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字卷之九 叹字

类别:子部 作者:清·马建忠 书名:马氏文通

    凡虚字以鸣心中不平者,曰叹字。

    夫言者,心之声也;而字者,所以记言也。于是记言天下之事物者,则有兔字,有代字;记言事物行止之状者,则有静字,有动字;记言事物之离合乎动静者,则有介字;记言动静之互相维系者,则有连字;而记言动静之幻变,使有以寄其神而写其情者,则有助字。凡兹诸字,皆所以记心中之声,发于口而为言者也;而所以记心中之感,矢诸口而为声者,则惟叹字。叹字者,所以记心中不平之鸣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心至平也。有感而应,心斯波矣,波,斯不平矣。其感之轻者,心有主焉,于是因所感而成意,此诸字之所记也。感之猛者,心无主焉,于是随所感而为声,此叹字之所鸣也。叹字者,所以鸣心中猝然之感发,而为不及转念之声也。斯声也,人籁也,尽人所同,无间乎方言,无别乎古今,无区乎中外。乃旁考泰西,见今英法诸国之方言,上稽其罗马希腊之古语,其叹字大抵「哑」「呵」「哪」之类,开口声也。而中国伊古以来,其叹字不出「呼」「吁」「嗟」「咨」之音,闭口声也。然声有开闭之分,而所以鸣其悖发之情则同。

    叹字终于单音,而极于三音,至矣。其发而为叹美、为伤痛者,或音同而字异,或字同而情变,所谓随事见情,因声拟字,不可拘也。至应答呵责之字,有声无义,亦附识焉。

    「于」,叹辞,加一言则曰「于乎」,或作「于戏」,又作「鸣呼」,其义一也。「噫」,叹声,释文「噫」作「意」。

    礼檀弓下:国昭子曰:‘噫!’——郑注为‘不寤之声。’

    公羊传哀公十四年:子曰:‘噫!’——何注为‘咄嗟貌。’

    论语先进:子曰:‘噫!’——包注为‘痛伤之声。’

    诗小雅节南山十月曰:抑此皇父。

    又大雅荡瞻卬:懿厥哲妇。——笺谓「抑」「懿」皆同「噫」,而一则疾呼声,一则痛伤声。是则「噫」「意」「抑」「懿」并皆字异而同音,而情则随事而有变也。

    「嘻」,叹声。

    礼檀弓上:夫子曰:‘嘻!’——郑注为‘悲恨之声’。

    公羊传僖公元年:庆父闻之曰:‘嘻!’——何注为‘发痛语首之声’。

    大戴礼少闲篇:公曰:‘嘻!’——庐辩注为‘叹息之声。’

    庄子养生主篇作「嘻」:文惠君曰:‘嘻!’

    魏策作「诶」:魏王曰:‘诶!’

    史记项羽本纪作「唉」:唉!竖子不足与谋。

    汉书翟义传作「熙」:熙,我念孺子。——是「嘻」「嘻」「诶」「唉」「熙」五字,并字异而同意。余同上。

    「吁」,叹声,与「呼」通。

    左传文公元年曰:呼,役夫!——说文谓「呼」为‘惊语’。

    礼檀弓上:曾子闻之,瞿然曰:‘呼!’——释文作「吁」,正义谓‘闻童子之言乃更惊骇’也。

    「嗞」,说文谓「*」也。广韵:‘「嗞嗟」,忧声也。’有倒作「嗟嗞」或「嗟兹」,更有作「嗟子」者。

    管子小称篇曰:嗟兹乎!圣人之言长乎哉!

    秦策曰:嗟嗞乎!司空马!

    楚策曰:嗟乎子乎!楚国亡之日至矣!

    书大传曰:嗟子乎!此盖吾先君文武之风也夫!

    说苑贵德篇曰:嗟嗞乎,我穷必矣。而毛传谓

    诗唐风绸缪:子兮子兮。——犹曰「嗟兹」也。以上诸字亦皆同音而异字。又「*」者,说文谓‘「嗞」也’。尔雅曰:‘「嗟」,*也’。故「*」「嗟」「*」总并同。

    诗周颂臣工臣工曰:嗟嗟臣工。——笺谓重言者‘美叹之深也’。

    诗周南麟趾曰:于嗟麟兮。——「于嗟」同「吁嗟」,亦叹辞。然则,统观诸叹辞,或单音,或双音,音至于三至矣,无过之者。至若

    书大诰曰:已!予惟小子。——孔传谓「已」为‘发端叹辞’。

    庄子秋水云:仰而视之,曰:‘吓!’——恐之之声也。

    史记外戚世家云:武帝下车泣曰:‘嚄!大姊,何藏之深也!’——正义解「嚄」谓‘惊叹貌’。

    汉书东方朔传云:朔笑之曰:‘咄!口无毛,声謷謷。’——「咄」者,戏弄之声也。

    后汉书袁谭传云:谭堕马,顾曰:‘咄,儿过我,我能富贵汝。’——「咄」者,怒叱之辞也。所谓字同而情异也。

    史记陈涉世家云:伙颐!涉之为王沉沉者。——「伙」,楚音,多也。汉书省「颐」字。盖「伙颐」者,惊叹之声,有声无义。「伙」之余声即为「颐」,此汉书所以删去也。有「颐」字则声舒,无则促耳。

    至书之「都」「俞」,礼之「唯」「俞」「然」「诺」,并是应答之声。

    赵策云:叱嗟!而母婢也。——「叱嗟」,怒叱之声也。

    汉书韩信传云:项王意乌猝嗟,千人皆废。——「意乌」史记作「喑*」,「猝嗟」犹「咄嗟」也,皆怒声也。

    吕氏春秋权勋篇:子反叱曰:‘訾!退,酒也。’——「訾」同「呰」,呵责也。然则「叱嗟」「意乌」「猝嗟」「訾」「呰」并皆怒叱之声。

    以上诸字,并皆有声无义,而以其皆感于情而发也,故及之。

    叹字既感情而发,故无定位之可拘。在句首者其常,在句中者亦有之,句终者不概见焉。

    在句首。

    礼大学引诗云:于!缉熙敬止!于戏!前王不忘。

    赵策云: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

    庄子在宥云:意!毒哉!僊僊乎归矣。

    又庚桑楚云:已!我安逃此而可!

    史记匈奴列传云:嗟!士室之人,顾无多辞。

    又淮阴侯列传云:嗟乎!寃哉亨也!

    又廉颇列传云:吁!何见之晚也!

    庄子人间世云:恶,恶可!

    左传定公八年云:从者曰:‘嘻!速驾!’

    韩文猫相乳云:噫!亦异之大者。——以上诸引叹辞,皆在句首者。

    在句中。

    礼檀弓上云:鲁哀公诔孔丘:‘天不遗耆老,莫相予位焉,呜呼哀哉!尼父!’

    庄子徐无鬼云: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

    韩文让仪礼云:惜乎吾不及其时,进退揖让于其间,呜呼盛哉!

    又书张中丞传后序云: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以上所引叹辞皆在句中者。

    诗王风中谷有蓷云:何嗟及矣。——「嗟」在句中,叹辞也。

    在句尾。

    诗小雅节南山节南山云:民言无嘉,憯莫惩嗟。——言在位者无所惩也,故嗟叹其如此。「嗟」在句末,叹辞也。

    庄子大宗师云: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眞,而我犹为人,猗!——「猗」者,亦句末之叹声也。

    古人凡用叹字,皆因其情之所感,有不得不发之势,又庸可以句首句中句末以例之?故其用之也寡,而位之也当。今之为文者,遇有结束提开过脉处,无可转者,辄用叹字,别开议论。故一篇之中,往往不一用者,而文气亦因以少弱焉。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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