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辨申侯召戎灭周之说

类别:子部 作者:清·崔述 书名:考信录

    《晋语》,史苏云:“王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太子出奔申。申人缯人召西戎以伐周,周於是乎亡。”《郑语》:史伯云:“王欲杀太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缯与西戎会以伐周,周不守矣!”《史记周本纪》云:“王废申后,去太子。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於是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余按:此事揆诸人情,征诸时势,皆不宜有。申在周之东南千数百里,而戎在周西北,相距辽越,申侯何缘越周而附於戎!黄与弦之附齐也,其国在楚东北,然楚灭之,齐桓犹不能救,远近之势然也。王师伐申,岂戎所能救乎!陉庭之启曲沃以伐翼也,蔡之召吴与伐楚也,其地皆相邻接,故曲沃吴得以因之。申与戎相距数千里,而中隔之以周,申安能启戎;戎之力果能灭周,亦何藉于申之召乎!申之南,荆也。当宣王时,荆已强盛为患,故封申伯于申以塞其冲。周衰,申益微赐;观《扬水》之篇,申且仰王师以戍之。当幽王时申畏荆自保之不暇,何暇反谋王室!且申何不近附于荆以抗周,而乃远附于戎也?晋献公欲立奚齐,使人杀重耳、夷吾,重耳奔狄,夷吾奔粱,献公未尝必求而杀之也。楚平王信谗,欲杀太子建,建奔郑;楚之强可以求建於郑,然平王亦竟听之。宜臼既逐,伯服得立,则亦已矣,幽王何故必欲杀其子而後甘心也?鲁子赤,齐甥也;襄仲反请於齐侯而杀之。邾捷、郑驷丝,晋甥也;文公卒,邾人立ㄑ且,子游卒,郑人立驷乞,晋虽伐之问之,卒亦不强其必从也。此其相与争者皆兄弟之属,其舅,大国盟主也,然犹如是;况宜臼之於王,父子也,申侯之於王,君臣也,王逐宜臼,听之而已,申侯亦不应必欲助其甥以倾覆王室也。君臣,父子,天下之大纲也;文、武未远,大义犹当有知之者。况晋文侯、卫武公,当日之贤侯也,而郑武公、秦襄公亦皆卓卓者,宜臼以子仇父,申侯以臣伐君,卒弑王而灭周,其罪通于天矣,此数贤侯者当声大义以讨之;即不然,亦当更立幽王他子或宣王他子,何故必就无君之申而共立无父之宜臼哉?西周之亡,《诗》、《书》无言及者,於经无可征矣。然《春秋传》往往及东迁时事而不言此,至《周语》述西周事众矣而亦未有此,此君臣父子之大变,动心骇目,不应皆无一言纪之,而反旁见於《晋》、《郑》之语,史苏、史伯追述逆料之言。且所截二人之言,荒缪亦多矣。伊尹,圣人也,而以为与妹喜比而亡夏,胶鬲,贤人也,而以为与妲己比而亡殷,诬矣!褒君也而化龙,龙也而化鼋,童妾也而生女,而孕至数十年,又妄矣:吾闻以一隅反三隅者,未闻三隅不足以反一隅者,此言之非实亦明矣。若之何《史记》遂据追述逆料之语而纪之为实事也!盖吾尝读《大雅瞻》、《召》二篇,及《小雅》之《节南山》、《正月》、《十月》、《雨无正》等篇,所刺幽王失德群奸擅政之事正亦多端,不但褒姒一事已也;而周之患戎,其来亦久,穆王时尝征犬戎,宣王时犭严狁内侵至于泾阳,《出车》、《六月》等篇屡言之,至幽王时而周益衰,故戎益肆耳。《传》云:“周幽为大室之盟,戎、狄畔之。”诗云:“今也日蹙国百里。”然则戎之灭周非一朝一夕之故。盖缘幽王昏纵淫暴,掊克在位,久矣失民之心,是以戎来侵伐而不能御;日渐蚕食,至十一年而遂灭;戎之力自足灭周,初不待於申侯之怒也。乃世之论者遂据此以为平王与於弑父;其戍申也,以为平王德其立己而忘不共戴天之仇,其亦过矣:且《晋语》、《郑语》但称西戎,《史记》分为西夷、犬戎二国而叠言之,亦非是。故今取《大雅》、《周语》之文及《郑语》篇终纪事之语次之,以著周亡之由;而於史苏、史伯所称者不采,於《史记》所述者删而存之,惧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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