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余话> 曾序 近时钱塘瞿氏,著《剪灯新话》,率皆新奇希异之事,人多喜传而乐道之,由是其说盛行于世。余友广西布政李君昌祺,于旅寓之次,取近代之事得于见闻者,汇为一帙,名之曰《剪灯余话》。余得而观之,初未暇详也。一夕,燃巨烛翻阅,达旦不寐,尽得其事之始终,言之次第,甚习也。一日,退食,辄与同列语之。则皆喜且愕曰:“迩日必得奇书也,何所言之事神异若此耶?”既而昌祺以属余序。夫圣贤之大经大法,载之于书者,盖已家传人诵。有不可思议,有足以广材识、资谈论者,亦所不废。昌祺学博才高,其文思之敏赡,不啻泉之涌而山之积也。故其所著,秾丽丰蔚,文采烂然。读之者莫不为之喜见须眉,而欣然不厌也。又何其快哉!昌祺于余为姻家,且有同年之好。因观是编之作,遂为之序焉。 永乐庚子春闰正月下浣,翰林侍读学士奉训大夫兼修国史永丰曾棨书。 王英序 余读庐陵李君昌祺所著《剪灯余话》,所载皆幽冥人物灵异之事。窃喜昌祺之博闻广见,才高识伟,而文词制作之工且丽也。或有诘余者曰:“某事幽昧恍惚,君子所未信,子何为而喜耶?”余曰:“不然!经以载道,史以纪事。其他有诸子焉,托词比事,纷纷藉藉,著为之书。又有百家之说焉,以志载古昔遗事,与时之丛谈、诙语、神怪之说,并传于世。是非得失,固有不同,然亦岂无所可取者哉!在审择之而已。是故言之泛溢无据者置之。事核而其言不诬,有关于世教者录之。余于是编,盖亦有所取也。其间所述,若唐诸王之骄淫,谭妇之死节,赵鸾、琼奴之守义,使人读之,有所惩劝。至于他篇之作,措词命意,开阖抑扬,亦多有可取者,此余之所以喜也。抑岂不闻之,昔者王充之著论,叹赏于蔡邕;张华之博洽,称美于阮籍;而干宝之撰记,见称于刘恢乎?操觚执翰,以著述为任者,人之所难能也。古之人盖重之,余何敢不企慕古人,而无所取于斯耶?”于是诘者乃退。因书以序其端,俾世之士皆知昌祺才识之广,而勿讶其所著之为异也。昌祺所作之诗词甚多,此特其游戏耳。初为礼部郎中,今仕为广西左布政使,盖与余为同年进士云。 罗汝敬序 《剪灯余话》凡四卷,计二十篇,广西布政使昌祺李公继钱塘瞿氏之作也。公尝以明经擢高第,又尝以名进士纂修中秘书。其雄辩博洽,盖有素矣。故其发为文章,昭诸翰墨,皆足以广心志,扩见闻,而资益学识,往往搜奇剔异,详书而备录之,亦岂无意乎!而或者乃谓所载多神异,吾儒所未信。余曰:“不然!夫圣经贤传之垂宪立范,以维持世道者,固不可尚矣。其稗官、小说、卜筮、农圃,与凡捭阖笼罩,纵横术数之书,亦莫不有裨于时。矧兹所记,若饼师妇之贞,谭氏妇之节,何思明之廉介,吉复卿之交谊,贾、祖两女之雅操,真、文二生之俊杰识时,举有关于风化,而足为世劝者。彼其《齐谐》之记,《幽冥》之录,《搜神》《夷坚》之志述,务为荒唐虚幻者,岂得一经于言议哉?若布政公之所记,征诸事则有验,揆诸理则不诬,政人人所乐道,而吾党所喜闻者也,神异云乎哉!且余闻之:昌黎韩公传《毛颖》《革华》,先正谓其‘珍果中之查梨’,特以备品味尔。余于是编亦云。”或者唯唯。因次第之于简末,庶资薇垣高议之一噱焉。 永乐十八年正月朔吉,翰林修撰行在工部右侍郎同年友罗汝敬书。 作者自序 往年余董役长干寺,获见睦人桂衡所制《柔柔传》。爱其才思俊逸,意婉词工,因述《还魂记》拟之。后七年,又役房山,客有以钱塘瞿氏《剪灯新话》贻余者。复爱之,锐欲效颦。虽奔走埃氛,心志荒落,然犹技痒弗已。受事之暇,捃摭 闻,次为二十篇,名曰《剪灯余话》,仍取《还魂记》续于篇末。以其成于羁旅,出于记忆,无书籍质证,虑多抵牾,不敢示人。既释徽纆,寓顺城门客舍,学士曾公子棨过余,偶见焉。乃抚掌曰:“兹所谓以文为戏者非耶?”辄冠以叙,称其秾丽丰蔚,文采烂然。由是稍稍人知,竞求抄录,亟欲焚去以绝迹。而索者踵至,势不容拒矣。因思在昔圣人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矧余两涉忧患,饱食之日少,且性不好博弈,非藉楮墨吟弄,则何以豁怀抱,宣郁闷乎?虽知其近于滑稽谐谑,而不遑恤者,亦犹疾痛之不免于呻吟耳,庸何讳哉?虽然,《高唐》《洛神》,意在言外,皆闲暇时作,宜其考事精详,修辞缛丽,千载之下,脍炙人口;若余者,则负谴无聊,姑假此以自遣,初非平居有意为之,以取讥大雅,较诸饱食、博弈,或者其庶乎?遂不复焚,而并识其造作之由于编末,俾时自省览,以毋忘前日之虞,而保其终吉。好事者观之,可以一笑而已,又何必泥其事之有无也哉? 永乐庚子夏五初吉,庐陵李祯昌祺甫叙 卷一 长安夜行录 洪武初,汤公铭之与文公原吉,俱以老成练达,学问渊源,政事文章,推重当代。未几而秦邸之国。汤公拜右辅,文公拜左辅,随从以行。时天下太平,人物繁庶,关中又汉、唐故都,遗迹俱在。二公导翊之暇,惟从容于诗酒中,临眺于山川,访古寻幽,未尝相舍。一日,文公谓汤公曰:“汉代诸陵,尽在于此。吾徒幸无案牍之劳,且有休退之日,登高能赋,此其时乎?”府僚洛阳巫马期仁对曰:“长陵、安陵、阳陵、平陵,皆在渭北咸阳原上,高十二丈,百二十七步。惟茂陵在兴平县东北十七里,高十四丈,百四十步,其形方正,状类覆斗。陵东为卫将军青墓。又稍东为霍去病墓,所谓象祁连山者。西北,为公孙弘墓。西一里为李夫人墓。山川雄秀,与他处异。公若欲游,宜先于是。且兴平去此十八里,一日可到。”二公然之。翌日遂往,期仁从焉,时九月二十日也。暨归,至半途,期仁马乏,追公不及。因缓辔徐行,不觉暝矣。 路遥天黑,将近二更,禽鸟飞鸣,狐兔充斥。心甚恐,且畏且行。俄而望中隐隐有火光,意谓人家不远。策马以进,至则果民舍也。双户洞开,灯犹未灭。期仁下马,拴于庭树之上。入坐客次,良久寂然,不敢叩门。惟屡謦咳,使其家知之。少顷,苍头自便户出,问客何来。期仁以实告,苍头唯唯而去。未几,主人出,乃一少年,韦布翛然,状貌温粹。揖客与语,言辞简当,问劳而已。茶罢,延入中堂,规制幽雅可爱,花卉芬芳,几席雅洁。坐定,少年呼其妻出拜。视之,国色也,年二十余,靓妆常服,不屑朱铅,往来于香烟烛影中,绰约若仙姝神女。期仁私念彼寻常人,而妻美若此,必怪也。亦不敢问。 逡巡,设酒馔,杯豆罗列,虽不甚丰腆,而奇美精致,迨非人间饮食。少年相劝,意甚殷勤。酒半,夫妻俱起拜曰:“公贵人,前程远大。某有少恳,欲托公以白于世。”期仁曰:“子夫妇为谁?所恳者何事?”少年曰:“公无恐,当以诚告。某唐人,处此已七百余年,未尝有至此者。今公临降,殆天意欤?某白于世,必矣。”期仁曰:“愿卒闻之。”少年羞赧低回,欲说复止。其妻曰:“何害!我则言之。妾夫开元间长安鬻饼师也,让皇帝为宁王时,建第兴庆坊,吾家适近王邸。妾夫故儒者,知有安、史之祸,隐于饼以自晦。妾亦躬操井臼,涤器当垆,不敢以为耻也。王过,见而悦之,妾夫不能庇其伉俪,遂为所夺。从入邸中,妾即以死自誓,终日不食,竟日不言。王使人开谕百端,莫之顾也。一夕,召妾,托以程姬之疾,获免。如此者月余,王无奈何,叱遣归家。当时史官既失妾夫妇姓名,不复登载,惟《本事集》云:‘唐宁王宅畔,有卖饼者妻美,王取之经岁,问曰:颇忆饼师否?召之使见,泪下如雨,王悯而还之。’殊不知妾入王宫中,首尾只一月,而谓经岁;妾求死而得出,而谓召之使见;王实未尝问妾,亦未尝召妾夫至也;厚诬若此,何以堪之?而世之骚人墨客有赋《饼师妇吟》咏妾事者,亦皆逞其才思,过于形容,至有句云:‘当时夫婿轻一诺,金屋茆檐两迢递。’呜呼!回思尔时,事出迫夺,薰天之势,妾夫尚敢喘息耶?今以轻一诺为妾夫罪,岂不冤哉?所谓有恳托公者,此也。”期仁曰:“若尔守义,实为可嘉。正须直笔,以励风俗,而使之昧昧无闻,安得不饮恨于九原,抱痛于百世哉?期仁不敏,滥以文辞称,当为子表而出之。但恐相传已久,胶于见闻,一旦厘正,不免人疑。愿得子姓字,以补史氏之缺,可乎?”少年愀然不乐,曰:“若显余姓名人间,则负愧愈无尽矣,非所愿也。”期仁曰:“然则如之何?”少年曰:“乞以前所云者,辩正足矣。” 期仁复问曰:“史称宁王,明炳机先,固让储副,号称宗英,乃亦为是不道耶?”少年曰:“此是其常态,尚足怪乎?然在当时诸王中,最为读书好学。虽其负恃恩宠,昧于自见;然见余拙妇以礼自持,终不忍犯。其他宗室所为,犹不足道。若岐王进膳,不设几案,令诸妓各捧一器,品尝之。申王遇冷不向火,置两手于妓怀中,须臾间易数人。薛王则刻木为美人,衣之青衣。夜宴则设以执烛,女乐纷纭,歌舞杂遝。其烛又特异,客欲作狂,辄暗如漆,事毕复明,不知其何术也?如此之类,难以悉举,无非穷极奢淫,灭弃礼法。设若堕其手中,宁复得出?则王之贤又不可不知也。” 酒罢,夫妇各赠一诗。其夫诗云: 少年十五十六时, 隐身下混屠贩儿。 乍可无营坐晦迹, 不说有学行求知。 四时活计看垆鏊, 八节欢情对酒卮。 紫糖旋泻光滴乳, 白面新和软截脂。 大堪纳吉团遮筥, 小可充盘圆叠棋。 火中幻出不亏缺, 素手纤纤擎日月。 汉贤逃难亲曾卖, 今我和光还自匿。 室中莱妇知同调, 窗下儒仲敦高节。 自从结发共糟糠, 长能举案供薇蕨。 怡怡伉俪真难保, 布服荆钗有人悦。 乐昌明镜一朝分, 奉倩寸肠中夜绝。 内家非是少明眸, 外舍寒微岂好逑? 宝位鸿图既云让, 柳姿蒲质底须留? 贫贱只知操井臼, 凡庸未解事王侯。 去剑俄然得再合, 覆流信矣可重收。 愿挥董笔祛疑惑, 聊为陈人洗愧羞。 其妻诗曰: 妾家阀阈本寻常, 茆屋衡门环堵墙。 辛勤未暇事妆饰, 婉娩惟知佩礼章。 前年嫁得东邻子, 博学多才贯经史。 致身不愿取功名, 鬻饼宁甘溷闾里。 朝朝日出肆门开, 童子高僧杂遝来。 得钱即已随闭户, 促席相看同举杯。 何期忽作韩凭别, 赴水坠楼心已决。 红莲到处洁难污, 白璧归来完不缺。 当代豪华久已亡, 贞魂万古抱悲伤。 烦公一扫荒唐论, 为传梁鸿与孟光。 期仁玩之再四, 收拾囊中。少年即命苍头导客东厅就榻。 斯须,远寺钟敲,近村鸡唱,曙色熹微,晨光晻霭。开目视之,但见身沾露以犹湿,马龁草而未休。四顾阒然,咸无所睹。乃以诗呈二公,皆加赏异,以为真得唐体。命刻之郡东,以永其传。期仁果以文学升至翰苑,八十九而终,遂符远大之说。汤公后守吉安,屡为人道其详如此云。 卷一 听经猿记 庐陵之属邑吉水,有东山焉,根盘百里,作镇一方。秀丽清奇,望之如画。后唐天成间,有修禅师者,结草庵于山之绝处。树木蒙密,路径崎岖。旷岁弥年,人迹罕至。惟樵夫深入时,见师坐松下,辄有群鸟衔果集于前,师一一取食。食讫,飞去。樵夫间以语人,好事者相率造庵访之。师方鼾睡,朴握暖足,伊尼卫床。众异之,竞为除地集材,建大兰若。兴工之始,师召匠戒之曰:“汝手作人,必饮酒食肉。此处山神利害,不可轻犯,如何?”匠齐应曰:“请断荤酒以从事。”师许之。经月余,一匠忽思肉不可忍。因下山,数日复来。政斫削间,两虎逾垣而入,立匠者前。左右视,作哮吼声。其人惊怖。师曰:“必汝犯戒,首实为宜,吾当遣去也。”匠者解腰间布囊付师,曰:“适过醪桥市中,买熟牛肉一块,带来作下饭,无他也。”师曰:“是矣。”因截作二段喂虎,抚其背曰:“山子且去。”言讫,虎隐。人愈敬之。由是金帛之施,川汇河输,栋宇庄严,不日而就。 既落成,师说法以报檀施。讲演妙义,诸天雨花。俄而堂下涌出五井,皆满贮米、面、油、盐、蔬菜,取以饭众,不欠不余。师曰:“此五方龙王献供,以济匮乏,可名此山曰龙济,寺曰清凉。”今四井已湮,惟一尚在。师庵前乔木千章,蔽翳云日,树下磐石坦平,师每据之诵经,日以为常。有老猿栖树间,潜听,且窥师熟。一日,师偶出,猿下著袈裟,取经石上,阅之。师还望见,猿踉跄走去。师不问,亦不以告诸僧,但心识之曰:“此已解悟矣。” 明日,果有峡州袁秀才来谒。师知之,请入相见,缁衣玄巾,风致朴野。叙礼竟,白师曰:“逊姓袁,字文顺,峡中人也。族大以蕃,不乐仕进。独逊有志功名,求官辇下。明宗胡人,暮年昏惑。贤士良才,莫得而进。留滞数年,竟无所就。有知己者,荐为端州巡官。念瘴乡恶土,实不愿行。彼又劝之曰:‘子蹇困如此,尚暇择地哉?’不得已挈家抵任。未逾年,妻妾子女丧尽。憔悴一身,遂不复仕。往来江湖间,惟寻山望水,谢扰扰于名场;问道参禅,谈空空于释部。侧闻尊宿建大法幢,不惮远来,求依净社。攒眉蹙頞,固非嗜酒之渊明;举手推敲,颇类苦吟之贾岛。如蒙不弃,夫复何求。”即取书一幅呈师,乃贽启也。 其词曰: 窃以生一拳梦幻之身,盖由恶业;熟三峡烟霞之路,亦自善缘。凡居覆载之间,悉在轮回之内。恭维龙济山主,修公大禅师座下:性融朗月,目泯空花。衍术数则允过于图澄,逞神通则端逾于杯渡。菩提本无树,机锋肯让于同袍;松柏摧为薪,泡影等观于浮世。十方瞻仰,四众归依。若如逊者,天地毫毛,山林踪迹。悲来抱树,谁怜凄恻其伤弓;穷则投林,畴暇从容于择木。无家可返,有佛堪依。痛兹妻子之沦亡,坐此功名之汩没。逢人舞剑,素非通臂之才;过寺题诗,忽动归山之兴。干旋坤转,无端变化几湮沉;春去秋来,管得繁华有枯槁。伊欲出类而拔萃,除非舍妄以归真。指引迷途,使入涅槃之路;引登觉岸,遄登般若之舟。惟愿慈悲,和南摄受! 师览毕,谓之曰:“绝好俊才,兼通内典。辱公不鄙,壮观山门。第有一事未便,不敢不以相闻。”逊曰:“何事?伏请见喻。”师曰:“公若顶巾束发,在我教谓之沐猴而冠;遽使削发被缁,在公教谓之儒名墨行。若斯二者,何以处之?”逊踧踖若有惭色。久之,乃曰:“但使心向禅宗,何妨俗扮,愿勿以形迹见拘也。倘得食已残之芋,长源自是俗人;补未了之经,次律岂非道者?法门广大,何所不容?”师曰:“若公之言,真所谓朝三而暮四者也。”逊曰:“何见讥之深也!”师曰:“偶然耳。”遂留之西馆,俾教行童。 逊虽性识聪明,文词敏捷,然戏舞跳梁,好为儿态。有时跏趺床上,以被蒙头,使僧徒礼拜,曰:“此白衣观音见身也。”有时箕踞龛中,以靛涂面,令厨人致敬。曰:“此洪山大圣监斋也。”或纳蛇钵中,谓之降龙;或缚猫座下,谓之伏虎;如此者不一。僧颇苦之,以白于师。师笑曰:“故态也,善视之。”众遂不敢言,逊亦自若也。然山中景物,经其题咏者甚众,多不悉录,纪其一二尤者焉。 △题解空寺 古塔凌空玉笋高,斜阳半压水嘈嘈。老禅掩却残经坐,静听松声沸海涛。△书方丈 几曲风琴响暗泉,乱红飞坠佛龛前。白云深护高僧榻,不许人间俗客眠。△送僧出山 松翠侵衣屐印苔,杖藜几度此徘徊?山僧忘却山中好,去入红尘不再来。△咏鹤 远辞华表傍玄关,别却浮丘伴懒残。金磬数声秋日晚,双飞带得白云还。△赠僧 一瓶一钵一袈裟,几卷《楞严》到处家。坐稳蒲团忘出定,满身香雪坠昙华。△布袋和尚 童子牵衣也不管,放下布袋打鼾睡。萦缠只是贪嗔痴,解脱无过戒定慧。△毛女图 衣纫槲叶不须裁,萝月秋悬宝镜开。鹤背几随王母去,蛾眉曾识祖龙来。 蟠桃结子三回熟,若木为薪十度摧。回首同时金屋伴,重泉玉匣葬寒灰!△落叶 万片霜红照日鲜,飞来阶下覆苔砖。等闲不遣僧童扫,借与山中麂鹿眠。△方丈巢燕花正开,雨霁春欲回,缉垒成双到,穿帘作对来。飞上下,上下去又还,白门辞王谢,出入傍禅关。 钟梵定,长廊清昼静,远近雏学飞,呢喃语堪听。 栖寺好,画栋雕梁巢莫保,秋去春复来,永伴山僧老。△山中四景 门径苔深客到稀,游丝低逐软红飞。松梢零落飘金粉,童子枝头晒衲衣。 风敲窗竹惊僧定,鸟触残花坠涧香。《圆觉》半函看已了,纫针自补旧衣裳。 几点归鸦几杵钟,纷纷凉月在孤峰。清霜独染千林树,明月漫山一片红。 十笏房清百衲温,名香长是夜深焚。道人爱看梅梢月,分付山童莫掩门。 师一日忽升堂,命侍者召袁秀才来,告之曰:“秀才,腊月三十日到矣。”逊曰:“某亦知之。”师即唱偈示之曰: 万法千门总是空,莫思啸月更吟风。这遭打个翻筋斗,跳入毗卢觉海中。 逊言下大悟,亦作二偈以答师,曰: 泉石烟霞水木中,皮毛虽异性灵同。劳师为说无生偈,悟到无生始是空。 万种喽灊林大节,千般伎俩木巢南。从今踏破三生路,有甚禅机更要参? 唱讫,端坐而化。 师集大众曰:“此人有异,汝等不可草草,须要谛视。”僧乃群聚细观,则一猿也。师始为说前事,众皆嗟异!举火荼毗之际,师亲摩其顶曰:“二百年后,还汝受用。”至宋南渡末,有民家妇,怀妊将产,梦猿入室,而诞一男,貌与猿肖。及长,不乐婚娶,坚求出家,父母从之,送入龙济为僧,名宗鍪。其后道价高重,虎侍猿随,变幻神奇,不可胜述,世称为肉身菩萨。果能重修梵宇,大转法轮,如吉之螺山接待庵、永宁桥,皆其所建。号支云,丛林称为支云鍪禅公。有语录十卷,文集四卷。其《蛇秽说》,尤行四方。迨今龙济奉为重开山祖师。忌日,犹有群虎绕塔之异。后人以鍪生时计之,正协修公所记,亦神矣哉! 卷一 月夜弹琴记 四明乌斯道,博洽君子也。洪武初,除吉安永新知县。到任三日,祇谒先圣于邑庠。顾见殿楹础边,隐隐有人形,怪而问之。儒士贺仲善进曰:“此宋谭节妇赵氏影也。元下江南,此地既归附。文丞相天祥起兵勤王,复之。未几,镏盘引元兵陷城,城中死者大半。谭氏一家亦仓卒避难于学,节妇匿大成殿,乱兵追及,见其年少色美,欲犯之。妇大骂曰:‘吾贵宗女,名家妇,岂汝犬彘耦哉?且吾舅死于汝,吾姑又死于汝,恨不磔汝肉万段喂乌鸢。吾有死而已,岂耦汝犬彘哉?’ 兵怒,并其怀抱一岁儿杀之,血沁入砖之上。自宋、元至今,磨以沙石,煆以烈火,愈见明莹。邑人义而祀之。”乌公问祠安在,仲善导至其所。但见鼠穿败壁,苔绣空阶。谷变陵迁,怅贞魂之已远;时殊事异,慨老屋之仅存。公乃叹曰:“此吾为令者之责也。”乃捐俸,新其堂于泮池之上,刻其影于碑石之阴,仍亲作文,刊诸庑下。读者为之毛发森竦,涕泗交颐,而节妇之名彰著矣。 公之子熙,字缉之,尤尚风概,且精于琴。见节妇事,啧啧叹慕,作《贞松操》,写之丝桐。一夕,天空月明,夜凉人静,独坐轩中,拂琴拭徽,调弦转轸。忽有美姬自外入。缉之讶曰:“何物女子,辄此来耶?”姬敛衽拜曰:“妾姓钟,名碧桃,宋谭节妇侍儿也。主母贞节,上帝嘉之,已位高仙。见莅南岳左右魏夫人所,享天上之乐矣。太上以其影留下界,恐人亵慢,将命六丁取之。使之衣服冠而坐,藏诸洞天。文昌忠孝司言:影在孔子礼殿,托得其所。今必取之,未免随以风雷,惊骇宣圣,非所以重道崇儒也。莫若留在人间,永为激劝,其于世教,甚非小补。太上可之,命玄枢省下酆都,令本学地灵,常加守护,雷部按临,以时稽审。今冥司建议,以为阴阳之道,贵远嫌疑。本学地灵,但可外护,若其亲近,宜用旧人。以妾幸无罪戾,夙侍教言,授以薄职,俾敬卫焉。但视事以来,依栖无所,寄寓学宫土地祠。猥厕男神,甚不便当,欲乞于节妇坐侧,别设一位,题曰‘故侍儿钟氏神主’。则身无所苦,获燕雀之帡幪;鬼有所归,免鱼龙之混杂。如蒙矜悯,即赐施行。”缉之许焉。 因问曰:“节妇仙居南岳,亦颇至祠中否?”姬曰:“不来也,自尊公大君子修葺之后,暂一下降。是夜,万籁无声,月色如昼。主母临睨旧乡,人非物是,黄尘清水,块土樵苏,不胜令威华表之感!因援琴鼓悲风一曲,妾听之凄然,双泪雨落。主母顾谓曰:‘汝尚淹滞鬼箓,无以相慰,可取纸笔来。’妾如言以进,即濡毫集古句七言近体诗二十首以赐,掷笔凌空而去。”缉之曰:“诗何所在?”姬曰:“妾宝之若珙璧。元本不可得,纵以相付,仙书云篆,公亦不能识也,但可诵耳,宜即录焉。”诗曰: 花压栏干春昼长(《唐音》温飞卿),清歌一曲断君肠(《唐音》沈云卿)。云飞雨散知何处(唐温飞卿),天上人间两渺茫(《鼓吹》宋邕)。已托焦桐传密意(《鼓吹》胡宿),不将清瑟理霓裳(《鼓吹》宋邕)。江南旧事休重省(《草堂诗余》李玉词)桃叶桃根尽可伤(《诗统》宋庠)。 魂归溟漠魄归泉(《三体》朱褒),却恨青娥误少年(《鼓吹》无名氏)。自是桃花贪结子(《唐音》王建),只应梅蕊故依然(《诗统》陈简斋)。风流肯落他人后(唐李白),哀乐犹惊逝水前(《鼓吹》许浑)。何事黄昏尚凝睇(《鼓吹》崔玨),孤灯挑尽未成眠(唐白乐天)。 寒蛩唧唧树苍苍(《三体》李涉),城上高楼接大荒(《鼓吹》柳宗元)。午夜漏声催晓箭(唐杜甫),六街晴色动秋光(《鼓吹》张泌)。满庭诗景飘红叶(《三体》雍陶),此地悲风愁白杨(唐李白)。舞袖弓弯浑忘却(屏上画美人诗),人间惟有鼠拖肠(宋欧阳修)。 云想衣裳花想容(唐李白),青春已过乱离中(《唐音》刘文房)。功名富贵若长在(唐李白),得丧悲欢尽是空(唐温飞卿)。窗里日光飞野马(《鼓吹》韩偓),岩前树色隐房栊(《唐音》王维)。身无彩凤双飞翼(《鼓吹》李商隐),油壁香车不再逢(《诗统》晏殊)。 应笑无成返薛萝(《鼓吹》谭用之),年年惆怅是春过(《鼓吹》罗邺)。时攀芳树愁花尽(《鼓吹》温飞卿),寒恋重衾觉梦多(唐温飞卿)。桂岭瘴来云似墨(《鼓吹》柳宗元),蜀江风澹水如罗(《唐音》温飞卿)。人生富贵须回首(唐薛能),世事无几奈尔何(《鼓吹》司空图)! 家在寒塘独掩扉(《唐音》刘文房),高情雅澹世间稀(《鼓吹》刘梦得)。不将脂粉涴颜色(唐杜甫),惟恨缁尘染素衣(《诗统》陈简斋)。归目并随回雁尽(《鼓吹》柳宗元),离魂潜逐杜鹃飞(《鼓吹》韦庄)。东风吹泪对花落(《鼓吹》赵嘏),惆怅朱颜不复归(《鼓吹》宋邕)。 有时颠倒着衣裳(唐杜甫),万转千回懒下床(唐崔莺莺)。艳骨已成兰麝土(《鼓吹》皮日休),蓬门未识绮罗香(《鼓吹》秦韬玉)。汉朝冠盖皆陵墓(《三体》唐彦谦),魏国山河半夕阳(《鼓吹》李益)。满眼波涛终古事(《鼓吹》薛逢),离人到此倍堪伤(《鼓吹》罗邺)。 一寸相思一寸灰(《鼓吹》李商隐),且将团扇暂徘徊(《唐音》王少伯)。月明古寺客初到(《鼓吹》项斯),风静寒塘花正开(《鼓吹》刘沧)。绿水青山虽似旧(《鼓吹》耿湋),红颜白发递相催(《鼓吹》薛逢)。无情不似多情苦(《草堂》晏殊词),肯信愁肠日九回(《鼓吹》崔鲁)。 形容变尽语音存(《诗统》苏东坡),地迥难招自古魂(《鼓吹》韩偓)。闲结柳条思远道(《诗统》范镇),欲书花叶寄朝云(《鼓吹》李商隐)。窗残夜月人何在(《鼓吹》胡曾)?树蘸芜香鹤共闻(《鼓吹》陆龟蒙)。今日独经歌舞地(《三体》赵嘏),娟娟霜月冷侵门(《草堂》康伯可词)。 风火年年报虏尘(《三体》李嘉祐),每回回首即长颦(《鼓吹》李群玉)。明眸皓齿今何在(唐杜甫)?异服殊音不可亲(《鼓吹》柳子厚)。几树好花闲白昼(《鼓吹》吴融),数株残柳未胜春(《唐音》刘禹锡)。狂风落尽深红色(唐杜牧之),水绕山长愁杀人(《三体》李远)。 弦管遥听一半悲(《鼓吹》司空曙),罗衾滴尽泪胭脂(《草堂》康伯可词。)鸟啼花落人何在(《鼓吹》崔玨)?节去蜂愁蝶未知(《三体》郑谷)。鵩上承尘才一日(《三体》许浑),雪残 鹊亦多时(唐杜甫)。绿云斜亸金钗坠(《草堂》晏殊词),独立苍茫自咏诗(唐杜甫)。 烟郊西望夕阳曛(《鼓吹》陈尚美),世路于戈惜暂分(《鼓吹》李商隐)。内屋金屏生色画(《唐音》李贺),粉霞红绶藕丝裙(《唐音》李贺)。蒹葭淅沥含秋雨(《鼓吹》柳宗元),铜雀荒凉锁暮云(《鼓吹》温飞卿)。旧业已随征战尽(《唐音》),独留青冢向黄昏(唐杜甫)。 愁心一倍长离忧(《三体》李端),到处明知是暗投(《鼓吹》郑谷)。雨尽香魂吊书客(唐李贺),夜深灯火上樊楼(《诗统》刘子翚)。山中老宿依然在(《诗统》东坡),槛外长江空自流(《唐音》王勃)。明月易低人亦散(《诗统》东坡),寒鸦飞尽水悠悠(《三体》严维)。 叶满苔阶杵满城(《鼓吹》卢弼),登高望远自伤情(洪迈《唐千家诗》武元衡作)。琼枝璧月春如昨(《草堂》张仲宗词),冰簟银床梦不成(唐温飞卿)。往事悠悠增浩叹(《鼓吹》薛能),清愁苒苒扫余酲(宋苏子由)。岂知一夕秦楼客(《唐音》李义山),肠断绿荷风雨声(《唐音》吴商浩)。 芙蓉肌肉绿云鬟(《唐音》元稹),泣雨伤春翠黛残(《唐音》王贞白)。歌管楼台人寂寂(宋王介甫),山川龙战血漫漫(《鼓吹》胡曾)。千年别恨调琴懒(《鼓吹》谭用之),几载幽情欲话难(《鼓吹》薛逢)。回首旧游真是梦(《诗统》东坡),寒潮惟带夕阳还(唐皇甫茂政)。 一见清明一改容(《鼓吹》郑准),每惊时节恨飘蓬(《三体》来鹏)。风尘荏苒音书绝(唐杜甫),人物萧条市井空(《鼓吹》张泌)。荒埭暗鸡催晓月(《诗统》王介甫),野花黄蝶领春风(《唐音》王仲初)。玉环飞燕皆尘土(《草堂》辛稼轩词),只有襄王忆梦中(《唐音》李义山)。 处处斜阳草似苔(《鼓吹》韩偓),野塘晴暖独徘徊(《鼓吹》韩偓)。侍臣最有相如渴(唐李义山),欲赋惭非宋玉才(唐温飞卿)。丝管变成山鸟弄(《三体》李远),屟廊空信野花埋(《鼓吹》皮日休)。情知到处身如寄(《诗统》高士谈),莫遣黄金谩作堆(《鼓吹》张祜)。 落落疏星满太清(《唐音》储光羲),寒江近户漫流声(《唐音》戎昱)。长疑好事皆虚事(《鼓吹》薛能),道是无情还有情(《唐音》刘禹锡)。且尽醁消积恨(《鼓吹》纪唐夫),休将文字占时名(《鼓吹》柳宗元)。秋来见月多归思(《唐音》雍陶),斜倚薰笼坐到明(唐白乐天)。 绕门清槿绝尘埃(《鼓吹》韩偓),白石苍苍半绿苔(《鼓吹》许浑)。酒力渐消风力软(《草堂》东坡),桃花净尽菜花开(唐刘梦得)。一泓海水杯中泻(唐李贺),万里铭旌死后来(《鼓吹》张祜)。世上英雄本无主(唐李贺),争教红粉不成灰(唐张建封妾盼盼)。 门前不改旧山河(唐赵承祐),莲渚愁红荡碧波(洪迈《选唐》许浑)。坠叶飘花难再复(《唐音》杨思中),浮云流水竟如何(《三体》李商隐)!鱼龙寂寞秋江冷(唐杜甫),鸿雁不来风雨多(唐赵承祐)。穷巷悄然车马绝(唐杜甫),磬声深夏出烟萝(《鼓吹》司空图)。 录记毕,仍指各句之下,使细注出某书,并作者名字。 缉之奇之,因曰:“节妇仙居,既已闻名,其舅姑夫子,抑又如何?”姬曰:“天医傅以玄洲不死之膏,赐以完形复体之符,一门百口,往梯仙国矣。” 曰:“何谓梯仙?”姬曰:“凡初得道者,皆送此修行,然后渐登品位,犹登梯然,故曰梯仙。”缉之又曰:“尔何不偕往?”姬曰:“缘妾前世为女医,误投人药,致损贵胎,以故再世罚为女身以偿,坐此少缓,尚隔两尘。”缉之曰:“然则汝亦良家子乎?”姬曰:“妾幼时,父母以贫故,鬻于赵氏。赵,故宋宗室也,售妾以媵其女。女即节妇,与妾年相若,蒙其怜爱,视犹骨肉。及归谭氏,妾从行焉。时谭方门庭鼎盛,圭组蝉联。褥隐绣芙蓉,极一时之富贵;砚寒金井水,洒万斛之珠玑。所见所闻,罔非礼义;若长若幼,皆擅才华。主母又聪明贤懿,不出闺房,雅善歌词,仍工笔札。每有吟咏,录似夫君,一览之余,辄焚其稿。盖以非妇人事,不欲使人知也。我主君亦英迈夙成,风流倜傥。文章水涌,倒三峡之词源;议论风生,惊四筵之雄辩。妾侍左右,饱闻训言;虽在贱微,颇习诗礼。不幸宋箓既讫,元运方兴。草昧英雄起,空怜文相之勤王;江山云雾昏,可恨镏盘之卖国。我主母洁身就死,而婢子忍耻偷生,颠沛流离,窜伏林莽。主恩难报,徒怀结草之心;女质易殂,竟作翳桑之鬼。物情恶衰歇,谁招碧玉之游魂;吾道属艰难,畴葬绿珠之弱骨。万言莫尽,大概若斯,不敢久留,幽明路异。” 遂去。明日,缉之白诸父。乌公以为诗虽奇妙,而怪诞不经,不许。 越两月,一夕,缉之被酒,不能寝。起出轩前纵步,挹天香于丹桂,玩月影于素娥。已而,前姬又进拜,且言曰:“妾向所求,幸蒙允诺,意公仁者,见义勇为;而侧耳逾时,未闻施设,君子有成人之美,何惮而不果乎?”缉之谓曰:“吾父弗汝信,奈何?可取当时无人知者一两事语我,我白之家君,庶几有证,或可就也。”姬曰:“记文丞相起兵时,永新七大姓皆在勤王之死,而我主君与东门张御带家为之首。城复日,人皆相庆,独主母有忧色,告主君曰:‘城虽云复,戎马必再来,城中之人,定遭毒手。我夫妇生死未可知,万一不幸,惟死而已,誓不辱也’。主君姑为好言以解之,主母不以为然。主君又举司马温公语曰:‘天若祚宋,必无此事。’主母摇首长叹数声,取衣裙,题诗十首于其上;亦古语也。 高髻云鬟宫样妆(唐杜鸿渐妾),嫁来长在舅姑傍(《唐音》)。宁知草动风尘起(诗统》),坠素翻红各自伤(《诗统》宋祁)。 双鬟慵整玉搔头(《唐音》),百感中来不自由(唐杜牧)。富贵繁华何处在(《诗统》)?夕阳西下水东流(《杏坛吟》)。 夫子红颜我少年(《唐音》),嫁来不省出门前(《诗统》)。于今抛掷长街里(唐刘禹锡),万古知心只老天(《诗统》叶绍翁)。 残妆满面泪阑干(《鼓吹》),鬓乱钗横特地寒(宋王介甫)。不见玉颜空死处(唐白乐天),故园东望路漫漫(《三体》)。 潮生苍海野棠春(《三体》),剑逐惊波玉委尘(《唐音》)。青血化为原上草(宋马子才),人生莫作妇人身(唐白乐天)。 百年世事不胜悲(唐杜甫),大厦原非一木支(宋王庭圭)。慷慨西风泪横臆(《诗统》),此心惟有老天知(《诗统》)。 血迸金枪卧铁衣(《鼓吹》),江山犹是昔人非(《诗统》)。旧时王谢堂前燕(唐刘禹锡),更傍谁家门户飞(《唐音》)。 不见人烟空见花(《三体》),烟笼寒水月笼沙(唐杜牧)。人生自古谁无死(宋蔡襄),莫怨春风当自嗟(宋欧阳修)! 侧垂高髻插金钿(《诗统》),闲过春风六六年(《诗统》)。今日乱离俱是梦(《诗统》),英雄无策庇婵娟(《诗统》)。 起看天地色凄凉(《诗统》王介甫),尘梦那知鹤梦长(《鼓吹》宋邕)。血污游魂归不得(唐杜甫),新坟空葬旧衣裳(《鼓吹》)。 主君读之曰:‘若然,吾何恨!’已而主母又指抱儿曰:‘我则死矣,如此何?’主君曰:‘吾固知之,付之造物。’因以一金钱系之项上,弄之曰:‘若遇凶人,儿以此买命也。’遂相视泣下沾襟。后遇害日,金钱不知所在,为血渍成钱影一枚印儿傍,第观者不谛视,故不知也。诗亦惟妾记忆耳。若此二事,皆世所未知者。”缉之录以呈父,乌公尚未深信,即命骑往文庙,取水洗砖而验焉,则见儿影之傍,钱迹宛然在。众始惊愕。 公乃如言,题一主,设于节妇神座侧畔,缉之又以酒肴祭之。其夕,妾来谢曰:“感君设位,兼辱祭仪,无以为报;公平生好琴,但《广陵散》一曲,世久失传。妾承教主君,尚忆之耳,愿以相授。”乃出其谱于袖中,付缉之曰:“公善自爱,妾不复来矣!”倏然而去。由是弹琴大进,独步浙中,靳秘此曲,弗以传人。缉之死,谱亦竟绝焉。 卷一 何思明游酆都录 何思明,大宋人,号烂柯樵者。通五经,尤专于《易》,以性学自任,酷不喜老、佛。间遇其徒于道,辄斥之曰:“四民之中,纵不为士,为农、为工、商,岂不可也?何至为是哉?”著《警论》三篇,每篇反复数千言,推明天理,辨析异端,匡正人心,扶植世教。其上篇略曰:“先儒谓:天即理也。以其形体而言,谓之天;以其主宰而言,谓之帝。帝即天,天即帝。非苍苍之上,别有一天。宫室居处,端冕垂旒,若世之帝王者,此释、老之论也。不特此也,又有所谓三天、九天、三十三天;三帝、九帝、十方诸帝,何天之多而帝之众耶?由是言之,天未免如阶级之形,帝未免有割据之争矣。甚者尊汉张道陵为天师,天岂有师乎?以宋林氏女为天妃,天果有妃乎?盖天者,理之所从出,圣人法天。道陵纵圣,亦人鬼耳,使天而师之,是天乃道陵之不若也。林女既死,特游魂耳。使天而妃之,是天犹有情欲之未忘也,乌得为天哉?彼以道陵天师也,不敢遽指为帝,而加以师称,所以尊天。不知无是理,适所以慢天。彼以林氏天女也,不敢侪以为鬼,而蒙以妃号,所以敬天。不知为是说,乃所以诬天也。诬天慢天,罪不容诛矣。”又谓:“世之人,徒知在天之天,故见日月星辰之光,风雨霜露之显,吉与凶,天之为也;祸与福,天之降也,是则然矣。然不知有己之天焉,己之天,即天之天。是故丹扃煌煌,天之君也;灵台湛湛,天之帝也。三纲五常,炳焕昭晰,非日月星辰之光乎?礼乐法度,明白正大,非风雨霜露之教乎?己之君与天之君戾,则凶也祸也,必以类而从;天之帝与己之帝合,则吉也福也,亦以类而至。达者信之,愚者懵焉。冥顽之徒,谓天为不闻,造恶自若,然心之天则固闻矣;侥幸之徒,谓天为可谄,淫祀是务,然心之帝已斥之矣。庸昧之辈,谓帝为可罔,矫诬是为。寻常昧昧也,而指天曰此可恃;平昔蚩蚩也,而怨天曰此罔知。每夕焚香,不可告者多矣;终年素食,知而犯者屡焉。”其持论言近指远,类如此。 至正丁酉正月初六日,偶得疾,数日加亟,诸生从俗,私为之祷。思明知之,训之曰:“贤辈虽曰读书,而烛理未彻,鬼神岂可以酒肉私?人命岂可以纸钱买?吾谁欺?欺天乎?”是夜卒。独心下稍暖,不敢殓。诸生环守之,凡七昼夜,觉绵动,候之。鼻中气勃勃出,急捣姜汁灌之,良久眼开,天明而呼吸续矣。十日始能言,乃召弟子告曰:“二教之大,鬼神之著,其至矣乎!曩吾僻见,过毁老、释,今致削官减禄,几不能生,小子识之。” 门人请其详,思明曰:“子不语怪,固然。亦不可不使汝曹知果报之不虚也。始吾病革时,见两苍蝇堕床前,视之,已变为人矣。青衣、黄巾、红抹额,揖余曰:‘奉命召君。’余问:‘谁召?’其人曰:‘内台。’余曰:‘乱离道梗,何由可去?且无知己在台。’其人曰:‘酆都内台也。’余曰:‘吾儒者,不知所谓酆都内台。’其人怒,囊余袋中,袋类网罟,结细绳为之。余坐袋内,两人持之行树巅如飞,时觉树梢拂袋,谡谡有声。既又入空濛中,渺渺茫茫,四无畔岸,波涛汹涌,腥风袭人。黄巾挈囊,如履平地,余亦不觉有所苦也。又半日,方有路,始出余袋中。押过一所,若把截处,守者高鼻深目,拳发胡须,类回回人。问黄巾曰:‘何篆?’对曰:‘朱篆。’又有二皂衣,引一男子三妇人来,守者又问:‘何篆?’皂衣曰:‘黑篆。’守者曰:‘不可不仔细,请观之。’各出一牌,长可寸半,阔可寸许,一朱字,一墨字,皆不可识。守者曰:‘是矣。’放入门。黄巾偕余遵左廊而行,彼则循右廊而去。余因问曰:‘此为何所?’曰‘酆都第一关也。’余方悟已死,复问其:‘所持牌,何有朱、墨之异?’曰:“冥司追人,暂至而复出者,则以朱。永不出者则以墨。’余不觉失声曰:‘然则我当复生也?’ 黄巾曰:‘虽当复生,亦甚费周折。’余见其颇有相眷之意,因浼之曰:‘某此行,全赖二公作成。’黄巾曰:‘自有主者,我何能焉?’行数里,入铁围城,城门守者问如前而加切。俄抵台府,黄巾曰:‘君虽无重罪,然阴道尚严,不比凡世。’解索缚余颈,牵以入。先过冠服司,主者令去余衣巾曰:‘送寄自房收。’余短衣囚首,带索而行。 “及仪门,一黄巾先去,顷间,引五六人出,执余以入,跪阶下。台尊服章如王者,侍卫甚多。问余曰:‘尔非衢州儒士何思明乎?’余曰:‘是也。’台尊曰:‘所贵乎儒者,上窥鸿濛,中法圣智,下穷物理?辟干阖坤,造妙诣微;陶冶精醇,橐龠元和。究无中有象之蕴,妙阴阳动静之根。渊默澄凝以为体,翕忽变化以为用。出入无方,会三于一,夫是之谓儒,而鬼神莫能窥之矣。今尔偏执己见,造作文词,谤毁仙真,讥讪道佛。天至大,以阶级比之;帝至尊,以割据戏之;妄论天师之号,妄辨天妃之称。其罪大矣。且儒书中言天者不一,若《春秋》书‘天王’,《诗》称‘伣天之妹’、‘昊天其子’,使皆若尔论,天既无师与妃,又安得有王、有妹、有子者乎?尔之学诚拘而不通,滞而有碍。拘则局于一器,滞则胶于一隅。不通则固陋,有碍则鄙僻,真俗腐迂谬之士,胡可冒儒者之名乎?’命取何姓簿来,于余姓名下,以朱笔抹之,复傍注之,毕。省谕曰:‘尔本合为六品官,出入华要。由尔弗信仙佛,诬罔鬼神,特降为七品。’余顿首谢,且请改过。台尊曰:‘此人面承腹诽,退有后言,可令阅狱,折服其心。’数卒捽余下,付黄巾领去省业司。中有宝塔一座,僧立塔傍,香烛幡幢,荧煌罗列。黄巾再拜,余亦拜。僧开塔取一大珠,以金盘承之,黄巾以双手擎捧前行,余随之,皆幽暗境也。余问:‘僧谁乎?’曰:‘导冥和尚也。’又问:‘珠何为?’曰:‘地藏王菩萨愿珠也。狱中业气深重,赖珠光照破。不尔,则鬼王于暗中食人心肝,不得出矣。” “于是首造一狱,曰‘勘治不义之狱’,以砖砌一长槽,满堆炭火,火上焰烨烨然红,呼罪人跪槽边,出火中铁条,大如指,刺入人眼,连十余贯而吊之,如悬槁鱼。黄巾曰:‘此男子在世,不能恭友兄弟,视如秦越,轻灭大伦,惟重财利,受此报也。’次一狱曰:‘勘治不睦之狱’,皆妇人,老少相杂,每人舌上挂一钩,钩上悬一圆石如西瓜,旋转不已,舌出长尺余,痛不可当。黄巾指曰:‘此妇人在世,不能和顺闺门,执守妇道,使夫家分门割户,患若贼仇,受此报也。’东南一狱稍大,谓之‘阎浮总狱’,九流百姓,诸等混杂之人,皆在其中,不令余入也。总狱之北,曰‘剔镂’,绑人于柱,以刀镂之如蓑衣,持小扇煽之,茸茸然动,浇以热醋,绝而复苏,仍沃以水,肉如故,镂十余度。盖世之凶恶,虐害良善者,治于此。邻剔镂狱曰‘秽溷’狱,狱尽大粪池,滚沸如汤,臭不可近,鬼以长叉叉人下煮之,出没其间,顷刻溃烂,化为蛆虫,又以竹箩捞蛆于锅中,细炒之,炒辄成灰,仍汲粪汁洒之,复成人,亦十余度。余问‘此治何事?’黄巾曰:‘此世之小人,谤毁君子者,治于此。’已,乃相谓曰:‘不须遍历,直引去那里看了罢!’遂出,逾百步许,入一门,榜曰‘惩戒赃滥’之门,亦大狱也。裸十余人于地,夜叉数辈,状貌狞恶,以铁索牵八九饿鬼来,夜叉抽刀于裸者胸股间割肉,置锅中煎之,以啖饿鬼,啖尽又割,至余筋骨而后已。少焉,业风一吹,肢体如故。又有铁蛇铜犬,咋人血髓,叫苦之声动地,皆人间清要之官,而招权纳赂,欺世盗名,或于任所阳为廉洁,而阴受包苴,或于乡里恃其官势,而吩咐公事,凡瞒人利己之徒,皆在其中。亦有一二与余相识者。 “观毕,回省业司,纳珠还僧,赴台复命。台尊又赐训曰:‘今当改过,毋作昔非,若更不悛,罪在不赦。’乃敕黄巾送归,方得去索散行,往冠服司取衣服。黄巾曰:‘公在此相候,吾二人去领符来相送。’食顷,至曰:‘今取捷径,不由旧路矣。’遂同行,出数关,中一关新创,匾曰‘蜉蝣’。把关者知余儒者,俾作《蜉蝣关铭》,余请命名之义,彼曰:‘凡鬼受生人间者,悉从此出,然不久复至,犹蜉蝣朝生夕死然。’余承命撰数语酬之,铭曰: 有崇者关,镇厚地也。有赫其威,把关吏也。名之蜉蝣,精取义也。凡厥有生,自兹逝也。去未逾时,旋复至也。何殊此虫,一日毙也。南阎浮提,光阴易也。幢幢往来,曷少憩也。请视斯名,悟厥譬也。六道四生,早出离也。逍遥无方,证忉利也。举为天人,关可废也。敬听余铭,发弘誓也。咨尔幽灵,守勿替也。 把关者喜,便放余行。至二更,行至家。正见身卧地上,灯照头边,妻子门人,悲啼痛哭。黄巾猛一推余,不觉跌入尸内,恍然而寤矣。” 其后思明果终知县。所至以清慎自将,并无瑕玷,号称廉洁,盖有所儆云。 卷一 两川都辖院志 京口吉复卿,唐吉温之后。宋建炎间,有讳深者,补润之金坛尉,遂尔家焉。子孙世为金坛人,以资雄乡邑。人呼吉半州家。复卿生有异质,一目重瞳。与毗陵富室赵得夫、姜彦益为友,交莫逆。复卿气豪,勇于为义。三人尝挟重资,商闽、浙间。时武林妓蒋秋娘、陶玉箫,擅声乐籍。得夫、彦益与昵甚厚,复卿屡劝止之,往来自若。仅二载,囊橐一空。于是言还,再治装而出,买笑缠头,挥金不吝。又期年,罄矣。二人私议,悉货产业,载以适武林。门户老小,皆不顾。复卿患之,百喻莫听。怒而入闽,置酒与别,席间苦口规谏曰:“吾与子既为深交,安可缄默,药石之箴,朋友之责,纵人微言轻,弗能感悟,二公独不为妻子计乎?” 则佯应之曰:“兄言是,吾辈知所警矣。”复卿寓福州,生理如意,荏苒三秋,才方返棹。比过钱塘,首访二子,遇之于途。憔悴其形,褴褛其服,几不相识,握手道左,不任唏嘘!复卿即拉诣舟中,易以美衣,饮以醇醪,慰劳再三,情礼交至。二人泣数行下曰:“余惟不用兄言,故至于此,然悔无及矣。所恨烟花泼贱,乃大无情,吾二人万金之资,因渠破荡。昨过其门,如不相识,麾叱使去。惧为己羞,必杀之而后已。”复卿解之曰:“二公平生遨游花街柳陌中,岂不知彼门庭如此,尚奚怒为?人命至重,切不可辄兴恶念,但早收拾回归。若要本钱,此间一一应付,古人谓朋友有通财之义,若只衔杯酒,逐嬉游,贫穷不相恤,患难不相顾,犬彘将不食其肉,尚可谓之人哉?”于是各以二万假之。二人挈所得,又复过妓者之家,妓见其衣巾整饬,颜色光华,颇以为讶,款待如旧。复卿促之回,二人绐曰: “容略收拾,少候数时,万一有干,宜在先发。”复卿曰:“嘻,是何言欤!我若一去,子必不能动身;便一两月,亦须等候,岂敢相抛耶?”无何,彦益遇疾,卧于妓家。得夫日往扶持,亦染其症,未浃旬,相继殒殁。复卿往哭尽哀,缯衣漆棺,殓皆如礼,仍刲羊酾酒设祭,暂殡于灵隐寺僧舍。比开舟,又携酒肴往奠,赋诗悼之,诗曰: 生死交情不敢亏,一杯重奠泪双垂。游魂好共故人去,莫向东风怨子规。 人间急景似飞梭,枉费黄金买笑歌。断雨残云休更念,相携莲座礼弥陀。 秋月春花闲妓馆,清风明月寄僧房。欲知人世伤心事,浑似南柯梦一场。 名花两朵色偏娇,惆怅看花客去遥。绝似章台杨柳树,别人手里舞长条。 泉路茫茫隔死生,江湖赢得浪游名。邻家怕听妻儿哭,断尽人肠是此声。 舞困歌阑未肯休,繁华不为少年留。早知白骨无埋处,惜取黄金换土丘。 酹毕,解缆。抵家月余,即走毗陵,省其妻子,告以物故之由,述其殡殓之悉。又出四万缗付二家,责其族人为之经纪,使不失所。慰之曰:“贤夫骨殖,待区区过杭,必当取回贵乡,求福地安葬,勿虑也。”已而复卿果贸迁两浙,获利十倍。躬往灵隐,手自启赞,以小木函贮之,带回无锡山中,买地以窆。百需所出,皆自复卿。并召僧建水陆斋三昼夜,以荐冥福,清风高谊,传播江湖间。 俄值元末丧乱,人咸汹汹,复卿无以为计,默坐于家。忽得夫、彦益联袂而来,复卿忘其死也,欣然相接。彦益曰:“公何燕居深念,似有重忧?”复卿告以故。两人同应曰:“无妨,吾已请命上天,令率阴灵卫公宅眷。”言讫隐形,方悟其死。自尔,复卿之家,虽出入兵戈中,鲜遇惊恐,安然如平时。至洪武己酉,寿八十一,无疾而终。 又二年壬子,同县徐建寅为四川苍溪丞,于山中见旌旗甲马,从者百余,气象甚都。谓是上司官员,立道傍,候其过。至则复卿也,顾徐曰:“闻尔哦松此邑,久欲一见。”便下马叙话,问乡曲及其家事甚详。徐于复卿为通家子,因再拜问曰:“姻丈谢世以来,服已阕矣,何得若是?”复卿云:“上帝以余薄有阴骘,命为两川都辖院主者。职事尊重,全蜀土地社公,及不入祀典神祇,悉听节制。前村古宇,吾所治也,部下判官四,今尚缺二员,已奏保得夫、彦益矣,早晚将至。子当为吾修葺庙貌,吾当为国福祐生灵。况尔少年,乍到官守,非吾阴相,曷致声名?”徐拱手请教。复卿曰:“廉、恕两字符也。惟廉可以律身,惟恕可以近民,廉则心有养,恕则民易亲,民亲化行,能事毕矣。”语讫,策马去,其疾如飞。徐惘然,前至村落,果有故祠一所,峙于山椒。询之乡老,曰:“此都辖相公庙也,多年颓圮,近间,稍稍有人见骑马导从,出入其中,颇著灵响。老夫辈拟新其栋宇,尚未兴工。”徐丞闻之喜,告以见复卿事,即劝成之,兼助其费,专委县吏邹忠董其役。未几而完,仍揭旧额,塑复卿象于堂中,肖得夫、彦益于东西庑。遣人走夔州,求太守盛南金文,刻碑序公事迹。由是威惠大振,利泽昭彰,远方之民,水旱疾疫,祷辄立应。 后徐任满,便道过家,访复卿二子元礼、元信,首及兹事,元礼曰:“余兄弟向梦二人言,蒙尊公谬举为两川都辖院判官,来日起程,敬诣拜别。近有至自毗陵者,能言其家,亦得梦如此,皆莫晓所谓。今闻公所说,则悟先子之为神,而于二君,亦可谓生死而骨肉者也。”明年,徐再任,往竭于庙,则丹碧辉煌,于时有耀,牲牢酒楮,祭日无虚,处处村村,家家户户,莫不虔诚礼拜,冀沾福惠。迨今神迹显著,香火不绝云。 卷二 连理树记 上官守愚者,扬州江都人。为奎章阁授经郎时,居顺天。馆东与国史检讨贾虚中为邻。贾,柯敬仲友也,工诗善画。家藏古琴三张,曰“琼瑶音”、“环佩音”、蓬莱音”,皆敬仲所鉴定。守愚亦雅好吟咏,兼嗜绿绮,与贾交游特厚。每休暇过从,诗酒琴棋,从容竟日。贾无嗣,止三女,尝曰:“吾三女可比三琴。” 遂取琴名名女焉。守愚子粹,甚清俊聪敏,生时人送《唐文粹》一部,故小字粹奴。年十岁,因遣就贾学,贾夫妇爱之如子,三女亦视之犹兄弟,呼为粹舍。尝与其幼女蓬莱同读书学画,深相爱重。贾妻戏之曰:“使蓬莱他日得婿如粹舍足矣。”归以告,守愚曰:“吾意正然。”遣媒言议,各已许诺。粹二人亦私喜不胜。不期贾忽罢归,姻事竟弗谐。 后三年,守愚出为福州治中。始至,僦居民舍,得楼三楹,而对街一楼,尤清雅。问之,乃贾氏宅也。守愚即日往坊,则琼瑶、环佩已适人,惟蓬莱在室,亦许婚林氏矣。粹闻之,悒怏殊甚!蓬莱虽为父母许他姓,然亦非其意也。知粹至,欲一会而未由,彼此时时凝立楼栏,相视不能发语。蓬莱一日以白练帕裹象棋子掷粹。粹接视之,上画绯桃,题一诗曰: 朱砂颜色瓣重台,曾是刘晨旧看来。只好天台云里种,莫教移近俗人栽。 粹识其意,然静而思之,彼业已定矣,莫如之何。亦画梅花一枝,写诗以复,诗曰: 玉蕊含春捏素罗,岁寒心事谅无他。纵令肯作仙郎伴,其奈孤山处士何? 用彩绳系琴轸三枚,坠之,投还蓬莱。蓬莱展看有“孤山处士”之说,知其谓己订盟林氏,衷情不白,惟闷闷而已。 未逾时,值上元节,闽俗放灯甚盛,男女纵观。粹察贾氏宅眷必往,乃潜伺于其门。更深人静,果有舆夫舁轿数乘而前,蓬莱与母三四辈上轿,婢妾追随,相续不绝。粹尾其后,过十余街,度不得见,乃行吟轿傍曰: 天遣香街静处逢,银灯影里见惊鸿。彩舆亦似蓬山隔,鸾自西飞鹤自东。 蓬莱知其粹也,欲呼与语,诉其所怀,而从者纷纭,不敢启口,亦于轿中微吟曰: 莫向梅花怨薄情,梅花肯负岁寒盟!调羹欲问真消息,已许风流宋广平。 粹听之,知其答己梅花之作,不觉感叹!归坐楼中,念蓬莱之意虽坚,而林氏之聘,终不可改。乃赋《凤分飞》曲以寄之曰: 梧桐凝露鲜飙起,五色琅玕夜新洗。矫翮蹁跹拟并栖,九苞文彩如霞绮。惊飞忽作丹山别,弄玉箫声怨呜咽。咫尺秦台隔弱流,琐窗绣户空明月。皞皞扫尾仪朝阳,可怜相望不相将!下谪尘寰伴凡鸟,不如交颈两鸳鸯。 诗成,无便寄去,忽贾遣婢送荔子一盘来,粹诡曰:“往在都下,与蓬莱同学,有书数册未取,以此帖呈之,俾早送见还也。”婢不悟是诗,持去,递与蓬莱,读之,垂泣曰:“嗟乎!郎尚不余谅也。”乃作《龙剑合》曲答之,示终身相从之意,写以鱼笺,密置《古文真宝》中,付婢绿荷曰:“粹舍取旧所读诗,此是也,汝持去还之。”婢送粹所,揭之,中有笺烂然,知必诗也,题曰《龙剑合》曲。词曰: 龙剑埋没狱间久,巨灵昼卫鬼夜守。蛟螭藏,魍魉走,精光横天气射斗。冲玄云,发金钥,至宝稀世有。奇姿烁人声撼牖,鹈膏润锷凤刻首。龙剑煌,新离房,静垂流电舞飞霜,影含秋水刃拂铓,? 团金宝珠装。司空观之识其良,悬诸玉带间金章,紫焰煌煌明瑀珰,星折中台事岂常!逡巡莫敢住,一去堕渺茫。龙灵是龙精,莹如鹇尾摇清冰。雄作万里别,雌伤千古情,暂留尘埃匣,何日可合并?会当逐风雷,相寻入延平。纯钩在奉必,纵然贵重非我匹。我匹久卧潭水云,一双遥怜两地分。度山仍越壑,苦辛不可言。天遣雷焕儿,佩之大泽濆。铿然一跃同骏奔,骇浪惊涛白昼昏。始知神物自有耦,千秋万岁肯离群。 粹读之曰:“清才丽句,无妇人女子萎苶之气,宛然李青莲之韵度也。是岂寻常庸碌者之配哉?” 俄而闽中大疫,蓬莱所议林生竟死。贾夫妇知粹未婚,乃遗人报守愚求终好,守愚欣跃从之。六礼既备,亲迎有期。花烛之夕,粹与蓬莱相见,不啻若仙降也。因各赋诗一首以志喜,时至正十九年己亥二月八日也。粹诗曰: 海棠开处燕来时,折得东风第一枝。鸳枕且酬交颈愿,鱼笺莫赋断肠词。桃花染帕春先逗,柳叶舒黄画未迟。不用同心双结带,新人原是旧相知。 蓬莱诗曰: 与君相见即相怜,有分终须到底圆。旧女婿为新女婿,恶因缘化好因缘。秋波浅浅银灯下,春笋纤纤玉镜前。天遣赤绳先系足,从今唤作并头莲。 蓬莱自入上官之门,孝事舅姑,恭顺夫子,一家内外,罔不称贤。暇则与粹唱和诗词,娱情琴画,平生所作,编成一集,粹题之曰《絮雪稿》,且为序于首简。诗与序多不录,姑载一二以传好事者: △闺怨 露颗珠团团,冰肌玉钏寒。杏梁栖只燕,菱镜掩孤鸾。残树枯黄遍,圆荷湿翠干。绣奁生画色,窗下带愁看。△白苎词二首 茜裙紫袖映猩红,飞絮轻飏桃花风。缓歌白苎捧玉钟,娇音芳韵绕帘栊,梁尘飞堕云凝空。秋波回目蛾扫黛,余声悠扬歇还在。歌当细听杯当再,绿鬓朱颜能久待! 响如苍玉触鸣玑,蹁跹锦袖红地衣。回风激雪当世稀,翻身按节疾如飞。香尘蒙蒙发委坠,玳筵夜静纱灯晦,鲛绡湿透胭脂泪。△春晓曲 芳池冰影薄,曲槛鸟声娇。鸾镜红绵冷,蛾眉翠黛消。冶容舒嫩萼,幽思结柔条。纤指收花露,轻将雪粉调。△秋夜曲 幽兰露华重,罗幌凉风动。木匣掩香纨,绣衾谁与共?萤影度疏帘,兽炉袅袅烟。银釭芳焰灭,自脱翠花钿。△咏蝶 薄翅凝香粉,新衣染媚黄。风流谁得似?两两宿花房。△谢大姊惠鞋 莲瓣娟娟远寄将,绣罗犹带指尖香。弓弯著上无行处,独立花阴看雁行。△咏并蒂荔枝 植物生联蒂,应知造化成。深闺憔悴质,见尔重含情!△园中咏菜满圃绿纤纤,芳苗雨后添。惟应穷措大,咬得寸根甜。 粹时才名藉甚,当道有欲荐之者,蓬莱苦口止之曰:“今风尘道梗,望都下如在天上,君岂可舍父母之养,而远赴功名之途乎?独不见王儒仲妻之言曰: ‘令狐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哉?’”粹然之,亦无意于出,乃以亲老辞。次年,治中物故。又明年,为至正壬寅,闽城为盗所据,城中大姓多避匿山谷,粹亦挈家遁。盗踪迹得之,尽戕其一门。留蓬莱一人不杀,将以为妻。蓬莱知不免,绐盗曰:“我一家尽死,无所于归,将军纵舍我,我亦何以为生乎?愿事将军终身,乞埋其故夫,然后相从未晚也。”盗喜从之,同至尸所,拔佩刀为掘一坑,掘讫,植刀于地,坐于旁曰:“吾倦矣!吾倦矣!”目蓬莱,使取刀抄土掩之。蓬莱即举刀自刎曰:“死作一处,无恨也。”盗遽起夺刀,已绝咽矣。盗怒曰:“汝死则死,我定不教汝死作一处。”遂埋蓬莱二十步外,使两冢相望。 其年,燕只普化为福建行省平章,乃集诸县民兵克城,民方复业。又数年,有同避寇者,始备说蓬莱事。平章遣人视之,将以礼改葬;至则两墓之上,各生一树相向,枝连柯抱,纠结不可解。使者归报,平章亲往视之,果不谬。乃不敢发,但加修葺,仍设奠祭焉。人呼为连理冢树,闽人至今称之不绝。 卷二 田洙遇薛涛联句记 五羊田洙,字孟沂。洪武十七年甲子四月,随父百禄赴蜀成都教官。洙清雅有标致,书画琴棋,靡所不晓。诸生日与嬉游,爱之逾于同气。凡远近名山胜境,吟赏殆遍。尝曰:“吾平生懒事声利,但长得好处登临足矣!”明年秋,百禄将遣回,洙母不忍舍。乃曰:“儿来未久,奈何使去?且官清毡冷,路费艰难,公宜再思。”百禄乃谋于诸生之亲厚者,使开馆于人家,一则自可读书进学,一则藉俸金为归计。诸生深幸洙留,遂荐于附郭大姓张氏。次岁丙寅正月十八日设帐,庠序朋好,群送以往。张大喜,开宴,待为上宾,且谓百禄曰:“令嗣晚间免回,可令就宿舍下。”百禄许之。 至二月花晨,洙解斋归省。偶经一所,境甚幽僻,山下皆桃树,花方盛开。洙爱之,小立徘徊。忽见桃林中一美人,延伫花下,洙不敢顾而去。尔后经从,美人必在门首。一日,洙过,偶遗所得俸金,美人命婢拾以还洙,洙感激。明日,诣谢。至门,丫鬟入报曰:“前遗金郎来矣!”请入内厅,美人出相见,笑问曰: “君非张运使宅西宾乎?”洙曰:“然!”且谢还金事。美人曰:“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吾西宾也,奚谢为?”洙起揖曰:“敢问夫人名阀为谁?与敝东何亲?”美人曰:“此为平姓,成都故族也。妾文孝坊薛氏女,嫁平幼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坐久,茶至再,洙辞出,美人留之曰:“今夕且宿寒舍,若贤东知君至此,而妾不能为一款曲,惶愧殊甚!”即陈酒馔,设二席,与洙耦坐。坐中劝酬极至,语杂谐谑。洙以其张氏姻娅,不敢少纵。美人曰:“闻君倜傥俊才,雅能赋咏,何至作儒生酸乎?妾虽不敏,亦颇解吟事。今既遇赏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因尽出其家所藏唐贤遗墨示洙,其中元稹、杜牧、高骈诗词手翰尤多,皆真迹,炳然如新。洙玩之不忍释手。 美人麾婢撤去旧俎,别出佳肴,中多异味,不能识。取玻璃杯酌洙。洙口占一诗曰: 路入桃源小洞天,乱红飞处遇婵娟。襄王误作高唐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美人曰:“佳则佳矣,然短章寂寥,不足以尽兴;用‘落花’为题,共联一首如何?”洙曰:“谨如教。”美人唱曰: 韶艳应难挽,芳华信易凋(薛)。缀阶红尚媚(洙),委地白仍娇(薛)。坠速如辞树(洙),飞迟似恋条(薛)。藓铺新蹙绣(洙),草叠巧裁绡(薛)。丽质愁先殒(洙),香魂痛莫招(薛)。燕衔归故垒(洙),蝶逐过危桥(薛)。粘帙将晞露(洙),冲帘乍起飙(薛)。遇晴犹有态(洙),经雨倍无聊(薛)。蜂趁低兼絮(洙),鱼吞细杂薸(薛)。轻盈珠履践(洙),零乱翠钿飘(薛)。鸟过生愁触(洙),儿嬉最怕摇(薛)。褪英浮雨涧(洙),残蕊漾风潮(薛)。积径教童扫(洙),沿流倩水漂(薛)。媚人沾锦瑟(洙),瀹茗入诗瓢(薛)。玉貌楼前堕(洙),冰容梦里消(薛)。芳园曾藉坐(洙),长路或追镳(薛)。罗扇姬藏瓣(洙),筠篱仆护苗(薛)。折来随手尽(洙),带处近环焦(薛)。泥涴犹凄惨(洙),瓶空更寂寥(薛)。叶浓阴自厚(洙),蒂密子偏饶(薛)。岂必分茵溷(洙),宁思上砑硝(薛)。香余何吝窃(洙),佩解不烦邀(薛)。冶态宜宫额(洙),痴情妒舞腰(薛)。妆台休浪拂(洙),留伴可怜宵(薛)。 联成,美人出小笺写之,写讫。夜已二鼓,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鱼水欢情,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洙曰:“慎勿轻言,若贤东知之,彼此名节丧尽矣。”次日,以卧狮玉镇纸一枚赠洙,送至门外,曰:“无事再来,勿效薄幸也。”洙遂绐馆东曰:“老母相念至深,必令归家宿歇,不敢留此。”馆东信之,洙由是常宿美人所。逾半年,人无知者。惟赏花玩月,举白弄琴,曲尽人间之乐。 一夕,与洙论诗曰:“唐人喜作回文,近时罕见。”洙曰:“惟夫人柔情幽思,谈笑为之,若予荒钝,无复措辞。”美人笑曰:“请试命题,以求教益!”洙遽曰:“四时词也。”美人即赋诗曰: 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夏井寒。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孤灯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 读与洙听,洙叹其敏妙,将濡毫属和。美人曰:“政所谓木桃琼玖,敢望报乎?”洙答曰:“真乃是‘白雪’杂‘阳春’,难为和耳。”亦赓四韵曰: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黄添晓色春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 残日绚红霜叶赤,薄烟笼树晚林苍。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 风卷雪篷寒罢钓,月辉霜柝冷敲城。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 美人且读且笑曰:“绝妙好词,但两韵俱和则善矣。”洙曰:“君子不欲多上人,输一筹耳。”洙因曰:“蜀中山水奇胜,自昔以来,多产佳丽。若昭君、文君、薛涛辈,以夫人方之,迨亦有优劣乎?”美人曰:“昭君远嫁胡沙,卓氏当垆可耻,貌美命薄,俱受苦辛。使子遇薛涛,亦不啻如今日也。由是言之,固为优矣。”洙曰:“涛妓女,何敢上拟夫人。但其才貌,亦可谓难得者。余尝读秦再思《纪异录》云,高千里镇蜀,尝开宴,改一字令曰‘口,有似没量斗。’涛曰:‘川,有似三条椽。’高曰:‘奈何一条曲。’涛曰:‘相公尚使没量斗,穷酒佐三条椽有一条曲,又何足怪!’妇人敏赡,诚未易比。”美人曰:“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此之类,特戏笑之语耳。若其‘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云万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之作,可以伯仲杜牧。而尤善制小笺,至今蜀人号薛涛笺。而子以妓女薄之,非知涛者也。”酒罢就枕,洙馈以八珠耳榼一付。美人谢曰:“谨当佩服,犹君子之常在耳边也。” 又逾时,洙母病,遂辍讲,归侍汤药。如此三月余,方愈。美人讶其久不来,恐有他遇,乃赋《懊恼曲》怨之。会洙母疾愈,复入斋,是夕,即造平氏。美人迎谓曰:“何久别耶?”洙以实告。美人曰:“三月不违人,今违人三月矣。”洙戏之曰:“三月不知肉味,知肉味在今夕矣。”谈谑间,出前曲示洙,曲曰: 黑铅铸剑难为锋,碧芰制衣宁御风?歙漆阿胶忽纷解,清尘浊水何由逢?请看绿草南园蝶,并宿花房花亦悦。鸳鸯头白不相离,那学秋胡便长别!东邻美女红玉梭,雪缕凤机成素罗。雨意云情肯轻许,纵然折齿将如何?深深永巷闲风月,锦帐兰缸泪如血。血点年深久尚红,至今洒在同心结。 洙爱其才色,眷恋愈深。美人亦重洙文采,倾竭不吝。谓洙曰:“向时联句,未尽高情。今夕当轻弹慢舞,浅酌微吟,再成一首,庶见吾二人劲敌也。”乃以睡鸭炉焚香,红蚌脯荐酒,钩帘望月,并坐前楹。洙曰:“昔韩昌黎与孟郊有城南联句、斗鸡、石鼎、秋雨等作,宏词险韵,脍炙人口。今兹之赋,宜命作月夜联句,以五十句为率,夫人然之否乎?”美人曰:“吾意也。”洙乃请美人先赋曰: 庭月如铺练(薛),池星似撒棋(洙)。天空河影澹(薛),节换斗杓移(洙)。 梨枣低垂树(薛),藤萝密蔓篱(洙)。草纷萤火乱(薛),干偃鸟巢欹(洙)。 怪石形疑魅(薛),芳花色胜姬(洙)。髹盆凉沁水(薛),纨扇静摇皞(洙)。 双陆收骰局(薛),琵琶上练丝(洙)。砌蛩音远近(薛),檐马响参差(洙)。 银作弹筝甲(薛),鼍为冒鼓皮(洙)。秋筠斜织簟(薛),暑帐薄裁 (洙)。 宿燕栖还起(薛),惊禽下复疑(洙)。地幽尘阒寂(薛),城远漏逶迤(洙)。 窈窕来红拂(薛),雍容识紫芝(洙)。缘深天作合(薛),誓重鬼难欺(洙)。 幸已逢良夕(薛),艰哉遇少时(洙)。殷勤酬契阔(薛),倾倒极淋漓(洙)。 莲实瑶琴轸(薛),荷简碧酒卮(洙)。鲙呼能婢斫(薛),瓶唤小鬟持(洙)。 壳破开螃蟹(薛),唇腥啖蛤蜊(洙)。菱烦纤手剥(薛),肉拔利刀披(洙)。 令急觥行速(薛),讴清曲度迟(洙)。劝酬兼尔汝(薛),讲论杂乎而(洙)。 冷脆尝瓜果(薛),咸酸啜醢酰(洙)。艳杯浮琥珀(薛),异器捧玻璃(洙)。 熊掌停犀箸(薛),酥汤进蜜脾(洙)。渴来便茗好(薛),酣后快冰宜(洙)。 妙句联将就(薛),狂心坐已驰(洙)。歌筵浑可罢(薛),卧具早教施(洙)。 不用寻桃叶(薛),那须听竹枝(洙)!媚人莺语滑(薛),恼醉蝶情痴(洙)。 咳处珠凝唾(薛),颦时黛蹙眉(洙)。钗斜金溜髻(薛),钏冷栗生肌(洙)。 小小真能谑(薛),盼盼最解诗(洙)。风流云雨梦(薛),宛转艳阳词(洙)。 步缓腰肢袅(薛),环低耳语私(洙)。夜香防窍听(薛),午浴避潜窥(洙)。 绣履含羞脱(薛),银灯带笑吹(洙)。素罗床畔解(薛),粉汗枕前滋(洙)。 暖玉绡笼笋(薛),春葱指露锥(洙)。云偏松绿发(薛),浪泬动青帏(洙)。 狎态堪归画(薛),娇颜可疗饥(洙)。袜尘新舞涴(薛),鬓腻宿油脂(洙)。 荀鹤高文誉(薛),崔莺绝世姿(洙)。未夸连蒂好(薛),只羡并头奇(洙)。 何处空题叶(薛)?谁家谩结褵(洙)?漆胶当自固(薛),衽席只余知(洙)。 慎勿萌嫌隙(薛),毋令惜别离(洙)。芝兰同臭味(薛),松柏共襟期(洙)。 永奉闺房乐(薛),长陪楮墨嬉(洙)。泰山如作砺(薛),此志莫教亏(洙)。 或日,洙馆东偶过泮宫,因劝百禄曰:“令嗣每日一归,不胜匍匐,俾之仍宿寒舍,岂不便益?”百禄曰:“从开馆之后,一向只寓公家,前者因其母病,暂辍一季尔,后并不曾回,何言之谬也!”张大骇,不敢尽其词而出。是晚,洙果告归,张潜使人视其所往,及途半,不复见矣。走报张,急遣人入城,问百禄,无有也。意其少年放逸,必宿花柳,然思此处又无妓馆,大以为怪。次日洙来,张问曰:“昨宵宿于何处?”曰:“家间耳。”张曰:“非也!某已令人踪迹先生,莫测所诣,学中亦不见?”洙诳曰:“因过一朋友处谈话良久,抵家,暮矣。”张知其诈,呼追洙仆,使面证之。洙叱曰:“汝到吾家,随即出城,比吾归,汝已去矣,何得妄言?”仆曰:“我昨夜宿先生家,今日早饭罢方回;老广文亦甚惊讶,要自来相寻。”洙窘甚,颜色陡变。张曰:“先生如有私眷,当以实告,勿隐也。”洙弗能讳,乃具道本末,且愧谢曰:“此令亲见留,非贱子辄敢无礼。”张曰:“吾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兼诸房姊妹亦无事平姓者,必祟也。今当自爱,不宜复往!”洙唯唯。抵暮,私诣美人,道此意。比至,美人已知,曰:“郎勿怨,盖冥数尽于此也。”与洙痛饮,且叙欢情。戒晓,美人语洙曰:“从此永别,后会难期,无以将意。”出洒墨玉笔管一枝为贶,云:“此唐物也,郎慎藏之。”遂饮泣而别。 张料洙是夕必再去,自出觇之,果不在馆。因入谓其妻曰:“西宾此事,不可不使其父母知之。”乃以洙所为,备告百禄。百禄大怒,呼归杖之,洙遂吐实。且出所得玉镇纸、玉笔管及联句诸诗。百禄取视,管上刻“渤海高氏文房清玩”。乃谓张曰:“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必非寻常怪也。”呼洙同往穷之,将近,遥指曰:“在此。”至则敻非前景,屋宇俱无,但水碧山青,桃株依旧。张谓百禄曰:“是矣,此地相传唐妓薛涛所葬,后人因郑谷蜀中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遂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佳遇,必涛也。且所谓嫁平幼子康者,乃平康巷也。文孝坊者,城中亦无此额;而文与孝合为教字,谓教坊也。教坊,唐妓女所居,涛为蜀乐妓,故居教坊也。非涛而谁哉?况管上字刻高氏清玩,则唐西川节度使高骈千里所贮,当骈镇蜀,涛于诸妓中,最蒙宠待,笔与镇纸,皆骈赐也。兼所藏诸帖,又骈与元丞相、杜紫微最多,盖元与杜尝有诗赠之,即‘锦江腻滑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是也。其为涛之灵无疑,而物出于骈者审矣。无庸深究!”百禄甚以为然,然恐其终为所惑,急遣还广中,宝藏数物,常以示人。后二年,洙亦入学,为生员,中洪武甲戌进士,授山东曹县知县,竟亦无他焉。 卷二 青城舞剑录 至正间,有道士真本无、文固虚,不知何许人。客威顺王门下,通剑术,晓兵,深于智略,号文武才。王虽畜之,未始奇也;惟樊口卫君美重之。一日,王游别苑,召二人侍,因从容讽曰:“方今天下太平日久,极盛而丰。在大王观之,固以为高枕肆志之日,惟声色狗马是务,焉知其他!在愚辈观之,盖有甚不然者。官里老而昏,奇氏宠而横,哈麻、雪雪之徒,又以演揲儿法蛊惑君心。贿赂公行,是非颠倒,天变于上而不悟,民困于下而不知。武备不修,朝政废弛,小人恣肆,君子伏藏。殆犹一发之引千钧,祸在旦夕,甚可畏也。苏老泉所谓:‘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大王朝廷懿亲,江汉藩屏,宜求贤纳士,选将练兵,节用储财,阴为之备。万一风尘草动,寰宇土崩,即便指麾义旗,率先赴难,上以纾君父之急,下以尽臣子之心,克复神州,光膺旧物。然后奉身而退,口不言功,恳请归藩,世守南纪。使执笔之臣,书为大元宗英,秘在金匮,垂之万年。岂不伟哉!岂不盛哉!”王怪之曰:“尔非病风狂痴耶!何言之不伦如是?吾将执尔送县官矣。”二人默然而退,计曰:“腐骨残肉,魂亡神耗者,尚何教以有为哉!盍求豪杰者而佐之。竖子不足谋矣!不去,祸且至。”于是题诗于黄鹤楼而遁。本无诗曰: 平生智略满胸中,剑拂秋霜气吐虹。耻掉苏秦三寸舌,要将事业佐英雄。 固虚成诗二首曰: 胆气堂堂七尺躯,壮心肯作腐儒迂?桥边黄石徒为尔,自有龙韬一卷书。 芙蓉出匣照寒铓,上带仇家血影光。前席早知无用处,错将豪杰待君王。 王知而求之,隐矣。未几乱作,悉如所言。 至正乙未,倪文俊陷沔阳,威顺之子报恩奴与湖南元帅阿思蓝水陆并进讨之。至汉川,水浅胶舟。文俊用火筏烧船,报恩奴遇害。王思之,百计觅二人,不能得。陈友谅闻其往来光、黄间,具书礼请之。不至,翩然入蜀。既而明玉珍据四川,素闻二人名,物色不可得。天朝既平群寇,四海一家,君美兄君彦为西充县丞。君美往省候之。回途舟败,同船之人,尽葬鱼腹。独君美负得一板,浪滚及岸,因而不死。然行李盘缠,一时俱尽。偶腰间碎银数星在,急投近岸民家,觅火燎衣,买食充腹,踯躅彷徨,计无所出。民家翁视其辞貌,知非常人,颇善待之。留数日,因出纵步,忽二道士前揖曰:“卫君一寒至此哉!”视之,真、文二故人也。告以困苦之状。曰:“无忧也。”挟往其家,则青城山也。高墙华屋,深院曲房,苍头数人,列侍左右,俎豆备水陆之珍,歌舞极声容之盛。与君美话旧,欢若平生。 因询其乱中出处,二人曰:“自辞黄鹤,即入黄牛。久隐青城,忽逢青眼,其为喜慰,殆不可言。所惜壮心凋落,一事无成,俯仰乾坤,飘摇萍梗,索居闲处,有愧故人。”乃与痛饮,饮酣气豪,论议蜂起。本无曰:“天下之事,在乎知几。几者事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易》曰:‘知几其神乎?’又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子思子曰:‘君子知微’,皆谓是也。古今以来,豪杰之士不少,其知几者几何人哉?吾于汉得张子房焉。子房事载史册,不必赘论,盍相与论其几乎。夫汉祖之臣,莫逾三杰,而子房又三杰之杰者也。项羽杰于高祖,而为高祖所灭,子房之谋也。是子房非特三杰之杰,并杰于高祖、项羽矣。且高祖为是三杰之目者,忌之之萌也,子房知之,萧何、韩信不知也,故卒受下狱之辱,夷族之祸。子房晏然无恙,夫祸不在于祸之日,而在于目三杰之时。天下未定,子房出奇无穷。天下既定,子房退而如愚,受封择小县,偶语不先发,其知几为何如哉?诚所谓大丈夫也矣。”固虚曰:“吾于宋得一人焉,曰陈图南。五代之乱,古所未有,不有英雄起而定之,则乱何时而已乎?图南窥见其几,有志大事,往来关、洛,岂是浪游,及闻赵祖登基,坠驴大笑,故有‘属猪人已著黄袍’之句,就已字观之,盖可见矣。既而拂袖归山,白云高卧,野花啼鸟,春色一般,远引高腾,不见痕迹,所谓寓大巧于至拙,藏大智于极愚,天下后世,知其为神仙而已矣!知其为隐者而已矣!孰得而窥其窔奥?方之子房,有过无不及。人亦有言,英雄回首即神仙,岂不信欤!”君美曰:“二公炼质名山,尘埃富贵,向闻高论,犹似未能忘情者,岂不为修行之累乎?”二人大笑曰:“卫君平日议论,如此之高,今之识趣,何如此之下?夫循行数墨,呫哔呻吟,儒之土苴。熊经鸟伸,导引服气,仙之糟粕,吾之所谓修行者,岂在是哉!”因引君美周视其家,锦绮充盈,金玉山积,各有美人掌之。最后,至一山岩中,有髑髅百枚,二人指曰:“此世间不义人也,余得而诛之。”君美为之吐舌,舌久不能收。 明日,大设宴,君美首席,两美人捧牙盘盛明珠十、黄金百两为寿,君美不敢却,但唯唯谢。于是剧饮大醉,本无赋诗曰: 盖世英雄盖世才,关河百战起尘埃。辽东白鹤空留语,天下黄金谩筑台!壮志已成终古恨,残编付与后人哀!东风万斛曹瞒舰,尽化周郎一炬灰。 固虚续吟曰: 豪杰消磨叹五陵,发冲乌帽气填膺!眼前不是无豪杰,身后何须论废兴!当道有蛇魂已断,渡江无马谶难凭。可怜一片中原地,虎啸龙腾几战争。 其诗大抵类此,则其人可想矣。君美知所吟不能出其右,乃制《喜迁莺》一阕,执杯酬谢于二公,自歌以侑焉。词曰: 乾坤如昨,叹往事凄凉,长才萧索。景物都非,人民俱换,非是旧时城郭。世事恰如棋子,当局方知难著。胜与败,似一场春梦,何须惊愕!寥落,相见处,萍水异乡,烂熳清宵酌。说到英雄身同梦,涩尽剑锋莲锷。看破浮云变态,休问谁强谁弱!堪叹息,这一番归去,似辽东鹤。 明日求归,二人曰:“唐有红线,今有碧线,当令送君也。”至则一好女子,其年可十七八,负竹箱,随真、文同送君美青城道上。顾谓曰:“后会难期,请为起舞。”碧线开箱,取白丸四,大如鸡卵,乃雌雄剑也。二人引而伸之,飞跃上下。须臾,天地晦冥,风云惨淡,惟于尘埃中见电光翕,交绕互缠。君美股战,行不成步,回望其居,皆陡壁穹崖,殊无有路。君美乃气不得出,目不得合,常若刃在其颈,心胆俱落。舞罢,失二人所在,独碧线旁君美立,倒皮囊中酒共饮。伺夜,握君美手东南而逝,将三更许抵家。但见金珠在榻,碧线亡去久矣,竟不知其何术也。洪武二十年,君美有婿单公铉为库官,间为人道妇翁事,亦与此吻合焉。 卷二 秋夕访琵琶亭记 洪武初,吴江沈韶,年弱冠,美姿容,诗学萨天锡,字学边伯京,皆为时辈所称许。尝和天锡《过嘉兴》诗韵,题吴中二首云: 七泽三江通甫里,杨柳芙蓉映湖水。阊门过去是盘门,半卷珠帘画楼里。蘼芜生遍鸳鸯沙,东风落尽棠梨花。馆娃香径走麋鹿,清夜鬼灯笼绛纱。三高祠下东流续,真娘墓上风吹竹。西施去后屟廊颓,岁岁春深烧痕绿。 东南形胜繁华里,一片笙箫拂江水。小姬白苎制春衫,桂楫兰桡镜光里。舞台歌榭临鸥沙,粉墙半出樱桃花。采香蝴蝶飞不去,扑落轻盈团扇纱。吴歌《子夜》凭谁续?柳阴吹彻柯亭竹。范蠡扁舟去不回,惟有春波照人绿。 他诗皆类此。然以家富,不欲仕。人知其然,复利其贿,或欲举为孝廉,或欲保为生员,旁午纷纭,殊无宁月。韶虽不吝于财,实厌其扰。乃谋于妻兄张氏曰:“如之何其可?”张曰“惟有远游,差可避耳。” 韶然其计。乃拉中表陈生、梁生,乘峨舸巨艑,载万亿重资,遨游襄、汉间。次于九江府,爱匡庐之秀,览彭蠡之清,留连郡郭,吊古寻幽。众稍讥之,韶不恤也。因叹曰:“吾侪幸家富年少,粗知文墨,兹行盖避人耳。岂能效王戎辈执牙筹,屑屑计刀锥之利哉?”游益数。偶秋雨新霁,水天一色。韶偕梁、陈二生,同访琵琶亭,吟白司马“荻花枫叶”之篇,想京城女“银瓶铁骑”之韵,引睇四望,徘徊久之。于时月明风细,人静更深,方取酒共酌。闻月下仿佛有歌声,乍远乍近,或高或低,三人相顾错愕。梁生戏曰:“得非商妇解事乎?”韶曰:“尔时乐天尚须千呼万唤,今日岂得容易呈身哉?”陈生曰:“老大蛾眉,琵琶哀怨,纵使尊前轻拢慢拈,适足以增天涯沦落之感,岂能醉而成欢耶?”韶曰:“且静听之。”良久而寂。酒罢回船,竟莫知其何故。 独韶迭宕,好事多情。翌日,往究其实。踌蹰之间,了无所见,兴阑体倦,方欲言还。忽奇香馥郁,缥缈而来。韶异之,延伫以俟。茶顷,一丽人宫妆艳饰,貌类天仙。二小姬前导,一持黄金吊炉,一抱紫罗绣褥,冉冉登阶。意必贵家宅眷,临赏于此,隐壁后避之。小姬铺褥庭心,丽人席地而坐。顾姬曰:“何得有生人气?毋乃昨夕狂客在是乎?”韶惧其使人搜索,起出拜见,且谢唐突。丽人曰:“朝代不同,又无名分,何唐突之有!但诸郎夜来谈笑,以长安娼女、浮梁商妇见目,毋亦太过乎?”韶仓卒莫知所对。丽人呼使同茵,辞让再四;固命之,乃就席。因问其姓氏。丽人曰:“欲陈本末,惧骇君听,然吾非祸于人者,幸勿见讶!妾伪汉陈主婕妤郑婉娥也,年二十而死,殡于亭近。二侍儿一名钿蝉,一名金雁,亦当时之殉葬者。”韶素有胆气,兼重风情,不以为怪也。丽人曰:“妾沉郁独居,无以适意,每于此吟弄,聊遣幽怀,讵意昨宵为诸郎所据,败兴浩歌而返。今幸对此良宵,复遇佳客,足以偿矣。”使钿蝉归取酒肴,饮于亭上,自歌其词曰: “朗忆之乎?即昨日所讴之《念奴娇》也。”词曰: 离离禾黍,叹江山似旧,英雄尘土。石马铜驼荆棘里,阅遍几番寒暑!剑戟灰飞,旌旗鸟散,底处寻楼橹?喑呜叱吒,只今犹说西楚。 憔悴玉帐虞兮,灯前掩面,泪交飞红雨!凤辇羊车行不返,九曲愁肠慢苦。梅瓣凝妆,杨花飞雪,回首成终古!翠螺青黛,绛仙慵画眉妩! 歌竟,劝韶尽饮。 数杯后,韶豪态逸发,议论风生,与丽人谈元末群雄起灭事,历历如目睹,且询陈主行事之详。丽人曰:“《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此非妾所敢知也。”韶曰:“余请遂言其为人,喣喣然而少英断,贸贸焉而昧几微。委任臣僚,非才者众,如陈平章、姚平章,皆斗筲小人,而使之秉钧轴,握兵符;詹同文、魏杞山,乃金玉佳士,而使之在散地,处闲官。武弁则纵情酒色,文吏则惟事空言。城门狭而弗能容辇,爰作飞桥;九江陋而锐于建都,犹余故址。如此之类,可笑甚多。况复潜弑寿辉,显居厥位,改元建号,弟兄井底之子阳;狭量浅谋,奴仆江南之李景。而犹奋攘螳臂,拒抗鹰扬,豕殪蛇殂,大将已歼于湖水;鲸诛鲵戮,幻身旋毙于箭锋。一败天亡,六军星散。若其密筹帷幄,弘济艰难者,特五大王一人而已。呜呼!当群雄鼎沸之秋,居草昧风尘之日,而谋臣智将,拂士才官,仅仅若此,乌得而不败亡哉?”丽人凄然,泪数行下。 泣已,收泪曰:“且谈风月,不必深言,徒令人怀抱作恶耳。”因口占一诗曰: 凤舰龙舟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黄芦晚日烘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凭君莫话兴亡事,泪湿胭脂损旧容。 诵而索和,韶即依韵赓以酬之,曰: 结绮临春万户空,几番挥泪夕阳中!唐环不见新留袜,汉燕犹余旧守宫!别苑秋深黄叶坠,寝园春尽碧苔封。自惭不是牛僧孺,也向云阶拜玉容。 丽人啧啧,曰:“可谓知音。”于是促席畅饮,共宿于亭。相与媾欢,一如人世。少焉,天上乌啼,城头鼓歇,两人扶携而起。曰:“今夕当归舍中,谋为久计。不宜风眠露宿,贻俗子辈嗤笑!”韶颔之。亟返逆旅,则陈、梁二生紧候开舟。乃绐曰:“昨得家书,促回甚急,必有他故,不得同行矣。二兄先往,沿途见候,小弟暂尔一归,随当赶上。幸为预脍缩项之鳊,多买团脐之蟹,三两月间,当同醉习家之池,共寻羊公之刻,倒接 ,歌《大堤》,庶几斯游,亦一时之快也。”二生信之,执手而别。 韶是晚再去,金雁已先在矣,遂导过亭北竹阴中,半里余,见朱门素壁,灯烛交辉,才及重堂,丽人迎笑,出紫玉杯饮韶曰:“此吾主所御,今以劝郎,意亦不薄矣。”留宿月余,不啻胶漆。一夕,丽人语韶曰:“妾死时,伪汉方盛,主宠复深。故玉匣珠襦,殡送极一时之富贵,幽宫神道,坟茔备一品之威仪。是故五体依然,三魂不昧。向者庐君爱女南极夫人,偶此嬉游。授妾以太阴炼形之术,为之既久,不异生人,夜出昼藏,逍遥自在。君宜就市求青羊乳半杯,勤勤滴妾目中。乳尽眼开,白日可起。”韶如言求得,以润其两眦,屈指三旬,然能步。或同携素手,游行隧中,或并倚香肩,笑歌亭上。与韶论旧事曰:“未及十二三年,便成陈迹。吾主一日读《天宝遗事》而喜之,故春秋宫中设宴,令妾辈竞簪奇花,亲放一蝶,蝶闻花馥,飞著钗端,所止之人,是夕得召,谓之蝶幸。且喻妾等曰:‘昔唐明皇屡为此戏,杨妃专宠,不复举行。朕则不然,罔分厚薄,汝辈亦宜知均一之恩,致警戒之道。’众皆叩首谢。”又曰:“主尝得元进士沔阳知府刘闻,待以殊礼。万几之暇,引入便殿,从容顾问曰:‘闻卿为太常博士,甚有声名,果尔乎?’闻对曰:‘臣为礼官,值至正三年冬十月戊戌,将祀南郊,告祭太庙。至宁宗室,问曰:朕宁宗兄也,当拜否?臣进曰:宁宗虽弟,然为帝时,陛下为臣。春秋时鲁闵公弟也,僖公兄也。闵公先为君,宗庙之祭,未闻僖公不拜。陛下当拜。从之。吾主又召之曰: ‘卿仕中朝,未尝显要,而文章学问,自不容掩,其以事元者事我,不患不至大官。’闻顿首谢。主又曰:‘卿与李黼同榜,黼不死,我当大用之,然黼自为其主,幸独得卿。闻卿善为诗,近有作否?’闻对曰:‘臣不能死义,有愧于黼。尝以杜甫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为韵,赋十诗见志,今皆忘之,止记其一诗耳,为陛下诵之。’因跪陈曰: 世运厄阳九,干戈祸生民,陵谷有高卑,一朝易其陈。间关中郎将,慷慨远与巡。志同事乃异,非有屈与伸。堂堂李江州,求仁而得仁。清风已十载,而我犹为人。 既退,主顾近侍曰:‘其词愧矣!’由是陋其为人,无复进用之意。斯人者,正朱文公所谓文人无行。以妾观之,不特凝碧之王维,欠死之范质,为可罪哉!”韶闻其论,心甚服焉。其所言当时宫掖间事,多不悉记。奈何韶迷恋情深,乡关念浅,春来秋去,四载于兹,虽比目并游之鳞,戢翼双栖之羽,未足以喻其绸缪婉娈也。 是年冬初,丽人无故忽潸然泪下,悲不自胜。怪而问之,初则隐忍弗言,继则举声大恸。韶慰解万方,乃一启齿曰:“与郎冥契,尽在来朝,故不觉悲伤至此耳!”韶闻知,凄惶感怆,欲自缢于隧间。丽人不可曰:“郎阳寿未终,妾阴质未化。倘更沉溺世缘,致君非命,冥司必加重谴,彼此牵缠,何时是了?兼之定数,举莫能逃,纵曰舍生,亦为徒死。”韶乃止。金雁、钿蝉辈亦依依不忍舍,咸设饮食,与韶送程。既晓,丽人奉赤金条脱一双,明珠步摇一对,付生曰:“表诚寓意,睹物思人,再会无期,愿郎珍重。”亲送至大门之外,掩袂障面而还。韶犹悲不自已,残泪盈眶,顾盼之间,失其所在。乃重寻原店安下,收拾归吴。越数日,梁生至自襄阳,陈生客死房县,方咎韶负约,韶密以告,弗信也,出条脱、步摇示之,乃惊曰:“此非尘土间物,奇宝也,诚子之遇仙矣。”韶叮咛谆切,使勿轻言,故人无知者。 同舟归家,及门,则妻死久矣,乃以条脱一枚,投回回肆中卖之,得镪万锭,于虎丘静处建坛,请道士鹤林周玄初设灵宝炼度三昼夜。荐妻正斋之夕,伺道士行朝皆退,亲写心词一封,潜于香炉焚之,以资丽人冥福。醮罢,玄初梦二妇人,一姓张,一姓郑,从二小娃来谢曰:“妾辈俱承善果,已授瑶台金母侍宸矣。” 言讫,驾祥云向西而去。翌日,玄初诘韶曰:“君昨所荐,只主阃张氏,何又有郑氏等三人焉?”韶心知为丽人、钿、雁,佯为不解曰:“吾梦亦如之,然不知彼三人谁也?”卒不以告。知此事者,惟梁生一人。故生有《琵琶佳遇》诗,并附于此。诗云: 忆昔少年日,加冠礼初成。春衣紫罗带,白马红樊缨。吴中自昔称繁华,回环十里皆荷花。窥红问绿谢游冶,与余共泛星河槎。星槎留连湓浦边,空亭醉访琵琶弦。银篦击节不堪问,锦袜生尘殊可怜!庐山月上犹未去,娉婷玉貌湖边遇。追随钿雁双娇娆,直入金屏最深处。春风东来绽牡丹,洞房香雾滃椒兰。含情惯作雨云梦,鸳枕生愁清夜阑。前朝佳丽夸环燕,图出千人万人羡。太真颜色赵肌肤,绣帐恋灯几回见。情缘忽断两分飞,归来如梦还如痴。缥囊留得万金赠,凄凉忍看徒伤悲!徒伤悲,难再得!当初若悟有分离,此生何用逢倾国! 韶从此不复再娶,投礼玄初为师,授五雷斩勘之法,往来两浙间,驱邪治病,祷雨祈晴,多有应验。后失所在。近时有人于终南及嵩山诸处见之,疑其得道云。 卷二 鸾鸾传 赵鸾鸾,字文鹓,东平赵举女也。幼时,家人以香屑杂饮食中啖之,长而体香,故又名香儿。有才貌,喜文词,尤精于剪制刺绣之事。父欲以嫁近邻之才子柳颖,而鸾亦深愿事焉,许而未聘。会颖家坐事,日就零替,鸾母悔之,以适缪氏。缪虽富室,而子弟村朴,目不知书。鸾既嫁,而郁郁不得志,凡佳辰令节,异卉奇葩,辄对之掩镜悲吟,闭门愁坐。景之接于目,事之感于心,一寓于诗,积而成帙,名曰《破琴稿》。既三月,而缪生死,鸾回父母家。次年冬,颖亦丧耦,乃遣人复申前约,而求娶之。举夫妇弗许,颖必欲成其姻,盖闻鸾之贤,而悦鸾之貌也。 乃廉得穿珠匠妇王妈妈者,出入赵氏甚熟,且言听计从,重贿妈妈,求劝亲焉。兼使私问于鸾,微观其意。妈妈许诺,往赵氏说之曰:“老身久怀一事,屡欲奉告于君,以多故未暇,今适其时,不容更缓,未审公夫妇尊意若何?”举曰:“何事?”妈妈曰:“贤女孀居,服将阕矣。薄闻柳氏复举前盟,公坚执不从,不知成算何向?且始先开口,出自名门。因其家为事贫窘,遂负初意。两下各自缔姻,固已绝望矣。谁想令爱丧夫,颖亦丧妇,殆出前定,似非偶然。况颖学问文才,视昔缪生百倍,不可同年而语。鸾鸾心事,谅必无嫌,更其家温裕,大胜曩时,如颖少年,岂终困者?有婿若此,何忍弃乎?”举闻语,慨然而从。妈妈复密劝于鸾曰:“颖之慕尔,若大旱之望云霓。今尊君既许,好事即谐。然既遇知音,尔不可无一语以答其深意。第恐他日相从,悔之迟矣。”鸾甚然之,而难于启口,乃作书附妈妈曰: 妾本良家,幼承慈训,调铅傅粉,深处中闺。执枲治丝,谨循内则。惟知纫针而补缀,未解举案以齐眉!天与荣华,亲怜巧慧。冰为神而玉为骨,蝤如领而手如荑。正及芳年,遴选佳婿,讵期薄命,竟配下流。遂尔辜其出众之才,屈其倾城之貌。敛兹怨悔,寓阙诗词。对月白之宵,遇风清之旦。强与语,强与笑,鸾伴山鸡;触于目,触于心,鹓随野鹜。孰料庸才短折,孱质孤嫠。土木形骸,恶况暂空于眼底;风花情性,幽悰尚郁于尊前。徒怀蔡琰之悲,永抱淑真之恨。已甘弃置,过辱聘求,盖以伸前时之好言,作后日之佳话。诚愿托身贵族,委质明公,挽桓君之鹿车,吹秦娥之凤管。愿毕志以偕老,冀投身而相从。未侍光仪,先申愚悃,惟高明其谅之! 妈妈还贺曰:“可谐矣!请以百金为赏。”颖曰:“若余事济,百金岂敢吝惜!”乃出鸾简付颖。颖读而雀跃曰:“真所谓窈窕淑女,吾其可不以琴瑟友之乎?”即卜日纳聘,而续其弦焉。 御轮之夕,鸾乃私语于颖曰:“妾虽孀妇,然尚处子,郎不可不知。”颖愕然曰:“何谓耶?”鸾云:“昔缪生有疾,不能近妇人。虽与为夫妇将四月,而无人道,卒以丧身。然此事独吾母知之,他人不知也。”颖未信,鸾请验之,而果不谬。既归之后,孝敬奉于舅姑,雍和友于娣姒,遇婢仆以恩惠为先,相夫子以勤俭为本。乡邻之贫乏者,则随力相周;亲戚之往还者,则以礼相待。由是内外交誉,称道其贤。暇则与颖玩绎诗骚,吟咏情性,若吴绛仙之容华,曹文姬之藻思,不屑论也。颖中表兄弟,有自都下回者,录得贯学士兰房谑咏六题曰:云鬟、檀口、柳眉、酥乳、纤指、香钩凡六首。颖借归,与鸾观之,将效其体制,而构思未就。鸾辄先赋曰: 扰扰香云湿未干,鸦翎蝉翼腻光寒。侧边斜插黄金凤,妆罢夫君带笑看。──右云鬟 弯弯柳叶愁边蹙,湛湛菱花照处颦。妩媚不烦螺子黛,春山画出自精神。──右柳眉 衔杯微动樱桃颗,咳唾轻飘茉莉香。曾见白家樊素口,瓠犀颗颗缀榴房。──右檀口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白凤膏。浴罢檀郎扪弄处,露华凉沁紫葡萄。──右酥乳 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昨日琵琶弦索上,分明满甲染猩红。──右纤指 春云薄薄轻笼笋,晚月娟娟巧露锥。簇蝶裙长何处见?秋千架上下来时。──右香钩写以呈颖。颖服其敏妙,为之搁笔。 明年,至正戊戌,田丰破东平,颖与鸾相失,莫知所在。已而毛贵复陷东昌,留伪将俞左丞者镇守,俞颇知道理,凡所掠男女,出榜召人识认给还。颖闻之,意鸾或者在彼,冲冒白刃中,求而未得。正忧窘间,有指女冠院语之曰:“盍不于此访求乎?”颖如言去,果见妇女十余人,累然监系;颖问鸾姓名存殁,一妇人答云:“数月前唤去,不在此,盖贤妇人也。可惜!可惜!”颖又问:“娘子何以悉之?”曰:“妾亦良家遭虏,与赵氏处者五阅月。其他人家宅眷,皆污辱于寇,辄得放还。独吾与赵氏及在此数人,誓死不辱,故被囚禁。何时复得见天日也!”言讫,泪下如雨。颖亦洒泣,低声语妇云:“赵氏,余妻也,不知今在何处?”妇曰:“闻有周万户者领去,莫测所之。但临行时,知君必来相觅,留书托我,俾以授君。”即于衣领中取付颖,使急持去,盖恐监者知觉,必遭菙骂。颖开而读之,果妻手笔也。书云: 妾鸾,爰从出适,忽值凶徒,颠沛流离,艰难痛苦,残骸余喘,与死为邻。备历危疑,幸存贞节。皇天后土,实所鉴临!将殒灭微躯,则自经沟渎。将混同末俗,则亵慢纲常。是以毁坏形容,偷存视息,虽落花无主,暂尔随风;而畜犬丧家,终然恋主。怆惶四顾,憔悴半生。肢体苟完,心胆俱丧。每遇穷檐夜雨,古道秋风。但有凝望眼穿,忆归肠断。壁灯半灭,泪尽眼枯;战鼓争喧,魂飞魄散。已分膏涂野草,血染沙泥。宁饲肉于乌鸢,肯委身于狗彘?效投崖之烈女,慕断臂之贞妻。讵意复被播迁,忽闻消耗,知君无恙。赎妾有期,敢遽捐生,遂更忍死。妾即今见在济南,周其姓氏,万户其官,缘系汉人,差若良善。君得书之后,速备金帛来赎。不宜迁延稽缓,恐一时调拨,则转移他处矣。百年伉俪,一旦分张。覆水再收,拳拳盼望。所宜深虑,早致良图,毋俾妾为阳台不归之云也。伏楮凄断,不知所云。 颖得书,则又间关跋涉,达于彼中。万户方拥重兵,赫然声势,未敢轻进,投其邻而安下焉。 越数日,缉知鸾之在也,而无由以通消息,乃日伺于门。见一巫媪,往来频数,意必府中之亲信人也。候媪出,潜随至家,奉银一锭为寿,而以情告焉。媪曰:“将军夫人妒忌,所掳妇女,皆处于别室,除浣洗衣裳,炊造饮食之外,不容辄出。近亦有给还其亲属者。令妻若在,吾当为玉成。”次日,媪诣第潜问,果得鸾而私报焉。鸾密出一缄,付媪。媪持出以授颖,题曰:《悲笳四拍》。读之流涕,乃就恳媪请于夫人赎鸾。夫人曰:“吾无所用,况其夫在,何忍留之?当即遣还。”颖乃奉珍珠耳榼、黄金排钗各一事于夫人,夫人即呼鸾使颖领去,于是夫妇相携拜辞而出。其曲亦录于此。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元运衰。夫与妻兮忽仳离,父与母兮生死安可知!狼烟四起兮沸鼓鼙,锋镝成林兮盛旌旗。人民涂炭兮城郭坏,礼义灭亡兮法度隳。身流落兮天一涯,肠欲绝兮心孔悲!山可平兮河可塞,妾怨苦兮无穷期! 右一拍 蜂蚁屯聚兮豺虎嗥,心毒狠兮体腥臊。烟尘澒洞兮人窜逃,寒沙暴骨兮没蓬蒿。亡家遇乱兮伤吾曹,义重命轻兮如鸿毛。誓捐此生兮期不污,仰天俯地兮独烦劳。 右二拍 弃贤俊兮逐凶愚,东西转徙兮卒无宁居。贪淫是乐兮杀戮是娱,所在剽掠兮所过为墟。发冢墓兮焚毁室庐,闺门孱弱兮被虏驱。舍生取义兮捐微躯,谁云女妇兮丈夫弗如? 右三拍 行处坐处兮,思念我乡曲。地角天涯兮,不见我骨肉!姑亡舅殁兮家倾覆,逃窜苟活兮被驱逐!伉俪离背兮何时复?幸兹陋躯兮免污辱。谁为义士兮挥金玉?歌行路兮妾身赎。 右四拍 颖、鸾既复合,乃相与谋曰:“世方离乱,人不聊生。吾夫妇虽重得团 ,而前途向去,端未可保。莫若远遁于深林大壑中,少避氛埃,以需时泰。”乃隐于徂徕山麓,夫耕于前,妻耘于后,同甘共苦,相敬如宾,冀缺、梁鸿、庞公、王霸,亦未可以优劣论也。乡闾远近,颇化其风。一日,颖出城负米,遇贼获之。曰:“闻公名久矣!当送田将军,任以官职,不患不富贵也。”颖瞠目大骂曰:“斫头贼!吾岂从汝反哉?”贼怒,杀之道上。邻舍奔告鸾,鸾走哭,负其尸以归,亲舐其血而手殓之,积薪焚颖,焰既炽,鸾亦投火中死焉。见者惊骇,为之竦然,曰:“古称烈妇,何以加之!”火灭,邻里拾其遗骸葬之,伐石表其冢曰:“双节之墓。”君子曰:“节义,人之大闲也,士君子讲之熟矣。一旦临利害,遇患难,鲜能允蹈之者。鸾幽女妇,乃能乱离中全节不污,卒之夫死于忠,妻死于义。惟其读书达礼,而赋质之良,天理民彝,有不可泯。世之抱琵琶过别船者,闻鸾之风,其真可愧哉!” 卷三 凤尾草记 洪武中,有龙生者,本建康人。远祖仕宋为京官,从隆祐孟太后南迁,留家江右。子孙蕃衍,世守诗书。生行第八,六七岁时,长者教以诗,辄能成诵。九龄晓属对,作五、七言绝句诗皆可观,众以聪明许之。生有姑适祖氏者,特爱生,生往来姑家甚熟。祖有异母兄弟,同居各爨。兄殁,惟嫂练氏及二子三女存。长女、次女皆适人,惟幼女在室,绝有姿容,长生三岁。生虽少年,颖敏而驯谨,不好玩弄,且善伺人意,故祖氏一家闻生来,莫不欢喜。女亦视生如弟兄,不复回避。女母闻生姑称生长进好学,深欲婿生,女亦眷眷属目。祖中庭植凤尾一株,已百年,生吟啸其侧。女窥无人,出就生凤尾下,谓生曰:“老母闻令姑说子聪明,欲以我结好,我亦愿为子妻,托令姑主张。第未审子父母之意然否?倘因缘会合,得为夫妇,虽死无憾!不然,我之嫁人,非商家郎,则耕家子,纵金玉满堂,田连阡陌,不愿也。”生应曰:“得子为配,足慰平生。”因指凤尾誓之曰:“若余事成,开花结子;事若不成,根枯叶死。”誓毕,散去。生盘桓祖氏,大小悦之,女尤敬慕。尝亲奉茶与生,生取茶,戏曰:“茶已吃矣,不患不成。”家人闻之,亦不问也。 会生姑与练妯娌参商,阳为怂恿,阴实沮之,故生父母犹豫,女未知也。生以告女曰:“子既未便开亲,我亦不即纳聘,当与老母谋,必得子为妇而后已。”女家贫,未尝有缯纩之饰,粉黛之施,而荆钗布裙,略无垢污,下至足缠,亦洁白如雪。兼之赋性和柔,婉娩特甚,机杼之精,剪制之巧,为一族冠。二嫂酷妒之,女不较也。生重其为人,愈有伉俪意,然艰得良媒,姑又不力赞,两下迁延,迟迟岁月。生既冠,去事举子业,女家踪迹稀矣。然女念生,未尝去怀,惟母知其情,喻之曰:“吾又遣人往彼,谈汝姻事,早晚当有定议,汝勿煎熬,徒损容貌。”逾时,生至,虽主姑家,而意在于女。留数日,二嫂俱归宁,女独纺小楼上。楼下一深巷,通后园,巷半砖砌磴道以登。生从园中还,闻女纺声,径奔女所。女见生来,喜气溢面,辍纺叙礼,与生对坐,且纺且谈。因以己年庚告生,使生推算,卜其谐否。又与生话家事甚悉。生感其意,口占一诗赠之。诗曰: 曲栏深处一枝花,秾艳何曾识露华?素质白攒千瓣玉,香肌红映六铢纱。金铃有意频相护,绣幄无情苦见遮。凭仗东皇须着力,向人开处莫教差。 女不甚读书,识字而已,语生曰:“子宜解说,俾我闻之。”生一一敷绎其义。女笑曰:“他日得侍房帏,子必教我,我虽愚暗,久当能之。”生曰:“妇人女子,偏是聪明,以子慧心,学之易易。”因代为答诗曰: 深谢韶光染色浓,吹开准拟倩东风。生愁夕露凝珠泪,最怕春寒损玉容。嫩蕊折时飘蝶粉,芳心破处点猩红。金盘华屋如堪荐,早入雕栏十二重。 生复缕缕为详诗意。女曰:“常闻子才调敏捷,今观信然,使我倾仰弥切!”因目生久之,曰:“子精神意气,决非庸人,后当贵显。我欲以蒲柳之质为托者,非有他也,以父早亡,母年渐老,长兄书写公门,次兄陷身吏役,二嫂悍恶,子所深知。但得远离凶犷,获托丝萝,子纵无官,不为命妇,亦不失为士君子妻。万一流落俗子手中,有死而已!惟子念之图之。”生自初悦其貌,不料其淑懿有识若此,自是拳拳婚议,惟恐蹉跎。俄而女兄果以吏败,家事亦落。生父母无意缔盟,谢而辞之,遂觖望矣。生私作长歌一篇寄焉。歌曰: 我昔正髫年,笑骑竹马君床边。手持青梅共君戏,君身似玉颜如莲。爱我聪明耽笔砚,枿棨文章紫骝健。风鬟雾鬓绯染唇,凤尾丛边几回见。层楼窈窕洞房深,春纤缕缕抽冰线。蹇修不来奈若何?罗带同心竟乖愿!绣襦甲帐隔天涯,未解离魂学张倩。君知许嫁谁人家,我行射策黄金殿。回首清河梦寐中,目断巫山泪如霰。 一日,女母留姻戚家,二嫂寻衅,与女大闹。女深处闺阁,性复良善,莫敢出言,又不能骂,然不胜愤。兼之秦约晋盟,遽然断绝,凄凉憔悴,踽踽无聊。是夕,竟缢死楼上。母归,哭之恸,手自洗殓,于胸前得一绣囊,密贮杏笺一幅,视之,乃生所寄之诗也。母不违其意,仍置棺中。生闻女死,托以省姑,走吊焉。至则珠沉璧碎,玉殒花飞,将入木矣。生涕泪如雨,悲不能堪,送归葬所,掩圹成坟而归。 后数年,生果高科要职,烜赫于时,虽别娶妻妾,意不忘女。常与天师无为张真人论鬼神,偶及女事。真人见生切切,为飞章拔之。载数日,生梦女曰:“妾从辞世,二十余年,阴府查籍,以妾当生三子,寿至六十,数未克终,卒于非命,俾再为女人,了其夙业。而昨蒙真人道力,天符忽下,今往河南府洛阳县在城胡氏家为男子矣。感君深爱,生死不忘,但恨无以奉报耳。然君方当富贵,位极人臣,福寿丰隆,子孙昌盛。”言讫,拜谢而去,行数步,复回顾曰:“郎善自珍,妾永逝矣!”倏然而灭。生既觉,殆无以为怀。遣人往女家,视凤尾,枯死已数年矣。生遂作《哀凤尾歌》云: 有草有草名凤尾,仙人种在丹山里。世间百卉避芳菲,珊瑚宝树差堪比。鬖髿绝似凤凰翎,号以佳名同凤称。海上行迟珠露湿,洞箫品彻彩云停。娟娟旎旎犹贞静,琉璃刻叶琅玕柄。九苞健翮时下来,五色奇文烂相映。日影照耀晴筛金,盛夏翛翛风满林。艳阳不作桃李态,晚岁实坚松柏心。华堂清处摇新翠,曾与飞琼翠阴会。倚丛未许暂偷香,指树惟期终作配。那知万事终非真,幽芳淑质俱成尘。绮槛灵根凋百岁,绣房丽色殒三春。凤兮偶昨来过此,弄玉台倾凤尾死。鸳鸯瓦落野棠青,孔雀屏欹土花紫。感时抚旧恨悠悠,碧羽琼蕤万古休。败砌颓垣蛩吊月,荒烟老树鸟啼秋。花草重栽春又绽,镜破钗离永分散。因歌凤尾寓深衷,留与多情后人叹。 卷三 武平灵怪录 齐仲和,名谐,漳州人。本富家子,粗有学问,颇能文章。然豪侠不羁,用财如粪土。至正壬辰,红巾寇乱,家业为之荡然。遂东西奔走,寄食于人。尝往来武平项子坚家为馆客。子坚故微,骤然发迹,欲光饰其门户,故婚嫁必攀援阀阅,炫耀于人。名宗右族之贫穷不振者,辄与缔姻,此则慕其华腴,彼则贪其富贵。书翰、启札、奁册、衣录之类,皆仲和粉饰,不知者谓为真衣冠家矣。洪武五年,子坚死,二子荣可、贵可特盛襄事,葬子坚监汀山中,距其居五十里。仲和为述行状,请铭于宋太史景濂,且筑归全庵于墓侧,宏伟壮观,俨然一坊,割田二百亩饭僧,仍请南华本如真公主庵事。状元金溪吴伯宗记之。仲和往返,庵适当途,过必留宿。是岁有小干,往福州,为人留馆者数载。已而贵可辟孝廉,除嘉兴府同知。倭夷登岸,失不以闻,被罪,死秋官狱中。家产籍没,庵田入官,僧悉散去。 洪武乙丑,仲和归,往访项氏,抵庵暮矣,遂假宿焉,不知项亡而庵废。行入方丈,寂无人声,遍视僧房,或开或阖。最后,至一室,僧坐榻上,闻人足音,讶曰:“谁耶?”仲和告以姓氏,僧暗中应曰:“然则故人也,请坐!”仲和询僧名,对曰:“山僧初有幻体,君及见之,今已忘之耶?”仲和莫晓为何等语,复诘:“余僧安在?”曰:“偶赴水陆斋会于施主家,惟山僧久患风痹,不能下床,故在庵耳。惜行童俱出,不意公来,茗供俱无,乏物奉待。”仲和告以未饭,僧曰:“案上有残豆数合,公若不嫌,请取食之。”仲和馁甚,撮而嚼焉。因问项氏动履。僧曰:“故无恙。”仲和倦,欲求寝。僧曰:“此中有数客,每夕来就山僧闲谈,少选当至,恐公不安。”仲和问:“何人?”曰:“皆近村良家,亦有与项宅亲戚者。”仲和喜曰:“若然,幸甚!”须臾,二人先入,五人继到。僧曰: “今日偶值项宅旧客下顾,留宿于此,诸公勿讶!”仲和就请众宾清誉。先至者曰:“余石子见、毛原颖也。”继至者曰:“余金兆祥、曾瓦合、皮以礼、上官盖、木如愚也。”仲和谢曰:“烛灯俱无,不敢行礼,乞不见罪。”众应曰:“既为项氏馆宾,又是山门熟客,相与一家,何罪之有?”遂共僧讲论,辩若悬河,亹不休,深造佛谛。 僧曰:“诸公久得禅悦,当避机锋,然文士在席,何不且辍空谈,更裁佳句,以为清宵欢乐之资乎?”众曰:“诺!”子见先吟曰: 尝擅文房四宝称,尽夸鸲眼胜金星。华笺法帖长为侣,圆镜方琴巧制形。铜雀坠台成凤咮,玉蟾吐水带龙腥。莫欺钝寿浑无用,曾与维摩写佛经。 原颖诗曰: 早拜中书事祖龙,江淹亲向梦中逢。远夸秦代蒙恬巧,近说吴兴陆颖工。鸡距蘸来香雾湿,狸毫点处腻朱红。于今赢得留空馆,老向禅龛作秃翁。 兆祥诗曰: 身残面黑眼生沙,弃置尘埃野衲家。僧病几回将煮药,客来长是使煎茶。无缘不复劳烹饪,有漏从教老岁华。昔日炎炎今寂寂,莫将冷热向人夸。 瓦合诗曰: 家贫无庇欲依谁?散木微躯久觉衰!孔圣绝粮宁敢愠,范丹乏米岂辞饥。当年坠地无须顾,此日生尘不可炊。榾柮烟消灰烬冷,蒸蒸跨灶欲何为? 以礼诗曰: 幻身如絮太轻松,惯覆卢能与赞公。里裂不因儿恶卧,缯穿只为匠难逢。尘灰积久无人洗,虮虱生多欠火烘。零落半归虫鼠蠹,固知色相本来空。 上官盖诗曰: 常人髹漆贵人朱,生者憎嫌死者需。除是飞升无用我,若还解化也须余。能函盖世英雄骨,解殓倾城艳冶躯。寄语劳劳尘世客,百金莫惜预先储。 如愚诗曰: 长须古鬛骨棱棱,心腹虚空不减增。早悟有身应有患,可堪无佛更无僧。频依鹫室行将腐,久想龙门去未能。朽木枯骸禅寂味,一宵清话胜闻经。 吟毕,抚掌大笑,旁若无人。忽风约云开,月光穿户,隐隐见诸人状貌,或矮而体方,或瘠而头锐,或墨面而一臂甚长,或乌帽而一躯极短,徐行者翩翩然而披毡,屹立者亭亭焉而倚壁。最后一老,颈若生鳞,仲和异之。方欲谛视,僧忽曰:“清风先生罗本素至矣。”众皆起迎。 遥见一叟,缟衣竹杖,态度闲雅,两袖翩翩,摇摆而行。揖众客而言曰:“诸友今夕之吟,乐乎?”原颖曰:“先生何后也?”各诵所作呈之。先生曰: “诸公自道甚佳,但不免为外客所怪。”以礼曰:“客虽未耄,然早晚当与上官公同载矣,抑又何伤?”先生语僧曰:“吾师何故吝作?”曰:“待公来同赋耳。” 乃朗吟曰: 厌见阎浮劫火红,荒山独守化人宫。三千世界都成幻,百二山河尽属空。衣藓乱生悲佛毁,床头不扫笑僧慵。难寻物外逃禅侣,罕遇桥边入社翁。猛虎每游莲座下,怪禽多宿绣幡中。青苔满院新经雨,黄叶飘龛乍起风。一对金刚蜗篆面,几尊罗汉鼠穿胸。残经缺字函函损,古器成精件件雄。广殿窗开留月照,闲门锁脱倩云封。谩怜衰朽烟霞骨,莫起摧颓土木躬。良夜岂期佳客集,清吟况与故人逢。案间残豆充饥腹,梁上深煤染病容。行入轮回归败坏,不须辛苦笑疲癃。庄严未必成三昧,游戏何妨运六通。梅子熟时圆觉性,松枝偃处记遗踪。欲知吸尽西江意,只听晨鸡与暮钟。 清风先生深赞其妙,亦歌曰: 临汀山川,惟说武平。层峦峙秀,众水泻清。苍龙启吉壤,白虎开佳城,朱鸟叶卜筮,玄武迎休祯。形环势抱相回萦,信是天造地设成。当时项家两孝子,葬父于此守坟茔。归全复构招提宇,远请真公作庵主。租粮百石佃人供,钟鼓三时呗声举。能几年,遽如许,马嘶风,驼泣雨。常住之田官所取,明徒之僧俗为侣。檀那一去寺久荒,清宵赋咏来诸郎:毛生脱颖才偏锐,石公持重行还方;如愚守柱,须脱而衰朽;兆祥失柄,焰息而凄凉;皮家之翁衣破絮,垢满襟裾虱争聚;瓦合散诞少持推,上官凶狂使人惧。蹇予放浪号清风,老大弗改玉虚容。平生扫遍天下热,族亲尚在杭城中。痴僧贫病废奔走,枯木寒灰身上偶。无心望赐紫袈裟,默参潜悟慵开口。齐谐非是志怪徒,相逢且复为嬉娱。功名富贵盛浮世,声色根尘悲幻躯。参横斗落金鸡曙,回首东西分散去。要知物我两相忘,居士坟边夜谈处。 逡巡间,坠兔收光,远鸡戒晓,众宾遽散,不知所之。仲和出视,莽然空庵。还觅病僧,独一泥象,观背间题字年月,正仲和寓庵时所塑者,今已剥落。始悟山僧有“此幻体,君及见之”之言。复过别室,惟败砚支门,秃笔委地,鼠粪堆积于案间,因思所食残豆,盖是物也。又有烂絮被一番,旧罗扇一握,甑生尘而欲破,铫无柄而半穿,柱挂木鱼,壁倚棺盖。仲和大骇,奔走出门。行数里,方有人家,因往投之。主翁云:“此地阒无居人,复多奇怪,子昨夜宿于何处?”仲和备以语之。翁曰:“险矣哉!子之性命也。”并告以:“项氏遭祸,坟庵圮毁,其家寄一寿木于彼,近亦被人劈而为薪,止余盖在。子所遇石子见、毛原颖,非砚与笔乎?金兆祥、曾瓦合,非铫与甑乎?皮以礼则被字,木如愚则木鱼,上官盖为棺材,罗本素乃旧扇,即子所见数物颠倒为惑也。其曰有与项氏亲戚者,盖指棺而言耳,棺为项氏故物,故曰亲戚也。”仲和默然,惴栗特甚,即日回家,果得重病,因忆“早晚与上官公同载”之言,料必不起,遂却医药。妻子交口勉之,仲和曰: “死生有定,物已先知,服药求医,徒自苦耳!”又半月,竟卒。呜呼!若仲和者,得不谓之旷达之士哉? 卷三 琼奴传 琼奴,姓王氏,字润贞,常山人。二岁而父殁。母童氏,携琼奴适富人沈必贵,沈无子,爱之过己生。年十四,雅善歌辞,兼通音律,德、言、容、功,四者咸备,远近争求纳聘焉。时同里有徐从道、刘均玉者,请婚尤切。徐本华胄而清贫,刘实白屋而暴富。徐之子名苕郎,刘之子名汉老,皆仪容秀整,且与琼奴同年。必贵欲许刘,则鄙其阀阅之卑微;欲许徐,则虑其家道之穷迫,犹豫迟疑,莫之能定。 一日,谋于族人之有识者,彼为之画策曰:“但求佳婿,勿论其他。”必贵曰:“然则何以知其佳乎?”曰:“易耳!子盛为酒食,特召二生,仍请前辈之善藻鉴者,使潜窥之,一则观器量之如何,二则试词翰之能否,择其善者而从焉,于选婿乎何有!”必贵深然之。至二月花晨,开筵会客,凡乡里之号名胜者,咸集于庭。均玉、从道,亦各携其子而至。汉老虽人物整然,雍容应对,而登降揖让,未免矜持。苕郎则眉目清新,言谈儒雅,衣冠朴素,举止自如。席中有耕云者,沈之族长也,号知人,一见二生,已默识其优劣矣,乃扬言于众曰:“宗侄必贵,有女及笄。徐、刘二公,欲求缔好,两门子弟,人物并佳,但未审姻缘果在谁耳?” 必贵起对曰:“此事尊长主之,则善矣。”耕云曰:“古人有射屏、牵丝、设席等事,皆所以择婿也,吾则异于是。”因呼二生至前,指壁间所挂“惜花春起早”、 “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四画曰:“二郎少摅妙思,试为咏之,中目、夺衣,在此一举。”奈何汉老生居富室,懒事诗书,闻命睢盱,久而不就。苕郎从容染翰,顷刻而成。呈上,耕云啧啧称赏。其诗曰: 胭脂晓破湘桃萼,露重荼コ香雪落。媚紫浓遮刺绣窗,娇红斜映秋千索。辘轳惊梦起身来,梳云未暇临妆台。笑呼侍女秉明烛,先照海棠开未开。右惜花春起早 香肩半亸金钗卸,寂寂重门锁深夜。素魄初离碧海堧,清光已透朱帘罅。徘徊不语倚阑干,参横斗落风露寒。小娃低语唤归寝,犹过蔷薇架后看。 右爱月夜眠迟 银塘水满蟾光吐,嫦娥夜入冯夷府。荡漾明珠若可扪,分明兔颖如堪数。美人自挹濯春葱,忽讶冰轮在掌中。女伴临流笑相语,指尖擎出广寒宫。右掬水月在手 铃声响处东风急,红紫丛边久凝立。素手攀条恐刺伤,金莲怯步嫌苔湿。幽芳撷罢掩兰堂,馥郁馨香满绣房。蜂蝶纷纷入窗户,飞来飞去绕罗裳。右弄花香满衣 均玉见汉老一辞莫措,大以为耻,父子竟不终席而逸矣。于是四座合词,皆以苕郎为好,而苕郎之婚议,亦自此而成。不出月余,已择日送聘矣。既而必贵以爱婿之故,欲其数相往还,遂招置馆中,读书进学。 偶童氏小恙,苕郎入问疾,而琼奴正侍母汤药,不虞苕之至也,回避弗及,乃相见于母榻前。苕郎盼之,姿色绝世。出而私喜,封红笺一幅,使婢送与琼奴。拆之,空纸也。琼奴笑成一绝,以答苕曰: 茜色霞笺照面赪,玉郎何事太多情?风流不是无佳句,两字相思写不成。 苕郎持归,以夸于汉老。汉老正恨其夺己之配,以白均玉。均玉不咎子之无学,反切齿徐、沈入骨。恨之,即诬以事,俱不得白。徐阖室役辽阳,沈全家戍岭表。诀别之际,黯然魂消,观者莫不为之下泪。遂散去,南北不相闻。已而必贵倾殂,家事零落。惟童氏母女在,萧然茅店,卖酒路傍。虽患难之中,琼奴无复昔时容态,而青年粹质,终异常人。有吴指挥者悦之,欲娶以为妾,童氏以许人辞。吴知其故,遣媒谓曰:“徐郎辽海从戍,死生未卜,纵饶无恙,又安能至此而成姻乎?与其痴守空营,蹉跎岁月,盍不归我贵家,任汝母女受用,亦不虚度一生也。”琼奴坚然不肯。吴又使媒妪传言,且压以官府。童氏惧,与琼奴谋曰:“一从苕去,五阅星霜,地角天涯,鱼沉雁杳,真所谓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风马牛之不相及也。汝之身事,终恐荒唐。矧又父遽沦亡,他乡流落,权门侧目,欲强委禽,吾孤儿寡妇,其何术以拒之?”琼奴泣曰:“徐门遭祸,本自儿身,脱别从人,背之不义。且人之异于禽兽者,以其有诚信也,弃旧好而结新欢,是忘诚信,苟忘诚信,殆犬彘之不若;儿有死而已,其肯为之乎?”因赋《满庭芳》一阕以自誓云: 彩凤群分,文鸳侣散,红云路隔天台。旧时院落,画栋积尘埃!谩有玉京离燕,向东风似诉悲哀!主人去,卷帘恩重,空屋亦归来。泾阳憔悴女,不逢柳毅,书信难裁。叹金钗脱股,宝镜离台!万里辽阳郎去也,甚日重回?丁香树,含花到死,肯傍别人开? 是夜,自缢于房中,母觉而救解,良久方苏。吴指挥者闻之,怒,使麾下碎其酿器,逐去他居,欲折困之。时有老驿使杜君,亦常山人,必贵存日,相与善,怜童氏孤苦,假以驿廊一间而安焉。 一日,客有戎服者三四人,投驿中。杜君问所从来,其人曰:“吾侪辽东某卫总小旗,差往南海取军,暂此假宿耳。”值童氏偶立帘下,中一少年,特淳谨,不类武卒,数往还相视,而凄惨之色可掬。童氏心动,即出问之:“尔谁耶?”对曰:“苕姓徐,浙江常山人,幼时父尝聘同里沈必贵女,与苕为婚,未成亲而两家缘事。沈谪南海,苕戍东辽,不相闻者数载矣。适因入驿,见妈妈状貌,酷与苕外母相类,故不觉感怆,非有他也。”童氏复问:“沈家今在何处?厥女何名?”曰:“女名琼奴,字润贞,开亲时年方十四,以今计之,当十九矣。第忘其所寓州郡,难以寻觅耳。”童氏入语琼奴,琼奴曰:“若然,天也。”明日,召使至室中,细问之,果苕郎也,今改名子兰矣,尚未娶。兰氏大哭曰:“吾即汝丈母,汝丈人已死,吾母女流落于此,出万死以得再生,不图今日再能相见。”遂白于杜君及苕之同伴,众口嗟叹,以为前缘。杜君乃率钱备礼,与苕毕姻。合卺之夕,喜不塞悲,琼奴诉其衷怀,不任凄断。因诵杜少陵《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此句殆为今日设也。苕抚之谆切,曰:“第毋伤感,且尽绸缪,姑候来年,挈尔同归辽东,则鱼水欢情,永永相保矣。”既而苕同伴有丁总旗者,忠厚人也,谓苕曰:“君方燕尔,莫便抛离,勾军之行,不必渠往,我辈当分诣各府投文。君善抚室,且此相待,公事完日,相与归辽。”苕置酒饯别,诸人起程。 不料吴指挥者缉知,以逃军为名,捕苕于狱,杖杀之,藏尸于窑内。亟令媒恐童氏曰:“彼已死矣,可绝念矣,吾将择日舁轿来迎汝女,若又不从,定加毒手。”媒求诺反命,琼奴使母诺之。媒去,语母曰:“儿不死,必为狂暴所辱,将俟夜引决矣!”母亦无如之何。是晚,忽监察御史傅公到驿,琼奴仰天呼曰:“吾夫之冤雪矣。”乃具状以告。傅公即抗章以闻。又两月得请,就命鞫问,而求尸未得。政谳讯间,羊角风自厅前而起。公祝之曰:“逝魄有知,导吾以往。”言讫,风即旋转,前引马首,径奔窑前,吹开炭灰,而尸见矣。公委官检验,伤痕宛然,吴遂伏辜。公命州官葬苕于郭外,琼奴哭送,自沉于冢侧池中,因命葬焉。公言诸朝,下礼部,旌其冢曰:“贤义妇之墓”。童氏亦官给衣廪,优养终身焉。 卷三 幔亭遇仙录 杜僎成,巴丘之逸士,而寓居于建阳。赋性高迈,抗志林泉。畜一小舟,置笔床、茶灶、钓具、酒壶于其中。每夷犹于清溪九曲间以为常,而人亦推其有标致。一日,仲秋雨霁,凉风满襟。僎成沿流临泛,听其所之。俄而舟泊岩边,仰视岩上,则绿萝翠蔓,丹桂苍筠,繁荫幽香,芬敷掩冉。因系船登岸,信步闲行。忽有石门洞开,路径平坦。僎成知为异境,欣跃而前。但觉风日暄妍,天气清淑,真别一堪舆也。约二里许,入一大城。城中宫阙宏壮,守卫森严,金书榜曰:“幔亭真境”,盖武夷君所治也。又里余,乔林嘉树,华屋崇垣,流水飞花,鸣鸡吠犬。遥望高甍一区,俯瞰清池之上,题曰:“清碧道院。”僎成及门,猿鹤驯扰,芝兰馥郁。柳阴之下,双童立焉。僎成揖之,问是何处。童子曰:“清碧先生候子久矣。”因入白。须臾,复出,导僎成前进。经数处,云窗雾阁,敻异人间;瑶树琼林,自同天上。最后抵一轩馆,清碧幅巾大带,容貌俨雅,坐于中间。僎成再拜。清碧曰:“汝知人间有京兆杜伯原乎?吾是矣。汝,吾族子也。小子识之。”僎成跪谢:“晚生不及承教训。”久之,问宗党及虞、杨、范、揭诸君子后裔之详。僎成应对,历历可听。清碧若有喜色。少焉,童子进百花茶,僎成啜罢,略不知饥。迨暮,宿之别室,楮衾练帐,石枕竹床,风露凄然,睡不成寐。惟棂间明月窥人,飞雪入户,自非神完气充,骨坚志定者,弗能居也。明日,召僎成饭,鹿脯一盘,胡麻一器,然芳馨甘美,味实非常。饭毕,将辞而出,清碧曰:“此中群仙别馆,诸执丈皆游戏于兹。来日当集吾舍,将乞其诗文,送汝归去,姑少俟。”僎成又大喜过望。 次早,果有褒衣巍冠,瑶琚玉佩者七人至,皆风度凝远,气象超凡。清碧起迎,长揖而坐。僎成鹄立拱手,屏息户外。一仙忽顾之曰:“是儿何为来哉?” 清碧云:“族子僎成也。吾昔居世,累辞征辟,而潜心著述,今皆散逸。独《春秋诸传正义》四十八卷仅存,平生精力,尽在此书,皆诸公所知者。故尝贮以石函,锁以金钥,藏于玉笥覆箱峰之北岩。近因蛟蜃作孽,水激穴开,而函露矣。深惧愚夫窃发,盖冥数未可以传于人代,故召来命归窒之耳。”因相与论诸传之得失。一仙曰:“《春秋》宣父手笔,不比他经,而诸儒以管窥蠡测,拘拘然指一字为褒贬,岂圣人之心乎?大抵圣经所书,有常有变,难执一而论。首王人,次封爵,常也。主会主兵,谋纵谋逆,几于变矣。然而托始立法,拳拳宗周,王必曰天王,正必曰王正,文、武、成、康之威灵,俨乎其对越,拨乱反正,盖为天下后世计,而以为为鲁而作,岂圣意哉?”一仙曰:“伯原公之意如何?”清碧曰:“昔人谓三传作而《春秋》散,散则散矣,然三传亦未容以轻议也。盖《公羊》《穀梁》专释经,而《左氏》专载事,至唐啖氏、赵氏,始毫分缕析,辨明义例,合三家之要而归之一。陆淳亲承赵氏之学,又著《纂例》《辨疑》《微旨》三书,其文可谓粲然,而其学可谓粹然矣。宋朝诸儒所述,皆明白正大,词严义密,无余蕴,但胡康侯主于讽谏,‘高宗复仇’,未免微有牵强处。故朱子尝曰:胡氏说《春秋》,已七八分,但未到洒然处。良有以也。又若张洽之传,王氏《谳议》等书,皆能发先儒之未发,论其精妙,而无遗憾则未也,其至者惟伊川乎!”已而设宴,笾豆具陈,肴则黄精玄芝,乐则朱弦绿绮。郁金鬯,迭劝更酬,侍从使令,执事有恪,莫敢少謦咳。饮既撤,乃重焚香篆,再进茶瓯。 绿衣童捧锦轴,展石桌上。命僎成遍拜坐宾,且曰:“族子此来,多生庆幸!今兹遭遇,实出宿缘,诸仙丈得无动念乎?愿丐珠玉数联,俾持归人间,以为奇玩,亦斯文盛德美事也。未审许之否乎?”皆笑曰:“吾辈久不作世人语,当何言耶?”于是清碧亲隶“幔亭游”三字于卷端,不芒道人方方壶写幔亭游图于其次,紫霄上相玉蟾白真人摛雄词,掞天藻,述“幔亭游序”一篇,文多不载。诸仙遂次第赋诗,捷若风雨,而闲闲宗师吴全节为之倡曰: 曾祝蕃厘侍尚方,紫坛清夜醮虚皇。奎章已拜看云赐,真境空余煮雪房。物外烟霞端可乐,人间富贵久相忘。而翁著述遗书在,石室开时更慎藏。 贞居外史句曲张伯雨亦赋曰: 良常暂别武夷游,为访名山洞府幽。行处独携千岁鹤,归时自控五花虬。经多传注真成赘,道在希夷信莫求。泉石乡中多胜概,可能来此事藏修? 上清外史薛玄卿继之以句云: 绿荷衣上带云霞,误入玄洲外史家。青鸟近传王母信,苍龙遥引木郎车。相逢只恨仙凡隔,归去宁愁水陆赊。儒道异门非确论,临风为子一长嗟。 湖山水月道人宰渊微吟曰: 先生著述胜古人,予夺去取皆通神。获麟圣笔久已绝,末学剽窃畴其真?惟公特起精凡例,迂诞一空穿凿废。奇文未许世流传,幽隧重教石封闭。先生已是列仙儒,古体亲烦汉隶书。遥知置向茆斋里,夜夜虹光贯紫虚。 开府真人王溪月歌云: 武夷先生洞天住,闭户穷经辨经注。东海人争重管宁,南州士竞推徐孺。尊王贱伯心何劳,词严义正明秋毫。奸兮已受斧钺戮,善也还蒙华衮褒。既成珍爱比金玉,固锁重封葬山麓。埋藏此日鋋灵踪,诵读何年载人腹?鬼守不谨蛟出游,石函一日随奔流。先生大惧呼族子,函以土石填岩幽。因兹得至清虚境,好断尘缘发深省。莫向人间恋火坑,幻身浑似浮沤影。玉蟾仙翁宋硕儒,上卿贵重元巨夫。玄曦词翰古难有,伯雨文章今绝无。湖山水月烟霞老,羽客之中诗更好。虎卧龙跳笔如飞,万斛珠玑即时扫。群公总是宋元人,骖鸾翥凤为仙真。千生万劫难得见,如何一旦皆相亲?蹇余谬忝官开府,至正年间弃尘土。武夷天目常往来,独与而翁早为伍。渠归努力毋蹉跎,流光日月如掷梭。北邙山上旧坟少,闻道新坟今更多。 诗成,俱亲笔一挥,文不加点。正传玩间,忽圜一道人李玉成,虚一先生赵嗣琪,金浅羽人查广居,无为子张信甫至。伯雨曰:“奇事!奇事!”遂以卷呈之四人题咏。查先赋曰: 骑得辽东一鹤回,千年又见碧桃开。谁家小子如方朔?偷向碧桃树下来。 无为子诗曰: 得道俱为蓬岛客,长生已作洞天宾。如何却起凡间念,更写《云谣》赠世人? 圜一先生题曰: 至人收视息,恬澹养希夷。万物皆刍狗,此身真若遗。大道无终始,时运有盈亏。寄言学仙子,试向窍中窥。 虚一亦从而作曰: 好山远凝黛,弱水难胜载。流响闻天风,飙轮弭飞盖。因逢世间人,聊问今何代? 写毕,清碧笑谢,诸仙扶携而出。僎成拜受什袭,辞归,清碧使人送出洞口,倏忽不见。回顾四山,蓊然榛莽,惟锦轴灿烂囊间。还觅小舟,尚维故处。 僎成后抵家,即往玉笥覆箱之下,访之。果有偃松,欹于穴窦之侧,一石函封闭甚固。为山水所冲,欲坠未坠,横枕松根。僎成以绳悬下岩底,筑土塞之,而加以石焉。自尔之后,容貌光泽,行步如飞,盖啖异馔所致。越数年,乃弃妻子,携仙迹,遨游名山,罕与人接。惟龙虎卢大冶高士,与交最密,始以卷示卢,为卢言如此。卢遂摹三字于仙岩石间,且录其诗文,似天师。天师求卷不能得。卢死,僎成怅怅无所依,亦化于山中。将化前一夕,风雷摄其卷去。次午竟逝,七日而颜色不变,肢体不僵,目光不毁,识者以为遇仙尸解云。 卷三 胡媚娘传 黄兴者,新郑驿卒也。偶出,夜归,倦憩林下。见一狐拾人髑髅戴之,向月拜。俄化为女子,年十六七,绝有姿容,哭新郑道上,且哭且行。兴尾其后,觇之。狐不意为兴所窥,故作娇态。兴心念曰:“此奇货可居。”乃问曰:“谁氏女子,敢深夜独行乎?”对曰:“奴杭州人,姓胡,名媚娘,父调官陕西,适被盗于前村,父母兄弟,俱死寇手,财物为之一空。独奴伏深草,得存残喘至此。今孤苦一身,无所依托,将投水而死,故此哭耳。”兴曰:“吾家虽贫贱,幸不乏 粥,荆妻复淳善,可以相容,汝能安吾家乎?”女忍泪拜谢曰:“长者见怜,真再生之父母也。”随至兴家,复以前语告兴妻。妻见女婉顺,亦善视之,而兴终不言其故。 时进士萧裕者,八闽人,新除耀州判官。过新郑,与新郑尹彭致和为中表兄弟,因访致和。致和宿之馆驿。黄兴供役驿中,见裕年少,迭宕非端士,且所携行李甚富,乃语妻曰:“吾贫行可脱矣。”因欲动裕,数令媚娘汲水井上,使裕见之。裕果喜其艳也,即求娶为妾。兴曰:“官人必欲娶吾女,非十倍财礼不可。” 裕不吝,倾赀成之,携以抵任。媚娘赋性聪明,为人柔顺,上自太守之妻,次及众官之室,各奉绿罗一端,胭脂十贴。事长抚幼,皆得其欢心。由是内外称誉,人无间言。其或宾客之来,裕不及分付,而酒馔之类,随呼即出,丰俭举得其宜。暇则躬自纺绩,亲缲蚕丝,深处闺房,足不履外阈。裕有疑事,辄以咨之,即一一剖析,曲尽其情。裕自诧得内助,而僚采之间,亦信其为贤妇人也。 未几,藩府闻裕才能,檄委催粮于各府。媚娘语裕曰:“努力公门,尽心王事。闺闱细务,妾可任之。惟当保重千金之身,以图报涓埃之万一,慎勿以家自累也。”裕颔之而别。因前进,宿于重阳宫。道士尹澹然见之,私语裕吏周荣曰:“尔官妖气甚盛,不治将有性命之忧。”荣以告,裕叱之曰:“何物道士,敢妄言耶?”是年冬末,粮完回州署。时届春暮,而裕病矣,面色萎黄,身体消瘦,所为颠倒,举止仓皇。同寅为请医服药,百无一效,然莫晓其染疾之因。周荣忽忆尹澹然之言,具白于太守。太守以问裕,裕曰:“然!”于是谓同知刘恕曰:“萧君卧病,皆云有祟,吾辈不可坐视。”刘曰:“盍请尹道士而治之乎?”守即具书币,遣周荣赍诣重阳宫,请澹然。澹然曰:“渠不信吾语,致有今日。然道家以济人为事,可吝一行乎?”便偕荣至,守出迎,以裕疾求救为请。 澹然屏人告守曰:“此事吾久已知。彼之宅眷,乃新郑北门老狐精也,化为女子,惑人多矣,若不亟去,祸实叵测。”守惊愕曰:“萧君内子,众所称贤,安得遽有此论哉?”澹然曰:“姑俟明朝,便可见矣。”乃就州衙后堂结坛。次日午,澹然按剑书符,立召神将,须臾邓、辛、张三帅,森立坛前。澹然焚香誓神曰:“州判萧裕,为妖狐所惑,烦公等即为剿除。”乃举笔书檄,付帅持去。其文曰: 上清杀伐雷府分司,照得:二气始判,而天高地下,自此奠其仪;三才已分,而物化人生,亦各从其类。念幅员之既广,慨狐魅之滋多。缉木叶以为衣,冠髑髅而改貌。击尾出火以作祟,听冰渡水而致疑。所以百丈破因果之禅,大安入罗汉之地。再思多佞,难逃两脚之讥;司空博闻,能识千年之怪。况萧裕乃八闽进士,七品命官,而敢荐尔腥臊,夺其精气。投身驿传之卒,作配缙绅之流。恣乌合而弗惭,怀豕心而未已。绥绥厥状,紫紫其名,过可文乎?言之丑也!郡城隍失于觉察,权且姑容。衙土地乃尔隐藏,另行究治。其青丘之正犯,论黑簿之严刑,押赴市曹,毙于雷斧。使虎威之莫假,庶兔悲而有惩。九尾尽诛,万劫不赦。耀州衙速令清净,新郑驿永绝根苗。长闭鬼门之关,一准酆都之律。布告庙社,咸使风闻。 俄而黑云滃墨,白雨翻盆,霹雳一声,媚娘已震死阛阓矣。守卒僚属往视,乃真狐也,而人髑髅犹在其首。各家宅眷,急取其所赠诸物观之,其绿罗则芭蕉叶数番,胭脂则桃花瓣数片,以示于裕,裕始释然。尹公命焚死狐,瘗之僻处,镇以铁简,使绝迹焉。然后取丹砂、蟹黄、篆香与裕服,而拂袖归山,飘然不顾矣。裕疾愈,始以娶媚娘事告太守,遣人于新郑问黄兴。兴已移居,家道殷富,不复为驿卒。盖得裕聘财所致耳。始略言嫁狐之实于人。询者归,具以告太守。众乃信狐之善惑,而神澹然之术焉。 卷四 洞天花烛记 天历二年,己巳之岁,于潜秀才文信美,偶出游。至半道,忽有二使,布袍葛屦,联袂而来。长揖于前曰:“华阳丈人薰沐奉请。”文仓卒辞避曰:“信美,天目之鄙人;华阳,地肺之灵境。仙凡既隔,造诣何由?”二使曰:“已办轩车,愿无多让!”遂与同行,果有竹兜子一乘候道左。信美既上,舁去如飞,顷刻即至。使者偕信美入。丈人玉冠绡衣,秉简出迓,且致辞云:“僭越奉邀,曲承枉顾,幸勿以牵率见罪也。”与之抗礼,并坐于堂。茶罢,出杯,珍馔罗列,丈人亲执盏于信美前曰:“老夫叨处洞天,久思闲逸。而男婚女嫁,尚尔关心。今弱息及笄,议姻震泽,将纳其次子为婿。佳期式届,聘礼已临,诸事皆备,惟回书未得人耳。稔闻名士,尤擅才华,特此攀迓,无非借重。”命左右取笔、砚、鸾笺,置于几案之上。信美肘若神运,思如泉流,挥洒无停,略不经意。其词曰: 福地阴阳合,洞天谐二圣之缘;龙池岁月深,水府缔万年之好。专凭兔颖,虔覆鸾缄。恭维震泽主者顺济昭祐王亲家阙下:乾坤粹气,星斗寒芒。果证真仙,受穹质于上界;位齐海渎,膺显号于明时。为霖运仁静之施,体道存智动之用。涓流必纳,廓其量于有容;众派爰归,汇其涯于无际。久著朝宗之望,夙推润下之功。视事坐鱼鳞堂,班行肃睦;休退宴玳瑁殿,歌舞婵妍。官联天上之豪华,庙食吴中之绵远。民虔崇于香火,世尊仰于威灵。福禄攸同,商农均赖。某志耽冲素,体法谦虚。通籍金门,生杀忝司于下土;秉钧玄省,朝参幸近于清光。既交邻壤之欢,仍羡华腴之盛。如令嗣某颙卬闻望,允为白面绣衣郎;小女某婉娩听从,讵谓红楼富家女?仁厚慕象贤之公子,肃雍愧下嫁之王姬。自顾何人,敢辞非耦。宜其家,宜其室,纳征式谨于初盟;投以桃,投以李,将意莫酬于厚贶。长春不老,永世齐芳。 丈人读既,称叹再三,遂留宿,以光华烛之会。于是遣价赍书,遍请附近洞府群仙,壮观礼席。 至日骈集,车马之多,旗麾之盛,盖世所未有。丈人顶九旒之冠,佩五岳之图,被赤霜之服,肃客于别殿。俄而千驺万骑,迭鼓鸣笳。翠盖文旍,拥雕鞍之先后;绣裳衮服,俨珠履之尊崇。灯烛辉煌,笙歌嘹亮。侍者走报:“新婿及门也。”群从起迎,引入幕次。忽内间传命,索催妆诗甚急,而婿所带相行之人,艰涩殊甚。从者数十辈,络绎不绝。婿缉知信美在座,私下遣人致浼。信美即代之为诗曰: 玉镜台前亸绿鬟,象牙梳滑坠床间。宝钗金凤都簪遍,早出红罗绣幔看。 十八鬟多气力娇,妆成不觉夜迢迢。风流自有张生笔,留取双眉见后描。 媒将以入,众皆喝采。但见红妆百队,画烛两行,箫管喧阗,香风淡荡,引婿入洞房合卺。执事者又忘将撒帐文来,左右皆失色。婿呼媒耳语,复使出致浼信美。信美立撰付之曰: 伏以絪昷未判,固溟涬之无形;清浊既分,便刚柔之有对。粤从开辟之始,已生配匹之名,至道所存,大婚尤谨。恭维震泽新婿郎君,华阳元姬淑女,早钟间气,夙孕真姿。礼乐文章,端可作吴彩鸾之倩;功容言德,允宜为王君迥之妻。绯桃自泛于灵源,红叶肯题于流水。天作之合,神相其成。惟化工不离于阴阳,而道妙造端乎夫妇。曲房窈窕,罗帏翠被郁金香;盛服辉光,火浣单衣绣方领。揭盖露珠冠之饰,交杯互玉斝之尝。锦褥平铺,软衬金莲之袜;黛螺浓染,轻描偃月之眉。二姓百年,一双两好。燕婉既谐于伉俪,绸缪宜合于瑟琴。于以采蘩,于以采苹,克谨烝尝之荐;载弄之璋,载弄之瓦,行膺莞簟之祥。合欢讵让于名花?并蒂宛同于奇果。哕哕似朝阳之凤,嗈嗈类春渚之鸿。响动帏屏,幔蹙龙鳞之轻细;梦回鸳枕,口含鸡舌之芳馨。奇逢已遂于结褵,善颂更陈于撒帐。请歌词语,庸助欢声。 撒帐东,罗帏绣幕围春风(唐李贺)。红绽樱桃含白雪(唐李商隐),元精耿耿贯当中(唐李贺)。 撒帐西,歌舞留人月易低(唐储光羲)。惊起芙蓉睡新足(唐李贺),倚风晴态被春迷(唐雍陶)。 撒帐南,新人轿上著春衫(唐李商隐)。云髻半偏新睡觉(唐白居易),断肠春色在江南(唐韦庄)。 撒帐北,云楼半开壁斜白(唐李贺)。小语低声问玉郎(唐裴谱),春色恼人眠不得(宋王介甫)。 撒帐上,两两红妆笑相向(唐崔颢)。淡云轻雨拂高唐(唐李商隐),睡觉不知新月上(唐陆龟蒙)。 撒帐下,满山明月东风夜(唐韩偓)。冰簟银床梦不成(唐温庭筠),美酒清歌曲房下(唐李颀)。 伏愿撒帐之后,姑嫜交庆,家室攸宜。一掬琼浆,谩说裴航之奇遇;五双白璧,可知雍伯之阴功。纵石烂而海枯,谅天长而地久。螽斯秩秩,麟趾振振!奈何婿之傧�丈人遍告坐宾,赞誉信美之才调。且作而言曰:“惟兹嘉礼,旷劫罕遇,今文士贲临,群仙光降,愿留珠玉,以为洞天之重,不识可乎?”信美乃献洞天花烛诗曰: 玄黄初分鋋灵壤,峭壁穹崖绝来鞅。深严不遣俗人到,窈窕惟宜法宫敞。重重叠叠峙华构,画栋凌霄挂金榜。丈人华盖钧轴相,佐治蓬莱生杀掌。神明自与世人异,婚嫁本无情欲想。阴阳动静含橐龠,示有耦配非惚恍。高闲孰是可作对?震泽尊居百川长。时良日佳车辆多,琼树瑶柯顿成两。烹龙炰凤设宾筵,考鼓挝钟震霆响。蹇予凡陋忝司笺,利市平分珠与镪。雍容喜得厕衣冠,傧相宁期近屏幌!庭丁络绎进珍羞,座客纷纭杂谈讲。饮河鼹鼠愧盈腹,止鲁鶢鶋惭厚享!幸观花烛献新篇,留与千秋洞天赏。 众宾传玩,咸赞瑰奇。宴罢酒阑,扶携而出。明日,丈人于玄清内殿,特待新婿,专命信美陪席;信美固让不敢当,翁婿交请,乃就坐。酒三行,美人捧红罗二端,文锦二匹为谢。既终宴,遣前二使送出。 还家,家人惊怪,失已半月矣。信美悉裒诸物货卖,遂成富室。子孙甚盛。号遇仙文氏。于潜人至今称之不绝。 卷四 泰山御史传 宋圭,字孟瓒,山东之益都人。世农家,至其父始读书为畯儒。圭生而俊伟,长而端严,能勤于学,日记数千言。居贫,自食其力。隐田里间,以教授为业。非义不为,人敬惮之。省臣以孝弟力田荐,不报。集贤大学士阿鲁浑撒里言其守节静退,不求仕进,宜用以励奔竞,又不报。圭皆漠如也。性严毅,不能容人之过。每面折之,至颜赪发指,不少恕。而人亦服其规诲,无有与之为怨者。 至正二十年秋八月望,圭家居,忽见黑云四合,迷亘其屋,旌幢麾节,拥一神人,若凡间贵官之状,呼圭出曰:“岳帝闻子经明行修,不偶于世,特召子为泰山司宪御史。”圭莫测所以,俯伏听命。神人即宣制曰: 东岳天齐大王府:盖闻备束帛以征贤,朕每艰于得士;正朝纲而执法,汝克称于其官。顾兹耳目之司,实荷聪明之寄。旁求草泽,峻陟华阶。儒士宋圭,公直以无私,刚严而有断。方笃志探诗书之赜,而含章著易象之贞。安贫以乐箪瓢,味道而甘韦布。显荣常在于身后,优除真拜于乌台。纠察每侍于帝傍,谠论伫闻于白简。期迈揽辔范滂之右,肯居乘骢桓典之间。正色而谀佞寒心,飞章而奸回破胆。毋负清华之选,思酬特达之知。於戏!斧钺下青冥,禄未沾于人世;绣衣立霄汉,名更重于岱宗。咨尔夙儒,服我新命,可拜司宪御史。 听毕,圭再拜曰:“帝命有严,其何敢避?但乞少缓耳。”神人颔之,反旆而去。圭知必死,即处置家事,沐浴更衣,迨夜半,逝矣。 又数年,其友秦轸罢闽中尉,归次泰安州,遇圭于逆旅。相与道旧,沽酒而饮之。轸审知为鬼,且悉其死时事,因问曰:“地下官府,与人世类乎?”圭曰:“吾与君幽明异路,亦何用知?然念旧交,复是儒者,说亦何害。大抵阴道尚严,用人不苟。惟是泰山一府,所统七十二司,三十六狱,台、省、部、院、监、局、署、曹,与夫庙、社、坛、、鬼、神,大而冢宰,则用忠臣、烈士、孝子、顺孙,其次则善人、循吏,其至小者,虽社公、土地,必择忠厚有阴德之民为之。而尤重词职。向修文馆缺官,遍处搜访,不得其人。亦有荐三数公者,虽甚文采,而在世之时,不修士行,或盗名欺世,或昧己瞒人,狗媚狐趋,皆有疵之可议。不得已,就其中择彼善于此者一人,为司言上卿。近又被墓灵冢伯诉其生前撰述死者铭志不实,广受润笔之资,多为过情之誉,以真乱赝,以愚为贤,使善恶混淆。冥官最所深恶。往往照依绮语妄言律科罪,付拔舌地狱施行。此为儒者深戒,虽有他美,莫得而赎焉。圣帝以其近臣,曲加贷宥。而复荒迷杯酌,失误表文,罪恶贯盈,灵祇共愤。吾纠而弹之,天齐震怒,遂下于狱。随即奏闻上穹,已正典宪。汝可录吾弹文,归示乡里,使知幽冥法度,更是谨严。凡在章述,务惇诚实,不可谓生前作事,地府罔知。《度人经》云:‘诸天记人功过,毫分无失。’断非虚语也。”即出稿,使轸抄之。 文载于此: 泰山司宪御史臣宋圭,为纠核事:臣闻设职建官,本阴阳之通制;操觚执翰,实臣子之当为。苟废务以怀奸,必正名而论罚。罪莫大于慢上,律莫重于欺君。恶既难容,讨奚容后?窃照修文馆司言上卿某人,庸庸俗士,贸贸迂儒,生前误玷于清流,巧于谀墓;死后谬驰于雅望,善于得名。妄矜袜线之才,猥试铅刀之利。拔自下鬼,擢于近臣,乃被冢伯之讼言,合在狱卒之投畀。过蒙原宥,特赐保全。所宜竭力宣忠,感恩图报。而本官虎皮羊质,狼子野心,弗思载笔摛辞,尽其职业。惟务饮酒食肉,苟度岁时。以偃蹇为当然,率轻狂而自若。踪迹诡秘,贿赂公行。擢发不足以数其罪,粉身不足以胜其诛。旁若无人,但知有己。怙终不省,累恶不悛。乃于圣帝降诞之辰,神鬼而入称贺,三界之灵毕集,列岳之使偕来,钟鼓在悬,冕旒升殿,进表文而祝颂,献礼制之故常,却乃连日酗酣,临期失误,使百辟仓皇骇愕以失色,聚众人捏合掇拾以成文。 慢不恭,肆刑书之具在;劝惩示戒,盖王法之必诛。再照司言亚卿某人,视犹心腹,事若父兄,进拔出于其门,动静囿于其术,每忘规谏,屡献谄谀,立身未免于附腥,示戒固宜于连坐。合将各犯拿送酆都,明正其罪,以锄奸慝,以正宪纲。缘系命官,伏候裁处。 抄毕,轸告之曰:“某忝冒士流,叨窃禄食。兹者罢职回乡,竟不知前程之事果必如何,今幸遇公,愿乞指示。”圭曰:“天厌夷德久矣!将有真人龙兴于淮、泗间,君不及见。君之子孙,当享太平之福。”轸曰:“若然,则时事早晚大谬耶?必有兵革之祸,吾其死于兵戈乎?”圭曰:“尚远,勿虑也。”轸固问之,乃援笔写八句云:“逢衢禄进,遇安禄槁,火马行迟,金鸡叫早,门心掘井,花首去草,左阴右阳,后释前老”。竟莫晓其所说,遂收置囊间。复谓轸曰:“珍重故人!勉旃为善!”遂揖别而去,倏然不见。 其后轸,用荐者再起,为衢州录事,则“逢衢禄进”之说验矣。未几,有委摄西安县,得风痹之疾,数月不愈,停俸医治,则“遇安禄槁”之说又验矣。轸甚忧其病,无何,竟卒。好事者追详其死之年,实丙午冬,丙属火,马肖午。殁之日,乃辛酉旦,辛属金,酉肖鸡,行迟言腊之尽,叫早言晨之初,悉与语合。但后四句莫喻。孰知轸任录事时,娶一妻,乃开化人。乱离不能北归,因归轸柩葬开化。以字观之,门中置井成开,花头去草成化。瘗处左则外母坟为阴,右则妻兄墓为阳。按山有道观废址,非前老之谓乎?靠山有佛堂败屋,非后释之谶乎?轸既殡,妻子留居墓下,遂为开化人。天朝平定群雄,民乐熙洽。轸有孙,仕至工部尚书者。圭之言,虽若迂怪,然无一不验。是知人之穷通出处,寿夭兴衰,生死葬埋,皆有一定之数,莫得而改移。或者乃欲以智力胜之,多见其不知量矣。 卷四 江庙泥神记 蜀之眉州,去城一舍许,小市濒江,人烟数百家,商贾物货之所聚,买卖甚旺。江上古庙一区,相传为花蕊夫人费氏之祠,迨今颇著灵迹。庙近大姓钟声远者,富而好礼,喜延名师。声远女兄有子曰谢生琏者,亦巨室,来舅家就学。生仪容秀整,风韵清高,略无寒儒迂腐态,群众咸喜之。相与弈棋饮酒,谈笑赋诗,惟恐生之或去也。钟西塾后,创一园特盛,建碧漪堂、水月亭、玩芳亭、醉春馆、翠屏轩于其内。生爱园幽雅,寓息其间,将近期月矣。一日,偶自外回,忽见四女郎,年近初笄,娉婷窈窕,嬉戏于玩芳亭畔。生谓是诸表妹,遽前揖之,至则皆非也。女殊不羞避,笑语自若。生问之曰:“小姐辈误此来耶?”中一人应曰:“吾姊妹,东邻花氏之女也。久闻芳园胜丽,奇卉芬敷,故相携就此一赏玩耳。不料为郎所窥,幸勿深讶!”生意是邻居女子相往还,亦不以为怪矣。至夜将睡,忽闻窗棂轧轧作声,若有人敲推者。起视,乃日间所见诸女之一,闯然入户。向生施礼,和颜悦色,款语低声,云:“奴等蒲柳陋姿,丹铅弱质,偶得接见于光范。陡然忽动其柔情,莫或自持,是不可忍,故冒禁而相就,遂犯礼以私奔。肃抱衾裯,只荐枕席。”言讫,即邀生入寝,相与媾欢。生戏问曰:“彼三人何在?安得独来?” 女曰:“姑俟来宵,分此乐与诸妹耳。”遂口占一诗曰: 翠翘金凤锁尘埃,懒画长蛾对镜台。谁束白茅求吉士?自题红叶托良媒。兰釭未灭心先荡,莲步初移意已催。携手问郎何处好?绛帷深处玉山颓。 俄而兔魄将低,鸡声渐动,女揽衣起曰:“奴回也!”遂悄悄而去。翌晚,生摐麝焚兰,启窗相候。女果共一人至,笑抚生曰:“昨夕之欢,愿推小妹。” 乃顾妹云:“汝善视郎君,好好做新人也。”缓步而出。其妹共生亲昵,语笑绸缪,并枕同衾,一如姊氏。妹性慧黠,亦复能诗,即为诗以赠生云: 赤绳缘薄好音乖,姊妹相看共此怀。偶伴姮娥辞月殿,忽逢僧孺拜云阶。春生玉藻垂鸳帐,香喷金莲脱凤鞋。鱼水交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吟罢,女迤逦告回。生嘱之再至。女曰:“勿多言,管不教郎独宿也。”是夕,大姊又送三姨至。生欲俱留之,辞曰:“待君为四度新郎之后,妾姊妹当分侍帏房,周而复始耳。”生即与三姨狎,且索其诗。答曰:“愧无七步之才,又非二姊之敌,安有此能乎?”生固求之,乃吟曰: 兰房悄悄夜迢迢,独对残灯恨寂寥!潮信有期应自觉,花容无媚为谁消?愁颦柳叶凝新黛,笑看桃花上软绡。夙世因缘今世合,天教长伴董娇娆。 须臾,雨散云收,河斜斗落,残妆尚在,鬓乱钗横,敛袂而起。谓生曰:“今夕四姨与郎为耦,吾姊妹不可俱出,大姊当送之至耳。”次夜二鼓,四姨果盛饰偕姊就生,行夫妇之礼,设山海之盟,密诉幽情,亦成近体曰: 每到春时懒倍添,绿窗慵把绣针拈。奇逢讵料谐鸳耦,吉卜宁期叶凤占?鬓乱绿鬟云扰扰,手笼红袖玉纤纤。明珠四颗皆无价,谁似郎君尽得兼? 由是以后,群女分番,每夕二人侍寝。生私念白面书生,获此奇遇,一之已罕,况乃四焉。因作峨眉古意一篇以自庆。诗曰: 峨眉古郡天下雄,烟峦雪岭百千峰。鸟道萦纡通剑外,狼烟迢递逗蛮中。巴江蜀水人间险,僰道滇池化外通。九姓羌夷来部落,诸蕃巢穴入提封。提封形胜称吾土,画戟朱门不可数。汗血名驹白日调,茧栗肥牛清夜煮。交衢开市驰轻毂,广夏乔林开别墅。横鞭马上揖相逢,投果车中目相许。少事豪华厌俗尘,惟将诗酒乐闲身。腰横宝带齐夸俊,家赐铜山不畏贫。宝带铜山容易得,难买婵娟好颜色。宁期向月得窥囊,讵料看花遇倾国?倾国倾城绝世颜,水苍刻钏赤瑛环。美目盈盈溢秋水,长眉淡淡扫春山。春山八字争妍媚,姨姨妹妹皆殊丽。凝妆谩羡翠楼娼,荐枕徒闻红拂妓。琥珀枕边盟誓存,玳瑁帘前烛烬昏。恋恋柔情随暮雨,依依好梦逐朝云。解佩遗香镇求耦,调铅傅粉忍抛群?菱花明镜当窗照,柏子奇香亸袖薰。奇香缥缈满兰房,终宵达旦恒芬芳。真真燕燕排鱼队,小小莺莺列雁行。鱼队雁行陪雁侣,凤管龙笙作龙语。褪出鸡头带笑扪,夺得鸾篦称娇与。露重星稀银漏沉。并蒂芙蓉笼锦衾。莲娇藕嫩美同貌,兰香蕙馥美同心。酝藉风流多态度,回昼为宵岂相妒。密约应愁阿母猜,幽怀肯向旁人诉?幽怀密约付谁知,天长地久万年期。愿为蝴蝶长相逐,愿学鸳鸯免别离。卓氏文君异闾里,南威西子非同气。窈窕娉婷出一门,一门四妙兼双美。踽踽凉凉游子妻,茕茕独独只孤栖。肠断愁听子规鸟,春来春去树梢啼。 既成,写以示女。女竞观传玩,齐口称扬,以为寡和之作。独大姊默然,久之而叹曰:“奴四人为堂姊妹,皆闺阁处子,尚未议姻。昨偶窥园,遂沾多露,荷蒙不弃,特赐深怜。第恐岁月难留,佳期易失,郎未免于娶妇,妾未得以从人。织锦寄夫,谩有若兰之技;离魂奔婿,苦无倩女之能。徒使鸾凤分飞,燕鸿交避,悠悠长恨,耿耿遐思,静念今日之深欢,恐成他日之大祸也。”诸妹闻之,亦皆欷歔而退。 又岁余,父母果遣人取生回毕姻。女闻之,皆来就生为别,会宿书斋。生一一温存,式均其惠。将晓,四姨谓生曰:“大姊往日之言验矣。以冥数记之,尚有一年缘分未尽。所愿好合琴瑟,和谐伉俪,人生至乐,莫过此时。曲念寒微,莫相弃背。成亲之后,求便重来,奴姊妹尚当企踵盱衡,候郎于翠屏轩下耳。”即拔金掩鬓一双致赆。三姊亦以翠钿、银镯、耳榼奉上,曰:“归遗细君,少结殷勤之意。”各洒泪而别。生收拾于书笼中。抵家而婚期逼矣。燕尔既毕,家室甚宜,然四女之思,亦未尝置。满月后,妻归宁,生孤枕独宿,忽梦与四女相见,交会如常时。三姨起曰:“与郎久别,无以为欢,请作回风之舞。”于是振翠衣,翻罗袖,虽赵飞燕之轻盈,公孙氏之神捷,未足以拟其奇妙也。舞罢,大姊乃作回风之曲曰: 有淑人兮邦之媛,佩明月兮纫兰荃。扬轻躯兮掌上,翻长袖兮筵前。初鸿惊兮巧周旋,忽鸐举兮何蹁跹?云鬟坠兮玉珥,文席委兮珠钿。羌宛转兮妖且妍,奇莫敌兮妙莫传!倏低昂兮既罢,蹇良夜兮如年。 二姨、四姨亦相谓曰:“式歌且舞,足慰仳离。吾与若当何为乎?”因取玉箫付之曰:“妹深善于此,愿勿靳焉。姊倚歌而和,不亦可乎?”妹跃然曰:“有是哉!”逡巡三奏。其音清而和,婉而娇,幽怨而阒寥,似夕露之凄寒蜩,如秋云之乘鲜飙也。姊亦敛黛,讴而和焉。歌曰: 玉指兮冰容,写幽思兮诉深衷。袅袅兮余音,驻彩云兮明月中。 再歌曰: 珠露零兮箫韵清,幽修凤语兮和且平,欢乐未极兮空复情。 三歌曰: 紫箫咽兮夜无哗,宝篆微袅兮烛垂花。河欲没兮夜欲阑,聊逍遥兮暂为欢。脱花钿兮收明榼,舒衾裯兮归洞房。齐交颈兮如鸳鸯,银漏短兮欢娱长。但悲白日兮上扶桑! 正倾听间,忽角起谯楼,钟鸣梵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梦。而且具忆其词,因起而录之。即托以卒业,往舅家。 诸女幸生再至,眷顾倍加于昔。生与说梦中事,女曰:“此夫妇相念之深,故形诸梦寐,无足怪者。”生留恋女,只在斋房中,凡半月余,不与舅相见。舅疑之。一夕潜出,窥生所为,只见生共诸女玩月,谈笑方浓。遽入呼生,倏然惊散。随加诘问,终不肯言其详。舅谓妗曰:“园圃宽阔,竹树繁多,岂无花月之妖,或有水石之怪。琏又英俊,人物整齐,岂不为其所惑?急须遣归,恐久则致疾也。”乃令仆送生还。既抵家,不半载,以思女之故,果成重疾。神情恍惚,言语支离,伏枕淹淹,久而不愈。声远躬往视之,备以前事告于生父母。生父询问再三,乃吐实,且出所得诗及金掩鬓等物,视之,皆泥捏成者。父知其被祟,乃偕舅访于园中,并无踪迹。因往花蕊庙卜签,过东廊一小室,帏幔蔽亏,人迹稀到,揭而观之,题曰巫山神女之位,塑四美姬象于其中。东坐者失一掩鬓,右二人臂缺二镯,耳亡双榼,左一人面脱花钿两枚。其父大惊,取泥捏之物,置于旧处,皆吻合。即手碎其象,命仆沉之江中而归。自此月余,生疾亦愈,怪魅遂绝。 卷四 芙蓉屏记 至正辛卯,真州有崔生名英者,家极富。以父荫,补浙江温州永嘉尉,携妻王氏赴任。道经苏州之圌山,泊舟少憩,买纸钱牲酒,赛于神庙。既毕,与妻小饮舟中。舟人见其饮器皆金银,遽起恶念。是夜,沉英水中,并婢仆杀之,谓王氏曰:“尔知所以不死者乎?我次子尚未有室,今与人撑船往杭州,一两月归来,与汝成亲,汝即吾家人,第安心无恐。”言讫,席卷其所有,而以新妇呼王氏。王氏佯应之,勉为经理,曲尽殷勤。舟人私喜得妇,渐稔熟,不复防闲。将月余,值中秋节,舟人盛设酒肴,雄饮痛醉。王氏伺其睡熟,轻身上岸,行二三里,忽迷路。四面皆水乡,惟芦苇菰蒲,一望无际。且生自良家,双弯纤细,不任跋涉之苦。又恐追寻至,于是尽力狂奔。 久之,东方渐白,遥望林中有屋宇,急往投之。至则门犹未启,钟梵之声隐然。少顷开关,乃一尼院。王氏径入,院主问所以来故,王氏未敢以实对,绐之曰:“妾真州人,阿舅宦游江浙,挈家偕行,抵任而良人殁矣。孀居数年,舅以嫁永嘉崔尉为次妻,正室悍戾难事,棰辱万端。近者解官,舟次于此。因中秋赏月,命妾取金杯酌酒,不料失手坠于江,必欲置之死地,遂逃生至此。”尼曰:“娘子既不敢归舟,家乡又远,欲别求匹配,卒乏良媒。孤苦一身,将何所托?”王惟涕泣而已。尼又曰:“老身有一言相劝,未审尊意如何?”王曰:“若吾师有以见处,即死无憾!”尼曰:“此间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茭葑之与邻,鸥鹭之与友,幸得一二同袍,皆五十以上,侍者数人,又皆淳谨。娘子虽年芳貌美,奈命蹇时乖。盍若舍爱离痴,悟身为幻,被缁削发,就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餐暮粥,聊随缘以度岁月,岂不胜于为人宠妾,受今世之苦恼,而结来世之仇仇乎?”王拜谢曰:“是所志也。”遂落发于佛前,立法名慧圆。王读书识字,写染俱通,不期月间,悉究内典,大为院主所礼待。凡事之巨细,非王主张,莫敢辄自行者。而复宽和柔善,人皆爱之。每日于白衣大士前礼百余拜,密诉心曲,虽隆寒盛暑弗替。既罢,即身居奥室,人罕见其面。 岁余,忽有人至院随喜,留斋而去。明日,持画芙蓉一轴来施,老尼张于素屏。王过见之,识为英笔,因询所自。院主曰:“近日檀越布施。”王问:“檀越何姓名?今住甚处?以何为生?”曰:“同县顾阿秀,兄弟以操舟为业。年来如意,人颇道其劫掠江湖间,未知诚然否?”王又问:“亦尝往来此中乎?”曰:“少到耳。”即默识之。乃援笔题于屏上曰: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冤!粉绘凄凉疑幻质,只今流落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其词盖《临江仙》也。尼皆不晓其所谓。 一日,忽在城有郭庆春者,以他事至院。见画与题,悦其精致,买归为清玩。适御史大夫高公纳麟退居姑苏,多募书画,庆春以屏献之,公置于内馆,而未暇问其详。偶外间忽有人卖草书四幅,公取观之,字格类怀素而清劲不俗。公问;“谁写?”其人对:“是某学书。”公视其貌,非庸碌者。即询其乡里姓名,则蹙頞对曰:“英姓崔,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荫补永嘉尉,挈累赴官,不自慎重,为舟人所图,沉英水中,家财妻妾,不复顾矣。幸幼时习水,潜泅波间。度既远,遂登岸投民家,而举体沾湿,了无一钱在身。赖主翁善良,易以裳衣,待以酒食,赠以盘缠,遣之曰:‘既遭寇劫,理合闻官,不敢奉留,恐相连累。’英遂问路出城,陈告于平江路。今听侯一年,杳无音耗,惟卖字以度日,非敢谓善书也。不意恶札,上彻钧览。”公闻其语,深悯之,曰:“子既如斯,付之无柰!且留我西塾,训诸孙写字,不亦可乎?”英幸甚。公延入内馆,与饮。英忽见屏间芙蓉,泫然垂泪。公怪问之。曰:“此舟中失物之一,英手笔也。何得在此?”又诵其词,复曰:“英妻所作。”公曰:“何以辨识?”曰:“识其字画。且其词意有在,真拙妇所作无疑。”公曰:“若然,当为子任捕盗之责。子姑秘之。”乃馆英于门下。 明日,密召庆春问之。庆春云:“买自尼院。”公即使宛转诘尼:“得于何人?谁所题咏?”数日报云:“同县顾阿秀舍,院尼慧圆题。”公遣人说院主曰:“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慧圆了悟,今礼为师,愿勿却也。”院主不许。而慧圆闻之,深愿一出,或者可以借此复仇,尼不能拒。公命舁至,使夫人与之同寝处,暇日,问其家世之详。王饮泣,以实告,且白题芙蓉事,曰:“盗不远矣,惟夫人转以告公,脱得罪人,洗刷前耻,以下报夫君,则公之赐大矣!”而未知其夫之故在也。夫人以语公,且云其读书贞淑,决非小家女。公知为英妻无疑,属夫人善视之,略不与英言。公廉得顾居址出没之迹,然未敢轻动。惟使夫人阴劝王蓄发返初服。 又半年,进士薛理溥化为监察御史,按郡。溥化,高公旧日属吏,知其敏手也,具语溥化,掩捕之,敕牒及家财尚在,惟不见王氏下落。穷讯之,则曰: “诚欲留以配次男,不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逃去,莫知所往矣。”溥化遂置之于极典,而以原赃给英。英将辞公赴任,公曰:“待与足下作媒,娶而后去,非晚也。”英谢曰:“糟糠之妻,同贫贱久矣。今不幸流落他方,存亡未卜。且单身到彼,迟以岁月,万一天地垂怜,若其尚在,或冀伉俪之重谐耳。感公恩德,乃死不忘,别娶之言,非所愿也。”公凄然曰:“足下高谊如此,天必有以相佑,吾安敢苦逼。但容奉饯,然后起程。”翌日,开宴,路官及郡中名士毕集。公举杯告众曰:“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客莫喻。公使呼慧圆出,则英故妻也。夫妇相持大恸,不意复得相见于此。公备道其始末,且出芙蓉屏示客,方知公所云“了今生缘”,乃英妻词中句,而慧圆则英妻改字也。满座为之掩泣,叹公之盛德为不可及。公赠英奴婢各一,赀遣就道。英任满,重过吴门,而公薨矣。夫妇号哭,如丧其亲,就墓下建水陆斋三昼夜以报而后去。王氏因此长斋念观音不辍。 真之才士陆仲甗,作画芙蓉屏歌,以纪其事,因录以警世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飘泊。成飘泊,残骸向谁托?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医王本慈悯,慈悯怜群品,逝魄愿提撕,茕嫠赖将引。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翃,岂期甲帐遇文箫。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幸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卷四 秋千会记 元大德二年戊戌,孛罗以故相齐国公子拜宣徽院使,奄都剌为佥判,东平王荣甫为经历,三家联住海子桥西。宣徽生自相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为比。然读书能文,敬礼贤士,故时誉翕然称之。私居后有杏园一所,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花卉之奇,亭榭之好,冠于诸贵家。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宅眷,于园中设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罢,谓之秋千会。适枢密同佥帖木尔不花子拜住过园外,闻笑声。于马上欠身望之,正见秋千竞蹴,欢哄方浓。潜于柳阴中窥之,睹诸女皆绝色,遂久不去。为阍者所觉,走报宣徽。索之,亡矣。 拜住归,具白于母。母解意,乃遣媒于宣徽家求亲。宣徽曰:“得非窥墙儿乎?吾正择婿,可遣来一观,若果佳,则当许也。”媒归报,同佥饰拜住以往。宣徽见其美少年,心稍喜。但未知其才学,试之曰:“尔喜观秋千,以此为题,《菩萨蛮》为调,赋南词一阕,能乎?”拜住挥笔,以国字写之曰: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与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虽爱其敏捷,恐是预构,或假手于人。因盛席待之,席间,再命作《满江红》咏莺。拜住拂拭剡藤,用汉字书呈宣徽。宣徽喜曰:“得婿矣!”遂面许第三夫人女速哥失里为姻,且召夫人,并呼女出,与拜住相见。他女亦于窗隙中窥之,私贺速哥失里曰:“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择日遣聘,礼物之多,词翰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拜住莺词附录于此: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 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心迢递。 既而同佥豪宕,簠簋不饬,竟以墨败。系御史台狱,得疾囹圄间。以大臣,例蒙疏放,回家医治,未逾旬,竟尔不起。阖室染疾,尽为一空,独拜住在。然冰消瓦解,财散人亡。宣徽将呼拜住回家,教而养之,三夫人坚执不肯。盖宣徽内嬖虽多,而三夫人者,独秉权专宠,见他姬女皆归富贵之门,独己婿家反凋敝如此,决意悔亲。速哥失里谏曰:“结亲即结义,一与订盟,终不可改。儿非不见诸姊妹家荣盛,心亦慕之。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以其贫贱而弃之乎?”父母不听,别议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仪文之盛,视昔有加。暨成婚,速哥失里行至中道,潜解脚纱,缢于轿中,比至而死矣。夫人以其爱女舆回,悉倾嫁奁及夫家聘物殓之,暂寄清安僧寺。 拜住闻变,是夜,私往哭之,且叩棺曰:“拜住在此。”忽棺中应曰:“可开柩,我活矣。”周视四隅,漆钉牢固,无由可启。乃谋于僧曰:“劳用力,开棺之罪,我一力承之,不以相累,当共分所有也。”僧素知其厚殓,亦萌利物之意,遂斧其盖。女果活,彼此喜极,乃脱金钏及首饰之半谢僧。计其余,尚值数万缗,因托僧买漆整棺,不令事露。拜住遂挈速哥失里走上都。住一年,人无知者。所携丰厚,兼拜住又教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 不期宣徽出尹开平,下车之始,即求馆客,而上都儒者绝少。或曰:“近有士自大都挈家寓此,亦色目人,设帐民间,诚有学问。府君欲觅西宾,惟此人为称。”亟召之,则拜住也。宣徽意其必流落死矣,而人物整然,怪之,问:“何以至此?且娶谁氏?”拜住实告。宣徽不信,命舁至,则真速哥失里,一家惊动,且喜且悲。然犹恐其鬼假人形,幻惑年少,阴使人诣清安询僧,其言一同。乃发殡,空榇而已。归以告宣徽,夫妇愧叹,待之愈厚,收为赘婿,终老其家。 拜住三子:长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早卒。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忙古歹先死。黑厮官至枢密院使。天兵至燕,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后妃、皇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曰:“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当以死守。”不听。夜半,开建德门而遁。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卷五 贾云华还魂记 魏鹏,字寓言,其先钜鹿人。九世祖飞卿,宋高宗朝,仕至御史中丞。以论秦桧误国,贬襄阳令,死葬白马山,子孙遂留居焉。宗族蕃衍,富拟封君,迨元朝尤盛。鹏父巫臣,延祐初,参政江浙行省,生鹏于公廨而父卒。母郢国萧夫人,携鹏暨二兄枿、棨,扶榇归襄阳。魏生五岁通五经,七岁能属文,肌肤莹然,眉目如画,乡里以神童称之。至正间,累举不偶,深置恨焉。尝曰:“大丈夫当唾手以取功名,而一第乃不可得耶!”因抚几长叹。萧夫人闻之,恐其悒郁成疾,遂命之曰:“钱塘,汝父桐乡也。凡此时名师夙儒,多前日门生故吏,汝往请业,庶或有成。矧东南大藩,山水奇胜,可以开豁心胸,吟咏情性,汝其行哉,毋事一室。” 乃于怀中出书一缄,付之曰:“到彼读书之暇,当往访故贾平章钧眷邢国莫夫人,以此呈之,议汝姻事。吾自有说,慎勿妄开也。”生退,私启其封,始知己未生时,母氏与彼有指腹之约。不胜忻喜,促驾而行。郢国书词,附录于左: 懿恭敛衽再拜,奉书邢国太夫人几前:懿恭阔别十五年,远隔数千里,各天一所,杳不相闻。缅想穹祇叶相,茵鼎善调,喜溢门阑,福臻闺阃,健羡何可胜言!如懿恭者,既失所天,苟存贞节,一家长幼,处此粗安,无足为太夫人道。第念先平章与先夫参政,官虽僚友,情则弟兄;妾荷太夫人视同娣妹,始因有妊,各发誓言,夫人尝举汉光武、贾复故事,指妾腹而言曰:“生子耶,我女嫁之;生女耶,我子娶之。”厥后神启其衷,天作之配,庆门诞瓦,寒舍得雄。不幸未期,夫君薨逝,妾提挈诸孤,扶柩归殡,山遥水远,无地相逢。今者,幼儿已冠,贤女谅亦及笄,苟未订盟,愿如夙誓。故敢冒昧贡书,布兹悃款,仍令此子亲赍奉闻。倘到阶庭,希垂顾眄。伫聆金诺,拱俟报音。会晤未期,临缄于悒!不具。 生奉命,翌旦戒行。逾两月,抵杭,僦居于北关门边妪家。妪善延纳,生颇安之。越数日,舍馆既定,乃渐出游,访问故人,无一在者。惟见湖山佳丽,清景满前,车马喧阗,笙歌盈耳。生乃赋《满庭芳》词一阕,以纪其胜,因题于寓舍纸窗之上。词曰: 天下雄藩,浙江名郡,自来惟说钱塘。水清山秀,人物异寻常。多少朱门甲第,闹丛里,争沸丝簧。少年客,谩携绿绮,到处鼓求凰。 徘徊应自笑,功名未就,红叶谁将?且不须惆怅,柳嫩花芳。闻道蓝桥路近,愿今生一饮琼浆。那时节,云英觑了,欢喜杀裴航。 偶边妪见之,问曰:“斯作郎君所缀乎?”生未答。妪曰:“郎君岂以老妇为不知音也耶?大凡乐府蕴藉为先,此词虽佳,尚欠妩媚,欧、晏、秦、黄,殆不如是。”生闻之,乃大惊,因致谢曰:“浅陋之言,献笑多矣。”因诹妪出处,方知为达睦丞相宠姬。丞相薨,出嫁民家,今老矣,通诗书,晓音律,喜笑谈,善刺绣,多往来达官家,为女子师,皆呼为边孺人。生曰:“然则丞相正与先公大参及贾平章为同辈人矣。”妪骇曰:“郎君岂魏参政子乎?”生曰:“然。”妪曰: “真韩子所谓称其家儿者也。”因出杯款生,生乃得备询参政旧日僚采。妪曰:“俱无矣,惟贾氏一门在此耳。”生曰:“老母有书奉达于彼,敢托为之先容。”妪许诺。生又问:“平章弃禄数年,今有谁在?生事若何?”妪曰:“平章一子名麟,字灵昭。一女名娉娉,字云华,母梦孔雀衔牡丹蕊置怀中而生。语颜色则若桃花之映春水,论态度则若流云之迎晓日。十指削纤纤之玉,双鬓绾袅袅之丝。填词度曲,李易安难继后尘;织锦绣图,苏若兰讵容独步!邢国钟爱之,俾从余讲学,余自以为弗如也。且夫人勤励,治产有方,珠履玳簪,不减昔时之丰盛;钟鸣鼎食,宛如向日之繁华。”生闻之,知其必指腹之人也,急欲一往。会妪病目,弗能前,遂止。夫人讶妪久不来,乃遣婢春鸿往妪家问焉。时妪目愈,欲生偕行,值生偶出,妪乃先随鸿往,诣夫人谢,且道魏生母寄书事。邢国骇愕,曰:“正尔念之,今焉至此,亟为我召来,勿缓也!”春鸿承命,复至请生,生便同行。 既及门,鸿先入。俄而二青衣导生至重堂,即东阶少立。邢国服命服出,坐堂中。生再拜。夫人曰:“魏郎几时来耶?”生曰:“数日耳。”命坐于西鸑前钿椅上。茶罢,夫人曰:“记得别时,尚在襁褓,今长成若是矣!”慰劳甚至,且问萧夫人暨枿、棨安否?生答以幸俱无恙。夫人为生道旧,如在目前,但不及指腹誓姻之说。生疑之,乃顾随来老仆青山解囊,取母书投上。夫人拆封,观毕,纳诸袖中,亦不发言。顷间,一童子出,娟娟如琼瑶。夫人命拜生。生答拜。夫人曰: “小儿子也,当教之,乃答礼耶?”复命侍妾秋蟾曰:“召娉娉来。”须臾,边妪领二丫鬟拥一女子从绣幕后冉冉而至,面生前展拜。生逡巡欲起避。夫人曰:“无妨!小女子也。”拜毕,退立于夫人座右。边妪亦侍座于隅。生窃窥娉娉,真倾国色也,虽西施、洛神,未可优劣。生见后,魂神飞越,色动心驰,恐夫人觉之,即起辞出。夫人曰:“先平章视先参政犹骨肉,尊堂亦视老身如娣妹。自二父云亡,两家阔别,鱼沉雁杳,音耗不闻。本谓此生无复再见,岂意余年得睹英妙,老怀喜慰,何可胜言!郎君乃尔寡情耶?”生揖返席,不敢复辞。邢国目娉入,意若使治具然。于时开宴,水陆毕陈。夫人亲酌饮生,生跪受而饮。既而命麟与娉娉更劝迭进。娉酒至,生辞以“乍出远方,久疏曲糵,今不胜杯酌矣。”娉娉捧杯再拜。生欲熟视之,固辞不敢先饮。夫人曰:“郎君年长于汝,自今以后,既是通家,当为兄妹,汝宜跪劝。”娉遂跪。生仓皇遽接,一吸而尽。娉娉收杯,至夫人前,沥余酒于案曰:“兄饮未釂,更告一杯可乎?”夫人笑曰:“才为兄妹,便钟友爱之情,郎君岂得戛然乎?”边妪亦从傍更相劝,生乃尽饮。夫人复让边妪曰:“郎君既舍汝家,乃不早以见告,当满进一觥。”妪笑而饮。宴罢,告归。夫人曰:“郎君毋还邸中,只在寒舍安下。”生略辞。夫人曰:“贫家寂寥,愿勿嫌也。”即呼家仆脱欢、小苍头宜童,引生于前堂外东厢房止宿。生入门,但见屏帏床褥,书几盥盆,笔砚琴棋,靡一不备。妪家行李,亦已在焉。 生既得定居,复遇绝色,且惊且喜,睡不能成,因赋《风入松》一阕,乘醉书于粉壁之上。词云: 碧城十二瞰湖边,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华地,风光好,终日歌弦。苏小宅边桃李,坡公堤上人烟。 绮窗罗幕锁婵娟,咫尺远如天。红娘不寄张生信,西厢事,只恐虚传。怎及青铜明镜,铸来便得团圆! 是夕,娉娉返室,亦厚属生,因呼侍女朱樱曰:“魏兄卧否?”樱曰:“弗知也。”娉语之曰:“汝往厢房岩之。”去良久,反命云:“郎君微吟烛下,若有深思,既而取笔,题数行于壁间,妾谛视之,乃《风入松》词也。”娉曰:“汝记忆乎?”樱曰:“已记之矣。”遂口占一过。娉便濡毫,展双鸾霞笺,次其韵,顷刻而就,封缄付樱曰:“明晨汝奉汤与郎君盥面时,以此授之。”樱收于囊。次日黎明,如教而往。生盥沃竟,樱出缄畀生曰:“娉小娘致意郎君,有书奉达。” 生慌忙取视之,乃和生所赋壁间《风入松》,词云: 玉人家在汉江边,才貌及春妍,天教分付风流态,好才调,会管能弦。文采胸中星斗,词华笔底云烟。 蓝田新锯璧娟娟,日暖绚晴天。广寒宫阙应须到,霓裳曲,一笑亲传。好向嫦娥借问,冰轮怎不教圆? 生读之数过,不忍释手,知娉之赋情特甚也,遂珍藏于书笈中。方欲细询娉性情,而夫人已遣宜童召生矣。生偕童入,夫人见生来,迎谓生曰:“郎君奉命萱堂,远来游学,不可虚度光阴,玩时废日。此中有大儒何先生者,及门之士,常数百人,郎君如从之游,必有进益。贽见之礼,吾已办矣。”食罢,请行。生睹娉后,万念俱灰,不求闻达,惟云华是念。不虞夫人之逼令就学也,黾勉应承,然亦不数数往也。因念夫人虽甚见爱,而挂口不及姻事,且令与娉认为兄妹,盖有可疑,而无从质问。乃潜往伍相祠祈梦,得神报云:“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嫦娥。”既觉,莫晓所谓,但私识之。一日,偶与朋友游西湖,娉伺生不在,携侍姬兰苕,潜至其室,遍阅简牍,见有《娇红记》一册,笑谓苕曰:“郎君观此书,得无坏心术乎?”因戏题绝句二首于生卧屏上。诗曰: 净几明窗绝点尘,圣贤长日与相亲。文房潇洒无余物,惟有牙签伴玉人。 花柳芳菲二月时,名园剩有牡丹枝。风流杜牧还知否?莫恨寻春去较迟。 抵暮,生归,见诗,知为娉作,深悔一出,不得相见。乃赓其韵,用赵松雪体行楷,书于花笺以答娉。诗曰: 冰肌玉骨出风尘,隔水盈盈不可亲。留下数联珠与玉,凭将分付有情人。 小桃才到试花时,不放深红便满枝。只为易开还易谢,东君有意故教迟。 写毕,无便寄去。 踌躇间,忽春鸿来,谓生曰:“夫人闻郎君西湖归,惧为酒困,遣妾持武夷小龙团茶奉饮。”生喜甚,即啜一瓯。因移身逼鸿坐,笑语鸿曰:“娉娉既视我为兄,汝何惜暂为吾妇?”鸿变色曰:“夫人理家严肃,婢妾只任使令,岂敢荐枕于君,以污清德?”生曰:“东园桃李,片时春也。何害?”遂与鸿狎。且谓鸿曰:“吾有一简奉娉娉,能为我持去否?”鸿曰:“敢不承命,当亟递去。”鸿入,遇娉茶堂中,即以与之。娉急置于怀,嘱鸿勿泄。返室观之,乃和其绝句二首。读罢,叹曰:“清楚流丽,类其为人。”言未已,闻夫人呼曰:“有客。”娉趋出,乃外兄莫有壬也,自槁城来省。邢国因设宴待之,生亦与坐。夫人以久别有壬,且悲且喜,姑侄劝酬,不觉至醉,兼之有壬远来,驱驰鞍马,困惫不任酒,急欲休息,苦告夫人。夫人乃令脱欢扶掖至礼宾堂之南小斋内歇卧。生亦随出,独立于重堂。无何,夫人亦眩晕思卧,乃先就榻。惟娉率诸婢收拾器皿,锁闭门户。朱樱持烛,伴娉出重堂巡逻,见生孤立,惊曰:“兄未寝乎?何此延伫?”生告以“渴甚,求浆,弗能得。”娉即令樱入厨中取茶。因代樱执烛,置案上,烛为风烁,蜡液泪流,娉以金剪剪之曰:“汝亦风流乎?”生曰:“子不闻李义山诗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娉曰:“义山浪子耳,何眷恋之深耶?”生曰:“人同此心、心同此欲,乌可以此病义山乎?”娉曰:“然则兄亦义山之流亚乎?”生曰:“风情幽思,自谓过之。”娉曰:“若兄之言,真风流蕴藉之士也。但佳句云劳心者,果劳何事?不知商隐亦有是乎?”生曰:“室迩人遐故也。”娉不答,指壁上琴曰:“兄善是耶?”生曰:“幼耽此技,小姐闻亦能之。”娉曰:“谩寄指耳,敢言能乎?”俄朱樱捧茶至,娉起递与生。生谢曰:“何烦郑重?”娉曰:“爱亲敬兄,礼宜如是。”生将促席与言,娉遽敛身曰:“今夕夜深,兄宜返室,来宵有便,当诣听琴,幸无他往也。”遂道万福而退。次日,夫人中酒不能起。薄暮,娉偷至厢房。生正悬望,伫俟阶前,陡见娉来,喜心翻倒,即拥娉入。坐定,生拂几焚香,解锦囊出天风环佩琴,请娉弹。娉羞涩固辞,生于是转轸调弦,鼓《关雎》一曲以感动之。娉曰:“吟猱绰注,一一皆精,但惜取声太巧,下指略轻耳!”生甚服其言,必欲观娉之指法,请之不已。娉乃命朱樱取琴,放己前琅玕石卓上,操《雉朝飞》一调以答生。生曰:“佳哉指法,但此曲未免淫艳之声多。”娉曰:“无妻之人,其词哀苦,其声凄怨,何淫艳之有?”生曰:“自非牧犊子妻,安能造此妙乎?”娉无言,惟微哂而已。是夕,谈话稍款,言情颇深。值夫人睡觉,呼娉索人参汤,娉惶恐走去。生茫然自失,魂魄俱丧,面若死灰,大失所望。因枕上赋《如梦令》一阕自悼。词云: 明月好风良夜,梦到楚王台下。云薄雨难成,佳会又成虚话!误也,误也,青着眼儿干罢! 平旦,生起,整衣冠,趋夫人阁,问安否。出至重堂,转从堂后,循曲巷,欲造娉室。迷路而回。至清凝阁前,少憩。时娉政坐阁中,低鬟束双弯,著绣鞋。生即屏身户外,窥于隙间,为娉小婢福福见之,报与娉。娉大愤,将起白夫人。生惶恐,告娉曰:“向于夫人处问安,路迷至此,兄妹之情,宁忍见窘?”娉曰:“男子无故不入中堂,况可直造人家闺阁乎?今且恕兄,后勿再至。”生连揖不已。娉曰:“聊恐兄耳,毋劳深谢!”因指阁前临清小瓦盆养瑞香一株,命福福云:“送去兄卧房中,为幽人之伴。”生曰:“得此一株,当贮诸金屋。”娉笑而颔之。福遂捧花送生出。生知福乃娉之亲随,即探囊中金数星与之,冀其传递简帖,潜通殷勤。福拜而受之,自此得其用矣。 然生自离家之后,两月有余,寒食初过,清明又到,夫人备酒肴,召邻曲及边妪,并拉生出郭扫坟,惟娉娉以小疾新愈,不得偕行。生觇知娉不去,乃佯出。夫人留之。生曰:“适何先生遣人见呼,不敢不去,弗及拜平章神道,意甚缺然!”夫人曰:“先生召无诺,宜速往也。”生去,夫人亦登舆,举家毕从,惟留福福及小女使兰苕伴娉。生度夫人行远,徐徐而归,至重堂。门闭不得入,徘徊庑下。福福闻人履声,谓是客至,启门问之,乃生也。生急持福裾,问娉所在,欲见之。福曰:“小姐敏慧聪明,知书识礼,持身谨慎,不离闺房,贞静幽娴,凛不可犯,妾安敢冒昧导君,唐突西子!”生曰:“吾之遇汝,自谓有缘,虽张珙之红娘,不啻过也。今汝乃有是言,予之缺望甚矣!”福沉吟半晌曰:“彼虽以礼自持,然幽情颇切,吾尝见其临镜自照,回顾妾曰:‘我何如月中之嫦娥也?’妾覆之曰:‘不已夸乎?’彼乃曰:‘姮娥虽貌美,叵耐只孤眠!’由是观之,可以情乱也。”生曰:“为今之计,将若之何?”福曰:“妾有吴绫手帕,郎君试为情诗,染其上,我当持与之观。郎君轻步踵妾后窥之,彼若动心,事谐必矣。”生欣然握管,题以付之。诗曰: 鲛绡原自出龙宫,长在佳人玉手中。留待洞房花烛夜,海棠枝上拭新红。 福袖帕入,生尾福后,至柏泛堂。娉方倚槛,玩庭前新柳,曰:“绿阴如许矣!”因诵稼轩词云:“莫去倚危阑,斜阳政在烟柳断肠处。”生遽前,抚其背曰:“断肠何所为乎?”娉惊曰:“狂生又至此耶?”生曰:“韩寿窃香,相如涤器,狂者固如是乎?”娉乃命福取茶。福佯堕手帕于地,娉拾而观之,见诗,怒曰:“此必兄所为,小妮子何敢无忌惮如是?吾将持以白夫人。”生愧谢再三,继之以跪。娉因回颜一莞,收置怀中曰:“毋多言,姑此共坐,少叙半晌之欢,倘老母来归,则无及矣。”生大喜,就坐。娉呼福出佳肴荐酒,亲持金荷叶杯,酌以劝生。生辞不饮。娉固劝。生谢曰:“此意良已勤,政昔人所谓,虽吃ボ子亦醉,不烦酒。”略饮数杯,因命撤去,娉从之。生乃促席与娉联坐,语娉曰:“我奉命慈亲,为此姻事,艰难水陆,千里远来。今夫人了无一语,道及前盟,必有他谋。事恐中变,命为兄妹,其意可知。子复漠然,路人相视,殊无聊赖。久拟赋归,但以未与子言,故迟迟不决耳。今幸相逢,难期再会,予之心事,子既知之,谐与不谐,明以见告,毋徒使我为周南留滞之客也。”娉闻之,抚髀叹曰:“余岂木石之人哉!兄之此言,岂知我者!妾自遇兄来,忘飧废事,心动神疲,夜寐夙兴,惟君子是念。顾以葑菲,得侍房帷,偕老百年,乃深幸也。第恐天不与人方便,不能善始令终。张珙、申纯,足为明鉴。兄如不弃菅蒯,妾可永执箕帚,毋轻一举,当计万全。”生曰:“若待六礼告成,则予墓草宿矣。子其怜之,毋吝今夕!”娉未及对,而兰苕报夫人回矣。生仓忙趋出。是日,三月丙午也。 丁未清晨,生入谒,夫人曰:“昨因祭扫,就过湖上诸寺一行,佳景满前,令人应接不暇,所惜者,寓言不在耳。”生唯唯而退。至中堂侧门,与娉相遇,侍妾森然,前遮后拥,彼此注视,莫交一言。生归室闷闷,因诵崔颢《黄鹤楼》诗云:“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适娉经窗处,闻之,因穴窗呼生曰: “男儿何怀土之切乎?”生曰:“事属参差,终不能就,处此无益,莫若归去。”娉曰:“少顷,当令福福诣君。”言讫而去。早饭罢,福果来,谓生曰:“娉小娘有简奉君。”生拆而观之,乃诗一首云: 春光九十恐无多,如此良宵莫浪过。寄语风流攀桂客,直教今夕见姮娥。 读毕,生喜不自制,颙颙然视日之斜,汲汲然望夜之至。岂期向午,生之友人金在镕来,拉生过平康。生以他事拒之,金固不许,不得已,乃与同行。至彼,妓有秀梅者,颇晓诗词,素慕才俊,见生洒落,劝以巨觥,金又与轰饮。生意不在酒,为二人所困,痛醉而归,展紫丝褥,卧于房前石栏杆侧地上。迨暮月明,夫人睡熟,娉乘便赴约,不意生酣寝,酒气逼人,呼之不应,乃怅然行于阶下。徐入生室,取宣毫,写绝句一首于生练裙上,投笔而去。诗曰: 暮雨朝云少定踪,空劳神女下巫峰。襄王自是无情者,醉卧月明花影中。 五更天明,生酒亦醒,起步花阴,但见落红沾袖,坠露湿衣,追省娉期,滂然流泪。政郁郁间,忽风吹生衣裾,裾翻字见,生举视之,乃七言绝句,娉所染也。因大怅恨,失此良会,为人所误,深负娉期。因剪下裙幅,装潢成轴,悬于壁间,仍赓原韵,缄以寄娉。诗曰: 飘飘浪迹与萍踪,误入蓬莱第几峰。凡骨未仙尘俗在,罡风吹落醉乡中。 诗后复有一词,名《忆秦娥》云: 春萧索,可怜更负佳人约!佳人约,今番准定,莫教违却。 世间虽有相思药,应知难疗身如削。身如削,盈盈珠泪,夜深偷落。 一日,忽闻夫人唤春鸿云:“平章忌辰在迩,合照常规。汝可往西邻靖恭姚长者家,问几时建金山佛会,亦俗附荐平章,以徼冥福。”鸿少选返命云:“只在此月二十五日为始,适庙忌辰,凡三昼夜。若俗与荐善功,必须先严斋戒,至日,请诣法筵,炷香礼佛,竣事方归。”至期,夫人分付娉家事毕,乃往姚宅。娉与生俱送及门,因得同行入内,经过生卧房前,生苦邀入,欲赋高唐。娉恳辞曰:“蒲柳贱躯,敢自吝惜。但今白昼,仆妾众多,若交接之顷,云雨方浓,妾于此时,如醉如梦,能保无他虑乎?莫若少待今宵,兄宜亲即妾所,妾当明烛启门,焚香迎候。”生深然之。至暮,娉戒诸奴仆曰:“夫人偶不在家,汝等各宜早歇,男仆不许擅入中门,女仆亦须不离内寝,毋得辄便私相往来。”众皆拱听,莫敢不遵。人既定,生乃寻向路。由柏泛堂后,转过横楼西,适有两巷相联,莫知何者可达,狐疑未决。忽风送好香一炷,逆鼻而来。生心喜曰:“娉不远矣!”径趋右巷,巷穷,果得娉寝。但见绿窗半启,绛烛高烧。娉上服紫罗衫,下著翠文裙,自拈生龙脑于金雀尾炉中焚之,香烟缥缈,烛影晶荧。骤得见娉,疑与仙遇。娉笑曰:“巨卿,信人也。”出户迎生,延入室内。室中安墨漆罗钿屏风床,红罗圈金杂彩绣帐,床左有一殷红矮几,几上盛绣鞋二双,弯弯如莲瓣,仍以锦帕覆之。右有铜丝梅花笼,悬收香鸟一只,余外无长物。房前宽阔仅丈许,东壁挂二乔并肩图,西壁挂美人梳头歌,壁下二犀皮桌相对,一放笔砚文房具,一放妆奁梳掠具,小花瓶插海棠一枝,花笺数番,玉镇纸一枚。对房则藕丝吊窗,窗下作船轩,轩外缭以粉墙。墙内叠石为台,台上牡丹数本,四傍佳花异草,丛错相间。距台二尺许,砖甃一方池,池中金鱼数十尾,护阶草笼罩其上。生未暇遍观,即携娉就寝。娉乃取白绒软帕付生曰:“兄诗验矣,可谓海棠枝上拭新红也。”生笑为娉解衣,共入帐中。娉低声告生曰:“妾幼处深闺,未谙情事。媾欢之际,第恐弗胜,兄若见怜,不为已甚。”生曰:“姑且试之,庶几他日见惯。”岂期娉之身体纤柔,腰肢颤掉,花心才折,桃浪已翻,羞赧呻吟,如不堪处。而生蜂锁蝶恋,未肯即休,直至兴阑,将过夜半。生起,持帕剪烛观之,乃与娉使藏焉,留为后日之验。娉曰:“贱妾陋躯,为兄所破,静言思之,有面目!伉俪之约,兄善图之,毋使妾为章台之柳则幸矣!不然,当坠楼、赴水,以死谢兄,断不能学流俗之人,背盟他适,以负所天。”生曰:“我为男子,岂不能谋一妇人?况有夙缘,不必过为之虑。”乃于枕上口占《唐多令》一阕以赠娉。词云: 深院锁幽芳,三星照洞房。蓦然间、得效鸾凰。烛下诉情犹未了,开绣帐,解衣裳。 新柳未舒黄,枝柔那耐霜?耳畔低声频付嘱:偕老事,好商量。娉亦依韵,和以酬生: 少小惜红芳,文君在绣房。马相如、赋就求凰。此夕偶谐云雨事,桃浪起,湿衣裳。 从此褪蜂黄,芙蓉愁见霜!海誓山盟休忘却,两下里,细思量。自此,往来频数,无夕不欢,虽连理之柯,比翼之鸟,奚以过也。 何期光阴易逝,乐极悲来。夏暑将残,秋风又动,忽收萧夫人及二兄书,取生回,应乡试。生得书悒怏,不遣娉知,然言动之间,屡有嗟汉之意。娉察之,生不获隐,出母书示之,彼此流涕。未数日,二兄又遣一仆海仙,驰书奉邢国夫人,使促生早还。夫人启缄,读毕,令人召生至,以母书示之,且谓生曰:“尊夫人相念至深,二令兄促归亦急,且欲同应秋科,实人间美事。老身虽不忍遽舍郎君,然母命兄书,安可违越,所愿桂枝高折,早占鳌头,侧耳捷音,与有荣耀。瓜期未及,恭候再来。”遂备办行装,送生上路。娉时侍夫人座侧,闻知此言,泪落如注,即起入内。其夜,伺夫人睡静,乃潜出别生,相视饮泣。遂谓生曰:“正尔欢娱,乃有远别!天耶人耶!何至此极也!”生曰:“我为母兄所逼,且只暂归,三两月间,再图相见。子第宽心,保摄眠食,勿为无益之悲,徒损倾城之貌。”娉掩涕曰:“兄途中谨慎,早早到家,有便再来,勿为长往。妾丑陋之身,乃兄所有,倘念幺么,不我遐弃,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乃面生再拜曰:“只此别兄,明日不能出矣。”生亦哽咽,目送娉退。次早,娉又遣福福叩门,持手简,送鸦青珝丝成鞋一双,绫袜一緉赠生。简曰: 薄命妾娉再拜白,寓言兄前:娉薄命,不得奉侍左右为久计。今马首欲东,无可相赠,手制粗鞋一双,绫袜一緉,聊表微意。庶步武所至,犹妾之在足下也。悠悠心事,书不尽言,伏楮缄辞,涕泪交下!不具。 生览毕,惟堕泪而已,遂收拾锁于书笈。既登途,凡道中风晨月夕,水色山光,睹景怀人,只增悲惋。 及抵家,已迫槐黄矣。遂偕二兄往就试,枿、棨失利,惟鹏领高荐而归。贺客填门,杂遝数月。迨冬末,同年促上礼闱,生方欲托病不赴,图为杭游,以践夙约。而母与二兄之弗容,府尹、县侯之敦遣,不获已,黾勉而行,期在下第,庶得即归。讵意青钱万选万中,会闱揭晓,名次群英,廷试又在甲榜,擢应奉翰林。文字才名日起,藉甚当时,虞、揭诸公,皆加爱重。生虽居清要,而心念云华,未尝暂舍,因求外补。明年正月,得江浙儒学副提举,正惬所愿。遂不归襄汉,径赴钱塘,需次待阙,首具袍笏,诣贾氏,拜夫人。夫人见生来,喜色溢面,劳之曰:“具审金榜题名,文台列职。平生之愿,一旦尽酬。第恨灵昭年幼,未历江湖。老病孱躯,不能远涉,无由造贺,作庆尊堂为愧耳!”生谢曰:“末学荒疏,谬登科目。续貂之诮,有愧于中。然自别门下,两载光阴,令女贤郎,安否何似?辄敢请见,少慰下怀!”夫人曰:“小儿读书郡学,半月一回。丑女在家,寻当上谒。”遂命秋蟾召娉。须臾出见,流眄掠生,悲喜交集。夫人置酒,边妪亦来。邢国举杯致贺,生毕饮。复命娉曰:“魏兄高第显官,人间盛事!汝既在妹列,岂可无一杯致贺乎?”娉再拜领命,乃酌酒劝生。生复酬娉。母女极欢而罢。既暮,辞出。夫人曰:“幸未上官,免寻邸舍,吾家旧寓,谨以相延。”生且谢且辞,退就寝室,风物依然,一榻如故。因赋律诗一首,题于壁以纪重来。诗曰: 不到仙家两载余,竹窗幽户尚如初。梁悬徐孺前时榻,壁写崔生昔日书。花柳谩为新态度,江山不改旧规模。未知当日桓温幕,还有风流此客无? 次日,生出谒。夫人虑生寓所器物不备,或乏人使命,乃呼娉侍行,过彼点检。及至,凡百所需,悉已完具,宜童复专供役。盖娉已宿戒之矣,而夫人弗知也。周视间,忽见生壁上新题,读之数过,称赏弗已,且顾娉曰:“才子!才子!”又云:“此人器量弘深,学问该博,聪明敏捷,少有比伦。不出十年,须当远到,提举未足以掩也。女子识之。”夫人素有藻鉴,慎许可。娉见母誉生如此,愈加爱重。由是夜往晨回,倾情倒意,虽接翼之鸾凤,交颈之鸳鸯,未足以喻其和协也。无何,情爱所迷,殊无顾忌,朝欢暮乐,婢妾皆知,所未觉者,惟邢国一人而已。 或日,春鸿与兰苕于清凝阁前闲坐,分食泉州凤饼香茶。娉偶过见之,默然不乐。私念此茶夫人物也,惟己尝窃数饼与生,计必生私二人,自彼而得,因诘问之。鸿、苕不能隐,以生与为对。娉大恨恚,妒念顿生,乃捃摭他事,白于夫人,俱遭痛挞。鸿辈衔恨,谋发娉私。乃阚娉与生于后园池上重阴亭前弈棋,急趋白夫人云:“圃中池莲,有一花并蒂,红白二色,开已一日,请往观之,恐久则谢矣。”夫人喜曰:“此祯祥兆也!”如其请。生与娉不虞其至,方拊掌大笑曰:“云华姐又输一局矣,敢请子之金钏为赌资,可乎?”言未已,忽风撼败桃一枚,坠局中。娉惊讶,举首视之,遥见二人侍夫人来,知其故意相袭也。急目生,使入天林洞避去。而博戏之具,收拾弗及。乃佯趋走,迎语夫人曰:“儿多时不到园中,适因绣倦,与福福携揪枰来此,以消长日。忽见并头莲花,红白二色相向,真嘉瑞也。正拟报知膝下,而娘娘来矣。”鸿、苕虽善其支吾,然未敢面斥,惟相目冷笑而已。幸夫人眼昏,莫辨其为生也。夫人曰:“莲花双蒂者常有之,但一红一白,为难得耳。适闻春鸿言如此,将欲呼汝同观,不意汝已先在此矣。然人家处子,不离闺房,偶或出游,拥蔽其面。今汝不使我知,辄行至此。虽无人见,亦且不宜。况汝读书识礼,岂不知博弈之为非,当痛以自惩,后勿尔。”然夫人只知其与福福手弹,不料其与生对垒也。遂同至亭间,徘徊瞻企。夫人命春鸿曰:“佳哉花也!可召魏郎君来此同玩。”鸿将启齿,娉恐其有言,潜蹑其足。鸿会意,乃绐夫人曰:“有此佳花,而酒肴未备,不若明旦于此开宴,召之赏玩,亦未为晚。”夫人点头曰:“春鸿言是也。”遂回。诘朝,果于亭上设席,且于郡学呼麟回,同生赏花。酒半,夫人目麟曰:“吾闻人家兴替,见于花卉。盖草木得气之先,且瑞应之来,必不虚也。汝今秋文战,或者得捷,双莲之瑞,其在是乎!宜赋一诗,以观汝志气。魏提举如不相弃,亦请唾珠玉,以重斯芳。”麟与生奉命,一挥而就,以呈夫人。夫人览而叹曰:“提举绝妙好词!吾儿结意,亦自可取。”因付娉曰:“汝观而藏之,留为汝弟秋科张本。”二诗云: 若耶溪里万红芳,那似君家并蒂祥?韩虢醉醒殊态度,英皇浓淡各梳妆。徒劳画史丹青手,谩费词人锦绣肠。向夜酒阑明月下,只疑神女伴仙郎。右鹏诗 亭亭翠盖荫召娆,一种风流两样娇。飞燕洗妆迎合德,彩鸾微醉倚文箫。若教解语应相妒,纵自无情也是妖。寄语品题高着眼,直须留作百花标。 卷五 右麟诗 娉读之,微莞,将收之袖中。生乃请于夫人曰:“小姐也不可无佳制。”夫人命娉曰:“汝试为之,请教提举。”娉对曰:“好语皆为兄所道,尚何言哉?然亦不敢不勉强。”遂口占《声声慢》一阕。词云: 太华峰头,若耶溪上,秋波荡漾婵娟;翠盖阴中,佳人并著香肩。深杯怎禁频劝传?玉容霞脸争妍。真个是,善才龙女,不染尘缘。 共说风流态度,似凤台萧史,夫妇同仙。描画丹青,生绡难写清联。鸳鸯也知相妒,却爱来,比翼花边。心更苦,委淤泥丝又暗牵。 生倾听之余,自愧弗及,因出席揖之曰:“风流俊媚,的是当家,真可谓才调女相如也!”娉敛绣巾拜谢曰:“不敢当!不敢当!”酒散月明,夫人酣寝。娉出就生,具告以昨日围棋之故,且吐舌曰:“非桃坠则夫人见矣,奈何!奈何!”生曰:“此天也!然非子之临机应变,则罅隙呈露,吾二人安得复合耶?危哉!危哉!”娉曰:“夫人以妾昨过园中,微赐嗬谴,今不敢再至矣。所恨前时远别,今幸相遭。复被匪人百端间阻,当为兄屈己下之,冀回其意。兄且忍耐,勿自忧煎。然此亦由兄私之之过也!《论语》曰:‘惟女人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不可不加之意也。”盖微讽生宠春鸿、兰苕事以箴之,生惭悚交并,莫知为对。娉自此深居简出,杳不相闻。生亦踧踖不安,若有芒刺在背,凡遇内集,多却不来。娉虽谬为敛迹,而益重幽思,故于鸿、苕,特加礼待,但其所欲,举以赠焉。尔后二人俱囿娉术中,夙怨冰释,翻为之用,第生未知耳。 踽踽月余,无聊特甚。正忧闷中,忽福福送新莲数房来,且报鸿、苕释憾,早晚可以相见。生闻之,手舞脚蹈,不任欢情,因以蜀笺写所赋夏景闺情十首,为小引于前以答娉。其词曰: 孤馆无聊,睡起块坐,不见贤淑,岂止鄙吝复生而己哉!谩成闺思十首奉寄,一则以见此情之拳拳,一则时自省览,犹佳丽之在侧也。 香闺晓起泪痕多,卷理青丝发一緺。十八云鬟梳掠遍,更将鸾镜照秋波。 侍女新倾盥面汤,轻攘雪腕立牙床。都将隔宿残脂粉,洗在金盆彻底香。 红绵拭镜照窗纱,画就双蛾八字斜。莲步轻移何处去?阶前笑折石榴花。 深院无人刺绣慵,闲阶自理凤仙丛。银盆细捣青青叶,染得春葱指甲红。 薰风无路入珠帘,三尺冰绡怕汗粘。低唤小鬟扃绣户,双弯自濯玉纤纤。 爱唱红莲白藕词,玲珑七窍逗冰姿。只缘味好令人羡,花未开时已有丝。 雪为容貌玉为神,不遣风尘涴此身。顾影自怜还自叹,新妆好好为何人? 月满鸿沟信有期,暂抛残锦下鸣机。后园红藕花深处,密地偷来自浣衣。 明月婵娟照画堂,深深再拜诉衷肠。怕人不敢高声语,尽在殷勤一炷香。 阔幅罗裙六叶裁,好怀知为阿谁开?温生不带风流性,辜负当年玉镜台。 诗后,复写一词,名《青玉案》: 合欢花下曾相见,犹记把毫题彩扇;自别佳人冰雪面,朝思暮想,倚门挨户,无虑千来遍。 灵犀一点悬春线,残梦惊回梁上燕!惆怅佳期成又变!云笺都是蝇头字,难写张生怨! 书毕,付福赍去。娉得之,启诵。而鸿、苕偶来,问曰:“小姐所咏诗,谁人之作?乃尔俊丽耶!”娉汪然流泪曰:“久有心事,思与渠辈谈之,屡欲吐辞,复嗫嚅而止。”鸿等同声应曰:“某辈贱流,受小姐厚爱多矣!但可为地,当尽力以报。”娉曰:“此魏生诗也。吾之遇彼,渠辈颇详。爰自尔日重阴之游,几于狼狈。若为夫人见之,我无措身之地,赖汝调护,遂得无他。今不见生者,一月矣,非惟我念之深,生亦思我尤切。彼此隔越,谁与为谋?”二人起谢曰:“今夫人受戒,日坐佛阁,诵内典,家政悉小姐所权,苟有欲为,畴敢喘息?若有异议,某等任之。脱不践言,鬼神临鉴!”娉曰:“若然,吾何恨。”是夕,始复就生,相与如故矣。或偎红倚翠,尽云雨之欢;或举白弄琴,极从容之乐。不觉流光奄冉,七夕又临。娉请于夫人,于内堂结彩楼乞巧,瓜果罗列,肴羞备陈。夫人谓娉曰:“久不见汝作诗词,今夕天上佳期,人间良夜,或诗或词,随汝所为。吾当召魏生来,与汝讲论,庶有新益。”娉唯命。于时生至。夫人曰:“世谓今宵天孙赐巧,小女辈未能免俗,谩设瓜果之筵。亦尝命之赋小诗,以纪佳节,竟未知曾就否?”娉即前应曰:“适奉命,缀得七言绝句二首。”遂出诸袖间,墨痕犹湿。夫人接看毕,递与生曰:“小女拙诗,提举无吝见教。”生读竟曰:“宋若华姊妹之俦,诚不易得也!鹏虽不敏,当亦效颦,第恐白雪阳春,难为属和耳!”娉诗曰: 梧桐枝上月明多,瓜果楼前艳绮罗。不向人间赐人巧,却从天上渡天河。 斜亸香云倚翠屏,纱衣先觉露华零。谁云天上无离合?看取牵牛织女星。 鹏和诗曰: 流云不动鹊飞多,微步香尘满袜罗。若道神仙无配耦,怎教织女渡银河? 娟娟新月照围屏,井上梧桐一叶零。今夕不知何夕也,双星错道是三星。 讵意好事多乖,会难离易。次早,生收家问,报母讣音,竟不及荣上提举之任,而丁忧之行逼矣。夫人乃召边妪告之曰:“吾有一切己事相托,未审能为我周全乎?”妪避席曰:“愿闻何事?苟可用情,当为极力。”夫人曰:“娉娉年长,欲觅一快婿。斧柯之任,相属如何?”妪笑曰:“老拙久怀此意,但未敢形言。今夫人门下,自有其人,而欲他谋,徒费齿颊,真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也。”夫人曰“得非谓魏生乎?佳则佳矣,然有说焉:生少年高擢,扬历仕途,若以归之,势必携去。吾止有此一息,时刻不面,尚且念之,若嫁他乡,宁死不忍!正为向者生来时,乃母惠书及此,且举昔日指腹之言。我欲答书,深思而止。是以对生亦绝口不曾道及者,非背盟也。今萧夫人弃养,生又得官,他日当自有佳人,求为匹配,丑女不足以奉箕帚也。吾不欲面谈,烦妪委曲达及,使之他图。我若不明言,彼又胶于前语,如之何其不两误耶!”妪如教喻生。生曰:“余久知之,彼则迟疑未判,今言若此,明说不谐。况寒门重罹荼毒,行色匆匆,陨越之余,宁暇为计?虽然,此先堂意也,烦妪善为我辞夫人。岂不闻圣人有言:‘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既奉初言,息壤在彼,天地鬼神,昭布森列。岂可以吾母既亡,背盟弃好?且闾阎下贱,尚不食言,曾谓小君,而可失信?妪若以义责之,庶或可允。万一秦晋能谐,当奉千金为寿。”妪曰:“我哀王孙而缓颊,岂望报哉?”遂去,备以言反复劝于夫人。夫人曰:“妪虽巧为说客如苏、张,其如吾不听何!”妪见如此,不敢复言。退而告生。生忍泪曰:“死生契阔,从此始矣!” 乃促装,亟为归计。娉闻之,与春鸿、秋蝉辈,伺夫人困睡,潜于柏泛堂设宴,召生入,为别。生至相持,魂飞魄丧,呜咽不自胜。鸿等亦哽塞,不能仰视。娉乃举杯于生前,拜曰:“兄行,不来矣!平昔与兄,一日不握手,此恨何堪。矧今守制三年,仳离千里,不谐伉俪,从此途人。惟兄节哀顺变,保摄金玉之躯。服阕上官,别议佳偶,宗祧为重,勿久鳏居。妾命薄春冰,身轻秋叶,云泥异路,浊水清尘。然既委身于君子,岂再托体于他人。以死为期,言犹在耳,行当毕命穷泉,寄骸空木。长恨悠悠,曷其有极!平时兄屡命我歌,每每忸怩而止,今死生永诀,岂可复辞?我试讴之,兄其侧耳。政唐人所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 也。”乃歌《踏莎行》一阕云: 随水落花,离弦飞箭,今生无处能相见!长江纵使向西流,也应不尽千年怨!盟誓无凭,情缘无便,愿魂化作衔泥燕。一年一度一归来,孤雌独入郎庭院。 歌讫,大恸数声,蓦然仆地,左右扶掖,良久乃苏,竟夕不成欢而罢。来早,娉乃破所照匣中鸾镜,断所弹琴上冰弦,并前时手帕,遣福福持去付生,为相思纪念。福福艴然曰:“小姐赋禀温柔,幽娴贞静,其性不可及,一也。天姿美艳,绝世无双,其貌不可及,二也。歌词流丽,翰墨清新,其才调不可及,三也。谙晓音律,善措言辞,其聪明不可及,四也。至于考究经史,评论古今,纚纚然如贯珠,洒洒然若霏雪。下至女事,更不在言。矧又为蓟公之孙,平章之女,母有邢国之贤,弟有令尹之贵,四德俱备,一族同推。行配高门,岂无佳婿?顾乃逾墙钻穴,轻弃此身,恋恋魏生,甘心委质,流而为崔莺莺、王娇娜淫奔之女,以辱祖宗。且生累然衰绖,五内崩摧,以此与之,毋乃不可!诚所谓既不能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妾实耻之,无面目将去也。”娉吁气长叹曰:“尔自事吾,小心谨慎,我亦怜汝,不啻已生。来往十年,未尝暂舍,然尚不知我心,犹有此论,则纷纷外议,无怪其然。与其负谤而生,莫若捐躯而死。”乃取白练,将自缢,福遽止之,急足递去。 生收置行李中,入辞夫人。夫人赠白金五十两,生固却不受。夫人曰:“知不成礼,聊见微情。想读礼之余,剩有闲暇,毋惜惠音,以慰老朽。”生跪曰:“数年门下,深荷恩慈,岂特待我如宾,真乃视余犹子,死生肉骨,镂胆铭肝。方获微官,冀图少报,不幸祸延先妣,遗弃诸孤,守制东还,远违懿范,素心曷已,黄发是期!”俯首阶庭,不胜沾洒。夫人亦感怆,使鸿呼娉出别,促之至再,坚不肯来。生亦不苦请,盖不忍与之见也。遂行。 其年秋,麟果中浙江乡试,夫人喜动颜色,曰:“双莲之祥验矣。”遂改重阴亭为瑞莲亭。明年,赴春官,亦得捷,授陕西之咸宁尹,乃挈家偕行。娉自离生后,柳悴花憔,香消玉减,终日不食,达旦不眠,咄咄书空,盈盈滴泪。兼之道途顿撼,陆路艰难,抵县浃旬,息将垂绝。夫人忧损特甚,莫晓其致病之由。研问家人,鸿等始略言其概。夫人懊恨违盟,势已无及,但百端宽喻,使之勉进汤药而已。又月许,将属纩之先一日,沐浴梳饰,具衣帨如常时,于母前拜曰:“儿不幸!疾疢弥留,死在朝夕,母恩未报,饮恨黄泉。赖有灵昭,可为终养,愿夫人割不可忍之恩,勿以女子自苦也。”又语麟曰:“吾弟聪明才智,早掇巍科,步武青云,前程远大,家门有幸,父母有光。但愿早寻佳耦,以养夫人。姊命薄年促,不及见贤弟耸壑昂霄,徒以死相累耳!我殁后,千万勿焚,谋一抔之土以权殡。俟贤弟解官,北归幽州,携骨还葬,则志愿永毕。”返室,抚福福曰:“我将溘先朝露,只在朝夕。汝善事夫人,勿以我为念。”又有手书嘱春鸿曰:“为我以是寄谢魏生,俾知我为泉下客矣。”鸿谨藏而慰之曰:“小姐平生颖悟,通达过人,虽在女流,深知道理。亦尝贱焦仲卿伉俪之伤生,鄙荀奉倩夫妻之灭性,岂今日忘之,而自蹈其覆辙乎?且生一去,遽绝音徽,虽在制中,谅亦谋配。今红叶频来,纷纭旁午,天下多奇男子、美丈夫,以小姐才貌配之,孰所不愿?何必魏生,然后快意?况夫人垂暮,爱女只小姐一人,万一果致沦亡,尊怀何以堪处?窃为小姐不取也!惟小姐不以人废言,曲听鄙语,翻然省悟,以理自遣,则非春鸿之幸,亦非小姐之幸,实夫人之大幸也。”娉曰:“嘻!尔过矣!吾岂世间痴淫女子,不知命者之流乎?吾之与生,盖不偶也。彼此在母,先已缔盟。厥无何,县有剧盗,遁于襄阳,官遣胥吏康铧者往彼捕之,春鸿乃出娉缄白麟,俾因铧寄去与魏生。麟拆览之,乃集唐人诗成七言绝句十首,与生为诀之词也。麟以白母。夫人曰:“人已逝矣,勿违其意。”遂命寄去。其诗曰: 两行清泪语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倚柱寻思倍惆怅,寂寥灯下不胜愁! 相见时难别亦难,寒潮惟带夕阳还。钿蝉金雁皆零落,离别烟波伤玉颜。 倚阑无语倍伤情,乡思撩人拨不平。寂寞闲庭春又晚,杏花零落过清明。 自从消瘦减容光,云雨巫山枉断肠!独宿孤房泪如雨,秋宵只为一人长。 纱窗日落渐黄昏,春梦无心只似云。万里关山音信断,将身何处更逢君? 一身憔悴对花眠,零落残魂倍黯然!人面不知何处去,悠悠生死别经年。 真成薄命久寻思,宛转峨眉能几时?汉水楚云千万里,留君不住益凄其。 魂归冥溟魄归泉,却恨青娥误少年。三尺孤坟何处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物换星移几度秋,鸟啼花落水空流!人间何事堪惆怅?贵贱同归土一丘。 一封书寄数行啼,莫动哀吟易惨凄。古往今来只如此,几多红粉委黄泥。 生家居苫块,度日如年,追念旧欢,遽成陈迹,然犹不知娉之死也。因赋《摸鱼儿》一阕忆之。词曰: 记当年、浪游江海,湖山佳处频到。绯桃红杏春光媚,骏马骄嘶驰道。亲曾造,拜第一仙人,听鼓《朝飞操》,风流音耗。纵水隔蓬壶,浪翻银汉,青鸟解相报。 徒自悼,忆刹那人情好,万千心事难告!天涯回首成陈迹,还想绿依红靠。空洒泪,叹暑往寒来,绿鬓愁成皓!何时偎抱?把月下鸾箫,花间凤管,细写断肠套。 词成,盖略述与娉相遇颠末。方拟谋人寄去,忽康铧自陕来,得娉凶问,并所集古句绝诗,读之哀怨,闷而复苏。乃于岘山堕泪碑傍,为位以哭,酹酒以祭,且出娉前时所赠破镜、断弦,仰天誓曰:“子既为我捐生,我又何忍相负?惟当终身不娶,少慰芳魂。”祭文就录于左云: 维大元至正十二年月日,钜鹿魏鹏,颛以清酌肴羞之奠,遥祭于故贾氏云华小娘子之灵。呜呼!天地既判,即分阴阳。夫妇攸合,人道之常。从一而殒,是谓贞良,二三其德,是曰淫荒。昔我参政,暨先平章,僚友之好,金兰其芳。施及寿母,与余先堂,义若姊妹,闺门颉颃。适同有妊,天启阙祥,指腹为誓,好音琅琅。乃生君我,二父继亡。君留浙水,我返荆襄。彼此阔别,各居一方。日月流迈,逾十五霜,千里跋涉,访君钱塘。佩服慈训,初言是将,冀遂曩约,得谐姬姜。因缘浅薄,遂堕荒唐,一斥不复,竟成参商。呜呼!君为我死,我为君伤!天高地厚,莫诉衷肠!玉容花貌,宛在目傍。断弦裂镜,零落无光。人非物是,徒有涕滂!悄悄寒夜,隆隆朝阳,佳人何在?令德难忘!曷以招子?谁为巫阳?曷以慰子?鳏居空房。庶几斯语,闻于泉乡。岘山郁郁,汉水汤汤,山倾水竭,此恨未央。呜呼小姐,来举余觞。尚飨! 未久,生服满赴都,升除陕西儒学正提举,阶奉议大夫。而麟尹咸宁,瓜期尚未及代,复得相见,升堂拜母,而夫人益老矣。见生,只加悲悔。旧仆若脱欢辈,亦有物故者,惟春鸿诸姬,一一无恙。生询知殡宫所在,即往痛哭,以手叩墓门曰:“云华,魏寓言在此。想子平生精灵未散,岂不能为《华山畿》乎》”生是夕,宿公署,似梦非梦,仿佛见娉来曰:“天果从人愿乎?”生忘其死也,遽拥抱之。娉曰:“兄勿见持,当有奉告。”生方悟其鬼也,因问之曰:“子已谢世,今安得来耶?”娉曰:“妾死后,冥司以我无过,命入金华宫,掌笺奏之任。今冥君感子不娶之言,以为义高刘庭式。且曰:‘不可使先参政盛德无后。’将命我还魂,而屋舍已坏。今议假他尸,尚未有便。数在冬末,方可遂怀,彼时复得相聚也。”语毕,倏然飞去。生惊觉,但见淡月侵帘,冷风拂面,四顾凄然,泣数行下。遂成《疏帘淡月》词一阕以吊娉。词云: 西湖皓月,从前岁别来,凡回圆缺?何处凄然,怕近暮秋时节!花颜一去成终古,洒西风,泪流如血!美人何在?忍看残镜!忍看残玦! 忽今夕,分明梦里,陡然相见,手携肩接。微启朱唇,耳畔低声儿说:冥君许我返魂也,教同心罗带重结。醒来惊怪,还疑又信,枕寒灯灭。 生到任,不觉雪花飘粉,梅蕊舒琼,兔走乌飞,又当腊月。有长安丞宋子璧者,一室女,年及笄,忽暴卒;已三日,复苏,不认其父母,曰:“我贾平章女云华,今咸宁县尹贾麟姊也。死已二年,数当还魂。今假汝女之尸,其实非汝女也。”父母讶其声音不类,言语不伦,正疑怪间,女即径入贾尹宅,如素曾到者。见夫人及尹,道还魂甚详。夫人与麟察之:声音语笑,娉也;举止态度,娉也。然尚未信。须臾,入其寝室,呼春鸿诸婢妾名字,索其存日遗物,丝发皆不谬,始深信之。盖咸宁与长安,俱西安在城属县,廨宇相邻。宋丞亦闻贾尹到任时,其姊氏亡故,然还魂之事,世所罕有,乃与其妻陈氏同诣贾宅取回。女子坚不肯出,且诟骂曰:“何为妄认他人家女为女耶?”宋夫妇无计,遂叹息而返。夫人曰:“此天作之合也。”乃报魏生。生亦以梦中见娉事告贾母子。夫人忻忭难言,于是命媒妁,通殷勤,再缔前盟,重行吉礼。生执雁帛往亲迎焉。夫人暨春鸿、兰苕等俱往送。娉花烛之夕,真处子也。枕上与生话旧,一事不遗。 翌日,设宴于提举公廨后堂。宋丞一门,亦与礼席,因询丞:“女何名?”乃知呼为月娥。又得之老门子云:“廨宇后堂,旧有扁名洒雪,盖取李太白诗 ‘清风洒兰雪’之义,为前任提举取去,今无矣。”遂悟伍相庙梦中神云者,上句言成婚之地,下句言其妻之名。生遍以告座人,知神言之验,喧传关中,莫不叹异。有赋《永遇乐》词以庆生者,因录于此: 倾国名姝,出尘才子,真个佳丽。鱼水因缘,鸾凤契合,事如人意。贝阙烟花,龙宫风月,谩托传书柳毅。想传奇、又添一段,勾栏里做《还魂记》。 稀稀罕罕,奇奇怪怪,凑得完完备备。梦叶神言,婚谐腹偶,两姓非容易。牙床儿上,绣衾儿里,浑似牡丹双蒂。问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生后与娥产三子,皆列显官。生仕至大禧宗禋院使、兵部尚书,年八十三方死。娥亦封鄯国夫人,寿七十九而殁,与生合葬焉。生与娥平昔吟咏赓和之作,多至千余篇,题曰《唱随集》;酸斋贯云石为序于其前,生夫妇自序于其后,载于别录,此不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