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集) 卷一神部 巫娥志

类别:子部 作者:明·王世贞 书名:艳异编

    蜀之眉州,去城一舍许,小市濒江,人烟数百家。有古庙一区,相传为花蕊夫人费氏之祠,颇著灵迹。庙左大姓钟声远者,富而好礼,喜延名师。声远女兄有子曰谢生琏者,亦钜室, 来舅家就学。生仪容秀整,风韵清高。群从咸喜之,相与弈棋饮酒谈笑赋诗,惟恐生之或去也。

    钟西塾后创一园,特盛。建漪筋堂、水月亭、玩芳亭、醉春馆、翠屏轩于其内。生爱园幽雅,寓息其间,将近期月矣。一日,偶自外回,忽见四女郎,年近初笄,娉婷窈窕,嬉戏于玩芳亭畔,生谓是诸表妹,遽前揖之,至则皆非也。女殊不羞避,笑语自若。生问之曰:“小姐辈误此来耶?”中一人应曰:“吾姊妹东邻花氏之女也。久闻芳园胜丽,奇卉纷敷,故相携就此一赏玩耳。不料为郎所窥,幸无深讶。”生意其邻居女子相往还,亦不似为怪。

    至夜将睡,忽闻窗棂轧轧作声,若有人敲推者。起视,乃曰间所见诸女之一,闯然入户,向生施礼,和颜悦色,近语低声,云:“奴等蒲柳陋资,丹铅弱质。偶得一接于光范,□然忽动其柔情,莫或自持,是不可忍,故冒禁而相就,遂犯礼以私奔,肃抱衾稠,愿荐枕席。”言讫,即邀生人寝,”相与媾欢。生戏问曰:“彼三人何在,安得独来?”女曰:“姑候来宵,分此乐与诸妹耳。”遂口占一诗曰:

    翠翘金凤锁尘埃,懒画长蛾对镜台。

    谁束白茅求吉士,自题红叶托良媒。

    兰缸未灭心先荡,莲步初移意已摧。

    携手问郎何处好,绛帷深处玉山颓。

    俄而兔魄将低,鸡声渐动,女揽衣起曰:“奴回也。”遂悄悄而 去。

    翌晚,生瘅攴倮迹启窗相候。女果共一人至,笑抚生曰:“昨夕之欢,愿推小妹。”乃顾妹云:“汝善事郎君,好好做新人也。”缓步而出。其妹共生同衾并枕,亲呢绸缪,一如姊氏,性复慧黠,亦能吟诗,诗曰:

    赤绳缘薄好音乖,姊妹相看共此怀。

    偶伴级鸫窃碌睿忽逢僧孺拜云阶。

    春生玉藻垂鸳帐,香喷金莲脱凤鞋。

    鱼水交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吟罢,女迤逦告回。生嘱之再至。女曰:“勿多言,管不教郎独宿也。”

    是夕,大姊又送三姨至。生欲俱留之。辞曰:“待君为四度新郎之后,妾姊妹当分侍房帏,周而复始耳。”生即与三妹狎,且索其诗。答曰:“愧无七步之才,又非二姊之敌,安有此能乎?”生固求之,乃吟曰:

    兰房悄悄夜迢迢,独对残灯怅寂寥。

    潮信有期应自觉,花容无媚为谁销。

    愁颦柳叶凝新黛,笑看桃花上软绡。

    夙世因缘今日合,天教长伴董娇娆。

    须臾,雨散云收,河横斗落,敛袂而起。略整残妆,谓生曰:“今夕,四姨与郎为偶,吾姊妹不可俱出。大姊当送之至耳。”

    次夜二鼓,四姨果盛饰偕姊就生。行夫妇之礼,设山海之盟,同诉幽情,亦成近体,曰:

    每到春时懒倍添,红窗慵把绣针拈。

    奇逢讵料谐鸳偶,吉卜宁期叶凤占。

    鬓乱绿鬟云扰扰,手笼红袖玉纤纤。

    明珠四颗皆无价,谁似郎君尽得兼。

    由是之后,群女分番,每夕,二人侍寝。生以白面书生获此奇遇,浓情媚意,眷恋日深,倚翠偎红,应酬不暇。但愿学鸳鸯之老,不欲听子规之啼矣。

    夫何好景难留,佳期易阻。将及月余,父母促生归娶,诸女闻之,皆来就别,会宿书斋。生一一温存,式均其惠。将晓,大姊谓生曰:“奴四人为堂姊妹,皆闺阁处子。昨偶窥园,遂沾多露,荷蒙不鄙,均辱深怜。方访伉俪,忽见仳离,悠悠长恨,此何极也。然使终念旧欢,幸莫遐弃。成亲之后,求便重来,奴 姊姝当企踵盱衡,候郎于翠屏轩下耳。”即拔金掩鬓一支致赆。 三妹亦以翠钿银镯耳逊钌希曰:“归遗细君,少结殷勤之意。”各洒泪而别。

    生收拾于书笼中。抵家,而婚期逼矣。宴而完毕,家室宜然。然四女之思,亦未尝置。满月后,妻归宁,生孤枕独宿。忽梦与四女相见,交会如常。三姨起曰:“与郎久别,无以为欢,请作回风之舞。”于是展翠衣,翻罗袖,虽飞燕之轻盈、公孙氏之神捷,未足以拟其奇妙也。舞罢,大姊乃作回风之曲,曰:

    有淑人兮邦之媛,佩明月兮纫兰荃。

    芮崆兮掌上翻,长袖兮筵前。

    初鸿惊兮巧周旋,忽举兮何蹁跹。

    云鬟坠兮玉珥,文席委兮珠钿。

    羌宛转兮妖且妍,奇莫敌兮妙莫传。

    倏低昂兮既罢,蹇良夜兮如年。

    二姨因取玉箫付四姨,曰:“妹深善于此,愿勿靳焉。姊倚歌而和,不亦可乎?”妹跃然曰:“有是哉。”逡巡三奏其音,清而和,婉而娇,幽怨而阒寥,似夕露之凄寒蜩,如秋云之乘鲜飙也。姊亦敛黛讴而和焉。歌曰:

    紫萧咽兮夜亡哗,宝篆惟袅兮烛垂花。

    河欲没兮夜欲阑,聊逍遥兮暂为欢。

    脱花钿兮收明眩舒衾稠兮归洞房。

    齐交颈兮如鸳鸯,银漏短兮兽娱长,

    匡悲白日兮上扶桑。

    正倾听间,忽角起谯楼,钟鸣其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梦。而且具忆其词,因起而录之。

    即托以卒业往舅家,诸女幸生再至,眷顾倍加于昔,生与说梦中事。女曰:“此夫妇想念之深,故形诸梦寐,无足怪者。”生女留恋凡半月余,不与舅相见,舅疑之。一夕,潜出窥生所为。见生共诸女玩月,谈笑方浓,遽入呼生,倏然惊散。舅加诘问,终不肯言其详。舅谓妗曰:“园圃宽阔,竹木繁多。宁无花月之妖,或有水石之怪?琏又英俊,岂不为其所惑?急须遣归,恐久则致疾也。”乃令仆送生还抵家。

    不半载,以思女之故,果成重疾。神情恍惚,言语支离,伏枕奄奄,久而不愈。声远躬往视之,备以前事告于生父母。生父询问再三,生乃吐实,且出所得诗词,及金掩鬓等物。视之,皆泥捏成者。父知其被祟,乃偕舅访于园中,并无踪迹,因往花蕊庙卜签。过东廊一小室,帏幔敝亏,人迹稀到,揭而观之,题曰“巫山神女之位”,塑四美姬像于其中。东坐者失一掩鬓,右二人臂缺二镯,耳亡双选W笠蝗嗣嫱鸦钿一枚。其父大惊,取泥塑之物于旧处,皆吻合。即手碎其像,沉之江中而归。自此月余,生疾亦愈,怪魅遂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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