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淞隐漫录》自序

类别:子部 作者:清·王韬 书名:弢园文录外编

    六合之大,存而弗论,九州之外,置而不稽,以耳目之所及为见闻,以形色之可征为纪载,宇宙斯隘而学问穷矣。昔者神禹铸鼎以象奸,惜其文不传于今。或谓伯益之所录,夷坚之所志,所受之于禹者,即今《山海》一经是也。然今西人足迹遍及穷荒,凡属圆颅方足,戴天而履地者,无所谓奇形怪状,如彼所云也,斯其说不足信也。麟凤龟龙,中国谓之四灵,而自西人言之,毛族中无所谓麟,羽族中无所谓凤,鳞族中无所谓龙,近日中国此三物亦不经见,岂古有而今无耶?古者宝龟为守国之器,今则蠢然一介族尔,灵于何有?然则今之龟,亦非古之龟也明矣。好谈神仙鬼怪者以为南有五通,犹北地之有狐。夫天下岂有神仙哉?汉武一言,可以破的。圣人以神道设教,不过为下愚人说法。明则有王法,幽则有鬼神,盖惕之以善恶赏罚之权,以寄其惩劝而已。况乎淫昏蛊惑如五通,听之令人发指,乃敢肆其伎俩于光天化日之下哉?斯真寰宇内一咄咄怪事。狐乃兽类,岂能幻作人形?自妄者造作怪异,狐狸窟中几若别有一世界。斯皆西人所悍然不信者,诚以虚言不如实践也。西国无之,而中国必以为有,人心风俗,以此可知矣。斯真如韩昌黎所云,今人惟怪之欲闻为可慨也。西人穷其技巧,造器致用,测天之高,度地之远,辨山冈,区水土,舟车之行蹑电追风,水火之力缒幽凿险,信音之速瞬息千里,化学之精顷刻万变,几于神工鬼斧,不可思议,坐而言者可以起而行,利民生,裨国是,乃是荦荦大者。不此之务,而反索之于支离虚诞,杳渺不可究诘之境,岂独好奇之过哉?其志亦荒矣。不佞少抱用世之志,素不喜浮夸,蹈迂谬,一惟实事求是。愤帖括之无用,年未弱冠,即弃而弗为。见世之所称为儒者,非虚骄狂放,即拘墟固陋,自帖括之外,一无所知,而反嚣然自以为足。及出而涉世,则忮刻险狠,阴贼乖戾,心胸深阻有如城府,求所谓旷朗坦白者,千百中不得一二。呜呼!不佞于是乎穷矣。又见夫世之拥高牙,建大纛,意气发扬,位置自高,几若斯世无足与之颉颃者。及一旦临利害,遇事变,茫然无所措其手足,甚至身败名裂,贻笑后世。盖今之时,为势利龌龊、谄谀便辟之世界也固已久矣,毋怪乎余以直遂径行穷,以坦率处世穷,以肝胆交友穷,以激越论事穷。困极则思通,郁极则思奋,终于不遇,则惟有入山必深,入林必密而已,诚壹哀痛憔悴婉笃芬芳悱恻之怀,一寓之于书而已。求之于中国而不得,则求之于遐陬绝峤、异域荒裔,求之于并世之人而不得,则上溯之亘古以前,下极之千载以后,求之于同类同体之人而不得,则求之于鬼狐仙佛、草木鸟兽。昔者屈原穷于左徒,则寄其思哀思于美人、香草。庄周穷于漆园吏,则以荒唐之词鸣。东方曼倩穷于滑稽,则《十洲》、《洞冥》诸记出焉。余向有《遁窟谰言》,则以穷而遁于天南而作也。今也倦游知返,小住春申浦上,小筑三椽,聊庋图籍,燕巢鹪寄,藉蔽雨风,穷而将死,岂复有心于游戏之言哉?尊闻阁主人屡请示所作,将以付之剞劂氏,于是酒阑茗罢,炉畔灯唇,辄复伸纸命笔,追忆三十年来所见所闻,可惊可愕之事,聊记十一,或触前尘,或发旧恨,墨沈淋漓,时与泪痕狼藉相间。每脱稿即今小胥缮写别纸,尊闻阁主见之辄拍案叫绝,延善于丹青者,即书中意绘成图幅,出以问世,将陆续成书十有二卷,而名之曰《淞隐漫录》。呜呼!余自此去天南之遁窟,住淞北之寄庐,将或访冈西之故园,而寻墙东之旧隐,伏而不出,肆志林泉,请以斯书之命名为息壤矣。世之见余此书者,即作信陵君醇酒妇人观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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