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辨苏轼、孔子罪汤、武之说

类别:子部 作者:清·崔述 书名:考信录

    苏氏云,“孔子盖罪汤武,曰‘大哉,巍巍乎尧、舜也!’‘禹,吾无间然’,其不足於汤、武也明矣。使文王在,必不伐纣。纣不见伐而以考终,或死於乱,殷人立君以事周,君臣之道岂不两全!而以兵取之,而杀之,可乎!”由是世之论者皆以文王不伐商,而武王伐之为非是。余独以为不然。圣人者,奉天而行者也,故孟子曰:“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文王之不伐纣与武王之不得不伐纣,皆天也,故孟子曰:“取之而民不悦,则勿取,文王是也;取之而民悦,则取之,武王是也。”盖文王之时,诸侯新服,周化犹未大行,而纣贤臣尚多,其虐未甚,故文王可以不伐商;至武王之世,商之贤臣已尽,而纣暴虐滋甚,民困而无所告,为武王者安能晏然听其骈首而就死乎!当商之末,诸侯相吞并,西方则崇为大,东方则奄为大,中州之地,大河南北,则殷之王畿也。文王起於西陲,故先伐崇与密;至武王而克商,至成王、周公而後践奄;自西而东,化以渐及,先後之势然也。故曰“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犹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後大行。”言其三世相承以共安天下也,但武王当其中耳,不得遂以此为圣人之优劣也。“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夫禹与文王之乐未必即无高下,然必不在於追蠡,则武与文之优劣亦不在於伐商与不伐商,王与帝之升降亦不在於征诛与不征诛也。如以其迹断之,是以追蠡而论乐耳。《记》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夫子焉不学。”皆以文、武并称,从未有歧而二之者。是孔子於文、武,其尊信无以异也。且《论语》者,後人之所记,非孔子之所自著也,其论尧、舜、禹亦仅一见,则圣言之遗者尚多。今也据孔子之赞舜、禹而遂诬孔子之罪汤、武,则孔子尝称稷,即可谓之罪契,尝称周公,即可谓之罪召公矣:欲诬圣人,亦何患於无辞乎!夫可以取信者孔、孟而已,孔子未尝斥汤、武也,则曲为之说曰,孔子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也;然则孟子不必讳矣,而孟子不惟不斥,且表章之,苏氏不复能曲为说,则直曰“孟子之言不可为训”而已。孔子既未尝言,孟子之言又不可为训,则虽欲不入於杨、墨,不可得矣!至所称两全之术,尤为纰缪。何者?武王之伐纣,不过欲救民耳;以民困於水火而不能待纣之死,是以伐之,非贪其地而灭之也。若殷别立贤君,武王又何必强之事己。且夫力能靖殷,使之不至於乱,而不肯一援手,乃冀幸其自相屠戮而享其利,而脱己之恶名,此岂圣人正大光明之心也哉!详苏氏之计画,皆曹操、司马懿狐媚窃国者之所为,盖以利天下之心揣武王,故欲进之以此,而不自知其肝胆之楚、越也!至谓纣见杀於武王,则亦承《史记》之谬耳,武王岂有是事也哉!张子厚云:“一日之间,天命未绝,则为君臣;当日命绝,则为独夫。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武王安得而止之哉!”以此为武王解,似矣。然天下事未有不以渐者,天命之绝岂在一日;况君臣之分犹天泽之不可更;昨日竭忠贞而奉之矣,今日称干戈而加之,可乎!且夫孟津之会,诸侯不期而至,《史记》文耳,武王未必不告之也。纵果诸侯自来,要亦闻武王之伐商而会之耳;武王早至孟津,则诸侯早会,迟至则迟会,如之何其可以一日之间为天命去留之界也!盖殷天命之去当在文王之世,故《书》曰“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诗文王》之篇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天命已去而久不肯伐商,是以谓之“至德”。若至孟津之会而後决,则文王之伐密伐崇,三分有二,庸得不谓之跋扈乎!盖凡论周事者皆为《史记》所误,而以文王之为西伯,专征伐,为纣之所赐,故以後世君臣之分断武王之是非。不知殷衰以来,圣贤之君不作,诸侯固以渐而叛矣;周介戎、狄之间,乃商政所不及,及其浸昌浸大,诸侯归之,又商所不能臣,自文王之世固已未尝一日臣於商矣,况武王乎!《牧誓》曰:“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夫曰“于百姓”而不曰“于万方”曰“于商邑”而不曰“于下国”,则是纣之号令止行于其畿内之明证也。故凡真古书之文,未有谓桀、纣之令行於天下者;惟伪书乃往往有之。如《汤誓》及此篇,皆马、郑相传之真《古文尚书》也,则其文但曰“率割夏邑”,“奸宄于商邑”而已;而《伪古文尚书》之《汤诰》则曰“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矣,《泰誓》则曰“残害于尔万姓”,曰“毒四海”矣。何者?《伪书》撰於东晋以後,彼固以汉、晋之事例之也。学者苟能分别观之,则不但古圣人之真可识,而古书之真伪亦可辨矣。由是言之纣与文、武原无君臣之分而但为名号正朔所存,苟非大无道则圣人亦不忍轻黜之,苟其大无道则圣人亦不敢擅庇之,文、武岂有二道也哉!是故论文、武者但当问其实为纣臣与否,而不必问其伐商与不伐商。果君臣也,则虽以曹操之不篡汉而罪与丕无殊;果非君臣也,则虽以武王之伐商而至德与文不异。惜乎世之论者皆不折衷於此,信杨、墨者则以汤、武为罪人,尊圣人者亦但以天命为解释;《六经》之晦,圣人之受诬也久矣!余既有见於此,不忍不言,然言之亦未必其有信之者也。嗟夫,自战国至秦,世道之一大升降也,杀人动数十万,民之死者十而七八,卒灭先王之法,焚《诗》、《书》,废礼乐而後已,何以至於是也?以自文、武以後八九百年,无圣人为天子者以救之也。然则使汤不放桀,武王不伐纣,将不待後世而即为战国可知也。夫果不待後世而即为战国,则当孔、孟来生而尧、舜之道久已泯没,孔、孟且无所承以传於後,人类几何而不尽,即不尽而几何不为禽兽也!呜乎,後世之人所以尚能生全而异於禽兽者,汤、武之功也;赖汤、武之功以生,而遂奋其笔以訾汤、武,以为千古之罪人,世之背本忘恩未有如是之甚者也!且夫以汤、武之放伐为罪者,黄老氏之言也;黄老氏之言,杨氏之言也。後之儒者耻言杨、墨而自以为能辟异端,然论圣人之事则皆祖述杨、墨之剩言而不自知,呜乎,吾不知其所辟者何异端也!故今於汤、武王之事特详辨之。说并见《成汤》、《王季》、《文王》、《伯夷》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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