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慎辞

类别:子部 作者:明·贺贻孙 书名:激书

    嗟乎,世俗所以待子弟者何薄也!教之美服御、修容止、娴应对,雍容出入,望若神仙,自以为佳子弟矣。及与之扬扢经史,蒙然如瞽。然后悔其不与文辞相习也,则又教之以剪花缀字、铺锦成篇,取甲第于蠹简,博恩光于萤灯,将以夸世而耀俗,是又岂所以望于轻俊之子弟乎?昔者万厯之季有进士,以制艺擅名者,天下传诵其文,独吾乡邹南皋先生见之曰:是文也,体轻而辞俊,非端人也。及入朝班,果以赃败,人皆服先生知言。先生曰:此非吾之言也,程明道尝言,子弟之轻俊者慎勿教作文辞矣。予初闻程邹两先生之言,以为迂阔,及久厯时变,乃知其为世俗虑者何深且远也!今夫世俗所谓文辞者,亦既以探鸿宝、倾玉液,钩玄撮要以从事艺苑。使父兄之教端而子弟之率谨,亦复何憾而非所论于轻俊之子弟,则何也?所贵于文辞者,贵其厚也,贵其雅也。凡人之性重则必厚,轻则必薄;雅则近浑,俊则近佻。轻薄之文易就,而重厚之辞难工;俊佻之句易赏,而浑雅之气难寻。夫文所以貌薄道也,而以易就之卮言,徇易赏之拙目;用轻薄之体质,成俊佻之习俗,其流之弊将何所底?于是有夸而流于诞,冶而流于妖,诡而流于怪,幽而流于隐者矣。此第轻俊之中于文者。夫人而知之,亦夫人而忧之,而两先生之忧不止此也,两先生所忧者,技成矣,誉起矣,而或辽豕独矜、齐竽滥好,东阁西园,莫非荒宴;博望金谷,祗藉声援。齿牙相假,方誓金兰;坛坫相争,遽逞矛戟。赋非凌云,先拟窃卓;玄始草创,即学美新。杨柳月残,以织败俗;玉树花翻,以艳倾国。凡若此者,以养才则疎,以建德则悖,以独处则乖,以入羣则乱,此又轻俊之中于文因而败名辱身以及天下者。非夫人之所能知,非夫人之所能忧者矣!嗟乎,文辞之累,遂至于此!而岂文辞之为累哉?世之不可一日无文辞,犹天之不能无日星云霞,地之不能无山岳川渎也,而在雅重之子弟为之,则才彰而文明;在轻佻之子弟为之,则才薾而文匿。才者,子弟所得于天之分,不可强也。子弟而才焉,进之以道,不期重而日趋于重,不期厚而日趋于厚矣。子弟而俊焉,恣之以非道,不期轻而日陷于轻,不期佻而日陷于佻矣。故夫俊者,才之似而实非才,亦犹文者,道之貌而实非道也。自古真有道之人,其为文也,发于天机,放乎自然,如春水赴壑,冲击震荡,纵横纡折,皆廹于乌可已之势,而水无心焉,斯则文之善者矣。有得于天机自然之妙者,虽书画小技,皆足以近道,苟违其理,则虽终身雕虫篆刻,但为道之稗莠而已。非文辞之学不如书画小技也,植之亏其本,培之无其基,实陨华落,不能自固焉尔。譬之龙兴致云、鹏起乘风,吾不以龙鹏不托于风云之势也,云盛而蝤不能飞,风高而鹊不能举,则蝤鹊之质轻而材薄也。文辞者,亦子弟之风云也,奈何教子弟者不为龙鹏而为蝤鹊?沮风云之势,而销天日之光。是可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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