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陈云贞寄外书

类别:子部 作者:清·佚名 书名:闺墨萃珍

    妹云贞端肃敛衽再拜,致候秋塘哥哥安履。忆自风亭分手,弹指十年。远塞羁愁,空怀岁月。长门幽恨,莫数晨昏。然母亲膝前,儿女团圞,尚可宽慰。哥哥只身孤戍,依人作计,谁与为欢,问暖嘘寒,窥饥探渴?凉凉踽踽,未知消受几许凄其。贞虽不能纵万里之身,续一夕之好。而离魂断梦,常绕左右矣。思君十二,回肠九折。岂虚语哉。别来七奉手札,仅复三函,使固罕逢,笔尤难罄,单词片语,未足慰双撑盼睫也。前岁五月六日,得一密信,四爷处送书之日,适贞卧病之时。投递参差,几成不测。幸莲姐解人觑破,支吾遮掩,得以解纷。不觉冷汗涔涔,二竖登然告退。伏枕诵读,欣感交集。少顷母亲折书榻畔,笑语贞云:“锦儿脱罪偏隅,归期可望。来禀颇自愧悔,想已磨折悛改,我今已怜之矣。”是皆哥哥孝思所感,不然,此恩正未易施也。

    戊申七月托劳姓所寄书备述别后景况。自此五易寒暑,中间情景,大概寄知。新阡树木成林,围墙完固,岁时伏腊,瞻拜如常。湖水平遭,不相侵害,可以放怀。母亲杖履优游,饮食犹昔。惟痰症时作,精神稍衰耳。亲族中概同陌路。大姊夫大姊姊虽不甚零落,亦无大照拂。二姊夫已故,二姊姊尚留都下。六妹妹远在楚省,音问久疏。翼廷大兄,人虽刻薄,但为母亲所倚赖。嗣后书来,总以一味感歉,庶可不失欢心。至负义人今已移居他所,不及提防。萋菲之言,暖昧之事,难免耸惑于哥哥。贞惟忍性坚心,立定脚跟,期尽吾之所当尽。至于青蝇墙茨之诗,信与不信,又何敢必。摠之琼女而在,尚可为解,不幸又于去年八月出疹,冒风以死。十五年仳离辛苦,尽付东流。草草治棺,瘞于茔侧。犹记没之前夕,捧贞颊而啼曰:“爹爹离家已久,儿没后,万不可寄语及它。”今忆此言,不禁泪如泉涌。何止残稿遗书,惊心欲碎;零脂剩粉,触目兰摧耶!丁郎读书,颇有父风,然恃聪明而欠沉潜,务高远而不咀嚼。诗词有新咏之句,制艺则驳杂不纯。青青子矜,初非馆阁中人也。来书询其所师,舞勺以前,皆贞口授,经史书词,略知大义。庚戌仲春,始就杨先生学。捉笔为文,是秋即已了篇。嗣后杨先生选教谕去。至今皆卜权斋训迪,教法颇严。贞亦不敢稍假辞色。课余之下,仍以诗词试之,不留余力。惟母亲姑息太甚,殊多窒碍,奈何奈何。贞母于壬秋患病,延至癸春二月六日,遽尔长逝。两老人一生血脉,惟贞一线之存,不料六十年镜花水月,情深半子,能不酸楚耶!墉弟原非己出,漠不相关,只知搜索家赀,良可痛恨。贞自遭此变,愈觉难堪,颗粒缕丝,一无所出。家务母亲经理,岁入不敷,贞屡求典售,而又不忍轻去,徒令侵吞剥削,多致荒废。房产欹倾过半,复被负义人据为己有,折变一空。仅留败屋数椽,聊蔽风雨,大非昔时景况。从前缓急可商之处,近皆裹足不前。遇有急需,贞亦不轻启齿,正恐不惟无济,反遭非笑。冯郭西绝迹多年,间承四妹霞姑投以诗物并询哥哥消息,情意颇真。些小通融,尚可资助,第恐日久渐疏,难保始终如一耳。而其肫肫怀急之忱,未可负之。前次嘱带瓶口扇、套鞋、袜、笔、茶诸物,尽为负义人赚去,言之恨恨。贞迩来两餐之外,不能稍自舒展。嫁笥奁具,陆续尽归质库。频年已生之补缀,莲姐之盘缠,丁郎之膏火束修,琼女之钗钏鞋脚,在在皆挖肉补疮所办也。况问安侍寝,未敢偶离,怡色柔声,犹虞获咎。即饮食衣服,俭则负啬吝之嫌,费又受奢侈之责。素则云朴陋无色,艳则云冶容诲淫,非诟谇相加,即夏楚从事。求有一日之承欢,亦不可得。贞年逾三十,非复少时,使儿女家人见之,有何面目。结缡之始,笔墨为命,拈毫横笛,唱随几及十年。一旦飞梗蓬飘,往事不堪回首。箫声研迹,久已荒疏。纵有和章,不过勉强承命。吟风弄月之句,断不敢形于毫端。顾影自怜,可胜悲咽。莲姐自壬夏摘花,受逼之后,其志益坚。雨榻风棂,寒砧烟火,甘苦与共,形影相随。此贞今世之缀榴,而哥哥他年之桃叶耳。高魁颜忠贺花儿寺,只知迎合上意,计饱私囊。其素芝碧桃辈,钩深索隐,播弄如簧,尤为腹心之患。此狂奴故态,又何足道,惟有委曲将就,饫以好言,博一时清净而已。去年四爷遣人自伊犁来,传述哥哥败检之事,并云一年之中,若肯节省,尚可余二三百金。幸负义人未将此语上禀,而贞初犹不信也。徐思哥哥赋性疏狂,未展才华,复经大难,一朝失足,万念俱灰,又有何心矜持名节。且栖身异域,举目谁亲。月夕花晨,酒阑灯炧。呼卢排闷,拥妓消愁,亦旅人常事。或值多情倩女,知音嫠妇,彼美怜才,书生结习,未能免俗,聊复尔尔。贞方痛悯不暇,焉敢效妒妇口吻,涉笔规讽耶。惟念哥哥身非强健,情复憨痴。彼若果以心倾,何妨竟为情死。特思口饧齿蜜,腹剑肠冰,徒耗有用之精神,反受无穷之魔障。私心自揣,殊为君忧。况曲蘖迷心,兼能腹病。樗蒱游戏,更丧文名。些小傥来之财,何足为计。所虑哥哥千金之体,甘自颓唐。反不若贞之釜蚁余生,尚知自爱者。何哉?来书云:“三月适馆春斋,六月仍回故地。”此中原委,未得其详。哥哥既与四爷为骨肉之交,相依邸舍,便可为家,何必舍此他图,别生枝节?况去之未久,旋复归来,则贞所不能解者。大丈夫处世,怨固不可深结,恩亦不宜过求。未曾拜德之前,先思图报之地。四爷豪侠,人所共称。但其痴意柔情,殆亦堪怜堪笑。自问与之莫逆。贞即探其为人,虽非上游,然心迹可取,超拔哥哥于苦海中,而嘘拂之。酬报之机,贞心早为区画矣。相隔万余里,忽东忽西,萍迹无定,空致鱼书,未瞻雁足。即有薄裹微资,亦不敢径行远寄,恐蹈故辙,转使空函莫达也。

    去春有查办回籍恩旨,惜未能被及。然此后机缘,大有可望。十年期满,定遇赦归。诸凡随遇而安,耐心以守。鸾台珠浦,我两人宁终无团圞时耶!每念弱草微尘,百年一瞬,梦幻泡影,岂能久留?生死两途,思之已熟。别后况味,不减夜台。现在光阴,几同罗刹。何难一挥慧剑,超入清凉。奈绿叶如丝,牢牢缚足。不得不留此躯壳,鬼浑排场,冀了一面之缘,不负数年之苦。他年白头无恙,孺子有成,大事一肩,双手交卸,贞心不大快哉。故今者哥哥一日未回,此担一日不容放下也。

    六弟自上江来,猝闻有回伊之便。掩户挑灯,疾书密寄,泪痕满纸,神魂遄飞。计书到日,开缄当在黄梅。想哥哥阅之,心与俱酸也。附诗六章,聊以言志,信手拈来,亦是一幅血泪图耳。诗一:

    搔手云天接大荒,伊人秋水正茫茫。

    可怜远道频年梦,几断深闺九曲肠。

    井臼敢云亏妇道,荻丸聊以继书曏。

    孝慈两字今无负,即此犹堪报数行。

    二:

    莺花零落懒寨帏,怕见帘前燕子飞。

    镜里渐斑新髩角,客中应减旧腰围。

    百年幻梦新如寄,一线余生命亦微。

    强笑恐违慈母命,药囊偷典嫁时衣。

    三:

    十五娇儿付水流,绿窗不复唤梳头。

    残脂剩粉鞶丝阁,碎墨零香问字楼。

    千种凄凉千种恨,一分憔悴一分愁。

    侬亲亦未终侬养,似此空花合六休。

    四:

    当时梦里唤真真,此际迢迢若比邻。

    爱写团圞违字谶,偷占荣落视花神。

    那堪失意飘零日,解得关心属望人。

    别有怜才惟一语,来年消瘦恐伤春。

    五:

    早自甘心百不如,肩劳任怨敢欷歔。

    迷离摸索随君梦,颠倒寻求寄妾诗。

    妆阁早经疏笔墨,箫声久已谢庭除。

    谗言休扰离人耳,犹是坚贞待字初。

    六:

    未曾蘸墨意先痴,一字刚成血几丝。

    泪纵能干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十年别绪春蚕老,万里羁愁塞雁迟。

    封罢小窗人静悄,断烟冷露阿谁知。

    甲寅嘉平朔夕。云贞再拜上。

    此信在山东马递包封内,拆看抄录仍封好马递至伊犁。义心苦调,哀艳动人。惜录者未传其姓。且俟知者补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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