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难博学

类别:子部 作者:清·陈其元 书名:庸闲斋笔记

    矜淹雅者,喜旁搜博鉴,而于目前所读之书,每多忽略。如袁简斋太史所记,与诸翰林论《孟子》有韵之文,自“师行粮食”至“饮食若流”以下皆不能记忆,或且杜撰二语以足之。众疑其不类,翻孟子书观之,乃大噱。乾隆时,博学鸿词不知“增广生员”四字出在《论语》注中,皆可笑之甚者。先大父在太平府时,尝阅黄山谷尺牍中有“损惠芗萁”语,忘“芗萁”为何物。时江右汪巽泉尚书方督学政,大父举以问之,尚书谢不知。适陈远雯太守云亦至,尚书告以先大父所问,太守哗曰:“陈君最好以僻典难人,《四库书》汗牛充栋,安得尽能记忆?”遂不研究。归以语余辈,时三弟昕年十二,方读《礼记》,卒然应曰:“‘黍曰芗合,粱曰芗萁’,《典礼》语也。”大父翌日谓太守曰:“《礼记》诚僻书也。”相对轩渠。尚书闻之,笑曰:“两榜眼可谓眼大如箕矣。”盖汪、陈皆以第二人及第者也。同治癸亥,史士良观察上左爵帅书论事,帅批其牍尾有曰:“该道喜用失事之人,良以使功不如使过耳,抑思古人弃妇萎韭之喻乎?”观察不知四字出处,询余及汪时甫太守,皆不知,遍翻类书,不能得。时章采南殿撰以忧归,举问之,亦不能答,以为真僻书矣。嗣余至上海偶言,之,大儿德浚适阅裴松之《三国志注诸葛武侯与张藩书》曰:“弃妇不过门,萎韭不入园。”则此书亦未为僻也。惟乡前辈言乾隆朝开大科征书至学,学官遣门斗持文传与荐者,门斗问诸君曰:“公等咸称博洽,亦知我‘门斗’二字于何时?取何义名?”皆瞠莫对。比至都,访之同征者,亦均无以对。迄今百有余年矣,计必有博学者能知之。

    徐少鹤侍郎少负博洽名,作文喜用僻书难字。嘉庆甲子举于乡,题为“谨权量”四句,文内所用之字,读者多结舌不能下。相传是科内监试张古余太守于第二场梦神告之曰:“此卷所用者,乃《尔雅注疏》,君其记之!”既醒,自笑以为监试官向不阅卷,何有斯梦?次日方送荐卷入,忽闻二主考相语曰:“卷中出比所用乃是《山海经》,对比则杜撰矣,当黜之。”太守闻之,忽悟,乃前白曰:“恐是《尔雅注疏》。”因述梦中所闻。翻《尔雅》阅之,信,遂中式。余曾以此事询之其弟季雅姑丈而符。亦奇矣哉!

    博雅宏通之彦,余六十年来仅见三人:一闽县陈恭甫太史寿祺,于书无所不览,著作等身。余在福建时尚幼,仅一拜见,不能有所叩发,第闻金匮孙文靖公、侯官林文忠公钦佩之不已。二公则余知其学问之渊懿也。一金溪戴简恪公敦元。余道光壬辰应京兆试,公时为刑部尚书,以年家子上谒,公谦抑殊甚,有“有若无,实若虚”之气象。余特搜僻典数则叩之,公则曰:“年老记忆不真,似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内,其前则某语,其后则某语。”试翻之,则百不爽一。盖公固十行俱下,过目不忘者也。余尝问公天下书应俱读尽矣,公曰:“古今书籍浩如渊海,人生岁月几何,安能读得遍?惟天下总此义理,古人今人,说来说去,不过是此等话头。当世以为独得之奇者,大率俱前世人之唾余耳。”公于刑部例案最熟,无一事可以欺之,老胥猾吏见之束手,故终身历官不出刑部。一为会稽屠筱园先生湘之。先生与余同官者三年,内行敦笃,善气迎人,廿四史、十三经、诸子百家,探口而出,问之不能穷。尝为袁简斋先生骈体文注释,一典必穷其源,不肯举眼前所有者以塞责。余尝借其本观之,所引之典,多出余所知之外者。余谓先生:“恐简翁当日撰文时亦只就目前之典用之,未必若是之探天根、蹑月窟,诚恐先生所引之典并简翁当日亦未必知之。”先生曰:“固然。然注书之法不能不如此。”余曰:“若天下后世皆欲如先生之释书,则所释亦仅矣。”先生贫甚,此书未及刊刻而殁。庚、辛之乱,底本不知存亡矣。先大夫尝言南昌彭文勤相国乾隆时最称为博学。相国为考官,纯皇帝以“灯右观书”命题,相国愕然不知出处,大惭愧。比覆命陈奏,以学问浅薄,不审诗题之所出,敢昧死以请。上微哂曰:“朕是夜偶在灯右观书,即事命题耳。”公叩首趋出。上顾侍臣大笑曰:“今日难倒彭元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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