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乐以志为本

类别:子部 作者:清·崔述 书名:考信录

    世儒论古乐者皆求之律。自班固以来,娶妻生子之喻,十分九分之疑,王朴、蔡元定之所定,范景仁、司马君实之所争纷然不一。余之意独以为不然。《经》之言乐,此章详矣。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四言而乐之事备矣。何者?凡乐必有其本,──本也者,志是也。有志而後有诗,──诗者,取志而宣诸喉舌者也。有诗而後有歌,──歌者,取诗而畅其音节者也。有歌而後有声,──声者,取歌而布之於丝竹者也。是故,诗曰“言志”,歌曰“永言”,声曰“依永”:“言”即其言志之诗也,“永”即其永言之歌也;即其诗而长之之谓“永”,随其歌而应之之谓“依”。然则声之抑扬疾徐视其歌,歌之抑扬疾徐视其诗,而诗之抑扬疾徐视其志矣。是故,志者本也,声者末也。其志必中正和平也,而後其诗其歌其声从容舒畅,而俯仰迟速无不其宜者。志不美,求之於诗,无益也;诗不美,求之於歌,无益也;歌不美,求之於声,无益也。故曰“作乐崇德”,“见其乐而知其德”也。然又制律以和声者何居?八音并作,彼此恐其不均,数章迭奏,先後恐其不符,故为律以考验之,使归於一耳;非以律为乐也。《书》曰:“同律度量衡”,律之於音也犹度之於布帛,量之於粟,衡之於金也。长短之形,目能察之,而一左一右不能必其无分杪之差,故受之以度而後齐。高下之音,耳能辨之,而一彼一此不能必其无几微之异,故受之以律而後调。是故,律者所以均高下,而非所以为高下也;度者所以均长短,而非所以为长短也;量与衡者所以均多寡轻重,而非所以为多寡轻重也。後世儒者之为古乐也则不然,不求其原於志与诗而惟斤斤於律;声从律起而不自歌生,诗缘歌作而非由志出,取命夔之语而颠倒施之;正使所制之律毫厘不爽於古,亦与古乐无与,况未必然乎!如但持古人之律即可为古乐,是得周尺而即可以制周礼也。曰:然则何以淑其志?曰:《经》言之矣,曰:“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刚直,《乾》之德也,宽简,《坤》之德也。有其德者必有其偏;温也,栗也,无虐且无傲也,德之不偏不倚,纯粹至善,所以为中正而和平也。由是而发之诗,著之歌,播之声,舜之乐所以为至也。故“诗言志”云云者,所以为乐也,古乐之与後世异者也;“直而温”云云者,所以为《韶》也,舜乐之与三代异者也。故古今知乐者莫如孔子、孟子。孔子曰:“乐则《韶》舞”,“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闻《韶》,曰,‘不图为乐之至於斯也!’”──此论乐之品也,为夫不能“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者言之也。孟子曰:“今之乐由古之乐也:百姓之疾首蹙而相告者,不与民同乐也;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者,与民同乐也”,──此论乐之本也,为夫不知“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者言之也。盖乐犹文也:文之本在明理达意,不如是则非文,孟子之论乐是也;文之品则有高下精粗纯杂之分,当求其上者而法之,孔子之论乐是也。孔子之论乐,与颜、曾之徒知乐者言之也;孟子之论乐,与战国之君臣不知乐者言之也。彼且不知乐之本,何暇与之论高下。譬诸近世之文,不求之理而但揣摩西汉、盛唐之体,格於语言音响之间,此姑使之返而求所以明理者,未可遂以文之高下语之;非谓文之遂无高下也。宋韩魏公琦《上仁宗疏》云:“不若穷作乐之原,为致治之本,使政令平简,民物熙洽:斯则古之乐也,可以器象求乎!”呜乎,三代以还,知乐者一人而已矣!若夫诸儒所论,累黍为尺,由尺生律,以黍尺之多寡长短为古乐者,吾不知乐,吾知其非乐也!

    【备考】“有仍氏生女,黑真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乐正後夔取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忄林无餍,忿无期;谓之封豕。有穷後羿灭之,夔是以不祀。”(《左传》昭公二十八年)

    “帝曰:‘龙:朕┾谗说殄行,震惊朕师,命汝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惟允!’”(《书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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