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辨太伯不从翦商之说

类别:子部 作者:清·崔述 书名:考信录

    朱子《论语注》云:“大王之时,商道浸衰而周日强大;季历又生子昌,有圣德:大王因有翦商之志。而大伯不从;大王遂欲传位季历以及昌。大伯知之,即与仲雍逃之荆蛮。夫以大伯之德,当商、周之际,固足以朝诸侯,有天下矣;乃弃不取而又泯其迹焉,则其德之至极,为何如哉!”其後元金仁山驳之,以为非是。而近世稼书陆先生复申朱子之意,以仁山之说为谬。余按:大王欲传季历以及昌,其说本之《史记》;《史记》但载大王言云:“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初未尝有大王欲翦商之说也。朱子从而增之,以为大王当己之身即欲夺商天下,误矣!仁山驳之,是也,且其辨亦甚明;而後儒犹云云者,无他,震於孔子“至德”之称,以为避弟之节小,存商之义大,故不肯舍彼而就此耳。夫论古之道当先平其心而後论其世,然後古人之情可得;若执先入之见,不复问其时势而但揣度之,以为必当然,是“莫须有”之狱也,乌足为定论乎!大王之事,《诗》、《孟子》言之详矣。《诗》云:“古公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於岐下。”《孟子》曰:“大王居,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大王流离播迁之不暇,而暇谋商乎!《诗》云:“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又云:“帝省其山,柞或斯拔,松柏斯兑,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孟子》曰:“文王以百里。”是大王虽迁岐而生聚犹未众,田野犹未辟;至於王季,始启山林,文王然後蕃盛,而疆宇犹仅於百里也。大王之世,周安得日强大哉!且使大王如果强大,则何不恢复故土,逐獯鬻於塞外,以雪社稷之耻,乃反晏然不以为事而欲伐天下之共主,是司马错之所不为也,大王岂为之乎!《记》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古之帝王皆非有心於得天下者也,天与之,人归之,不得已而受之耳。南河、阳城之避,不待言矣;即鸣条、牧野,亦如是而己。“受球受共”以後,“三分有二”之馀,但使桀、纣之恶未甚,犹不肯伐之也;况大王新造之邦,蕞尔之土乎!且夫大王,天下之仁主也。当其在也,獯鬻无故侵之而犹不与之角,事之不免而遂去之,大王之心亦可见矣,乌有喘息甫定而欲翦商者哉!今论者但欲表大伯之忠贞,遂不惜诬大王以ダ觎,但取其论之正大,遂不复顾其事之渺茫,过矣!凡己所有而以与人曰让;人以所有与己而己不受则不曰让,而犹或谓之让;未有以不肯无故夺人所有而亦谓之让者。天下,商素有之天下也,於周何与焉,而大伯得以让之!若大伯可谓之让商,则伊尹亦可谓之让大甲,周公亦可谓之让成王,诸葛武侯、郭汾阳亦可谓之让汉、唐乎!然则非但时势之不符也,即文理亦难通矣。由是言之,大伯自让王季耳,与商初无涉也。曰:然则《诗》何以称“大王翦商”,《传》何以言“大伯不从”,《论语》何以与文王皆谓之“至德”也?曰: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况《宫》一诗,语尤夸诞:僖公乞师於楚以伐齐,为楚戍卫,又会楚於薄於宋,而此篇反谓之“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其叙现在之事犹诬如此,况追叙数百年以前之事,乌在可信以为实邪!《左传》之文,《史记》尝采之矣:《晋世家》云:“大伯亡去,是以不嗣。”以不从为亡去,是所谓不从者谓不从大王在岐耳,非有他也。杜氏始有“不从父命”之言;然云“不从父命,俱让吴”,则似亦谓立己之命耳,未见其为翦商之命也。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三人之行不同也,而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大伯之与文王,何必同为一事,然後可以同谓之“至德”乎!然《史记》大王欲立季历之言,本不足信;後儒纷纷之说,实皆此言有以启之。惜乎仁山之辨之未及於是也!说见後《大伯虞仲篇》中。

    “古公有长子曰大伯,次曰虞仲。大姜生少子季历,季历娶大任,皆贤妇人。”(《史记周本纪》)

    “古公卒,季历立,是为公季。公季修古公遗道,笃於行义。”(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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