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辟纣与扣马理无两是

类别:子部 作者:清·崔述 书名:考信录

    余按:天下之是非一而已矣,此是则彼非,此非则彼是,无两是之理也。是故,启之继统为是,则有扈之阻兵为非;桀、纣之暴虐为非,则汤、武之吊伐为是;汤武是则佐汤、武以伐桀纣者皆是,桀、纣非则助桀、纣以抗汤、武者皆非。战国以降,地丑德齐,各以力争,为君者各树私恩以结其士,为士者各怀私恩以报其君,而不复顾天下之大义,於是各为其主之说始兴,而豫让以死报智伯矣,聂政以死报严仲矣。自世俗论之,则以为贤矣;而自圣贤观之,特徒死而已。故纣之臣未必无殉国者,而孔子概未之论;及其於殷臣而仁之者凡三,其一则去纣,其二则皆谏纣者也。何者?理固无两是也。齐桓能尊周室,存亡国,则以管仲之佐之为仁。楚僭王,灭诸姬,则其臣虽忠如子文而不得为仁,而子西且有“彼哉”之叹矣。宗鲁之殉公孟,子路之殉孔悝,未尝非忠臣之节,而孔子深罪宗鲁,亦不取於子路。然则圣人之心可以见矣。故伯夷之扣马果是,则殷、纣之虐民无讥;苟武王之救民不非,则以伯夷之圣,安得有扣马之事哉!且伯夷固尝辟纣而居北海以待天下之清者也,欲天下之清,必无纣而後可;欲无纣,必有人伐之而後可。纣死既不可待,纣让又必不能,不伐之,无策也。既不欲有纣,而又不欲人伐之,然则伯夷之心将令如何而後可也?纣之暴甚矣,民之困於纣极矣,“夫知保抱携持厥妇子,徂厥亡,出执”,是人人皆欲辟纣而不能也。伯夷既自辟纣矣,则人之欲辟纣而不能者,必伯夷之所哀怜而欲救之者也。若但自免其身而已,人之不能免者己不能救而又禁人救之,是伯夷但知有己,不知有人也,恶足以为圣哉:然则叩马信则辟纣必诬,辟纣信则叩马必诬,《孟子》与《史记》亦无两皆是之理也。《史记》记东迁以後事,采之《春秋经》、《传》,犹多乖谬,况克商以前乎!《世家》之与《年表》,此传之与彼传,抵捂至不可数,自所作者自犹反之,况经传乎,伊尹之割烹,孟子辨之矣,然《史记》犹信而采之,乌在其可以诬伊尹而独不可以诬伯夷也!孟子之述伯夷,详矣,言之重焉,词之复焉,辟纣之文至於三见,而无一言及於叩马,则首阳之饿因辟纣,不因叩马,明矣。辟纣故饿,饿故思养而归於周,是以《论语》但云“饿於首阳”而不云“饿死於首阳”;不然,何为无故而思“善养老者”,间关数千里而归於周也哉!学者但屏《史记》而不读,则《论语》、《孟子》之文正相发明,经旨自了然而无疑矣。盖当战国之时,杨、墨并起,处士横识,常非尧、舜薄汤、武以快其私,故或自为论以毁之,或诸人以毁之,是以毁尧则诸许由,毁禹则诸子高,毁孔子则诸老聃,其大较也。伯夷既素有清名,又有饿首阳一事,故附会为之说以毁武王;若《庄子》及《吕氏春秋》(说详前条)其明验也。太史公习闻其说,不察其妄而误采之耳。王氏之辨是也。然太史公尊黄、老而齐六术,其采之固无足怪;独怪唐之韩子,自命为抵排异端,宋之程朱,人以为接孟子之传,而亦信杨、墨之邪说;而辟其谬者,乃出於逢君之安石,是犹鲁之逆祀,更数贤大夫莫能正而正之於阳虎也,岂不惜哉:异端之害莫甚於杨、墨,杨、墨之罪莫大於非尧、舜薄汤、武;此之不辟而但摭拾其他,其毋乃豺狼当道而问狐狸乎!至於“父死不葬”之言,荒唐殊甚,“西山命衰”之歌,浅陋已极;而举世皆信之。吁,其真可怪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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