“有理而后有气”,又云“易即道之所为”。但熟读系辞传,其说之合否自见。盖朱子虽认理气为二物,然其言极有开阖,有照应。后来承用者,思虑皆莫之及,是以失之。若余子积之性书,则其甚焉者也。性书有云“气尝能辅理之美矣,理岂不救气之衰乎!”余偶为着一语云:不谓“理气交相为”,赐如此!

    五二、胡敬斋力攻禅学,盖有志于闲圣道者也,但于禅学本末似乎未尝深究,动以想象二字断之,安能得其心服邪?盖吾儒之有得者,固是实见,禅学之有得者,亦是实见,但所见者不同,是非得失,遂于此乎判尔。彼之所见,乃虚灵知觉之妙,亦自分明脱洒,未可以想象疑之。然其一见之余,万事皆毕,卷舒作用,无不自由,是以猖狂妄行,而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也。愚所谓“有见于心,无见于性”,当为不易之论。使诚有见乎性命之理,自不至于猖狂妄行矣。盖心性至为难明,是以多误。谓之两物又非两物,谓之一物又非一物。除却心即无性,除却性即无心,惟就一物中分剖得两物出来,方可谓之知性。学未至于知性,天下之言未易知也。

    五三、居业録云:娄克贞见搬木之人得法,便说他是道。此与“运水搬柴”相似,指知觉运动为性,故如此说。夫道固无所不在,必其合乎义理而无私,乃可为道,岂搬木者所能?设使能之,亦是儒者事矣。其心必以为无适而非道,然所搬之木茍不合义,亦可谓之道乎?愚读此条,不觉嘅然兴叹,以为义理之未易穷也。夫法者道之别名,凡事莫不有法,茍得其法,即为合理,是即道也。搬木者固不知道为何物,但据此一事,自是暗合道妙,与“夫妇之愚不肖,与知能行”一也。道固无所不在,若搬木得法而不谓之道,得无有空缺处邪?木所从来或有非义,此其责在主者,夫岂搬者之过邪?若搬者即主,则其得法处自是道,得之非义自是非道,顾可举一而废百邪!禅家所言“运水搬柴,无非妙用”,盖但以能搬能运者即为至道,初不问其得法与否,此其所以与吾儒异也。克贞虽是禅学,然此言却不差,敬斋乃从而讥之,过矣。

    五四、王伯安学术,具在传习録中。观其与萧惠及陆原静答问数章,可谓“吾无隐乎尔”。録中千言万语,无非是物,而变动不居,故骤而读之者,或未必能知其落着也。原静却善问,尽会思索,苐未知后来契合何如。

    五五、尝得湛元明所著书数种,观其词气格力,甚类杨子云,盖欲成一家言尔。然元明自处甚髙,自负甚大,子云岂其所屑为哉!区区之见多有未合,恨无由相与细讲,以归于至一。姑记其一二如左。

    五六、“一阴一阳之谓道”,吾夫子赞易语也。元明云“自其一阴一阳之中者谓之道”,然则圣人之言,亦容有欠缺处邪?殆不然矣。

    五七、易卦三百八十四爻,中正备者六十有四,中而不正者亦六十有四,正而不中者百二十有八,不中不正者亦百二十有八。元明云“吾观于大易,而知道器之不可以二也。爻之阴阳刚柔,器也。得其中正焉,道也。”其说器字甚明,然但以得其中正者为道,不过六十四爻而已,余爻三百二十以为非道,则道器不容于不二矣。如以为道,则固未尝得其中正也。不识元明果何以处之邪?

    五八、元明言“犬牛之性,非天地之性。”即不知犬牛何从得此性来?天地间须是二本方可。

    五九、所谓理一者,须就分殊上见得来,方是眞切。佛家所见亦成一片,縁始终不知有分殊,此其所以似是而非也。其亦尝有言,“不可笼统眞如,瞒盰佛性”,大要以警夫顽空者尔,于分殊之义初无干渉也。其旣以事为障,又以理为障,直欲扫除二障乃为至道,安得不为笼统、瞒盰乎?陈白沙谓林缉熈曰“斯理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其说甚详。末乃云“自兹以徃,更有分殊处合要理会。”夫犹未尝理会分殊,而先已“得此把柄”,愚恐其未免于笼统瞒盰也。况其理会分殊工夫,求之所以自学,所以教人,皆无实事可见,得非欲稍自别于禅学,而姑为是言邪?湛元明为作改葬墓碑,并“合要理会”一句亦不用,其平日之心传口授,必有在矣。

    六〇、白沙诗教开卷第一章,乃其病革时所作,以示元明者也。所举经书曽不过一二语,而遂及于禅家之杖喝。何耶?殆熟处难忘也。所云“莫杖莫喝”,只是掀翻说,盖一悟之后,则万法皆空,有学无学,有觉无觉,其妙旨固如此。“金针”之譬亦出佛氏,以喻心法也。“谁掇”云者,殆以领悟者之鲜其人,而深属意于元明耳。观乎“莫道金针不传与,江门风月钓台深”之句,其意可见。注乃谓“深明正学,以辟释氏之非。”岂其然乎!“溥博渊泉而时出之”,道理自然,语意亦自然。曰“藏而后发”,便有作弄之意,未可同年而语也。四端在我,无时无处而不发见,知皆扩而充之,即是实地上工夫。今乃欲于“静中养出端倪”,旣一味静坐,事物不交,善端何縁发见?遏伏之久,或者忽然有见,不过虚灵之光景耳。“朝闻夕死”之训,吾夫子所以示人当汲汲于谋道,庻几无负此生。故程子申其义云“闻道,知所以为人也。夕死可矣,是不虚生也。”今顾以此言为处老处病处死之道,不几于侮圣言者乎!道乃天地万物公共之理,非有我之所得私。圣贤经书明若日星,何尝有一言以道为吾,为我?惟佛氏妄诞,乃曰“天上天下,惟我独尊。”今其诗有云“无穷吾亦在”,又云“玉台形我我何形?”“吾”也,“我”也,注皆指为道也,是果安所本邪?然则所谓“纔觉便我大而物小,物有尽而我无尽”,正是惟我独尊之说。姑自成一家可矣,必欲强合于吾圣人之道,难矣哉!

    六一、杨方震复余子积书有云:若论一,则不徒理一,而气亦一也。若论万,则不徒气万,而理亦万也。此言甚当,但“亦”字稍觉未安。

    六二、人呼吸之气,即天气之气。自形体而观,若有内外之分,其实一气之往来尔。程子云“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即气即理皆然。

    六三、蔡介夫中庸蒙引论鬼神数段极精,其一生做穷理工夫,且能力行所学,盖儒林中之杰出者。

    六四、老子五千言,诸丹经莫不祖之。详其首尾,殊未见其有不合者。然则长生久视之道,当出于老子无疑矣。

    六五、魏伯阳叅同契,将六十四卦翻出许多说话,直是巧,其实一字也无所用。故有教外别传之说。后来张平叔说得亦自分明,所谓“工夫容易药非遥,说破人须失笑”是已。使吾朱子灼知其为可笑,其肯留意于此乎?然朱子之考订此书,与注楚辞一意,盖当其时,其所感者深矣,吾党尤不可不知。

    六六、叅同契有彭晓、陈显微、储华谷、阴眞人、俞琰、陈致虚六家注,皆能得其微旨。内俞注最佳,次则二陈,阴注似乎意未尽达,盖秘之也。储注甚简,中间却有眼目。彭注亦未甚明。又有无名氏二家注,一家专言内事,一家以傅会炉火之术,失之逺矣。俞有易外别传一卷,亦佳,其言大抵明备而含蓄,此所以优于他注也。

    六七、读叅同契发挥,到“蟾蜍与兔魄,日月无双明”,下方出呼吸二字,要之,金丹作用之妙,不出呼吸二字而已。如不识此二字之为妙,皆惑于他岐者也。

    六八、仙家妙旨,无出叅同契一书,然须读悟眞篇首尾贯通而无所遗,方是究竟处也。悟眞篇本是发明仙家事,末乃致意于禅,其必有说矣。然使眞能到得究竟处,果何用乎?

    六九、神仙之说,自昔聪明之士,鲜不慕之。以愚之愚,早亦尝究心焉,后方识破,故详举以为吾党告也。天地间果有不死之物,是为无造化矣,诚知此理,更不必枉用其心。如其信不能及,必欲侥幸于万一,载胥及溺,当谁咎哉!

    七〇、尝阅佛书数种,姑就其所见而论之。金刚经、心经可为简尽。圆觉词意稍复。法华紧要指示处,纔十二三,余皆闲言语耳,且多诞谩。逹磨虽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然后来说话不胜其多。亦尝畧究其始终。其教人发心之初,无眞非妄,故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悟入之后,则无妄非眞,故云“无明、眞如无异境界”。虽顿、渐各持一说,大抵首尾衡决,真妄不分,真诐滛邪遁之尤者。如有圣王出,韩子火攻之策,其必在所取夫!

    七一、朱子尝答金刚经大意之问,有云“彼所谓降伏者,非谓欲遏伏此心,谓尽降収世间众生之心,入它无余湼盘中灭度,都教你无心了方是。”此恐未然。详其语意,只是就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说,盖欲尽灭诸相,乃见其所谓空者耳。

    七二、法华经如来寿量品所云:成佛以来,甚大久逺,寿命无量,常住不灭。虽不实灭而言灭度,以是方便教化众生。此经中切要处,诸佛如来秘密之藏,不过如此。闲言语居其大半,可厌。分别功德品偈中所说“若布施,若持戒,若忍辱,若精进,若禅定,五波罗蜜,皆谓之功德。”及云“有善男女等,闻我说寿命,乃至一念信,其福过于彼。”盖于虽灭不灭之语,若信得及即是实见,是为第一般若多罗蜜,其功德不可思议,以前五者功德比此,千万亿分不及其一。其实,只争悟与未悟而已。

    七三、事理二障,出圆觉经,其失无逃于程子之论矣。经有草堂僧宗密疏畧,未及见,但见其所自序,及裴休一序,说得佛家道理亦自分明。要皆只是说心,遂认以为性,终不知性是何物也。此经文法圆熟,照应分明,颇疑翻译者有所润色。大抵佛经皆出翻译者之手,非尽当时本文,但随其才识以为浅深工拙焉耳。

    七四、中庸举“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二语,而申之云“言其上下察也。”佛家亦尝有言“青青翠竹尽是眞如,鬰鬰黄花无非般若。”语意絶相似,只是不同。若能识其所以不同,自不为其所惑矣。

    七五、朱子尝论及“释氏之学大抵谓,若识得透,应干罪恶即都无了。然则此一种学,在世上乃乱臣赋子之三窟耳。”所举王履道者,愚未及详考其人,但尝验之邢恕,明辨有才而复染禅学,后来遂无所不为。吁,可畏哉!

    困知记续録巻上 凡八十章

    一、异端之说,自古有之,考其为害,莫有过于佛氏者矣。佛法初入中国,惟以生死轮回之说动人。人之情莫不贪生而恶死,茍可以免轮回,出生死,安得不惟其言之听?旣有求于彼,则彼之遗君亲,灭种类,凡得罪于名教者,势不得不姑置之,然吾儒之信之者犹鲜也。

    其后有逹磨者至,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以为一闻千悟,神通自在,不可思议。则其说之玄妙,迥非前日比矣。于是髙明者亦徃徃惑焉。惑及于髙明,则其害有不可胜救者矣。何哉?盖髙明之士,其精神意气足以建立门户,其聪明才辨足以张大说辞,旣以其道为至,则取自古帝王精一执中之传,孔门一贯忠恕之旨,克己为仁之训,大学致知格物之教,中庸性道中和之义,孟子知言养气、尽心知性之说,一切皆以其说乱之。真妄混淆,学者茫然,莫知所适。一入其陷穽,鲜复能有以自拔者。故内之无以立大中至正之本,外之无以逹经世宰物之用,教衰而俗败,不但可为长太息而已。向非两程子张子朱子身任斯道,恊心并力以排斥之,吾人之不变于夷者能几何哉!

    惟数君子道徳之充备,学术之纯深,辨论之明确,自孟子而后莫或过之。故其言一出,聪明豪杰之士靡不心服,近者亲而炙之,逺者闻风而起,相与为之羽翼以推行其说于天下者,绳绳不乏。迨我圣祖出,位隆君师,兴学育才,一以五经四书及数君子之说为教,则主张斯道者,又诚有所赖矣。故自朱子没迄今三四百年,天下之士非圣贤之学不讲,而所谓禅学者以之灭息,是岂一人一日之力哉!

    夫何近世以来,乃复潜有衣钵之传,而外假于道学以文其说!初学之士,旣莫能明乎心性之辨,世之老师宿儒,又徃徃不屑究心于所谓禅者,故其说之兴,能救正者殊鲜,而从之者实繁有徒。其志将以求道也,曾不知其所求之非道也,岂不误哉!愚也才质凡下,于数君子无能为役,但以初未学禅而偶尝有悟,从事于吾儒之学也久,而性命之理亦粗若有见焉,故于异同之际,颇能辨别。虽尝着之于策,传之吾党,庶几爱助之万一。时复披阅,则犹病其说之未详,惧无以觧夫人之惑也,记于是乎有续云。

    二、佛氏之所谓性,觉而已矣。其所谓觉,不出乎见闻知觉而已矣。然又有谓“法离见闻觉知”者,岂见闻知觉之外别有所谓觉邪?良由迷悟之不同尔。后来,其徒之桀黠者,因而造妖捏怪,百般作弄,神出鬼没,以逞其伎俩,而耸动人之听闻。祗为众人皆在迷中,不妨东说西说,谓莫能与之明辨也。今湏据他策子上言语反复异同处,一一穷究,以见其所谓性者,果不出于见闻知觉,别无妙理,然后吾儒之性理,可得而明。有如士师之折狱,两造具偹,精加研核,必无以隐其情矣。其情既得,则是非之判,有如黒白,至此而犹以非为是,不几于无是非之心者乎!

    三、逹磨者,禅家之初祖也,其传法二祖时,尝谓之曰:吾观震旦所有经教,惟楞伽四卷可以印心。遂并授之。自后其徒皆尊信此经,以为秘典。则今所宜按据以穷究其所谓性者,无出此经。此经凡四译,四卷者乃刘宋时译本,其文颇奥涩难读,当出自佛口无疑。迨国初,髙僧宗泐、如玘尝奉诏注释,叅以唐本,亦颇明白。但经中言语初无次第,散漫不一,观者猝难理会。今輙聮比而贯通之,以究极其归趣,遇奥涩处,间亦附入注语,以畅其义。髙明之士有深于其说者,当知余言之不妄也。

    四、楞伽大旨有四:曰五法,曰三自性,曰八识,曰二无我。一切佛法,悉入其中,经中明言之矣。五法者,名也,相也,妄想也,正智也,如如也;三自性者,妄想自性、縁起自性、成自性也;八识者,识蔵也、意根、意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也;二无我者,人无我、法无我也。凡此诸法,不出迷、悟两途。盖迷则为名,为相,为妄想,为妄想縁起自性,为人、法二执,而识蔵转为诸识;悟则为正智,为如如,为成自性,为人、法无我,而诸识转为真识。所谓人、法,则五阴、十二入、十八界是已。五阴者,色、受、想、行、识也;十二入者,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对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也,加之六识,是为十八界。合而言之人也,析而言之法也。有所觉之谓悟,无所觉之谓迷。

    佛者,觉也。而觉有二义,有始觉,有本觉。始觉者,目前悟入之觉,即所谓正智也,即人而言之也。本觉者,常住不动之觉,即所谓如如也,离人而言之也。因始觉而合本觉,所以成佛之道也。及其至也,始觉、正智亦泯,而本觉朗然独存,则佛果成矣。故佛有十号,其一曰等正觉,此之谓也。本觉乃见闻知觉之体,五阴之识属焉。见闻知觉乃本觉之用,十八界之识属焉。非本觉即无以为见闻知觉,舎见闻知觉则亦无本觉矣,故曰“如来于阴、界、入,非异非不异。”其谓“法离见闻觉知”者何?惧其着也。佛以离情遣着,然后可以入道,故欲人于见闻知觉,一切离之。离之云者,非不见不闻无知无觉也,不着于见闻知觉而已矣。金刚经所谓“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应无所住而生清浄心”,即其义也。然则佛氏之所谓性,不亦明甚矣乎!彼明以知觉为性,始终不知性之为理,乃欲强合于吾儒以为一道,如之何其可合也!

    昔逹磨弟子波罗提尝言“作用是性”,有偈云:在胎为身,处世为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徧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识与不识,即迷、悟之谓也。“知是佛性”,即所谓正智、如如;“唤作精魂”,即所谓名相、妄想。此偈自是真实语,后来桀黠者出,嫌其浅近,乃人人捏出一般鬼怪说话,直是玄妙,直是竒特,以利心求者,安得不为其所动乎?张子所谓“诐淫邪遁之辞,翕然并兴,一出于佛氏之门。”诚知言矣。然造妖捏怪不止其徒,但尝畧中其毒者,徃徃便能如此,吾党尤不可不知。

    五、楞伽四卷,卷首皆云“一切佛语心品”,良以万法唯识,诸识唯心,种种差别不出心识而已,故经中之言识也特详。第一卷,首言“诸识有二种生、住、灭”,谓流注生、住、灭、相生、住、灭。次言“诸识有三种相,谓转相、业相、真相”,又云“畧说有三种识,广说有八相。何等为三?谓真识、现识及分别事识”,又云“若覆彼真识,种种不实诸虚妄灭,则一切根识灭,是名相灭。”又云“转识、蔵识真相若异者,蔵识非因;若不异者,转识灭,蔵识亦应灭,而自真实相不灭。非自真实相灭,但业相灭。若自真实相灭者,蔵识则灭。蔵识灭者,不异外道断见论议。”又破外道断见云“若识流注灭者,无始流注应断。”又云“水流处,蔵识、转识浪生。”又云“外境界风飘荡,心海识浪不断。”又偈云“蔵识海常住,境界风所动,种种诸识浪,腾跃而转生。”又偈云“凡夫无智慧,蔵识如巨海,业相犹波浪,依彼譬类通。”

    第二卷有云:一切自性习气、蔵意意识习见转变,名为涅盘。注云“自性习气,谓众生心识性执,熏习气分。蔵意意识者,即蔵识与事识,由爱见妄想之所熏习。转变者,谓转蔵识、事识为自觉圣智境界也。”有云“识者,因乐种种迹境界故,余趣相续”,有云“外道四种涅盘,非我所说法。我所说者,妄想识灭,名为涅盘。”有云“意识者,境界分叚计着生,习气长养蔵识意俱。我我所计着,思惟因縁生。不壊身相蔵识,因攀縁自心现境界,计着心聚生。展转相因,譬如海浪,自心现境界风吹,若生若灭亦如是。是故意识灭,七识亦灭。”注云“境界分叚者,六识从六尘生也。习气长养者,言六识不离七识、八识也。我我所计着者,言七识我执,从思惟彼因彼縁而生,不壊身相蔵识,即第八识。谓此八识因于六识能縁,还縁自心所现境界,以计着故,而生六识,能总诸心,故云心聚生也。展转相因者,八识转生诸识,六识起善起恶,七识则传送其间。海喻八识,浪喻六识,以六尘为境界风,境界乃自心所现,还吹八识心海,转生诸识。若生若灭,亦犹依海而有风,因风而鼓浪,风息则浪灭。故云意识灭,七识亦灭也。”又偈云“心縳于境界,觉想智随转。无所有及胜,平等智慧生。”注云“现前一念,为尘境所转,故有业缚,而本有觉智亦随妄而转。若了妄即真,离诸有相,及至佛地,则复平等大慧矣。”

    第三卷有云:彼生灭者是识,不生不灭者是智。堕相、无相,及堕有无种种相因是识,超有无相是智。长养相是识,非长养相是智。又云“无碍相是智,境界种种碍相是识。三事和合生方便相是识,无事方便自性相是智。得相是识,不得相是智。自得圣智境界,不出不入,如水中月。”注云“根、尘及我和合,相应而生是识,此不知自性相故。若知性相,则一念灵知,不假縁生,故云无事方便自性相是智。相惟是一,而有离不离之异,故云得不得也。”又偈云“心意及与识,逺离思惟想。得无思想法,佛子非声闻。寂静胜进忍,如来清浄智。生于善胜义,所行悉逺离。”注云“得无思想法,则转识为智。此是菩萨而非声闻,智之始也。寂静胜进忍,即如来清浄忍智,智之终也。”

    第四卷有云:如来之蔵,是善不善因,能徧兴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儿变现,诸趣离我我所,不觉彼故,三縁和合,方便而生。外道不觉,计着作者,为无始虚伪恶习所熏,名为识蔵,生无明住地,与七识俱,如海浪身,常生不断。离无常过,离于我论。自性无垢,毕竟清浄。“常生不断”以上,注云“此随染縁,从细至粗也。若能一念回光,能随浄縁,则离无常之过,二我之执,自性清浄,所谓性徳如来则究显矣。”有云“菩萨摩诃萨,欲求胜进者,当浄如来蔵及识蔵名。若无识蔵名,如来蔵者,则无生灭。”注云“识蔵以名言者,由迷如来蔵转成妄识,无有别体,故但有名。若无识蔵之名,则转妄识为如来蔵也。”有云“彼相者,眼识所照,名为色耳鼻舌身意意识所照,名为声香味触法是名为相。妄想者,施设众名,显示诸相,如此不异,象、马、车、歩、男、女等名,是名妄想。正智者,彼名相不可得,犹如过客,诸识不生,不断不常,不堕一切外道声闻縁觉之地。以此正智不立名相,非不立名相,离二见、建立及诽谤,知名相不生,是名如如。”有云“善不善者,谓八识。何等谓八?谓如来蔵名识蔵、心意、意识及五识身,非外道所说。五识身者,心意、意识俱。善不善相,展转变壊,相续流注。不壊身生,亦生亦灭,不觉自心现,次第灭,余识生。形相差别,摄受意识、五识俱相应生,刹那时不住。”注云“不壊者,不断也。摄受意识者,以五根揽五尘,摄归意识,起善起恶。”有云“愚夫依七识身灭,起断见,不觉识蔵故,起常见。自妄想故,不知本际。自妄想慧灭故觧脱。”注云“愚夫所知,极于七识,七识之外无所知故,因起断见。而不觉识蔵无尽,见其念念相续故,起常见。由其自妄想,内而不及外故,不能知本际。然妄不自灭,必由慧而灭也。”又偈云“意识之所起,识宅意所住。意及眼识等,断灭说无常。或作涅盘见,而为说常住。”注云“意由八识而起,而八识意之所住,故谓之为宅。以是言之,自不容以七识身灭而起断见。彼又于意及眼识等断灭处说无常。或作涅盘见者,此皆凡外自妄想见,故不知本际,如来为是说常住也。”

    经中言识,首尾具于此矣。间有牵渉他文者,不暇尽録,然已不胜其多,亦无庸尽録为也。其首之以“诸识有二种生、住、灭”,乃其所谓“生死根”也;终之以“识宅常住”乃其所谓“涅盘相”也。然而“生死即涅盘,涅盘即生死”(此是佛家本语)初无二相,故诸识虽有种种名色,实无二体。但迷之则为妄,悟之则为真。茍能灭妄识而契真识,则有以超生死而证涅盘矣。真识即本觉也,涅盘即所觉之境界也。由此观之,佛氏之所谓性,有出于知觉之外邪?虽其言反复多端,穷其本末,不过如此。然骤而观之者,或恐犹有所未逹也,輙以蔵识为主,而分为数类以尽其义。

    蔵,即所谓如来蔵也,以其含蔵善恶种子,故谓之蔵。其所以为善为恶,识而已矣,故曰蔵识。蔵识一尔,而有本有末。曰真相,曰真识,曰真实相,曰无始流注,曰蔵识海,曰涅盘,曰平等智慧,曰不生不灭等是智;曰如来清浄智,曰自性无垢毕竟清浄,曰识宅,曰常住,此为一类,皆言乎其本体也。曰流注生住灭相生住灭,曰业相,曰分别事识,曰识浪,曰乐种种迹境界,曰意识曰生灭等是识。曰识蔵生住地无明与七识俱如海浪身常生不断,曰识蔵名,曰心意意识及五识身,曰意及眼识等,此为一类,皆言乎其末流也。曰转相,曰现识,曰转识,曰觉想智随转,此为一类,言乎本末之所由分也。其言及修行处,又当自为一类,如曰诸虚妄灭则一切根识灭,曰见习转变名为涅盘,曰妄想识灭名为涅盘,曰意识灭七识亦灭,曰无所有及胜,曰逺离思惟想,曰离无常过离于我论,曰“欲求胜进者,当浄如来蔵及识蔵名,若无识蔵,名如来蔵者,则无生灭”,曰自妄想慧灭故觧脱,凡此皆言其修行之法也。欲穷其说者,合此数类而详玩之,则知余所谓“灭妄识而契真识”,诚有以得其要领矣。夫识者,人心之神明耳,而可认为性乎!且其以本体为真,末流为妄,既分本末为两截;谓迷则真成妄,悟则妄即真,又混真妄为一途。盖所见既差,故其言七颠八倒,更无是处。吾党之号为聪明特逹者,顾不免为其所惑,岂不深可惜哉!

    六、佛氏分本末为两截,混真妄为一途,害道之甚无过于此。不可但如此说过,湏究言之。夫以心识为本,六识为末,固其名之不可易者,然求其实,初非心识之外别有所谓六识也,又非以其本之一,分而为末之六也。盖凡有所视则全体在目,有所听则全体在耳,有所言则全体在口,有所动则全体在身。(只就此四件说,取简而易见尔)所谓感而遂通,便是此理。以此观之,本末明是一物,岂可分而为二,而以其半为真,半为妄哉!

    若夫真妄之不可混,则又可得而言矣。夫目之视,耳之听,口之言,身之动,物虽未交而其理已具,是皆天命之自然,无假于安排造作,莫非真也。及乎感物而动,则有当视者,有不当视者,有当听者,有不当听者,有当言者,有不当言者,有当动者,有不当动者。凡其所当然者,即其自然之不可违者,故曰真也。所不当然者,则徃徃出于情欲之使然,故曰妄也。真者存之,妄者去之,以此治其身心,以此逹诸家国天下,此吾儒所以立人极之道,而内外、本末无非一贯也。若如佛氏之说,则方其未悟之先,凡视听言动不问其当然与不当然,一切皆谓之妄,及其既悟,又不问其当然与不当然,一切皆谓之真。吾不知何者在所当存乎?何者在所当去乎?当去者不去,当存者不存,人欲肆而天理灭矣。使其说肆行而莫之禁,中国之为中国,人类之为人类,将非幸欤!

    七、楞伽四卷并无一理字,注中却多用理字训释其说,盖本他经之文尔。尝见楞严有云“理则顿悟乗悟并销。”圆觉有云“一者理障,碍正知见;二者事障,续诸生死。”事、理二障,在楞伽但谓之惑障、智障尔,非逃儒归佛者,谁能易之?虽其所用理字不过指知觉而言,初非吾儒所谓性命之理,然言之便足以乱真,不可不辨。

    八、传习録有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又云: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又云:良知即是未发之中。雍语有云:学、问、思、辨、笃行,所以存养其知觉。又有“问: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答曰:人能存得这一点生意,便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又问:所谓生者即活动之意否,即所谓虚灵知觉否?曰:然。又曰:性即人之生意。”此皆以知觉为性之明验也。

    九、达磨所尊信者惟楞伽,凡其切要之言,余既聮比而贯通之,颇为论断,以究极其归趣,其所以异于吾儒者彰彰明矣。自逹磨而下,其言之乱真者不少,欲一一与之辨明,未免失于繁冗,将一切置而不辨,又恐吾人尝误持其说以为是者,其惑终莫之觧也。乃杂取其一二尤近似者,别白而究言之。

    一〇、达磨告梁武帝有云:浄智妙圆,体自空寂。只此八字,已尽佛性之形容矣。其后有神会者,尝着显宗记,反复数百语,说得他家道理亦自分明。其中有云“湛然常寂,应用无方,用而常空,空而常用,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无,便成妙有。妙有即摩诃般若,真空即清浄涅盘。”此言又足以发尽达磨“妙圆空寂”之旨。余尝合而观之,与系辞传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殆无异也。然孰知其所甚异者,正惟在于此乎!夫易之神,即人之心,程子尝言“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盖吾儒以寂感言心,而佛氏以寂感为性,此其所为甚异也。良由彼不知性为至精之理,而以所谓神者当之,故其应用无方,虽不失圆通之妙,而髙下无所凖,轻重无所权,卒归于冥行妄作而已矣。与吾儒之道,安可同年而语哉!

    一一、程子尝言“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佛家亦有“心佛众生,浑然齐致”之语,何其相似也?究而言之,其相逺奚啻燕越哉!唐相裴休,深于禅学者也,尝序圆觉经疏,首两句云:夫血气之属必有知,凡有知者必同体。此即“心佛众生,浑然齐致”之谓也,盖其所谓齐同,不出乎知觉而已矣。且天地之间,万物之众,有有知者,有无知者,谓有知者为同体,则无知者非异体乎?有同有异,是二本也。盖以知觉为性,其窒碍必至于此。若吾儒所见,则凡赋形于两间者,同一阴阳之气以成形,同一阴阳之理以为性,有知无知,无非出于一本。故此身虽小,万物虽多,其血气之流通,脉络之聮属,元无丝毫空阙之处,无湏臾间断之时,此其所以为浑然也。然则所谓同体者,亦岂待于采揽牵合以为同哉?夫程子之言,至言也,但恐读者看得不子细,或认从知觉上去,则是援儒以助佛,非吾道之幸矣。

    一二、“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此诗乃髙禅所作也。自吾儒观之,昭然太极之义,夫复何言?然彼初未尝知有阴阳,安知有所谓太极哉?此其所以大乱真也。今先据佛家言语觧释一畨,使彼意既明且尽,再以吾儒言语觧释一畨,然后明指其异同之实,则似是之非,有不难见者矣。

    以佛家之言为据,则“无始菩提”,所谓“有物先天地”也;“湛然常寂”,所谓“无形本寂寥”也;“心生万法”,所谓“能为万象主”也;“常住不灭”,所谓“不逐四时凋”也。作者之意,不亦明且尽乎?求之吾儒之书,“太极生两仪”,是固先天地而立矣;“无声无臭”,则无形不足言矣;“富有之谓大业”,万物皆一体也;“日新之谓盛徳”,万古犹一时也。太极之义,不亦明且尽乎?诗凡二十字,其十七字彼此意义无甚异同,不足深辨。所当辨者,三字尔:“物”也,“万象”也。以物言之,菩提不可为太极,明矣。以万象言之,在彼经教中即万法尔,以其皆生于心,故谓之能主,然所主者实不过阴、界、入,自此之外,仰而日月星辰,俯而山河大地,近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逺而飞潜动植、水火金石,一切视以为幻而空之矣,彼安得复有所谓万象乎哉!为此诗者,盖尝窥见儒书,遂窃取而用之尔。

    余于前记尝有一说,正为此等处,请复详之。所谓“天地间非太极不神,然遂以太极为神则不可”,此言殊未敢易。诚以太极之本体,动亦定,静亦定。神则动而能静,静而能动者也。以此分明见得是二物,不可混而为一。故系辞传既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矣,而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由其实不同,故其名不得不异。不然,圣人何用两言之哉!然其体则同一阴阳,所以难于领会也。佛氏初不识阴阳为何物,固无由知所谓道,所谓神。但见得此心有一点之灵,求其体而不可得,则以为空寂,推其用而偏于阴、界、入,则以为神通。所谓“有物”者,此尔。以此为性,万无是处。而其言之乱真,乃有如此诗者,可无辨乎!然人心之神,即阴阳不测之神,初无二致。但神之在阴阳者,则万古如一;在人心者,则与生死相为存亡,所谓理一而分殊也。佛氏不足以及此矣,吾党之士,盍相与精察之?

    一三、南阳慧忠破南方宗旨云:若以见闻觉知是佛性者,浄名不应云“法离见闻觉知。”若行见闻觉知,是则见闻觉知,非求法也。南僧因问:“法华了义,开佛知见”,此复何为?忠曰:他云“开佛知见”,尚不言菩萨二乗,岂以众生痴倒,便成佛之知见邪?汾州无业有云:见闻觉知之性,与太虚齐寿,不生不灭。一切境界,本自空寂,无一法可得。迷者不了,便为境惑。一为境惑,流转无穷。此二人皆禅林之杰出者,其言皆见于传灯録,何若是之不同邪?盖无业是本分人,说本分话。慧忠则所谓神出鬼没以逞其伎俩者也。彼见南方以见闻觉知为性,便对其人捏出一般说话,务要髙他一着,使之莫测。盖桀黠者之情状毎毎如此。

    尝见金刚经,明有“是法平等,无有髙下”之语,佛与众生,固然迷悟不同,其知见之体即是平等,岂容有二?又尝见楞严中有两叚语,其一:佛告波斯匿王云“颜貎有变,见精不变。变者受灭,彼不变者元无生灭。”其二:因与阿难论声闻,有云“其形虽寐,闻性不昏,纵汝形销,命光迁谢,此性云何为汝销灭?”此皆明以见闻为性,与波罗提说相合。若浄名,则紧要在一离字,余前章论之悉矣。

    先儒尝言佛氏之辞善遁,便是此等处。传灯録中似此尽多,究其渊源,则固出于瞿昙也。盖瞿昙说法,常欲离四句,谓“一异,俱不俱,有无非有非无,常无常”。然而终有不能离者,如云“非异,非不异。非有,非无。非常,非无常。”只楞伽一经,累累见之,此便是遁辞之根,若将“异”处穷着他,他便有“非异”一说,将“无常”穷着他,他便有“非无常”一说。自非灼然看得他破,只得听他愚弄尔。

    一四、大慧禅师宗杲者,当宋南渡初,为禅林之冠,有语録三十卷。顷尝徧阅之,直是会说,左来右去,神出鬼没,所以能耸动一世。渠尝拈出一叚说话,正余所欲辨者,今具于左。

    僧问忠国师古徳云:“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有人不许,云是邪说,亦有信者,云不思议,不知若为?国师曰:此是普贤文殊境界,非诸凡小而能信受,皆与大乗了义经合。故华严经云“佛身充满于法界,普现一切羣生前,随縁赴感,靡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座。”翠竹既不出于法界,岂非法身乎?又般若经云“色无邉故,般若亦无邉。”黄华既不越于色,岂非般若乎?深逺之言,不省者难为措意。又华严座主问大珠和尚云:襌师何故不许“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珠曰:法身无像,应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华而显相。非彼黄华翠竹,而有般若法身,故经云“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黄华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翠竹还能应用?座主会么?曰:不了此意。珠曰:若见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随用而说,不滞是非。若不见性人,说翠竹着翠竹,说黄华着黄华,说法身滞法身,说般若不识般若,所以皆成诤论。宗杲云:国师主张翠竹是法身,直主张到底。大珠破翠竹不是法身,直破到底。老汉将一个主张底,一个破底收作一处,更无拈提,不敢动着他一丝毫,要你学者具眼。

    余于前记尝举“翠竹、黄华”二语,以为与“鸢飞鱼跃”之言“絶相似,只是不同”,欲吾人识其所以不同处,盖引而未发之意。今偶为此异同之论所激,有不容不尽其言者矣。据慧忠分析语,与大珠成形、显相二言,便是古徳立言本旨。大珠所以不许之意,但以黄华翠竹非有般若、法身尔。其曰“道是亦得”,即前“成形、显相”二言;曰“道不是亦得”,即后“非彼有般若、法身”一言也。慧忠所引经语与大珠所引经语皆合,直是明白,更无余藴。然则,其与吾儒“鸢飞鱼跃”之义所以不同者,果何在邪?诚以鸢、鱼虽微,其性同一天命也。飞、跃虽殊,其道同一率性也。彼所谓般若、法身,在花、竹之身之外。吾所谓天命、率性,在鸢、鱼之身之内。在内则是一物,在外便成二物。二则二本,一则一本,讵可同年而语哉?且天命之性,不独鸢、鱼有之,花、竹亦有之。程子所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者,正惟有见乎此也。佛氏秪縁认知觉为性,所以于花、竹上便通不去,只得以为法界中所现之物尔。楞伽以“四大种色,为虚空所持”,楞严以“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其义亦犹是也。宗杲于两家之说更不拈动,总是占便宜,却要学者具眼,殊不失为人之意。余也向虽引而不发,今则舎矢如破矣。吾党之士夫,岂无具眼者乎?

    一五、宗杲甞谓士人郑尚明曰:你只今这听法、说法一段歴歴孤明底,未生已前毕竟在甚么处?曰:不知。杲曰:你若不知,便是生大,你百岁后,四大五藴一时觧散。到这里,歴歴孤明底却向甚么处去?曰:也不知。杲曰:你既不知,便是死大。又尝示吕机宜云:现今歴歴孤明,与人分是非别好丑底,决定是有是无,是真实是虚妄?前此临济亦尝语其徒曰:四大身不觧说法、听法,虚空不解说法听法。是汝目前歴歴孤明勿形叚者,解说法听法。观此数节,则佛氏之所谓性,亦何难见之有?渠道理只是如此,本不须苦求解悟。然而必以悟为则者,只是要见得此歴歴孤明境界更亲切尔。纵使见得亲切,夫安知歴歴孤明者之非性,而性自有真邪?

    一六、杲答曾天游侍郎第二书,说得他家道理直是明尽。渠最善揑怪,却有此等说话,又不失为本分人也。书云:寻常计较安排底是识情,随生死迁流底亦是识情,怕怖慞惶底亦是识情。而今参学之人,不知是病,只管在里许头出头没,教中所谓“随识而不随智”,以故昧却本地风光,本来面目。若或一时放下,百不思量计较,忽然失脚,蹋着鼻孔,即此识情便是真空妙智,更无别智可得。若别有所得,有所证,则又却不是也。如人迷时,唤东作西,及至悟时,即西便是东,无别有东。此真空妙智,与太虚空齐寿。只这太虚空中,还有一物碍得他否?虽不受一物碍,而不妨诸物于空中徃来。此真空妙智亦然,凡圣垢染,着一点不得。虽着不得,而不碍生死、凡圣于中徃来。如此信得及,见得彻,方是个出生入死,得大自在底汉。细观此书,佛氏之所谓性,无余藴矣。“忽然失脚,蹋着鼻孔”,便是顿悟之说。

    一七、杲示真如道人有云:今生虽未悟,亦种得般若种子在性地上,世世不落恶趣,生生不失人身,不生邪见,家不入魔军类。又答吕舎人书有云:若依此做工夫,虽不悟彻,亦能分别邪正,不为邪魔所障,亦种得般若种子深。纵今生不了,来生出头,现成受用,亦不费力,亦不被恶念夺将去。临命终时,亦能转业,况一念相应邪?又答汤丞相书有云:若存心在上面,纵今生未了,亦种得种子深。临命终时,亦不被恶业所牵,堕诸恶趣。换却殻漏子,转头来亦昧我底不得。此等说话,只是诱人信向,岂可为凭?人情大抵多贪,都不曾见个道理,贪今生受用未了,又要贪来生受用,安得不为其所惑也!易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生死轮回,决无此理,万有一焉,只是妖妄。为学而不能无疑于此,则亦何以穷理为哉!

    一八、杲答吕舎人书有云:心无所之,老鼠入牛角,便见倒断也。倒断即是悟处,心无所之是做工夫处。其做工夫只看话头便是,如“狗子无佛性”“锯解秤锤”“栢树子”“竹篦子”“麻三斤”“干屎橛”之类,皆所谓话头也。余于“栢树子”话偶尝验过,是以知之然。向者一悟之后,佛家书但过目便迎刃而解。若吾圣贤之微词奥旨竟不能通,后来用工久之,始知其所以然者。盖佛氏以知觉为性,所以一悟便见得个虚空境界。证道歌所谓“了了见,无一物,亦无人,亦无佛”是也。渠千言万语,只是说这个境界。悟者安有不省!若吾儒之所谓性,乃“帝降之衷”,至精之理,细入于丝毫杪忽,无一非实,与彼虚空境界判然不同,所以决无顿悟之理。世有学襌而未至者,畧见些光影便要将两家之说和合而为一,弥缝虽巧,败阙处不可胜言,弄得来儒不儒,佛不佛,心劳日拙,毕竟何益之有!

    一九、梁武帝问逹磨曰:朕即位以来,造寺冩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徳?答曰:并无功徳。帝曰:何以无功德?答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又宗杲答曾侍郎书有云:今时学道之士,只求速效,不知错了也。却谓无事省縁,静坐体究为空过时光,不如看几卷经,念几声佛,佛前多礼几拜,懴悔平生所作罪过,要免阎家老子手中铁棒。此是愚人所为。呜呼!自佛法入中国,所谓造寺冩经、供佛饭僧、看经念佛,种种糜费之事,日新而月盛。但其力稍可为者,靡不争先为之,导之者固其徒。向非人心之贪,则其说亦无縁而入也。柰何世之謟佛以求福利者,其贪心惑志,纒绵固结而不可解?虽以吾儒正色昌言,恳切详尽,一切闻如不闻。彼盖以吾儒未谙佛教,所言无足信也。达磨在西域称二十八祖,入中国则为禅家初祖。宗杲擅名一代,为禅林之冠,所以保护佛法者,皆无所不用其心,其不肯失言决矣。乃至如上所云,种种造作以为无益者,前后如出一口。此又不足信邪?且夫贪嗔痴三者,乃佛氏之所深戒也,谓之三毒。凡世之造寺冩经、供佛饭僧、看经念佛,以为有益而为之,是贪也,不知其无益而为之,是痴也。三毒而犯其二,虽活佛在世,亦不能为之解脱,乃欲謟事土佛木佛,以侥幸于万一,非天下之至愚至愚者乎!凡吾儒解惑之言不可胜述,孰意佛书中乃有此等本分说话!人心天理诚有不可得而泯灭者矣,余是用表而出之。有丹霞烧木佛一事,亦可以解愚夫之惑。

    二〇、儒书有五行,佛家便言四大。儒书有五事,佛家则言六根。其蹈袭邪,抑偶同邪?是不可得而知也。然名物虽相似,其义理则相辽絶矣。四大有风而无金、木,楞严又从而附益之,揣摩凑合,都无义理,只被他妆点得好,故足以惑人。朱子尝言:佛书中惟楞严最巧,颇疑房融窜入其说。看来此事灼然,无足疑者。且如楞伽四卷,达磨最所尊信,其言大抵质实而近乎拙,有若欲尽其意而未能者。佛一人尔,人一口尔,以二经较之,不应其言之工拙顿异如此。此本无足深辨,但既攻其失,则亦不可不知,又以见佛学溺人之深,有如是之才而甘心为之役,殊可叹也!

    二一、昔有儒生悟襌者,尝作一颂云:断除烦恼重増病,趣向真如亦是邪。随顺世縁无罣碍,涅盘生死是空华。宗杲取之,尝见杲示人有“水上葫芦”一言,凡屡出。此颂第三句即“水上葫芦”之谓也。佛家道理真是如此。论语有云“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使吾夫子当时若欠却“义之与比”一语,则所谓“无适无莫”者,何以异于水上葫芦也哉!

    二二、韩子之辟佛老,有云“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善哉言乎!自今观之,其幸也未若其不幸之甚。景徳传灯録所载,旧云千七百人,其琐琐者姑未论,若夫戒行之清苦,建立之精勤,论辨之通明,语句之超迈,记览之该博,亦何下百十人?此其人亦皆有过人之才,要为难得,向使获及吾圣人之门而取正焉,所成就当何如也!而皆毕竟落空以死。鸣呼,兹非其不幸之甚而何!

    二三、吾儒之辟佛氏有三,有真知其说之非而痛辟之者,两程子张子朱子是也;有未能深知其说而常喜辟之者,笃信程张数子者也;有阴实尊用其说而阳辟之者,盖用禅家诃佛骂祖之机者也。夫佛氏似是之非,固为难辨,至于诃佛骂祖之机作,则其辨之也愈难。吁,可畏哉!

    二四、程子之辟佛氏,有云:自谓之“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徧”,实则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即其所言所造,而明指其罪过,诛絶之意,凛然辞气之表矣。夫既不足以开物成务,则不得谓之“神化”。伦理且弃而不顾,尚何“周徧”之有!尧舜之道既不可入,又何有于“深微”!盖神化、周徧、深微之云,皆彼之所自谓,非吾圣人所谓神化周徧深微者也。韩子云“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徳其所徳,非吾所谓徳也。”此之谓也。他日程子又尝有言:佛氏不识阴阳昼夜死生古今,安得谓形而上者与圣人同乎!夫阴阳昼夜死生古今,易之体也,深微者,易之理,神化者,易之用也。圣人全体皆易,故能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佛氏昧焉,一切冥行妄作,至于灭絶彛伦而不知悔,此其所以获罪于天,有不可得而赎者。吾儒之诛絶之,亦惟顺天而已。岂容一毫私意于其间哉!

    二五、程子曰:佛有个觉之理,可以“敬以直内”矣。然无“义以方外”,其直内者,要之其本亦不是。此言虽简,而意极圆备。“其本不是”,正斥其认知觉以为性尔,故非但无以方外,内亦未尝直也。当详味可以二字,非许其能直内之辞。

    二六、程子尝言:圣人本天,释氏本心。直是见得透,断得明也。本既不同,所以其说虽有相似处,毕竟和合不得。吕原明一生问学,欲直造圣人,且尝从二程游,亦稔闻其议论矣。及其晚年,乃见得“佛之道与吾圣人合”,反谓二程“所见太近”,得非误以妙圆空寂为形而上者邪?以此希圣,无异适燕而南其辕,蔑由至矣。

    二七、张子曰:释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灭天地,以小縁大,以末縁本,其不能穷而谓之幻妄,真所谓疑冰者欤!此言与程子“本心”之见相合,又推到释氏穷处,非深知其学之本末,安能及此?

    二八、程张辟佛氏之言,见于遗书及正蒙者多矣,今但举其尤切要者着于篇,以明吾说之有所据,其它皆吾人之所通习,无庸尽述也。

    二九、朱子辟佛氏之言,比之二程子张子尤为不少,今亦无庸尽述,録其尤着明者一章。凡今之谤朱子者无他,恐只是此等处不合说得太分晓,未免有所妨碍尔。朱子尝语学者云:佛家都从头不识,只是认知觉运动做性,所以鼔舞得许多聪明豪杰之士。縁他是髙于世俗,世俗一副当污浊底事,他是无了,所以人竞趋他之学。或曰:彼以知觉运动为形而下者,空寂为形而上者,如何?曰:便只是形而下者。他只是将知觉运动做玄妙说。或曰:如此则安能动人?必更有玄妙处?曰:便只是这个,他那妙处离这知觉运动不得,无这个便说不行,只是被他作弄得来精。所以横渠有释氏“两末”之论,只说得两边末梢头,中间真实道理却不曾识。如知觉运动是其上一稍也,因果报应是其下一梢也。或曰:因果报应,他那边有见识者亦自不信。曰:虽有不信底,依旧离这个不得。如他几个髙禅,纵说髙煞也,依旧掉舎这个不下,将去愚人。他那个物事没理会,捉摸他不得。你道他如此说,又说不如此。你道他是知觉运动,他又有时掉翻了都不说时。虽是掉翻,依旧离这个不得。或曰:今也不消学他那一层,只认依着自家底做便了。曰:固是。岂可学他!只是依自家底做,少间自见得他底低。观此一章,则知愚前所谓“洞见其肺腑,而深中其膏盲之病”,诚有据矣。

    三〇、朱子语类有云:道谦言,大蔵经中言,襌子病脾时,只坐禅六七日,减食,便安。谦言渠曾病,坐得三四日便无事。李延平所称谦开善者,必此人也。谓朱子尝从渠用工夫来,于此可见。然朱子后来尽弃前习以归于正,非全具知、仁、勇三徳不能,其为百世师也,殆无愧矣。

    三一、今之道家,盖源于古之巫祝,与老子殊不相干。老子诚亦异端,然其为道主于深根固蒂,长生久视而已。道徳五千言具在,于凡祈禳禜祷经呪符箓等事,初未有一言及之。而道家立教,乃推尊老子,置之三清之列,以为其教之所从出,不亦妄乎!古者用巫祝以事神,建其官,正其名,辨其物,盖诚有以通乎幽明之故,故专其职掌,俾常一其心志以导迎二气之和,其义精矣。去古既逺,精义浸失,而淫邪妖诞之说起。所谓经呪符箓,大抵皆秦汉间方士所为,其冺灭而不传者计亦多矣,而终莫之能絶也。今之所传,分明逺祖张道陵,近宗林灵素軰,虽其为用,不出乎祈禳禜祷,然既已失其精义,则所以交神明者率非其道,徒滋益人心之惑,而重为世道之害尔。望其消灾而致福,不亦逺乎!盖老子之善成其私,固圣门所不取,道陵軰之诪张为幻,又老子之所不屑为也。欲攻老氏者,须分为二端,而各明辨其失,则吾之说为有据,而彼虽桀黠亦无所措其辞矣。

    三二、老子外仁义礼而言道徳,徒言道徳而不及性,与圣门絶不相似,自不足以乱真。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惟佛氏尔。

    三三、列子庄子出入老佛之间,其时佛法未入中国也,而其言之相合者,已自不少。易大传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是安有华夷之别,古今之异邪?理固然矣。圣人所见,无非极致,则虽或生于千百世之上,或生于千百世之下,或相去千万里之逺,其道安有不同?故凡谓佛为圣人者,皆非真知圣道者也。

    三四、“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韩子之言是也。然佛学在唐尤盛,在宋亦盛,夷狄之祸所以相寻不絶,何足怪哉!程朱数君子相继而出,相与推明孔孟之正学,以救当世之沦胥者,亦既谆谆恳恳,而世莫之能用也。直至我朝,其说方盛行于天下,孔孟之道于是复明。虽学者之所得不必皆深,所行不必皆力,然譬诸梓匠轮舆,必以规矩,巧或不足,终不失为方圆,亦足以成噐而适用矣。近来异说纷起,直欲超然于规矩凖绳之外,方圆平直,惟其意之所裁。“觚哉,觚哉!”此言殊可念也。有世道之责者,不逺为之虑可乎!

    三五、朱子尝言:伊川“性即理也”一语,便是千万世说性之根基。愚初发愤时,常将此语体认,认来认去,有处通,有处不通。如此累年,竟不能归一,却疑伊川此语有所未尽,朱子亦恐说得太过,难为必信也。遂姑置之,乃将理气二字参互体认,认来认去,一般有处通,有处不通。如此又累年,亦竟不能归一,心中甚不快,以谓识见有限,终恐无能上逹也。意欲已之,忽记起“虽愚必明”之言,又不能已,乃复从事于伊川之语,反复不置。一旦于理一分殊四字有个悟处,反而验之身心,推而验之人人,又验之阴阳五行,又验之鸟兽草木,头头皆合。于是始涣然自信,而知二君子之言,断乎不我欺也。愚言及此,非以自多,盖尝屡见吾党所著书,有以“性即理”为不然者,只为理字难明,徃徃为气字之所妨碍,纔见得不合,便以先儒言说为不足信,殊不知工夫到后,虽欲添一个字,自是添不得也。

    三六、理无徃而不定,不定即非所以为理。然学者穷理须是看得活,不可滞泥。先儒多以善观为言,即此意也。若看得活时,此理便活泼泼地,常在面前。虽然如此,要添一毫亦不得,减一毫亦不得,要抬髙一分亦不得,放下一分亦不得,以此见理无徃而不定也。然见处固是如此,向使存养之功未至,则此理终非已有,亦无縁得他受用,故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

    三七、穷理譬则观山,山体自定,观者移歩,其形便不同。故自四方观之,便是四般面目,自四隅观之,又各是一般面目。面目虽种种各别,其实只是此一山。山之本体,则理一之譬也,种种面目,则分殊之譬也。在人所观之处,便是日用间应接之实地也。

    三八、理只是气之理,当于气之转折处观之。徃而来,来而徃,便是转折处也。夫徃而不能不来,来而不能不徃,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若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而使之然者,此理之所以名也。“易有太极”,此之谓也。若于转折处看得分明,自然头头皆合。程子尝言“天地间只有一个感应而已,更有甚事?”夫徃者感,则来者应;来者感,则徃者应。一感一应,循环无已,理无徃而不存焉,在天在人一也。天道惟是至公,故感应有常而不忒。人情不能无私欲之累,故感应易忒而靡常。夫感应者,气也。如是而感则如是而应,有不容以毫髪差者,理也。适当其可则吉,反而去之则凶,或过焉,或不及焉,则悔且吝,故理无徃而不定也。然此多是就感通处说,须知此心虽寂然不动,其冲和之气自为感应者,未始有一息之停,故所谓“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自不容有须臾之间。此则天之所命,而人物之所以为性者也。愚故尝曰:理须就气上认取,然认气为理便不是。此言殆不可易哉!

    三九、余自入官后,尝见近时十数种书,于宋诸大儒言论,有明诋者,有暗诋者,直是可怪。既而思之,亦可怜也。坐井观天而曰天小,不自知其身在井中尔。然或徃告之曰:天非小也,子盍从井外观之?彼方溺于坐井之安,坚不肯出,亦将如之何哉!呜呼,斯固终归于愚而已矣。

    四〇、诸大儒言语文字,岂无小小出入处?只是大本大原上见得端的,故能有以发明孔孟之微旨,使后学知所用力之方,不为异说之所迷惑。所以不免小有出入者,盖义理真是无穷,其间细微曲折,如何一时便见得尽?后儒果有所见,自当信得及。于其小小出入处,不妨为之申明,亦先儒“以俟后之君子”之本意也。

    四〇、“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每尝玩味此章,所谓不得其正者,似只指心体而言。章句以为“用之所行,不能不失其正”,乃第二节事,似于心体上欠却数语。盖“心不在焉”以下,方是说应用之失,视听饮食一切当面蹉过,则喜怒忧惧之发,鲜能中节也可知。故“欲修其身者,必先正其心”,其义明矣。又详“有所”二字,只是说人情偏处。盖人之常情有多喜者,有多怒者,有多惧者,有多忧者,但一处偏重,便常有此一物横在胷中,未免碍却正当道理,此存养省察之功,所以不可须臾忽也。大抵大学正心工夫与中庸致中无异,中庸章句所谓“至静之中,无少偏倚”,便是心得其正之状也。蔡介夫尝述王端毅公语谓“经筵进讲此章,每句贴一先字”,以为未当。看来情既有偏,则或先或后,皆能为病,但不可指杀一处说尔。公所著有石渠意见一编,与朱子颇有未合处,旧尝一见之,惜未及详读也。

    四二、近时格物之说,亦未必故欲求异于先儒也。秪縁误认知觉为性,纔干渉事物便说不行。既以道学名,置格物而不讲又不可。而致知二字,略与其所见相似,难得来做个题目。所以别造一般说话,要将物字牵拽向里来。然而毕竟牵拽不得,分定故也。向里既不得,向外又不通,明是两无归着,盍于此反而思之?茍能姑舎其所已见者,虚心一意,恳求其所未见者,性与天道未必终不可见。何苦费尽许多气力,左笼右罩,以重为诚意正心之累哉!

    四三、论语首篇,首以学为言,然未尝明言所学者何事。盖当时门弟子皆已知所从事,不待言也,但要加时习之功尔。自今观之,“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夫子之所以教,非学者之所学乎?是知学文,修行皆要时时习之,而忠、信其本,尤不可须臾失焉者也。注所谓“效先觉之所为,亦不出四者之外。”若如陆象山之说,只一个“求放心”便了,然则圣门之学与释氏又何异乎!

    四四、中庸首言戒惧、慎独,即大学正心、诚意工夫,似少格物、致知之意,何也?盖篇首即分明指出道体,正欲学者于言下领会,虽不言知,而知在其中矣。末章复就下学立心之始说起,却少“知”字不得,所以说“知逺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曰近,曰自,曰微,皆言乎其本体也,性也。曰逺,曰风,曰显,皆言乎其发用也,道也。知此,则有以见夫内外本末,初无二理,戒惧、慎独,方有着力处,故曰“可与入徳矣”。大学所谓知至而后意诚、心正,其致一也。

    四五、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以此实良知良能之说,其义甚明。盖知能乃人心之妙用,爱敬乃人心之天理也。以其不待思虑而自知此,故谓之良。近时有以良知为天理者,然则爱敬果何物乎?程子尝释知觉二字之义云: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又言:佛氏之云觉,甚底是觉斯道,甚底是觉斯民?正斥其认知觉为性之谬尔。夫以二子之言,明白精切如此,而近时异说之兴,听者曾莫之能辨,则亦何以讲学为哉!

    四六、性之理,一而已矣。名其徳,则有四焉。以其浑然无间也,名之曰仁;以其灿然有条也,名之曰礼;以其截然有止也,名之曰义;以其判然有别也,名之曰智。凡其灿然截然判然者,皆不出于浑然之中,此仁之所以包四徳,而为性之全体也。截然者,即其灿然之不可移者也;判然者,即其截然之不可乱者也。名虽有四,其实一也。然其所以如是之浑然灿然截然判然,莫非自然而然,不假纎毫安排布置之力,此其所以为性命之理也。

    四七、“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又安有形体可觅邪?然自知道者观之,即事即物,此理便昭昭然在心目之间,非自外来,非由内出,自然一定而不可易。所谓“如有所立卓尔”,非想象之辞也。佛氏以寂灭为极致,与圣门卓尔之见絶不相同,彼旷而虚,此约而实也。果然见到卓尔处,异说如何动得?

    四八、以觉言仁固非,以觉言智亦非也。盖仁智皆吾心之定理,而觉乃其妙用。如以妙用为定理,则大传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果何别邪?

    四九、朱子尝言:神亦形而下者。又云:神乃气之精英。须曾实下工夫体究来,方信此言确乎其不可易。不然,则误以神为形而上者有之矣。黄直卿尝疑中庸论鬼神有“诚之不可掩”一语,则是形而上者。朱子答以“只是实理处发见”,其义愈明。

    五〇、先天图最宜潜玩,性命之理直是分明。分阴分阳,太极之体以立;一阴一阳,太极之用以行。若玩得熟时,便见得一本之散为万殊,万殊之原于一本,无非自然之妙,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矣。

    五一、圣贒千言万语,无非发明此理。有志于学者,必须熟读精思,将一个身心入在圣贒言语中,翻来覆去体认穷究,方寻得道理出。从上诸儒先君子,皆是如此用工。其所得之浅深,则由其资禀有髙下尔。自陆象山有“六经皆我注脚”之言,流及近世士之好髙欲速者,将圣贒经书都作没紧要看了。以为道理但当求之于心,书可不必读,读亦不必记,亦不必苦苦求解。看来若非要作应举用,相将坐襌入定去,无复以读书为矣。一言而贻后学无穷之祸,象山其罪首哉!

    五二、“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徳行,孔子兼之。”看来说得道理分明,自是难事,见之不真者不待论,亦有心下了了,而发脱不出者,却是口才短也。此则须要涵养,涵养得熟,终久说出来亦无病痛。若本无实见,而揣摩想象以为言,言语虽工,文字虽妙,其病痛必不能免。

    五三、卲子观物外篇有云:气一而已,主之者干也。朱子易本义所谓“天地间本一气之流行,而有动静尔。以其流行之统体而言,则但谓之干,而无所不包”,与卲说合。又云“神亦一而已,乗气而变化,能出入于有无生死之间,无方而不测者也。”如此则神别是一物,与朱子所谓“气之精英”不合。异同之际,学者不可不致思也。

    五四、邵子有“神无方而性有质”一言,亦见得好。但质字未善,欲作定字,亦未知如何。大抵理最难言,得失只在一两字上。故易文言有“修辞”之训,只要说得端的,便是立其诚也。

    五五、先儒言:情是性之动,意是心之发。发动二字亦不相逺,却说得情意二字分明。盖情是不待主张而自然发动者,意是主张如此发动者。不待主张者,须是与他做主张,方能中节。由此心主张而发者,便有公私义利两途,须要详审。二者皆是慎独工夫。

    五六、“主佩倚,则臣佩垂;主佩垂,则臣佩委。”“凡为长者粪之礼,必加帚于箕上,以袂拘而退,其尘不及长者,以箕自向而扱之。”“并坐不横肱,授立不跪,授坐不立。”“上于东阶,则先右足。上于西阶,则先左足。”此等皆是粗迹,感应之理便在其中,只要人识得。故程子曰: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理无大小故也。若于事物上无所见,谈玄说妙有何交渉?

    五七、“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便是天理。”程子此言最尽,最好寻思。若读书不精,此等切至之言,都当面蹉过矣。

    五八、天地人物,止是一理。然而语天道则曰阴阳,语地道则曰刚柔,语人道则曰仁义,何也?盖其分既殊,其为道也自不容于无别。然则鸟兽草木之为物,亦云庶矣,欲名其道,夫岂可以一言尽乎?大抵性以命同,道以形异。必明乎异同之际,斯可以尽天地人物之理。

    五九、洪范之五行,在大禹谟则谓之六府,皆以其质言之,人之所頼以生者也。盖五行之质,惟人有以兼而用之。其它有知之物,或用其二,或用其三,更无能用火金者,此人之所以灵于万物也欤?若夫创制之始,裁成之妙,圣人之功诚所谓万世永頼者矣。

    六〇、“一动一静之间,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本卲子第一亲切之言,其子伯温解注,却说得胡涂了。

    六一、李习之虽尝辟佛,然陷于其说而不自知。复性书有云:情者,妄也,邪也。曰邪与妄,则无所因矣。妄情灭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虚,所以谓之能复其性也。观乎此言,何以异于佛氏!其亦尝从襌师问道,得非有取其微旨,而姑辟其粗迹,以无失为圣人之徒邪?且其书三篇,皆及死生之说,尤可见其意之所主。

    六二、陆象山与詹子南书有云:日享事实之乐。即语録中所谓“此理已显”者也。其与晦翁辨无极书所谓“言论未详,事实先着”,余尝意其指识此心为事实,今始验得分明。

    六三、包显道所録象山语有云: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按传灯録智通禅师临终有偈云:举手攀南斗,廽身倚北辰,出头天外见,谁是我般人。不知象山之言,其偶同邪,抑真有取于智通之说也?

    六四、元之大儒,称许鲁斋、呉草庐二人。鲁斋始终尊信朱子,其学行皆平正笃实。遭逢世祖,致位通显,虽未得尽行其志,然当其时而儒者之道不废,虞伯生谓鲁斋实启之,可谓有功于斯文矣。草庐初年笃信朱子,其进甚锐。晚年所见,乃与陆象山合。其出处一节,自难例之鲁斋。若夫一生惓惓焉羽翼圣经,终老不倦,其志亦可尚矣。

    六五、刘静修天分甚髙,学博才雄,议论英发,当时推重,殆与许鲁斋呉草庐等。然以愚观之,谓之有志于圣人之道则可,谓其有得乎圣人之道,恐未然也。姑举所疑之一二,以俟知言者断焉。退斋记有云:凡事物之肖夫道之体者,皆洒然而无所累,变通不可穷也。即如其言,则是所谓道体者,当别为一物,而立乎事物之外,而所谓事物者,不容不与道体为二,茍有肖焉,亦必有弗肖者矣。夫器外无道,道外无器。所谓“器亦道,道亦器”是也,而顾可二之乎!又叙学一篇,似乎枝叶盛于根本。其欲令学者“先六经而后语孟”,与程朱之训既不相合,又令“以诗书礼为学之体,春秋为学之用。一贯本末,具举天下之理,理穷而性尽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而后学夫易。”此言殊为可疑。夫易之为书,所以教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也,茍能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则学易之能事毕矣,而又何学焉?性命之理,他经固无不具,然未有専言之如易之明且尽者。易茍未明,他经虽有所得,其于尽性至命,窃恐未易言也,而静修言之乃尔其易。语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茍尝实用其工,不应若是之易其言也。得非所取者博,而勇于自信之过欤?又尝评宋诸儒,谓:卲至大,周至精,程至正,朱极其大,尽其精,而贯之以正。初闻其言,殊若可喜。徐而绎之,未为当也。孰有精而不正,正而不大者乎?若夫出处之际,议者或以其不仕为髙,亦未为知静修者。尝观其渡江一赋,其心惟知有元而已。所以为元计者如是其悉,不仕果何义乎?其不赴集贒之召,实以病阻,盖踰年而遂卒矣。使其尚在,固将相时而动,以行其所求之志,必不肯自安于隐逸之流也。然则静修之所为可重者,岂非以其有志于圣人之道乎哉?

    六六、刘静修之讥许鲁斋,颇伤于刻。茍能无失其正,虽进退无恒,未为过也。窃谓鲁斋似曽子,静修似子路,其气象既别,所见容有不同。

    六七、不仕固无义,然事之可否,身之去就,莫不有义存焉。先儒之论,可谓明且尽矣。矧求之圣门,具有成法,为其学者,或乃忽焉而不顾,将别有所见邪?

    六八、凡事皆有渐,其渐方萌,是即所谓几也。易曰:知几,其神乎!难其人矣。

    六九、卲国贒简端録近始见之,于文义多所发明,性命之理,视近时道学诸君子,较有说得亲切处。春秋论断其辞尤确,独未知尽合圣人之意否也?然其博而不杂如此,可敬也夫!

    七〇、“因时制宜”一语最好,即所谓“义之与比”也。动皆合义,则天理周流而无间,而仁亦在是矣。是故君子之用,不偏于刚,不偏于柔,惟其时而已矣。

    七一、时宜用刚而刚,时宜用柔而柔,只是大体如此。须知刚之用不可无柔,柔之用不可无刚。无柔以济其刚,或足以致悔,无刚以制其柔,或足以取吝。

    七二、阳动阴静,其大分固然。然自其流行处观之,静亦动也,自其主宰处观之,动亦静也。此可为知者道尔。

    七三、规模寛大,条理精详,最为难得。为学如此,为政亦如此,斯可谓真儒矣。

    七四、所谓无意者,无私意尔。自日用应酬之常,以至弥纶、参赞之大,凡其设施、运用、斟酌、裁制,莫非意也,胡可云无?惟一切循其理之当然而已。无预焉,斯则所谓无意也已。

    七五、凡经书文义,有解说不通处,只宜阙之。盖年代悠邈,编简错乱,字画差讹,势不能免。必欲多方牵补,强解求通,则凿矣。自昔聪明博辨之士,多喜做此等工夫,似乎枉费心力,若真欲求道,断不在此。

    七六、忠信二字,吾夫子屡以为言,此实人道之本也。常人无此,犹不可以自立于乡党,况君子之学,期于成已成物者乎!若于忠信有所不足,则终身之所成就,从可知矣。

    七七、成已成物,便是感应之理。理惟一尔,得其理则物我俱成,故曰“合内外之道”也。

    七八、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又曰:君子上逹,小人下逹。喻于义,斯上达矣。喻于利,斯下达矣。上逹则进于圣贒,下达则其违禽兽也不逺矣。有人于此,或以禽兽斥之,未有能甘心受之者。至于义利之际,乃或不知所择,果何说邪!

    七九、富贵贫贱死生寿夭之命,与性命之命,只是一个命,皆定理也。明乎理之一,则有以知夫命之一矣。诚知夫命之一,则“修身以俟之”一语,岂不简而易守乎!

    八〇、程子论大学,则曰: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论语孟,则曰:人只看得此二书切已,终身尽多也;论中庸,则曰:善学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为人之意,何其惓惓若是哉!愚于此四书,童而习之,今皓首矣,差则幸而免,至求其切已受用处,殊觉空踈。庸书以识吾愧,且以申告吾徒之读四书者。

    徃年尝述愚见为困知记两卷,盖欲以告初学之士,使不迷其所向焉尔。惟理至难明,而愚言且拙,意有未尽,乃复笔为是编。虽词若稍繁,或颇伤直,区区之意诚亦有不得已者。世有君子,必能亮之。续刻完,因赘此于末简。嘉靖辛夘夏六月丙辰整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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