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 幽期部一 莺莺传

类别:子部 作者:明·王世贞 书名:艳异编

    (即会真记)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亡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

    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家财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统戈节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虏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悴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断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涕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十七年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札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溃然而奔。张生悔之;翌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干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人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 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投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且三五夜》。其词曰: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

    崔之东有杏花一树,扳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上,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矣,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女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好,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 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君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同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矣。斜月晶荧,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耶?”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

    是后十余日,杳不复至。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会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诗渝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夕,再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不数月,复游于蒲,舍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观览。大略崔之出人者,势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垤ぁ4抟噱嶂怪,投琴,位下流涟,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云:“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伏承便示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亡。鄙薄之志,元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在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中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没,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鸣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秘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露,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笼。瑶钗行彩凤,罗彼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里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环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绩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履,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流连时有限,缱缮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晓镜,残灯绕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瞳瞳。乘骛还归洛,吹萧亦止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亦志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蚊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笑。余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后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知之,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淬却羞郎。

    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之: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

    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使夫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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