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空明

类别:子部 作者:明·贺贻孙 书名:激书

    思之所以不能及远者,有心者促之使近也;知之所以不能及大者,有心者隘之使小也。思与知所以远且大者,以其心之空明无弗届也。不空不明,劳心忡忡,而促之而隘之,则非思与知之累其心,有心者自累其心耳。东陵之徒日夜思为利而不及善,西山之徒日夜思为善而不及兼善,心有所偏,则思有所废也。易牙能竭其知以别淄渑,以之辨色则疎于离朱;非子能竭其知以畜骊驹,以之豢龙则绌于刘累,心有所耽,则知有所亡也。是以凡人有心,圣人无心,惟有心故执而不变,惟无心故虚而能通。执而不变,故其思有方,而其知有域;虚而能通,故其思无方,而其知无域。其思有方,故有所思,即有所不及思;其知有域,故有所知,即有所不及知;其思无方,故无所思,而无所不及思;其知无域,故无所知,即无所不及知。从古圣凡之分,在有心无心辨之而已。是以无心者常明,譬如葵花无目,而能视日为向背,彼其视不以目也。即此推之,一镜空悬,百像悉现;百镜并悬,一像百现。亦惟无心于现,故其见不可胜用也。无心者常聪,譬如芭蕉无耳,而能听雷以生长,彼其听不以耳也。即此推之,謦欬号呼,众谷皆应;抚琴动操,众山俱响。亦惟无心于听,故其听不可胜用也。无心者常辨,譬如龟蔡无言,而能告人以吉凶,彼其辨不以言也。即此推之,图书贝叶,默识心通;汲冢秦灰,文匿道存。亦惟无心于言,故其辨不可胜用也。然则圣人不出户而见天下,圣人亦无心于见也。使有心焉,庭除衽席之间,其掩吾明也多矣;不下堂而听万里,圣人亦无心于听也。使有心焉,属垣同室之间,其蔽吾聪也众矣;圣人之言,范围天地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圣人亦无心于言也。使有心焉,唯阿之相去无几,而指马之相淆已多矣。孔子曰“视思明,听思聪,言思忠”,又曰“天下何思何虑”,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孔子之言非二道也,以为耳目口体之官,不思而蔽于物,是以不聪不明而不忠,心之官则思,然使有心而不能无心,则心役于思,思役于视听与言,而心官始劳。心官劳,则心口耳目仅成四物,思言视听但成四惑,以物交物,以惑引惑,欲求免于不聪不明不忠,犹辟寒以冰而被重裘以避暄也,安能感通天下之故哉?今试有人玳瑁筵侧见冶容焉,心注于冶容,目亦注于冶容,纵宾从如云、簪绂满堂,然心目所注,惟有冶容,自冶容而外不复见有余人,况可观于无形见所不见耶?又试有人桃花扇后闻娇歌焉,心逐于娇歌,耳亦逐于娇歌,纵钟鼓在宫、琴瑟在御,然心耳所逐惟有娇歌,自娇歌而外不复闻有余声,况可听于无声闻所不闻耶?或又有人于稷下游谈之间言坚白与异同焉,心斗于坚白异同,口与舌亦角于坚白异同,虽终日雕龙谈天、炙毂相过,然心与口舌所鬬所角,惟有坚白异同,自坚白异同而外不复举要该凡,具众理而应万事,况能渊默雷声,行无言之教、示不言之化耶?惟思亦然。思系于机穽则智慧不开,所以李林甫每陷一人,必熟思于偃月之堂,而不能思禄山之速反;秦桧每兴一狱,必熟思于格天之阁,而不能思兀朮之败盟。惟知亦然。知牵于小数则神明不正,所以智伯能察左右之窃瓜,而不能知三国之合谋以图己;桑田巫能知晋君之不食新,而不能知己身之先见杀者。何也?以其所思所知者皆妄心之所结,而其所为心者皆妄识之所生。是以君子贵复其本心。本心既复,则无心之旨得,而空明见矣。

    子翼以诸生累辞征辟,亦明季遗老之一。四库总目收其诗触四卷、水田居集五卷,一题为明人,一题为国朝人,前后自相抵牾,何其疎也。此书成于晚年,盖在身经国变以后。读其贵因、藏智、定志、传人诸篇,诚非铸万、默斋诸人所及。书目答问以专气、止辩时及老庄,遂疑由儒入道,归之杂家。实则名法纵横,无所不有,不仅兼道家言也。唯文体为排偶所累,不克变东京而返先秦,是其一病。旧刻每篇各有评论,自序外又有释智弘、叶擎霄、廖志灏、邹万选四序,今俱不取。内不足而藉外言以增重,世俗往往有之,非可施之豪杰有志之士也。戊午八月新昌胡思敬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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