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奇冤> 第一回 乱哄哄强盗作先声 慢悠悠闲文标引首 “哙!伙计!到了地头了!你看大门紧闭,用甚么法子攻打?” “呸!蠢材!这区区两扇木门,还攻打不开么?来,来,来!拿我的铁锤来!” “砰訇!砰訇!好响呀! ” “好了,好了!头门开了!——呀!这二门是个铁门,怎么处呢?” “轰!”“好了,好了!这响炮是林大哥到了。” “林大哥!这里两扇铁牢门,攻打不开呢!” “晤!俺老林横行江湖十多年,不信有攻不开的铁门,待俺看来——呸! 这个算甚么, 快拿牛油柴草来,兄弟们一齐放火,铁烧热了,就软了!” “放火呀!”劈劈拍拍,一阵火星乱迸。“柴草烧他不红,快些拿木炭来!” “好了,有点红了,兄弟们快攻打呀!”豁剌剌!豁剌剌!“门楼倒下来了,抢进去呀!”“咦!怪道人说梁家石室,原来门也是石的。” “林大哥!铁门是用火攻开了!这石门只怕火力难施,又有甚么妙法?” “呸!众兄弟们有的是刀锤斧凿,还不并力向前,少停,凌大爷来了,倘使还没有攻开,拿甚么领赏!” “是呀,我们并力 攻打上去, 不怕他铜墙铁壁! ”好忙呀,刀儿,锤儿,斧子,凿子,一齐乱下。 “好了, 我这里打下指头大的一点来了! ” “我这里芝麻大一点也没有动呀!” “嗳!攻了大半个时辰了!我老林打家劫舍,也不知经过几百回,却没有经过这样为难的事,兄弟们不要白费力了,设个法儿,用软梯上去吧!” “不中用!这一个石室, 没有天井, 就有两个窗户,也不过一尺来高,四五寸宽,哪里进得去!” “那么,我们掘地道来!” “也没用,这个牢房,是我老子在世的时候承造的,他常常说起,说这牢房底下,四围打了一丈二尺深的沙桩呢。” “这可难了!”轰!轰!轰! “这是三响号炮,凌大爷到了!” “凌大爷,这石室攻打不开,还求示下!” “吓!你们在我跟前夸了嘴,此刻闹到骑虎难下,难道就罢了么?” “大爷不要动怒!我老林还有一条妙计!” “快点说来。” “好在大爷不是要取他钱财,……” “我大爷有的是铜山金穴,要他钱财做甚么?这个不消说得!” “只要结果他一家性命,我老林还有一条妙计,不须打破他这牢房,便可以杀他个寸草不留!” “也罢!我本来只要杀了他弟兄两个,怎奈他全不知机,只得一不做二不休的了!老林!你就施展你那妙计吧!” “兄弟们搬过柴草来,浇上桐油,就在这门前烧起来,拿风箱过来,在门缝里喷烟进去,……阿七!你飞檐走壁的功夫,还使得么?” “老实说,我虽然吃了两口鸦片烟,这个本领是从小学就的,哪里就肯忘记了!” “既这么着,你上去把四面的小窗户,都用柴草塞住了,点上一把火。” “可以,我就干这个。” “凌大爷!这里有马鞭,你且坐在上风一边,看俺老林成功也!兄弟们快来动手!”好热闹呀。怎见得?—— 毒雾迷天,浓烟匝地,风过处红火焰焰,火低时黑气腾腾,添柴草得奋不顾身, 遑问焦头可虑;拉风箱得乱抒双臂,不辞额之劳。四壁厢犬吠鸡飞,一霎时神号鬼 哭。尽任他锣声震地,官军赴援无人。只听得炮响连天,贼徒声势愈大。桐油烟臭 恶难闻,向石门缝中钻去,催命符容情不得,从阎罗殿上颁来。叫尔室中众人,化 作冥司群鬼。纵不似北京的挂炉烧鸭,也要做江南的异味熏鱼。 “这会烧够了两个多时辰了!大约此刻已有四更多天,这牢房里的人,是活不成的了!凌大爷!我们散吧?” “好呀!这正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旋歌’,走呀!打轿子过来!”哄哄哄一阵散了,这一散不打紧,只是闹出一段九命奇冤的大嗓子来了。“一” 嗳!看官们,看我这没头没脑的忽然叙了这么一段强盗打劫的故事。那个主使的甚么凌大爷,又是家有铜山金穴的,志不在钱财,只想弄杀石室中人,这又是甚么缘故?想看官们看了,必定纳闷;我要是照这样没头没脑的叙下去,只怕看完了这部书,还不得明白呢。待我且把这部书的来历,以及这件事的时代出处,表叙出来,庶免看官们纳闷。 话说这件故事出在广东,我闻得各处的人,都说广东强盗多,广东果然强盗多,这句话我也不能代广东人讳,但是大凡做强盗的人,无非是些无赖地痞,亡命少年,从没有坐拥厚资,名列缙绅,也去做强盗的道理。然而这件事,却是一个坐拥厚资的人去做强盗,并且这个人虽然不是甚么阀阅名门的子弟,却也是纳监读书,充做 书香人家的人。似他这等人,也做了强盗,岂不是一件奇事?并且这件事出在本朝 雍正年间,这位雍正皇帝,据故老相传,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于国计民生上, 十分用心,惩治那暴官污吏,也十分严厉,并且又明见万里,无奸不烛。至今说起 来,大家都说雍正朝的吏治是顶好的。然而这个故事,后来闹成一个极大案子,却 是贪官污吏,布满广东,弄到天日无光,无异黑暗地狱;却不迟不早,恰恰出在那 雍正六、七年时候,岂不又是一件奇事? 要知道这件奇事的细情,待我漫慢一回一回的表叙出来,便知分晓。 第二回 广源店股东拆股 马鞍街星士谈星 却说广东素称繁盛之区,向来商贾云集,百货流通,从前海路未通,往来北省的人,多是取道江西。这江西与广东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南雄岭。这南雄岭是广东省南雄州所属的地方,过往之人,都要在此地经过,因此朝廷就在这个所在,设立税关,征收关税。南雄地方,就成了个南北通衢,客商辐辏,那些多财善贾之流,多在那里开行设店。 内中单表一家绸缎铺子,招牌是“广源字号”。这广源是郎舅两个合伙开设的,一个姓梁,名叫朝大,一个姓凌,名叫宗客,都是广州府番禹县人氏。这凌宗客就是梁朝大的妻舅,郎舅二人,情投意合,生意也十分茂盛。后来宗客在别处发了一票大大的横财,先就回到省城去安闲度日,所有南雄生意,都归与朝大经营。不料乐极生悲,这凌宗客发了大财之后,安享得没有几时,就呜呼哀哉了。遗下一子,名叫贵兴,表字祈伯,向来下帏读书,纳粟入监,以为考乡场地步。此时丁了忧,正好庐墓读礼。谁知过得年余,梁朝大在南雄,也一病身亡。朝大两个儿子,长名天来,次名君来,其时正在番禹谭村居住。一朝得讣,不必说,自是星夜奔丧而去。到得南雄,料理丧事已毕,细查近别人。盘出多少现银,我们照老股公摊,一来免了这头牵挂,二来得了现银,我们回到省城,也好再图别业,想凌表弟也未必不肯。”商量定了,就写了封信,去通知凌贵兴,贵兴得信,果然来了。 兄弟两个,再把上项主意,诉说一番,贵兴也点头应允。当下三人定了主见,就招人盘受,不多几天,交易都算清了,自然都是二一添作五的分了。只剩下二十四个玉石花盆,及一堂花梨木椅桌,因为议价不合,还没有受主。 天来同贵兴商量道:“我们不能为了这两样东西,只管耽搁,好在这个大家都用得着的,不如我们两家分了吧。”贵兴道:“好好的全副东西,分散了就可惜了!不如我们两个投票估价,出得价高的,拿出钱来,拿了东西去,拿不着东西的,可得了那价钱,岂不是好!” 天来道:“表弟高见不差。”于是两人各各写了投票,交了出来,邀了证人,当众拆开。天来出的是一百零五两,贵兴只出了八十两。天来马上去兑了一百零五两银子,亲手交与贵兴,贵兴不觉后悔起来,对天来道:“这两样东西,弟倒也心爱,只因一向在家读书,不知物价,所以出得贱些。如今我多加五两,共作一百十两,请表兄让与弟用如何?” 无来本是无可无不可之人,当下正欲答言,尚未开口。那旁边一个做中证的老伙计道:“这可使不得!当众投票,是极公正之事,此刻票已开了,又来加价,起初又何必投票呢!倒是当面讲价的好了!与其开了票之后,再来加价,又何必开票呢?不是徒然多此一举么?并且凌世兄当面加得,梁世兄自然也当面加得。倘使梁世兄也是心爱此物!也加起来价来,岂不成了个争端么?依我看来,还是依投票之价,粱世兄得去为是,免得因此些微小事,你两家中表, 起了争端, 此是老夫愚见,依与不依,听凭你们二位尊裁!”欢人齐声道:“老丈之言甚是!倘不如此,我们今天承邀作证人,也是白白多此一举了!”贵兴迫于众论,不得已接了天来银子,怏怏不已。当下诸事停当,表兄弟三人,一同买舟返省。天来兄弟,自回谭村不提。 且说贵兴与天来分手之后,只叫家人雇人挑了行李回去,他自己却散步街头。偶然走过马鞍街,只见一家门首,围着许多人观看。贵兴抬头看时,只见那家门首,挂着一面簇新招牌,写着“江西马半仙,专参六王神课,兼精命相,阴阳地理”十九个字。 贵兴看罢,心中暗想:我向来在此走过,未见有此,想是新到的,何妨前去领教他一回呢?想罢上前,分开众人,走到门内。只见屋内摆着一个课坛,上面坐着一人,头戴瓜皮小帽,身穿蓝布长衫,外面罩着一件天青羽毛对襟马褂,颈上还围着一条玉兰绫子儿硬领,黑黑儿,瘦瘦儿,一张尖脸,嘴唇上留着两撇金黄色的八字胡子,鼻子上架着一个玳瑁边黄铜脚的老花眼镜,左手拿着一枝三尺来长的竹旱烟管,嘴里吸着,鼻子里一阵一阵的烟喷出来。右手拿着一柄白纸面黄竹骨的招叠扇,半开半合,似摇不摇的,身体在那里晃着。隔着那眼镜上的两片水晶,看见他那一双三角眼睛,一闪一闪的,乍开乍闭。贵兴向前拱手道:“先生请了!”马半仙听见招呼,连忙呵了一呵腰,左手放下烟管,把鼻子上的眼镜除了一除,嘴里也说:“请了请了。” 一面说着,也向贵兴打量一番,只见他生成一张嫩白脸几,滴溜溜的一双小眼珠儿,薄薄的嘴唇几,高高儿的颧骨,露露儿的鼻孔,头戴细黑布的瓜皮小帽,上头缀着个核桃大的蓝帽结子(粤俗:素服,帽结用蓝不用白),帽檐上面,却缀上一块天蓝宝石的帽准,身穿细机嫩蓝布长衫,手执一把宫扇式的纨扇,脚上蹬一双挖花京式素鞋,那鞋底儿足有一寸多厚,举止浮动。打量过了,心中早有了主意,一面低下头来,在桌于底下拉出一把凳子来,说声“请坐”。 贵兴也不谦让,就便坐下,嘴里说道:“先生敢是初到敝地,难得多才多艺,特来请教算一个八字。”马半仙道:“如此请教贵造。”贵兴便将生辰八字,一一告知,半仙戴上眼镜,提起笔写了出来,起了四柱,侧着头,看了一会,又轮着指头掐了一会, 放下笔来, 除下了眼镜,捋了捋胡须,打了一声咳嗽,双眼望着贵兴道:“贵造是一个富贵双全的八字,小弟在江湖上代人算命,已有二十多年,似这般八字,却也不曾遇到过几个。还记得十五年前。小弟到北京去,有人拿了一个八字来算,我算得他非但富贵双全,并且才兼文武,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只有一件奇怪,他到了晚年,有一步运,遇了七煞阳刃,据飞星划度算去,恰好那两年,又是丧门、披麻、亡神、白虎、暴败、天狗、天哭等星宿,应该不得善终,要过刀而亡的。然而好的我就依书讲命,一齐说了,到了后来那一步运,我只得说是恐怕要有点小耗失,起居出入,要谨慎些。你想我们江湖上人,只这句话,就是教人趋避的了,然而算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是哪个的八字。到后来方才有人告诉我,说是年羹尧大将军的八字。那时我自己还不相信,怎么象年大将军那样荣华富贵,会过刀而死呢? 这个八字一定算得不灵了,一定是我的功夫不精了。谁知康熙皇帝驾崩了,如今这位雍正爷登位,不多几时,就把这位年大将军杀了!那时小弟才敢自己佩服自己,一点儿也不会算错。今天看了贵造,功名富贵,虽然未必及得到年大将军那样,然而不是恭维的话,这状元、宰相、封侯伯,是逃走不去了,并且越到晚运越好。不说别的,就是这日坐文昌,主生贵子,这一层那晚运是不必说的了。据这么看去,贵造比年大将军还高十倍呢!” 一席话说得贵兴手舞足蹈起来,问道:“请先生批个大批,要多少笔金呢?” 半仙道:“据贵造而论,一生事业不少,一个大批,说不尽许多,不如批个成本的好。”贵兴道:“就批个成本,不知要多少笔金?” 半仙道:“小弟这里的规矩,平常人多算,批成本是五钱银子,若是大贫大贱的八字,我算出来了,就一文不要,送他一本,等他好趋吉避凶。要是大富大贵的命,也要叨光酌加一点,我可是不争论的,只看来人器量如何,俗语说的好,‘量大福大’,我也不必争,那大量的人,也断不会难为我的。” 贵兴拍手道:“好好!我就送你一两银子笔金,费心同我批个成本,但不知几天可以批得好?”半仙道:“批成本的,不是含糊可以了事,先要考定太阴、太阳、经纬,追究胎元、胎息,参考七政、四余、飞星、划度,还要装地盘神煞,考查流年小限,以断定一生衣禄。大约十天之后,方可应命。” 贵兴道:“不要紧,就是十天;十天之后,我叫人来取就是了。”说罢,送上一两笔金,半仙也不推辞,就便收了,又说道:“倘不见弃,小弟还当奉赠一相,是不取相金的。”贵兴道:“先生真是多才多艺!招牌上还有阴阳地理,想必也是高明?”半仙道:“不敢!小弟在家乡时,单就因为看风水看的灵,因此人家送与小弟一个诨号,叫做‘钻穿石’……”。 半仙还要再说时,忽见一个小厮走来,对着贵兴请了个安,道:“大爷回来了,为何不到家里去?隔壁陈大人来拜候呢。”贵兴听了,便立起来,辞了马半仙,带着小厮回去。 不知陈大人是甚么人,来拜贵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接京函陈大人卖关节 除孝服凌贵兴考乡科 却说凌贵兴别过马半仙,带了小厮,回家而去,一路上细问:“陈大人找我有何事故?”那小厮名唤喜来,说小也不小了,年纪也有十五六岁了,贵兴向来以心腹相待。当下喜来便答道:“小人也不知有甚要事,自从大爷动身的第二天,就来过,小人回他说,大爷到南雄去了。他间几时回来,小人回说不知,从此之后,他三天一次,五天一次的来打听。今天看见行李回来,他就过来了,在书房坐等了许久,不见大爷回去。小人便出来寻访,正在没有寻处,恰好遇见大宅那边的易行太爷,说是看见大爷在这里算命呢,小人便寻得来。”一面说着,回到家中,贵兴即到书房与陈大人相见。 原来这陈大人是浙江人氏,本来是一个翰林院编修,放过一任学政,因此人家都叫他陈大人。后来因为犯了清议,被御史参了一本,奉旨革职。他革职之后,羡慕广东地方繁华,就到广东住下。赁居的房屋,恰在贵兴隔壁,彼此邻舍,常有往来。此番来寻贵兴,却是另有一事。 当下彼此相见,寒暄已毕,陈大人凑近一步说道:“前几天屡次奉访,又值老兄公出未回,……”贵兴便抢着问道:“不知有何见教?” 陈大人道:“弟接了京里一位同年的信,这位同年姓玉,名字呢,此时却不便说出来。明年是雍正四年丙午乡试年期,这位敝同年,是当今文华殿大学士兼翰林院掌院的得意门生,已经暗暗的许了他一个广东主考,因写信与弟,要卖一两个关节。弟在贵省,是个客居,这卖关节是重大的事,哪里好去张扬起来,说我有关节卖呢?因此特来与老兄商量,看有人肯买没有?” 贵兴听了,暗暗欢喜遭,“马半仙之言验矣!”屈指一算,自己恰好明年五月就满服了。” 因对陈大人道:“不知这个关节,怎么买法?有甚凭据?” 陈大人道:“老兄没有干过这等事,无怪不知此中玄妙。譬如讲定了价钱,只要他说给你几个字,你就牢牢的记着,等下场的时候,你却把他说的那几个字,嵌在首艺的破题里面,他看见了,自然就取中了。” 贵兴道:“此刻不能同主考当面,又怎么行呢?” 陈大人道:“这也容易!倘是有人买了,少不得我要进京走一次,就是我说给他几个字,也可以使得。只要我到京之后,把那说的几个字告诉了敝同年,也是一样的。” 贵兴道:“不知要多少价钱?” 陈大人道:“中一名举人,是五千银子,我做中人的,也要一千五百的酬劳。要是想中经魁,却要一万银子,我的酬劳也要三千,这是我这里的实价。老兄去卖得多少,是老兄的好处,我也不管。” 贵兴沉吟道:“这不太贵么?” 陈大人道:“看着象贵,其实热心科名的人看起来,也并不贵。并且贵省的举人,比别省来得体面,一朝中了举人,上自衙门差役,下至赌馆娼寮,哪一处不来巴结奉承,岂不威风!就是乡党有事,出来理论理论,或者同人家说件把讼事,到衙门里去,地方官也不敢怠慢……” 一席话说得贵兴兴致勃勃,便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去找别人,就是我来买了,岂不是好!不过单为我一个,要劳动大人走一次北京,未免劳驾了。” 陈大人道:“不瞒老兄说,弟这里已经有了两个举人了。再能有了两个举人,或者有了一个经魁,凑够二万银子,我就动身了。” 贵兴直跳起来道:“大人放心!我就认了一个经魁。不知大人几时动身,便当兑银子过去,” 陈大人道:“老兄禁声,这是何等事,岂可这样大呼小叫!叫别人听去,还了得么!”贵兴连忙住口,便请教何日动身。 陈大人道:“老兄这里,既然应了一名经魁,弟三五日内,就要预备动身,虽然为时尚早,然而恐怕路上有意外的耽搁。二来到了北京,干停妥了,也要早日给这里一个信,大家也好放心。” 贵兴又踌躇道:“万一贵同年放不着敝省主考,就怎样呢?” 陈大人道:“这个自然他会打算。”既是放了别人,他也可以临时转卖出去,他也落着点回用,好歹总保你这里不落空就是了。” 当下计议停当,贵兴便转入内堂,与妻子何氏相见,妹子桂仙,过来给哥哥请安道乏,问了些南雄景致。贵兴对何氏道:“好叫娘子得知,今日回家,遇了一件大喜事,娘子要准备做举人奶奶了!” 何氏笑道:“乡试还要等到明年,怎么就好准备起来?并且相公还丁着忧呢,哪能下场?” 贵兴道:“娘子!你怎么把日子都过昏了?我们明年五月里,就要满服了呀!”说罢,又把陈大人卖关节的话,一一告知。 何氏道:“中个举人,虽然是好,只是丢了一万多银子呢。 贵兴拍手道:“娘子好没打算,你想我们凌家,向来不甚发达,明年乡科闱姓,买‘凌’字的人一定少。加以陈大那里,已经有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姓甚么,我明日索性去问了来。明年闱姓,我重重的买上了这三个字,怕我不在这阉姓里面捞回来么?只怕还有利呢!” 正说话间,喜来进来道:“大宅的易行太爷来了,说给大爷请安呢。” 贵兴道:“他来了无非又是借柴借米,我不见他。你只说我路上辛苦,已经睡了。”喜来翻身出去。 桂仙道:“易行叔叔,光景艰难,纵使他来求借,也是不多的,自己一家人,哥哥何苦如此!” 贵兴道:“妹妹有所不知,这个人‘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见了人噘起一张嘴,除了告帮求借,再没有第二句话,我不愿意见他。不比二宅的宗孔叔叔,他一样是个穷光蛋,却是会说会笑,又肯替人出力办事。象宗孔叔叔那样,我就常常帮助他,也是情愿的。”桂仙听了,就不言语了。 闲话少提,且说贵兴过得一天,就去打了一张一万两的汇票,又取了三千两现银,到陈大人那里去回拜,一面交托这件事,要了关节的几个字,又问了那两个举人的姓,准备买闱姓,捞本赚利;又说道:“大人进京,费心代我多多拜上王大人,明年倘能中个解元,我还准备一万两的贽敬在这里呢。” 陈大人照数收下,先向贵兴道喜,贵兴更是乐不可支。再过一夭,又置酒与陈大人饯行,陈大人又教了他在就近买荐卷、买誊录等事,贵兴一一谨记在心。送过陈大人后,不知不觉,过了十天,便叫喜来到马半仙处取批的命本。半仙见了喜来,送茶送烟的同他交谈起来。 用言语打听了好些贵兴家事,临了才说:“这几天实在太忙,还不曾批好,再过三 天就有了。”喜来只得回复贵兴。过了三天,再去取来,贵兴一看,上面批的他丙午年就要发解,丁未年连捷,大魁天下,某年开坊,某年大拜。看的贵兴手舞足蹈,如同疯子一般,嘴里只说:“这位先生真说得灵!” 正在那里乐不可支的时候,他的族叔宗孔来了,说道:“侄老爹!乐甚么呢?想是有了甚么得意的事了,何不告诉我听听,让我也帮着侄老爹乐他一乐呀!” 贵兴道:“叔父有所不知,想我从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叫人同我算过多少命,都是说我甚么三刑、六害,甚么血光、阳刃,都是一片放屁胡说,哪里有一点灵的?你看这个马半仙算的才灵呢!” 宗孔接过来,识一半不识一半的看了一遍,道:“丙午……明年就是丙午呀!他说要发解,不知要解到哪里去呢?” 贵兴笑道:“怎么叔父不懂这个!”又伸出一个大拇指来道:“‘发解’是说我明年要中解元!” 宗孔听了,连忙深深作了一揖道:“恭喜侄老爹!”贵兴哈哈大笑。 宗孔又道:“中了解元之后,怎么丁未年又要大鬼天下呢?” 贵兴益发笑不可抑道:“这是个‘魁’字,不是‘鬼’字。”宗孔道:“就是‘魁’字我也不懂呀。”贵兴又伸出一个大拇指来道:“这个字吗?是状元!”宗孔吓得一骨碌爬下来,对着贵兴叩头,贵兴连忙扶起。 宗孔道:“阿弥陀佛!这个我也来不及道喜了!果然如此,莫说我宗孔沾了侄老爹的光了,是凌家祖宗,只怕也要沾点侄老爹的光了!” 贵兴道:“岂但如此!我们广东八十多年,没有出过鼎甲,我破天荒中了个状元,只怕广东的天也光了呢!” 叔侄两个,却同做梦一般,说了半天,宗孔方才说明来意,求借二钱银子买米。贵兴给了他,拜谢回去不提。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瞬腊尽春回。陈大人由京中寄了信来,说是诸事办妥,准备来吃喜酒,贵兴又是一乐。等到五月,除了孝服,又过了几时,考过遗才。一日接到京报,广东正主考,果然是姓王的,副主考姓李,心中无限欢喜。等到八月初六,宗孔便来送场,一连三场的送场接场,都是宗孔在那里忙。三场既毕之后,贵兴便天天在家中饮酒作乐,心中是稳稳的放着一个举人老爷的了。更有那宗孔格外巴结,先就到招牌库里,打听做匾额的价钱,又到木行里去问旗杆木的价钱,又到刻字店里去问刻朱卷的价钱,……今天问一样,明天问一样,问了来,便去讨好贵兴,把好好的一个凌贵兴,只弄得如醉如痴。眼巴巴望到九月初八。这一天,说是明天要开榜了,贵兴便起了忙头,不知他忙的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盼乡榜焦心似沸 讲风水信口开河 却说丙午这一年,广东乡科,定在九月初九日放榜。到了初八这一天,凌贵兴就起了忙头了,拉了宗孔,商量开列菜单,预备定酒席,请喜酒。又取过黄历来,看了开贺的日子。又进去叫何氏,预备赏报子的赏钱。新买来的京靴,恐怕不合脚,又穿上了,在厅上走了几次。这一天的晚饭,竟是未曾下咽,到了初更时候,忽然又肚饿起来。此时宗孔已经来帮忙了两三天,听见贵兴肚饿,便叫人搬上酒菜来,陪着贵兴吃酒。贵兴忽然怔了一怔道:“此刻已经写榜了,不知可曾写到‘凌贵兴’三个字?”宗孔道:“侄老爹只管放心吃酒,写了出来,自然有报子报到的。” 贵兴此刻不知怎样,忽又想到万一不中,如何是好?自言自语道:“如果不中,我今番死定了!”宗孔只顾拣大块的吃,大杯的喝,却不曾留心听得这话。贵兴忽然又顿足道:“果然不中,如何是好!”宗孔道:“侄老爹放心,马半仙的话,没有不灵的。 我前天也去算了个命,他说我一生衣禄,都仗贵人扶助,你想我这么穷,不是侄老爹照应,哪里还有饭吃,有衣穿?这贵人扶助的一句话,不是已经灵了么?此刻已经二更了,待我去叫他们里里外外,都点起灯烛来,等着贵人来报喜,总要灯烛辉煌,才象个喜事人家呀。”说罢,起身去张罗了一会,果然一霎时里外通明,如同白昼。贵兴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道:“我果然中了,不知要累叔父怎么忙呢?”宗孔道:“这是当得效劳的,侄老爹中了解元,我的脸上也有光彩了。”贵兴叹口气道:“也不望解元,只要榜上有了个名字就好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门外面一声锣响,人声嘈杂,贵兴大喜,以为是报到了。宗孔更忙着三步两步跳了出去,只听得那人声锣声,慢慢的去远了。贵兴不觉一阵心乱如麻,又想道:“我才头一次场,就中了,只怕没有这等容易。但是这一科不中了,下一科不知中不中呢?”忽然又转念道:“不管马半仙算的命灵不灵,一万三千银子的关节,早就买定了,哪有不中之理!”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乐,忽然又想道:“关节上的几个字,我是已经嵌了上去,但似乎勉强些,不知王大人看得出看不出。万一看不出来,岂不坏了事!”忽又想道:“这几个是极平常的字,万一别人破题上头,也无意中弄上了这几个字,倘使主考先看了他的卷,以为是我,倒中了他,岂不是误了我的事!”想到这里,不由的汗流浃背起来,坐不住,走到床上躺一下,一会又起来走走,又自己安慰自己道:“那关节的几个字,只有我知道,别人那里有这样巧,也刚刚用了这几个字呢?”忽又回想道:“天下事也难说,万一果然有这等巧事,那就怎么样呢!”侧耳听听,外面已经打过三更了。“嗳!我今番不去下场,此刻倒也安安稳稳的睡觉了。虽然,盼了一夜,明日穿了衣帽去拜老师,簪花赴鹿鸣宴,也是开心的!我今年只得二十五岁,到了雍正六十四年,我八十五岁,还要重宴鹿鸣呢!”想到这里不禁噗嗤一声,自己笑起来。宗孔道:“侄老爹又乐甚么呢?我看那些报子,真是可恶!你听听看,外面一起一起的过去不少了,单是我们这里他不来,真是可恶!回头他来了,且不给他赏钱,先要骂他几句;你听听看,这管怕是来了!”原来外面又起了一阵人声,再听时就去远了。贵兴道:“我也不等了,睡吧!”走到内室,便和衣睡下,哪里睡得着?不到一刻工夫,又站起来,走到外面,只见宗孔躺在床上,呼呼的睡着了,独自一人,无精打彩的,对着那残肴剩酒默默的出神。坐了一会,走过去把宗孔摇醒了道:“叔父!你听听看,已经交过五更了,只怕没有望的了!”宗孔一骨碌爬起来道:“侄老爹!不说要睡了么?怎么又出来?”贵兴道:“不知怎么,只管睡不着。”宗孔道:“侄老爹!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我听见人家说,写榜是从第六名写起的,等全榜都写好了,写前五名,侄老爹中的是解元,是要未了才写的,写得迟,所以报也报得迟了。”贵兴大悟,暗想道:“我买的是经魁,还可希冀个解元。此刻解元不解元,且不管他,好歹是个经魁,高高的中在前五名,自然填榜填的迟了,怎么我不曾想起来。白白的着急了一夜,早点想起来,我倒先去睡觉了。此刻五更时候,将近要填到五经魁了,可又不能不等了!嗳!好歹再等一个更次,中与不中也可以知道了。”宗孔起来了,只是拉三扯四的闲谈,贵兴只是无心理会,定了神侧着耳去听,慢慢的觉着四面绝无声息,忽然抬起头来,见天已发白,贵兴已是急得搓手顿足。忽听得门外高叫一声:“新科解元试录!”(此广东风气也,放之前一夕,探榜者逐名探出,连夜以活字排版,全榜即成,即印出,沿街叫卖,谓之试录,时榜尚未张挂也。)宗孔连忙出去,要买一张看,那人已经去的远了,只得回进来了。贵兴叹道:“试录已经出了,总是无望的了!买来做甚么呢!”宗孔道:“只怕那报子找不着我们的地方,也未可知,此刻只怕榜也挂出来了!侄老爹,何妨自己去看看呢!”宗孔一面说,一面觑着贵兴,只见贵兴在那里发抖呢。说道:“叔……叔父去……去看罢!我……我……我看见有点怕呢!”宗孔道:“侄老爹不要担心,等我去看来,包你一名解元,马半仙不会骗我的。”说罢去了。 贵兴气恼一番,看看天色大明,太阳已出,没好气走到房里,纳头便睡。这一睡,睡到下午方才起来,看见红纸裹着预备赏报子的银子,还放在那里,自家觉得没意思,便跑到书房里再睡,思量莫非那姓陈的是个骗子,可惜交银给他的时候,没有要个收条,不然倒可以告他。又想到:“除非他再也不到广东,倘是再来时,我一定不放过他!”心中胡思乱想,又复睡去。这一天,连饭也没有吃。一直过了三天,宗孔才来,一来了便道:“侄老爹,不要烦恼,我这两天也着实代侄老爹生气,我想内中一定有个缘故。”贵兴道:“甚么缘故呢?”宗孔道:“古语说的好,若要求取功名,要五件事俱全。那五件事是古语传下来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依我看来,据马半仙算的命,侄老爹的命运,是好到极处的了!至于积阴功一层,别的我不知道,单是我这个远方穷叔子,哪一时哪一刻不受侄老爹的恩惠,这还不算积阴功么?讲到读书呢,我常看见侄老爹出口成章,就是说句话有时也是之乎者也不去口的,还怕文章作不好吗? 我疑心的,就是风水一件事,或者有甚么关碍之处,也未可知。 贵兴慢腾腾的答道:“这也未必。我父亲在时,最讲究风水,所有作灶开门,都定了方向,甚至修渠小事,也选过日子,这总是我的晦气罢了,怨甚么风水呢!”宗孔道:“话虽如此,只怕阳宅好了,阴宅未见得十分好呢。我闻得马半仙看风水的本事极好,浑名叫‘钻穿石’,何不请他去看看阴宅呢?好在所费无几,侄老爹也不是在乎此的。”贵兴道:“这等说,就烦叔父去请他来,同去看看。”宗孔巴不得一声答应了,就来找马半仙,讲定了五两银子步金,宗孔却要个九五回用,一同到贵兴家来,叫了船摇到谭村去。 原来贵兴祖坟,葬在谭村。当时船泊了岸,贵兴、宗孔、半仙,一同登岸,来到坟上。马半仙开了罗盘,看了方向,又四面看了大局,就发起他那荒谬议论来道:“尊府这座阴宅,前后俱是高耸,中间低陷,是个‘猫几伸懒’之局,行门放水,极合其宜,可以断得是发科发甲,了财两旺之地。”贵兴道:“有甚不到之处,尚望指教,不可过誉!”马半仙道:“我是依书直说,毫无褒奖,从前那位点穴的先生,很有功夫,恰恰点在这龙盘之内。东边文笔既显,西边催官亦猛,后面玄武高耸,前面朱雀坦平,四围巩固,八将归堂,应有一名状元,三名进士,举贡秀才,可保屡代不绝的。”贵兴道:“既如此,何以我今年下场不利呢?”半仙叹了一口气道:“最可恨的是前边那一座石室,恰在那犯煞的位上。最宜平坦,不宜高耸。不知是哪个人的房屋,倘能叫他迁让,此地便是十全十美的了。”贵兴道:“这是舍亲梁天来的房子。”半仙道:“既是令亲,当好商量,老兄……” 说到此处,宗孔拉了他一把,走过几步,半仙不知何故,也跟了过来。宗孔悄悄说道:“你见了我家侄老爹,就称呼一声大爷,也不辱没了你,你怎么称兄道弟起来!”半仙忙道:“是是是!” 又走过来对贵兴道:。‘大爷!不可惜了小费,总要弄了过来,拆平了他,非但可保人口平安,而且科甲不绝,千万不可错过!” 贵兴欣然,送过步金,打发半仙先回去。宗孔连忙跟到船上,取了回用。又回到贵兴家来,讨这差使,要去见梁天来,商量买他的石室。 不知此去买得成功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论柴米家庭现丑态 恣鼓簧中表动争端 却说凌贵兴的老宅,本来也在务德里司居住,因为他父亲发了大财,所以又在省城盖造了房屋。贵兴借读书为名,在省城住的时候居多,就是家眷,也是时常往来两面。此次因同马半仙来看风水,就便回老宅去,所以打发半仙先走。 宗孔因为去省城伺候贵兴等榜,也多日未曾回家,此时向贵兴讨了差使,一同走下山来,送得贵兴回到老宅,自己也回家转。妻子谢氏埋怨道:“你好呀!一去七八天,也不管家里没柴没米。从前天起,灶上就没有起过烟了,闹得个儿啼女哭,叫我一个守着,你却一个人在外头乐呢!”宗孔道:“不要紧,我今天再到省城走一次,包你有好处。”谢氏道:“呸!饿也快饿死了,还讲好处呢!一连三天了,只在门前山芋摊上,赊了两斤山芋,就当一天米粮,还望你有好处呢!”宗孔侧着脸儿想了一想道:“家里还有甚么衣服没有?”谢氏道:“你好快活呀!还想有得当呢!要就在身上剥下来,索性大家打赤膊过日子。”宗孔道:“你不要性急。首饰呢,可还有点?”谢氏听了,立起来对准宗孔脸上狠命的啐了一口,又伸出手指在自己脸上拨了两拨道:“亏你羞也不羞!我陪嫁的几件首饰,哪一件不败在你手里? 你曾同我置过甚么来,害得我耳朵上戴了铜耳环子,头上插了铜压发簪儿,你要,就都拿了去!”说罢赌气,果然把那铜耳环,铜压发,除了下来,劈面掼去。宗孔嬉皮笑脸的拾起来,也不言语,往外就走。谢氏哭着说道:“天杀的!你索性把他掼了,等我铜的也没得戴,披着头发,光着耳朵,只当穿你这天杀的重孝!” 宗孔头也不回,一直走到贵兴家中,问道:“侄老爹!我来请一个示,比如天来肯让那所石室,侄老爹肯出多少价呢?”贵兴道:“闻得他们当日盖造的时候,不过一千多银子。此刻我为风水起见,说不得要多出几个钱,就是三四千也不要紧。他肯卖最好,不肯时,也不可勉强。不知叔父怎样说法?”宗孔道:“此事同他们女人说,是不中用的。我打算赶到省城,到他糖行里,同天来当面说。”贵兴道:“只是又累叔父奔走,如果事成,这中费用我格外从丰就是了。”宗孔道:“这有甚要紧!我即刻去张罗一件事就动身。”贵兴道:“叔父又要张罗甚么?”宗孔道:“不要说起,刚才我回家去,看看恰好柴也没了,米也缺了!” 说到这里,把那铜簪儿环儿故意半隐半现的,在贵兴眼前晃了一晃道:“拿这个去当了,好叫他们买起柴米来。”贵兴道:“叔父为了我的事,哪有叫叔父破费的道理?不必当,我这里拿去用吧。”说罢,拿出十两银子来,交与宗孔。宗孔道:“明日事成,请在中费里面扣回就是了,惭愧得很呢!我也不说谢了。”说罢,辞了出来,气忿忿的跑回家中,把银子往桌子旁一掼,直挺挺的坐着,瞪起了眼睛一言不发。谢氏走到桌子旁边一看,果然真是银子,便陪笑道:“官人!当真把那铜东西换出银子来,真是本事!”宗孔也不言语,把那铜簪儿环儿,劈面的掼了过去。谢氏连忙抬起来,又陪笑道:“宫人,我们老夫老妻,无意中的三言两语,何苦动了真气!倘使气坏了你,你叫我靠哪个呢!你吃了饭不曾?可要弄饭给你吃?你喜欢吃甚么菜?我去烦隔壁王妈妈来。”宗孔也不言语,抓了两块银子,约莫有一两多重,立起来就走。谢氏等他走远了,咕哝道:“天杀的!不受抬举!我看银子面上巴结他,他倒在老娘面前闹起脾气来了!”又大声嚷道:“王妈妈,王妈妈!有空么?叫了李婆婆、张嫂嫂,来打天九呀!我们那个东西又走了!大家来凑个兴儿,我要翻本呢!” 不提谢氏这里。且说宗孔离了家门,叫了一只小船,摇到省城,一径到第八甫天和糖行,来寻粱天来,原来粱天来自从南雄拆股以后,就在省城第八甫,开设天和糖行,自己带着兄弟君来,儿子养福,在行中经理一切,生意倒也兴旺。这一天,宗孔来到,名份上他是娘舅,天来兄弟是外甥,自然殷勤接待。寒喧既毕,宗孔道:“贤甥近来生意,想必兴隆,不知这糖行的利息有多少?”天来道:“利息本来甚微,不过所望销场多,就可望多中取利,亦不过敷衍罢了。”宗孔道:“此刻有一注生意,可以获到几倍利,不知贤甥愿做么?愿做的,我就说出来,不愿做的,我也兔开尊口了。”天来笑道:“哪里有几倍利的生意?除非是贩古董,可奈这个,愚甥不在行。”宗孔道:“这个虽不是贩古董,却也同古董差不多,只要贤甥肯做,我便说出来,什么在行不在行的。”天来道:“既承娘舅照应,又有甚么个利钱,哪里有不肯做的道理?只怕还是求之不得呢。”宗孔道:“你肯做,我就说了。我那位祈怕舍侄,今年乡拭,主考瞎了眼睛,没有中他。他心中不忿,请了一位极高明的风水先生名叫马半仙的,来看阴宅风水,据说风水十分好,应该要中一名状元,三名进士,……”天来见他忽然掉转话头,讲到风水上去,觉得不伦不类,暗暗好笑。因问道:”这是尊府的福地,才谈的是生意,怎么扯到这个上来?”宗孔道:“你不要性急:等我慢慢讲下来呀。后来又说可惜前面这座石室,挡住了风水,倘能把石拆平了,就要马上见功的。这石室就是贤甥的尊府,因此祈伯特地叫我来,与贤甥相商,请贤甥把这石室让与他。当日你令尊翁盖造这座石室,是我知道的,不过花了千把银子。我今天来时,到祈伯那里请示,问他肯出多少钱,他一口就出了三千。我想他功名心切,就是一万,也肯出的,贤甥若是肯卖时,一万银子包在我身上。可有一层,先要说明白,可是要三七分的,交易成了,你得七千,我得三千。贤甥,你千把银子的房子,卖了七千,不是几倍利么?”天来愕然道:“原来如此!但是这石室是先父手建,平时常常说起,他日无论家计如何,这石室不准毁卖,三代之内,必要保全。三代之外,人事变迁,也不能预为嘱咐的了。这是先父的话,此刻先父骨肉未寒,哪就好变卖?却想不到这房子,有碍贵府风水,好不令人为难!” 宗孔见天来言语之间,似乎活动,心中暗想,以为天来嫌其分润太多,因又说道:“如果贤甥肯让,分润一节,可以从长计议,不必一定三七,就是二八,也可商量。”天来道:“不是这等说,愚甥只碍着先父遗命,是以为难。”宗孔道:“贤甥之言差矣,父命虽重,却是早已死了,与其守着死父亲的遗命,毫无好处,何如徇了活亲戚之情义,发笔财呢?”君来听得不耐烦道:“娘舅!这是甚么话?人家只有晚辈不长进,败坏先人遗业,做长辈的出来禁止,禁止不从,还可以教训。怎么你做娘舅的,倒说出这般话来,怂恿愚甥们向不肖路上走呢!我弟兄两个,任凭怎么样,这房子是不变的。何况此刻靠着点小生意,还有饭吃呢,我看娘舅还是免开尊口吧。”天来的儿子养福插嘴道:“说来也是笑话,人家好好的住宅房子,又是碍了风水了!考试不得中,不怪自己心眼塞,倒说主考眼睛瞎了!若要中举,何不多读两篇文章,多临两行古帖,反来要买人家的房子!须知这房子底下,生不出个举人来呀!倒是我们近来商量要起造花园,没有地基,凌表叔的房子,恰好合式,不知他肯卖给我么?”天来一声喝住,对宗孔道:“小孩子的话,没有轻重,不要见怪!愚甥不敢不恪尊父命,望娘舅回去,多多拜谢祈伯,恕我有违尊命! 其实风水一节,虚无缥渺,不足凭信,何必以此撄心呢!” 宗孔受了君来养福两个抢白,正没有下场,今得天来转了个弯,便一言不发,搭讪着走了。天来也不挽留,送出大门而别。 天来转身,埋怨君来养福道:“就是不卖给他,也要好好的打发他,你叔侄两个,不该出言激怒他!你们可知谭村一带,乡民有两个歌谣,叫做‘不怕雷公,只怕宗孔;不怕菩萨,只怕祈伯’,他两个的行为,就可想而知;这宗孔的绰号,还叫做‘落地蜈蚣’,你们偏要碰到他头上,须防惹下祸来,我可不答应你们的!”一席话说得君来养福,默默无言。 且说宗孔受了一番抢白,没好气走了出来,叫了船,一口气摇到务德里司,舍舟登陆,一口气奔入贵兴家中,将天来、君来、养福各人说话,一字不讳,滔滔汩汩的说了出来。说罢,暗觑贵兴面色。贵兴叹道:“天来表兄,能恪守我姑丈遗命,在市井之中,可算难得!”宗孔以为贵兴必怒,谁知他一点也不怒,反赞美天来,不禁愕然道:“天来还情有可原,君来的话,就太岂有此理了!”贵兴道:“他说的本来也是正理。”宗孔着急道:“叵奈养福这厮,出言无状。”贵兴道:“小孩子们,懂得什么,何必同他计较!”宗孔道:“小孩子……说小也不小了,上二十岁的人,亲也娶过了,还小么?而且天来也岂有此理!听了他儿子的话,登时也翻过脸来,说我的儿说的不错,当日凌……侄老爹,你不要动气,这是我学梁天来说的,……他说当日凌贵兴的老子,本来是个穷光蛋,多亏了我父亲提携他起来。他此刻有了几个臭铜钱,就这么放恣起来,连我的房子也要想买起了,问他要脸不要脸?”贵兴听了,勃然大怒起来。 未知这一怒,怒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鼠牙雀角宗孔穿墉 虎噬狼吞爵兴设计 却说宗孔看见贵兴已怒,便道:“我听了他这话,代侄老爹下不来,同他争执了两句,他兄弟父子,就要动起来。左右邻居,都来相劝,他还当着众人,尽力的糟蹋侄老爹呢。”贵兴大怒道:“无论省城,无论南雄,哪一个不知梁朝大是我父亲携带起来的?梁天来怎敢这般无礼!我与他势不两立!”说着便要往省城,与天来理论。宗孔连忙拦住道:“侄老爹何必性急!此刻去同他理论,一则他兄弟父子,同蛮牛一般,不是可以理喻的;二则侄老爹是读书斯文人,犯不着同他们去斗嘴,叫旁人看见,也失了侄老爹的斯文,何不叫旁人去出他的气呢?”贵兴道:“怎么叫旁人出气呢?”宗孔低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粱朝大葬的山坟,那一片地,是侄老爹你老人家送与他的,原是我凌家之地。此刻何不仍旧叫我们姓凌的人,抬个棺材去,掘去他的棺材,就葬在他那里?”贵兴道:“掘坟见棺,只怕是犯法的。” 宗孔道:“若怕犯法,我们只掘破他的天罡,却不掘到见棺,他能奈我何!好歹去闹他一场,也是好的。”贵兴道:“这个事只怕没有人去做:”宗孔道:“我兄弟海顺,为人胆大,生相凶恶,若多少给他点好处,没有不肯干的。”贵兴道:“只是哪里去找那死人呢?”宗孔道:“侄老爹真是好人,何必一定要死人呢?只要胡乱去弄个空棺材就是了。”贵兴笑道:“既如此,叔父去办吧。要开销多少,到我这里来支。”宗孔巴不得一声,来找到了海顺,告知如此如此。登时招了十多个无赖,弄了一口薄板棺材,海顺穿了一身素服,无赖抬了空棺,径奔梁氏坟地而来。 七手八脚,砍伐树木,挖掘坟头。 这粱朝大的坟,原是毗连住宅的,就在屋后菜园的后面。这一天,天来的家人祈富,在后园浇菜,看见这种情形,连忙奔告老主母凌氏。凌氏听说,老大吃了一源,忙到后面,开了后门观看,见是娘家的堂房兄弟海顺所为,不禁大怒,骂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来了!怎样连王法都没有了!……”话未绝口,海顺手执竹竿,吼声如雷,扑将过来,骂道:“老虔婆!这是我凌家之地,我侄老爹祈伯,送给我葬老婆的,干你这老虔婆甚事来,要你出来拦阻我!” 却说天来有一位叔叔,名唤翰昭,住在邻近,闻声出来相劝。海顺见了,便舍了凌氏,径奔翰昭来。翰昭本是个安分乡民,从来不会多事,看见海顺无理取闹,连忙退了回去。这里海顺带着一众无赖,恣意蹂躏一番,撇下了空棺,一哄而散。宗孔便开了帐目,到贵兴处支钱开销。贵兴一看,不多不少,恰是纹银五十两,就照数付了。宗孔拿去开发了,自己落下一大半,又拿回去骄其妻妾,自不必说。 捱过了年,宗孔的日子又穷了。又来寻着贵兴道:“梁家那一座石室,阻了我侄老爹的功名富贵,我心中总是不平,夜来想得一个妙计,管教梁大来将这石室,双手奉与侄老爹。”贵兴道:“不知叔父有何妙计?”宗孔道:“他那石室。正对着一座土山,我们可将那土山前面,削平一块、竖起木板,在木板上面,画一只白虎,对着他那石室的明堂。古语有两句说道:‘白虎守明堂,一岁几人亡’,那时他怕死人,不愁他不出卖。” 贵兴道:“如此叔父就去办来。”宗孔得令,连忙就去,果然在那土山脚下,竖了五六尺宽的木板,画了一只白虎,画得张牙舞爪,摆尾摇头,好不怕人。凌氏见了,又气又恼,叫人请了翰昭来商量。翰昭道:“我们何不在后墙上,画一只貔貅挡着他呢?” 凌氏道:“除此之外,也无他法,只得就这样罢了!”遂叫人在后墙上画了一只貔貅。 看官!须知这算命、风水、白虎、貔貅等事,都是荒诞无稽的,何必要叙上来?只因当时的民智,不过如此,都以为这个神乎其神的,他们要这样做出来,我也只可照样叙过去。不是我自命写改良小说的,也跟着古人去迷信这无稽之言,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呀。 闲话少提。却说宗孔自画了白虎之后,便日夕前来探听消息,以为梁家从此要坐立不安的了。那天看见一个泥水匠,在梁家出来,宗孔便走过去问道:“请问梁家修理甚么房子呢?”那泥水匠道:“不是修理房子,只因前面不知甚么人,画了一只白虎,恰好对着梁宅明堂,他叫我去后墙上面,画了一只貔貅,要克制那只白虎呢。”宗孔道:“画好了么?”那泥水匠道:“刚好今日完工。”宗孔听了,不禁愕然。忽又问道:“貔貅可以克制白虎么?不知又有甚么东西,可以克制貔貅?”泥水匠道:“那可不知道了。”宗孔没好气,走回家来,思前想后,总不得一个善法,弄了那石室过来,巴结贵兴。越想越气,不觉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跑到外面,招了十多个无赖,径奔梁宅后面,不问情由,对着后墙,一阵乱捣,登时那墙豁剌一声,坍了下来。凌氏听见。忙到后面观看,见宗孔率领一众无赖,正在拆得兴头。因大喊道:“我同凌家有什么过不去?屡次三番来骚扰我!前番海顺糟蹋山坟,我也不理论了,今番索性闹上门来了!” 宗孔不由分说,拿起一块断砖,劈面打来,凌氏急急闪避,未曾打中,却把一口金鱼缸打破了。宗孔见打破金鱼缸,触动了心机,登时叫众无赖,把拆下来的砖头,搬到旁边一口鱼池里,填塞起来,嘴里大嚷道:“近来谭村一带,小儿多出麻疹,风水先生说,你这堵墙有碍小口,我今拆了,为众人除害,纵使告到官司,怕我输了你!”凌氏还要拼命向前阻止,当有长媳刘氏孙媳陈氏,及孙女桂蝉,一同前来劝止,扶入内室。宗孔蹂躏了多时,又抢劫了多少花卉树木,方才一哄而散。 凌氏听得外面人声已静,悄悄到后头来一望,只见拆得七零八落,鱼池填塞了一半,花盆花架,也闹得东歪西倒,不觉放声大哭。刘氏没了主意,只得叫祈富赶到省城,请天来弟回来商议。天来兄弟闻信大惊,连忙唤了快艇,赶回家中。凌氏一见,便大哭道:“你们兄弟在外,得罪了凌家甚么人,闹到这个样子!你兄弟干下来的,你兄弟还去料理,我上七十岁的人,没有几天活了,只是你们也要过个安乐日子。”天来兄弟,虽由祈富将上项事大概说知,到底还不甚清楚,只得向刘氏诘问。刘氏一一说知。天来到后面看了一遍,不觉怒道:“如此,哪里还成个世界!我明天就到番禹县里,告他一状,请官勘验,好歹要罚他赔偿!”凌氏道:“算了吧!岂不闻‘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兄弟的财势,哪一样敌得过凌贵兴,受了这场恶气,还不够,还要去讨一场输官司么?只不知你兄弟怎么得罪了他,惹下这场是非?”天来把宗孔来求买石室一事告知,凌氏闻言,只有叹气。刘氏对天来道:“婆婆不愿意打官司,官人不可违拗,再惹老人家动气,只好自己认个晦气。赶紧叫人来修理好了,仍旧到行里去招呼生意吧。”凌氏道:“媳妇说的是!这些恶棍,从此远避他点就是了。”天来无奈,只得叫了匠人来。修理坟墓,补种树木,重起后墙。过了几天,商量仍回省城,料理生意。君来道:“茶村有一笔帐,我们何妨去取了回来,再到省城呢?”天来道:“也好!”于是弟兄二人,取道茶村而去。 真是“无巧不成书”,刚刚冤家路窄,他兄弟二人,取道前行,并不留意,却被宗孔看见了,暗想这一条是往茶村的大路,他们到那里做什么呢?连忙奔到贵兴家来。乱叫乱嚷道:“侄老爹!不好了!梁天来兄弟,要告到衙门去了!”贵兴吃了一惊道:“此话何来?”宗孔道:“我碰见他兄弟两个,到茶村去,想来一定是叫人写状去了。”贵兴尚未答话,只见旁边一人说道:“放心,放心!他断不是去叫人写状。”宗孔抬头看时,原来是贵兴的表叔区爵兴。 这区爵兴本是一个斯文败类,坐了一间蒙馆,教了几个蒙童度日。平日专好结交地保衙役,唆扰讼事,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他又略略能料点事,凌贵兴等便推服他足智多谋,上他一个徽号,叫做“赛诸葛”。当下宗孔便问道:“老表台!你向来料事如神,这回可知道他们到茶村做什么呢?”爵兴道:“茶村一带,多有苏帮客人,这苏帮客人,多半是办糖的,与他们总有往来,他们一定到那里讨帐去了。”宗孔拍手道:“不错,不错! 我们何不到半路去拦截,抢了他的银子,丧丧他的气!侄老爹家财百万,本来不在乎此,然而抢了来,我们一众穷兄弟,吃杯酒,也是好的。不知侄老爹意下如何?”贵兴道:“拦路抢夺,非但王法不容,就是旁人看见,也要抱不平的。”宗孔道:“我们多约几个人去,怕他什么?”贵兴摇头道:“不妥,不妥!”爵兴道:“纵然多约几个人,理亏也是无用。我有一个法子,要叫天来将身边所有之银,双手奉上。如其不然,即硬行抢夺,也无人敢出场拦阻。并且天来事后,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宗孔大喜,便问是何妙计。 不知爵兴说出个什么妙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假三千债抢三百银强徒得意 打五巴掌换五担米乡老便宜 且说区爵兴当下对贵兴道:“如果约了多人,拦路抢夺,非但旁人看见,要抱不平,就是说起来,凌府上的人,出来行抢,也不好听。我有一计,却要写一张借票,写着:‘康熙四十八年,粱朝大因买受沙田,交价不敷,借到凌宗客银三千两。凑交田价,按月行息一分。’拿了这张借票。以索欠为词,他若不认时,就抢了他的银子。旁人也只知索欠,哪个敢来说我抢夺呢?” 贵兴大喜,一面叫宗孔去约人,一面叫爵兴写假票,写好了,又取米尘弹染过那票子,成了旧色。宗孔已约到了凌氏一众强徒,柳郁、柳权、润保、润枝、越文、越武、越顺、越和、宗盂、宗季、宗孝、宗和、海顺、美闲,共十四人,分布要隘,预备拦截。 也是天来合当有事,倘使他兄弟收了帐,就在茶村叫了船,一径到省城去,他就没事了,偏偏想着一桩什么事来,要回家去走一遍。又因为收了三百两银子的帐,带在身上,走路不便,就叫了一只小船,摇到谭村来。那船将近码头时,天来在船上,远远望见码头旁边茶亭里面,坐着一人,正是凌贵兴,手摇折叠扇,左顾右盼。天来暗暗吃了一惊,忙将三百两银子,与君来分缠在身上。唉!梁天来这又失着了!他既然见了凌贵兴,明知道凶多吉少,就应该叫船家回转船头,摇到省城去,也就没事了,却偏偏还要投到虎口里去。等船拢了码头,付了船钱,就舍舟登陆,只见凌贵兴在茶亭里面,一摇三摆的迎了出来,天来兄弟,假装不见,掠了过去,贵兴哪里肯放过,高声叫道:“梁老表台!请了!”天来兄弟也只好与他招呼。只见他笑吟吟的走将过来,眉目间却带着三分杀气,左有樟头鼠目的区爵兴,右有豹头环眼的凌宗孔,一个是做眉弄目,一个是擦掌摩拳,天来只得也说声“请了,”便欲走过。贵兴道:“梁老表台!久不相逢,何必匆匆要去?弟有一事奉问呀。”天来只得站定了,问道:“不知有甚事见教?”贵兴道:“从前姑丈那一笔帐,不知几时可以清还?”天来愕然道:“失父有什么帐目未清?”宗孔冷笑道:“侄老爹!是不是呢?我明知他是要赖的。喜得字样没有遗失,何不拿出来给他看呢?”贵兴在身边取出那一张假票来,笑吟吟的递与天来道:“这是姑丈字迹,想老表台也还认得!”天来接来一看道:“字迹对不对,此时且不必说,但是既然有了这笔帐,当日在南雄拆股的时候,何以不拿出来算清呢?”君来大叫道:“哥哥!还有工夫同他讲理!这种借票,要还也可以,大家请到大王庙去,鸣钟击鼓,当着菩萨,我就如数交还!” 看官!看了君来这句话,好笑么?哪里有什么大王菩萨,来管你这闲帐呢?不是这等说,在当日那迷信鬼神的人,大有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的神情。他肯叫出这句话来,正表得他是正直无私,不是赖帐人呢。不比得近来风气渐渐开了,迷信的人,渐渐少了,在热心世事的人,他还在那里暗暗欢喜呢!他说好了,好了,把这神权打破了,我们中国的民智要开起来了,听天由命的话头抹煞了,实心办事的人就多了,不知刚刚不是这样说,这就叫做出人意外之事了。怎么叫做出人意外呢?那一班奸诈狡猾之徒,他知道了鬼神是荒诞的,迷信是没有用的,他却不肯在嘴里说出来,等到遇了机会,他还要借着那赌神罚咒,去行他的偷盗拐骗呢! 闲话少提。且说当下区爵兴抢上一步说道:“你二位也不必强辩。也不必动怒!论理,祈伯同你二位是姑表至亲,虽然古语有‘父欠子还’之说,祈伯本来念着亲情,一向不曾提起,倘使没有缓急,莫说是三千,就是三万,也不要紧。无奈祈伯近日要置办赡族义田,还少三千银子的田价,所以才来商量,不然,你想象祈伯那种肯置义田赡族的仁慈君子,他肯为了这区区三千银子,失了和气么?此刻你两位一个强辩,一个动怒,在祈伯原不要紧,只怕他凌府上各兄弟子侄,也要不答应呢!”天来未及答话,贵兴也未开言,宗孔便道:“区表台的话不错!”说罢便睁圆怪眼,大吼一声道:“众叔侄兄弟在哪里?”天来见神色不对,忙向君来递个眼色,意欲叫他逃走。谁知宗孔吼声未绝,早见左有柳郁、柳权,右有润保、润枝,前有越文、越武,后有越顺、越和,一齐跳将出来。贵兴、爵兴、宗孔早跳在茶亭外的石凳上,宗孔在贵兴手上,取过招叠扇,拍的一声开了,扬了一扬,大叫道:“快捉住赖债贼,”搜查起来!”八个人一拥上前,将天来兄弟捉住,将身上所带三百两银子,尽情搜了出来,殴了一顿,方才放手,簇拥着贵兴而去。天来兄弟,抱头鼠窜而逃。 谁知到了一个转弯去处,走得急了,同一个来人扑个满怀,抬头看时,正是海顺。海顺大叫道:“赖债贼在这里了!”叫声未绝,只见美闲、宗孟、宗季、宗孝、宗和,一拥而来,把天来兄弟围住,拳脚交下,又打了一个痛快,方才呼啸而去。赶上贵兴,一同簇拥而回。 贵兴当中坐下,爵兴在左,宗孔在右,其余分列两旁坐下。 贵兴便要论功行赏,爵兴递过一件东西来道:“贤侄且收好了。”贵兴接来一看,却是那张假借票。爵兴道:“贤侄给他看了,又不即刻要回来,我在旁边已是暗暗着急,幸得围住他时,他慌了手脚,落在地下,被我顺手拾了。这东西落在外面,终究不好,我们收起来,将来还有用处。”贵兴大喜,分付把三百两银子秤开了,柳郁等以下,每人十两,尚余一百六十两。宗孔平生办事出力,爵兴计策有功,各得七十两。下余二十两,置办肥鱼大肉,美酒佳肴,叙饮庆功,欢呼畅饮了一夜。 可怜天来兄弟,被殴之后,一步一拐,捱到家中,却是痛苦了一夜。凌氏问知底里,十分心痛,也是无可如何。养息了几天,伤痕好了,就到省城去照料生意。过了数月,天来回家省母,就在家中住了几天。一日偶然出外闲走,却又冤家路窄,遇了贵兴。原来贵兴自从纠众抢银之后,甚是洋洋得意,觉得这个玩意儿,很有趣味。虽然不是为钱财起见,然而想起那一天的情景,犹如出兵打仗一般,自己是元帅,左有军师,右有护卫,号令一声,四面伏兵齐起,那张石凳,犹如将台一般,站在上面,好不得意!终日坐在家里,实在闷得无聊,怎能够时常有这个玩意儿,玩玩就好。他终日存了这个心思,这天又在路上遇见天来,暗想天来屡次被我凌辱,当在晦气头上,怎么倒觉得他的脸上精神焕发呢!此时能再打他一顿便好,只可惜没有带人出来,若要自己动手,又恐怕打他不过。 正在踌躇之际,忽见他族叔易行,左手提着粪箕,右手执着粪钩,远远行来。贵兴向来最憎厌他的。此时用人之际,不免招呼,遂闪在一旁,叫道:“叔父辛苦了!许久不见,近来好吗!”易行走近一步道:“一双白手,做这最贱的营生,哪里还有意可得呢?除非你贤侄照应我,或者就可以好点了。”贵兴道:“我此刻正要用着叔父的一双白手,包管马上就可以发财。”易行道:“这话怎讲?”贵兴道:“梁天来现在前面站着,叔父代我去打他一顿,我重重的谢你。”易行摇头道:“不好,不好!天来同我有恩无怨,我如何下得手?”贵兴听了,大为不悦。恰好宗孔走到,问是甚事,贵兴告知一切,宗孔对易行道:“哥哥好没思量!侄老爹是自己人,天来是外姓,纵然你受过他惠,今者何在?莫说侄老爹说了要谢你,就是不谢,这个差事也要当的呀。你看你这粪箕里,还是空的,天色要晚了,你拿甚么好换钱?难道好向梁天来去讨么?”易行踌躇了半晌道:“不知打了之后,怎么谢我?”贵兴道:“打一下,谢你一担米,你有本事打一千下,就是一千担米!”宗孔道:“你听,你听,你不打,我去动手了!”易行道:“我去,我去。”放下粪箕粪钩,想了一想,走到阳沟旁边,掏了一手污泥,在脸上涂了一涂,径奔天来,举手照脸就打。天来正在站在那里闲看,忽见一个汉子,满面污泥,对着自己奔来,还疑心是个痴子。忽视他走近身旁,兜脸就是一巴掌,吓得天来不得主意,呆了一呆,接连就是两三掌,天来掩面逃走。照易行的气力打天来,就是打一千下,也还有余。只因他受过天来的恩惠,良心未曾尽丧,所以用污泥涂了脸,也是恐怕天来认得出他来。等到动手时,只打了几下,手就软了,天来不走,他也打不下来了。所以天来一走,他也就不追。翻身来问贵兴道:“打了几下,贤侄有数着么?”贵兴大喜道:“五下五下,叔父且先回去,五担米我就叫人送来。” 易行欢欢喜喜,提了粪箕,拿了粪钩,回到家去,见了妻子郑易,便道:“娘子!快去收拾那屋子里的零碎东西,有五担米就送来了!”郑氏又惊又喜道:“五担米哪里来的?”易行将上项事一一告知,郑氏听了,对着易行兜脸就是一巴掌,大哭大喊起来。 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明恩怨夫妻大闹 尽慈孝母子伤心 却说郑氏知道易行听了贵兴指使,打了粱天来,不觉勃然大怒,也不顾甚么前后,对准易行,兜脸就是一掌。一把扭住了,死不放手,大哭起来道:“你这丧良心没天理的,还有脸来对我说!你不打紧,却害得我没脸见人!你们姓凌的祖宗作了甚么孽来,生出来的子孙,没有一个不是强盗!”这一哭喊,吓的易行慌了手脚,没了主意,住的房子又浅又小,早惊动了街邻众人,齐未观看,只当他夫妻寻常口角,同来相劝。有两个男子,看见易行呆呆的站着,郑氏却扭着丈夫,一味哭喊,还骂郑氏是个泼妇呢。便向易行问道:“易行哥!你们为着甚么事来?”易行没意思道:“我也不知她为的甚么事!”郑氏见塞满了一屋子的人,料想易行逃走不去,一松手,把他放了,整了整鬓发,对众人说道:“今日难得众位都在这里,请众位同我评一评这个道理!我家穷苦,是众位知道的,一年里头,总有几回灶里生不出烟来的,都靠着我们梁家那位姑太太,柴咧,米咧,银咧,钱咧,借来接济,这个众位未必尽能知道。去年我婆婆死了,家里一个钱也没有。我想家里才死了人,到亲戚家去不便当,恐怕人家忌讳,叫他到我们那位大财主侄少爷贵兴家去,求借几两银子,谁知一连去了三次,都说没有起来。第四次去了,他家的人倒说大爷到省城去了。众位!这是他凌家的大财主侄少爷自己一家人呢!那时候天气又热,眼看着躺下来的老人家,要放出气味来了!不说别的,纸钱也不曾化得一张。急得我上天没路,入地无门,十分没法,还是去求梁家姑太太。后来棺木咧,衣服咧,……没有一样不是姑太太送来的。到了第二天,难得她还想到,说抬工葬费,一切都要用钱的,叫祈富送了二十两银子来,感激得我没有话说了,对着祈富放声大哭了一场……”郑氏说到这里,又大哭起来,哭了一回,又说道:“我受了姑太太这回厚恩,做梦也不敢忘记,这个我也常常对众位说的,众位也该知道!”又狼狠的指着易行道:“没廉耻的!丧良心的!这是你母亲的事,你受了人家这个大恩,我问你,就是割你身上的肉给人家吃了,能报得过这个恩么?”回头又对众人道:“我们这位财主侄少爷呢,有时我们因为粱家惜得多了,总是有借没还的,怕不好意思,就去求这位侄少爷,却不是睡了便是出门去了。虽然,钱是他的钱,穷是我的命,他不借我也不好怪他,也不能怨他。谁知这位财主侄少爷,今天忽然慷慨起来了,非但肯借,并且肯送了。许了这没廉耻的五担米,却叫他去把我们姑太大的儿子天来外甥打一顿。那没廉耻的今天只怕吃了屎了丧了良心眼儿,就当真的去把天来外甥打了!”众位!请评一评这是个甚么道理!”众人听了,就有两个对着易行狠狠的啐了两口。郑氏又道:“亏他还有脸回来对着我嬉皮笑脸的说呢!众位!他做了这没廉耻恩将仇报的事,是他凌家的种子如此,却叫我从此以后拿甚么脸去见人!总是怨我命菩,嫁了这种没廉耻的强盗男人!” 说着又大哭起来道:“我不如早早死了,不拿眼睛看你,由你干去!” 说着,就歪倒身子,一头向墙上撞去,幸得人多手快,把她拉住了,几乎碰在一个挂油壶的铁钉上。众人一齐劝道:“嫂嫂!这个不是拼命的事情,有话好好的说。”郑氏道:“众位不要当我是个泼妇,动不动要拼命。我进了他门,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没有同他斗过一句嘴,也没有怨过半句穷。心中只有自己安慰自己,看他虽然是穷,却还穷得硬直,天不亏人,将来总可以望个出头的日子。就是前几天那天杀的宗孔,来约他去抢天来外甥的银子,他一口回绝了,说:‘没饭吃也不干这个事,何况抢的是天来银子!就是拿刀来逼我,也不肯千的!’我听了这话,心中多少欢喜。谁知他今天平白地就变了,我不是念着公公婆婆,我要破口骂他是个畜生禽兽呢!”内中一个老人道,“嫂嫂!你不要动气了,这也不是动气可以了事的,我代你们出个主意吧!易行呢,已经做错了,大凡做错了事,哪怕圣人也挽不回来的,只有认错赔罪的一个法子。此刻不如你夫妻两个,同到梁家,在你们姑太太那里,赔个罪就罢了。想来你们姑太太宽宏大量,见你们赔了不是,甚么气也可以消了。”郑氏问易行道:“就依这位老伯伯的话,你去么?” 易行此时羞的满面通红,手足无措,只恨没有地缝可以钻得下去,半晌答道:“去就是了!”郑氏起来,拉了他的辫子要去,众人一哄都出了门外。郑氏又托了那伍老伯伯照应门户,方才同了易行出来。郑氏道:“去便去,你去依我!”易行道:“依甚么?”郑氏道:“到那里去,见了姑太太,跪了,不准你起来。姑太太骂你,不准你的脸红一红。就是姑太太恼了,拿刀割下你一块肉来,也不准你喊痛!”易行一言不发,只管顺着脚去。郑氏把手指刮了自家的脸道:“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一路咕哝着去了。 不提这里众人评论,且说郑氏一面数落着易行,望粱家而来。恰好走出街口,遇见贵兴那里送米的,一行五六个人,挑了来,见了易行便道:“易行大叔!我们大爷送米给你呢!你到哪里去?家里门开着么?”郑氏劈面啐了他一口道:“谁是你的大叔?你主子才配这样叫呢!谁要你家这囚粮来,快挑了回去,叫你主子拿去养喽罗,我这里猪狗畜生也吃不着这囚粮!”送米的人,不知何故,白白碰了个钉子,没好气便挑了回去。 郑氏同易行一径来到梁家,叩了叩门,祈富出来开了。郑氏同易行走进去,抬头一望,见凌氏天来等,一家人都在堂屋里坐着。郑氏一手拉了易行,抢上几步,走了进去,对着凌氏扑通一声双双跪下。郑氏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便放声大哭。凌氏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天来被易行打了几下,虽不十分痛,却也吃了一惊。跑了回来,想了一想,这个人明明是易行,想来又是贵兴主使的,遂告知母亲凌氏。正在大家议论这事,忽见易行夫妻,一同跑了进来,形状十分狼狈。天来暗暗叫苦道:“不好了!路上打了不算数,要打上门来了!”及见他夫妻一言不发,跑进来,就跪下大哭,就如当头打了个闷棍一般,不知是甚么缘故,连忙过来要扶起易行。谁知他膝盖底下犹如打了桩一般,哪里扶得动?凌氏要扶郑氏,也是扶不动。叫道:“媳妇们快来扶起舅太太吧!我扶他不动呢!”刘氏叶氏一齐来扶,郑氏只是哭着,不肯起来,倒把他们一家人都弄呆了。凌氏道:“嫂嫂快点起来,有话好说呀,”郑氏又抽噎了半晌,方才止住,勉强叫了一声“姑太太!”又哭了。凌氏十分着急,又看看易行,也在那里流泪。因说道:“嫂嫂有话就说呀。”郑氏又抽噎了许久道:“姑太太!我从今以后,再没有脸面见你了!”说犹未了,又哭起来。凌氏着急顿足道:“嫂嫂!你这是甚么话,我不明白呀!” 郑氏止了哭,方才把易行如何受贵兴指使,打了天来,自己在家如何同他吵闹,邻人如何相劝,一直说到此刻特地来请罪。又道:“姑太太!这件事我知道你老人家一定要生气的,但是年纪大了,不要气坏了你自己身子,请你把我夫妻两个,痛痛的打一顿,出出气吧。”凌氏道:“岂有此理!嫂嫂,你快点起来,不然,我也要跪下来了。”刘氏又过来搀扶,郑氏方才起来,天来又去搀易行,他却还是死命跪着不动,那眼泪同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的落个不止,只差没有哭出声来。天来倒反十分过意不去,方欲开言,只听得郑氏道:“姑太太!易行虽疏远些,却还是你娘家的一个小兄弟,他今天干了这忘恩负义的事,你老人家是必要教训了他!”凌氏道:“何苦呢!嫂嫂,他知错就是了。” 郑氏道:“姑太太!今天不是我做弟媳妇的,到府上来撒泼打男人,我这里代姑太太教训了。”说时迟,那时快,凌氏身后倚着一根拐杖,早被她飕的一声拿了过来。拍挞一下在易行头上打去,回手要打第二下时,刘氏抢步上前夺住。凌氏见他夫妻如此情形,倒觉十分过意不去,回身去扶易行,易行仍不肯起来,眼中流泪不止。郑氏道:“还不起来,还在这里撒你老姐姐的娇么!”易行方才起来。郑氏又走到天来刘氏前,各福了一福道:“甥少爷!少奶奶!千万不要动气!这总是我做女人的不好,平日不会劝谏他,以致如此。”天来刘氏尚未答言,凌氏先道:“嫂嫂!你不要折煞他们,你到这里坐下,我有话同你说。”郑氏走过去,坐下,凌氏执着她的手,流下泪来道:“嫂嫂!你夫妻这一来,好叫我又伤心,又欢喜,伤心的是近日接二连三的祸事,都从贵兴那里来的,就是拦路抢银,殴打受伤,也都是贵兴指使我凌家的人做的。你想一班都是我娘家人,却来欺侮我夫家,我却又没有法子去压制得住。好叫我非但对着先夫有点惶恐,就是对了儿子也要惭愧。……”天来忙道:“母亲千万不可如此说,不要折煞了孩子们!这都是孩儿们不会说话,惹了表弟生气,只是孩儿的不是,哪里好怪到表弟?母亲怎么说出这话来呢!”说着也掉下泪来。凌氏道:“没有你的事,这是我自问良心的话。” 又对郑氏道:“嫂嫂,我一向对着儿子媳妇,为了这件事,总觉得自己脸上没光彩,虽然他们十分孝顺,非但没有说话,还时常来劝解我,你听见你外甥说的话么?他还自己担认了这个错处呢!但是他们越是这样,我这心里越是难过。”说着,不住的揩着眼泪,又道:“嫂嫂!你夫妻今天这一来,却增了我多少光彩!”郑氏道:“不来告帮求借就好了,还说增光彩呢!”凌氏道:“光彩不在穷富上,只在道理上。嫂嫂不要谈这个,我也不是为你今天来对我跪了,我就喜欢,说有了光彩,最替我增光的,是……”说到这里,伸出一个大拇指来道:“有了你这么一个明白贤慧的弟媳妇……”又移过那大拇指来,对着易行道:“又有了他这一个勇于悔过的好兄弟,非但我脸上有光彩,连我凌家门里也有了光彩呢!总不惹人家说是凌家没有一个不是糊涂盗!”说罢,呵呵大笑,她却嘴里虽是笑,眼泪却落个不止,到后来竟笑不成功,哭出来了,又呛了一口。咳嗽起来。刘氏叶氏连忙过来,一边一个捶着背,陈氏捧了痰盂过来,桂婵拿了手巾过来伺候。凌氏呛了一会道:“嫂嫂!你看为了我几根老骨头,把他们忙够了,我真是过意不去呢。”郑氏道:“这才是姑太太得福气呀!” 说话之间,已是晚饭时候,遂留下他夫妻二人吃饭,不一会调开桌椅。正吃饭间,忽见祈富慌慌张张来说道:“不好了!宗孔舅老爷……”一句话未说完,几乎未把凌氏吓的噎住了,天来吓的逃走了,刘氏等四人慌做一团了,易行呆了,只有郑氏大怒道:“这天杀的做甚么!” 不知这天杀的果然做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赠衣银贤母怜贫 缢罗巾淑媛谢世 却说郑氏听见“宗孔”两字,便把双眉一竖,两眼一睁道:“那天杀的又干甚么来了!”祈富道:“我们黄泥冈上,种的芋头,都被宗孔舅老爷带着几十个人一齐掘去了。”凌氏听了,只是气的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祈富又道:“小的上前去拦阻,倒被他拳打脚踢的打了过来,此刻还痛着呢!”天来叹道:“掘了去,就算了,还争甚么呢!”祈富道:“今日已是八月初六了,不到几天,就是中秋,要用呢。”(粤俗:中秋,于月饼外,复煮芋为饵,乡俗如此,不知其何所取义也。)天来道:“今年买来用就是了,自己家里,用得多少呀!”祈富只得退了下去,嘴还咕哝着道:“他掘又不好好的掘,把一个黄泥冈掘个稀烂。”天来只做不听见,一面还是吃饭。只见郑氏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拿着饭碗,呆着脸,望着凌氏,一言不发。歇了一会,将筷子一放道:“姑太太,你们甥少爷也太好说话了!怎么说掘了就算了!只管这样隐忍下去,将来越惯得他们胆大了!暖!这是哪里说起,他们这么闹,好叫我在这里吃也吃不安呢!”天来道:“舅母说哪里话来?虽然同是一般亲戚,好人自是好人,何必芥蒂呢!”说话间,大家吃过了饭,郑氏又对凌氏道:“姑太太!我想凌家子弟,大半都是强横凶恶的。易行在这里,天天出去,恐怕被他们教坏,我又是妇道人家,不能时时跟着他,想叫他离开这里,却又无处可去,我想求甥少爷,在省城同他谋一个粗工生活,叫他去做,横竖在家里也是穷,工钱是不必计较的,好叫他离了靛缸,染不着颜色……”天来不等凌氏说话,连忙答应道:“这好极了!我明天就要动身到省城去,可就叫舅父同着去,先在我糖行住下,等一有了机会,我就荐他事情。”郑氏连忙谢了,便要回去。凌氏念她穷苦,又给了她二两银子,几件旧衣服,儿媳妇们也体贴老人意思,各有所赠。夫妻二人,千恩万谢的去了。 到了次日,易行果然过来,跟天来到省城去,不多几时,天来就荐他一个事。到后来,梁凌两姓,闹了个九命讼案,等到奇冤伸雪时,一班强徒,没有一个幸免的,只有易行未曾混入强徒队里,一丝也不曾带着,这就是郑氏贤慧所致。此是后事,表过不提。 且说到了中秋那天,家家絃管,处处笙歌,好不热闹。此时正是平了“三藩”,广东经过兵燹,元气初复的时候,正是从兵乱中过来,重睹升平景象。广东风气,中秋这天,家家屋上,高竖彩旗,也有七星的,也有飞龙的,五色缤纷,迎风招展。到了晚上,还高高的竖起无数灯笼,争奇斗异,好不繁华。凌氏到了这一夜,率领儿媳孙媳孙女,在庭前赏月,诸人又极意承欢,只见一轮明月初升,万家灯火齐放,好不心旷神怡。忽祈富报到,凌小姐到了。凌氏一众听说,倒吃了一惊。你道是哪一个凌小姐?原来就是贵兴的妹子桂仙,当下刘氏等只得迎出来,桂仙步入中庭,先对凌氏贺了节,然后一一相见入座:凌氏道:“自从你哥哥同我们作对之后,我们两家,只有争吵,没有往来许久了,至亲居然变成仇敌了。今夜是甚么风,吹得贤侄女来?”桂仙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道:“这也一言难尽!”说着,便扑簌簌掉下泪来。歇了一歇道:“姑妈!我父亲当日,虽然说发的是横财,却是顺理成章,自然到手的,并不是悖入之物。怎奈生了我这个哥哥,近来我看见他的举动,很是担心,恐怕不闹到灭族还不止呢!”凌氏道:“这是侄女说的太过了!他不过同我家作对,何至于象侄女所说的呢?”桂仙道:“姑妈有所不知,我同嫂嫂两个,天天看着他的行为,十分担惊受怕,起先他们到姑妈这里来骚扰,甚么抬了空棺材来破坏坟地咧,画白虎咧,这都是宗孔叔叔的主意。后来听说又拆了府上的后墙,这也是宗孔叔叔做得,我哥哥事后才得知道。那时我约了嫂嫂,屡次劝他,遇了他清醒的时候,还点点头。自从那天约了多人,抢了表兄的银子之后,就大不相同了。那天他抢了银子回来,我在屏后张看,只见他当中坐着,宗孔叔叔同爵兴那狗才……”凌氏道:“哪个爵兴?”桂仙道:“就是区家表叔,姑妈怎么忘记了?”凌氏道:“哦!就是他,我见你骂他狗才,倒把我闹糊涂了。他便怎么?” 桂仙道:“他两个分左右伴着,还有那十多个,是在底下,雁翅儿排列着两旁坐下,他只说得一声,每人给十两银子,那十多个人,便立起来,一字儿排在下面,对他深深作了个揖,嘴里还高声唱道:‘谢过大爷!’他却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等那些人谢过了,他才呵呵大笑,站了起来。姑妈!你说这是个甚么样子!”凌氏道:“好呀!在家里做起戏来了!”桂仙道:“姑妈!这不成了个山贼强盗的行为么?我也不明白,他为甚么就变到如此,后来叫了喜来来,逐细盘问,方才知道是爵兴那狗才,不知在哪里买了一部书来给他看,这部书叫做甚么水浒,他看过一遍,那狗才又天天来同他讲究,批评那书上的人物,说甚么‘及时雨宋江,只为疏财仗义,结交天下英雄,到底在梁山泊,坐了第一把交椅,那百万家财的玉麒麟卢俊义反屈在第二。倘使他当日早早见机,怕这第一把交椅,不是他的么?后来闹到皇帝也怕了他们,降诏招安,一一授职,所以想做大官,要先造起反来……’姑妈!你想这还成个话么?他听了这些话,就同疯子一般,从前招接的,还不过是本家几个穷兄弟,近来竟有许多面生得人,外路口音的,也一般招接到家里来了。我今夜来还有一句要紧话知照,方才他又招了不少的人,在家赏月,煮了两三担芋头,在那里狼吞虎嚼。我又到屏后去张望,见有两个恶狠狼的面生人在那里,听他同众人说,等新稻熟了,叫那一班人到府上北沙那一段田上去抢割稻谷,还说:‘抢了来,你们只管大众公分,我是一颗都不要的。闹出事来,有我大爷担当呢!’为此特特赶来,给姑妈送个信,好早早防备着他。”说罢,便要辞去。 凌氏道:“何妨再坐一会,就在此赏月?”桂仙道:“我是私行出来的,家中除了嫂嫂之外,没有人知道,要早点回去。”说着站起来,又对凌氏道:“姑妈!我有一件事,要求姑妈照应。” 凌氏问是甚事,桂仙道:“万一将来我哥哥真个闹出乱子来,求姑妈看我父亲面上,照应他一点!”凌氏叹道:“他不来糟蹋我,已经够了,我哪里能照应他呢!”桂仙道:“这句话只当我白说的,姑妈且放在心里,将来或者用得着,也未可知,我今夜回去,打算痛痛的劝谏他一番,他听了便好,要是再不听时,我也不愿意再拿这双眼睛去看他了!今番回去,只怕不能再见姑妈的了!姑妈!你万事都看我父亲面上吧!”说着哭了出来,对着凌氏叩下头去。凌氏连忙扶住道:“好孩子!不必如此!也不必伤心!你姑嫂两个,好好的劝他,没有劝不好的!”桂仙含着泪,辞了回去,不提。 且说凌氏等送桂仙去后,大家叹息一番。到了明日,凌氏便请翰昭过来,告知凌贵兴要抢割北沙田稻,求他去知照各佃户,小心提防。翰昭道:“他既来抢割,一定带了兵器;这些佃户,哪里抵挡得住?只好去禀报了千总衙门,请他派几名兵去防守,说不得要花点小费的了。”凌氏道:“如此最好,就请叔叔走一次罢。”翰昭就到千总衙门去,报知黄千总,报说“有田地一段,坐落北沙地方,近日闻得有人要来抢割,求派几名兵去弹压”,却又不敢说出凌贵兴来。黄千总笑道:“朝廷养兵,是捍卫闾阎的,不是代人看守田地的。我这该管的地方多着呢,倘使家家的田,都要看守起来,我这几个兵还不够呢!”翰昭无话可答。黄千总又道:“这样吧,果然有人来抢时,你即刻来报,我便带兵同你去拿人吧。”翰昭只得谢了出来,回去告知凌氏,大家束手无策,连那知照佃户防备的话也忘记了。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桂仙别了凌氏,回到家来,见了嫂嫂何氏,备细告知一切。恰好贵兴吃得酌酊大醉进来,桂仙不便久坐,便回房里去了。次日,一早起来,趁贵兴尚未出去,便过来同何氏两人,百般的劝谏,起先贵兴听了,尚不言语,到后来便慢慢的强辩起来。未后桂仙说话当中,带说了一句“爵兴那狗才”,贵兴便跳起来骂道:“反了!反了!表叔都叫起狗才来了!伦理也灭了! 你还劝我呢!”说着头也不回,一直出去了,仍旧同那一班强徒混闹。到了晚上,月色甚好,又同众强徒欢呼畅饮,爵兴定了议,从此之后,除宗孔之外,不论何人,都要叫贵兴做“大爷”。 贵兴道:“别人都可以,表叔,你是外亲长辈,我不敢当,你还是叫我一声‘贤侄’吧!”于是众人大爷长大爷短的,叫得贵兴手舞足蹈起来。正在这里乐不可支,忽听得后面一叠连声叫救命。众人大惊失色,贵兴往里就跑。 未知是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遇重丧恶棍大遭殃 代和事好徒快中饱 却说贵兴听见后面叫救命,连忙飞奔进去,只见丫环仆妇,乱做一团。贵兴喝问甚事,只见何氏招手道:“官人,快来呀! 姑娘不好了!”贵兴吃了一惊,走到桂仙房门口一看,只见一幅罗巾,高高的把个桂仙挂起,头发也散了,那舌头伸出来有二寸多长,两只眼睛睁起来,比活的时候大了两倍。他跺了跺脚道:“这是哪里说起!好好的怎么活的不耐烦了!”何氏着急道:“官人快解下来救呀!我们解了半天,解不下来。”贵兴便叫喜来去解了下来,救了一会,眼见得是没用的了。贵兴看见她襟上,露出一角信封来,便顺手抽出来一看,信面上写着,“送粱宅姑母大人安禀”。贵兴大怒道:“原来是私通仇家的。死迟了,死迟了!”把那封信撕了个粉碎,赌着气走了出来。众强徒迎着问讯,贵兴略略说知。爵兴道:“别的不打紧。这位表侄女,不是许了陈家的么?那小官人不必管他,只是他的老子陈泽广,不是好说话的。因为他专门代人写状词,写得好,人家都叫他做‘陈状元’呢,先要设法打发他才好。”贵兴愕然道:“这便怎么得了!”爵兴道:“不过破点财罢了!”当夜乱到天明,一面买棺材,预备盛殓,一面到陈家去报丧。 这陈泽广闻报,就带了儿子,亲来吊问,一见面就道:“这是小儿没福,但不知令妹得的是甚么病?怎么过的这么快?”贵兴道:“是昨夜得的一个急病,医治不及。”陈泽广道:“就烦引路到里面,一则弟也看看,二来叫小儿也向他的未婚妻,上一炉香。”贵兴道:“这个且不敢当,先请书房里坐罢。”说罢,让他父子到了书房,因为自己不便启口,就来叫爵兴去探听口气。从中说项,往来回话。到底说到贵兴出了二千银子,爵兴却从中落了五百,陈泽广得了一千五百银子,便屁也不放一个,带着儿子去了。 里面哭声又起,是要葬殓了。何氏屡次三番,叫人出来请贵兴送殓。贵兴因为为了妹子,用了二千银子,没好气,走进来,噘着嘴,也不哭,也不说话。只见五岁大的儿子应科,哭跳着叫娘,哭的昏了,一跳跳在贵兴脚下,把他才上脚的一双新袜子,踏了一块污泥。贵兴兜脸就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道:“她死了,于你甚事,要你这么伤心?”何氏忙过来拉在一旁,哭着道:“谁象你是个没心肝的,同胞一脉的妹妹死了,泪丝儿也没有一点。此刻又没有人得罪你,你又听了哪个强盗的唆搅,却来拿儿子出气!”贵兴大怒道:“嘎!谁是强盗?你这强盗说的是谁?”说着兜脸打了一掌。何氏已经哭的伤心,此时趁势倒在地下,号陶大哭起来。贵兴更是怒不可遏,走近一步,狠狠的踢了两脚。一众丫头仆妇,齐来劝开。贵兴走了出来,怒气未息,一众强徒都来劝解,贵兴直挺挺的坐着,总不答话。众人见没有意思,渐渐的都散去了。只剩下区爵兴一人,花言巧语的,劝得贵兴回过笑脸来,便拉他到烟榻上烧烟解闷,向烟盘里一看道:“呀!不好了!我这一盒烟,怎么浅了许多?”想了一想道:“是了!一定你家喜来拿去了!我听说他近来很肯玩这个,罢罢,这里放不得了!九钱多银子一两的东西,我哪里供得起他偷呢?我把这半盒带在身边,这一盒满的请贤侄代我收好了吧,这里再放不得了!”贵兴道:“表叔何不拿回家去呢?”爵兴道:“不行,不行!我那里闲人大多,我供应他们不起,第一是一个姓熊得朋友,叫做熊阿七,也是江湖上一条好汉,因此我很敬重他。 只是他的烟量太大,有烟在那里,无论一两八钱,不吃光了,不丢枪的。”贵兴笑了一笑,又谈了一会,爵兴也去了。 此时里面静了些,不免进去看看。只见何氏对着棺材,抽抽咽咽的哭个不住。贵兴便到房里,把爵兴那盒烟,放在梳妆抽屉里。坐了一会,没意思,又走到外面,在烟榻上躺了一会,觉得寂寞,又到里边来。何氏还是哭个不止。贵兴叹道:“可以不哭了!”看了看神形惨淡,也不觉一阵伤心,翻身仍走到外面。不知怎样,总觉得心神不定,总是他们今日散的太早,冷静的不好,忽然一阵,又觉得心惊肉跳起来。这一日总是无精打彩的,到了晚饭时候,他不愿与何氏同吃,叫开到书房里来,独酌了数杯,总是无味,饭也不吃了。坐了一会,躺到烟榻上,朦胧睡去。一觉醒来,已有四更时候,觉得有点夜寒,遂起身到里面去睡。走人内堂,看见妹子的棺材停着,碧冷冷的点着一双绿蜡烛,不觉打了个寒噤。走入房内,揭开帐子,在床沿上一坐,出了一会神,觉着更冷。暗道:“奇怪!。怎么今年才到八月里,就这样冷法呢?”伸手要去推何氏,要叫她睡到里面点,谁知伸手一摸,摸着一件东西,是冰冷的,不觉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叫道:“哙!快起来!快起来!看床上是甚么东西!”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因说道:“怎么睡得同死人一般,这般叫也叫不醒了!”只得拿起灯来,自己去照。先挂起了一边帐子,方才一手拿灯,一手揭帐,弯下腰来一看,只吓得他哇的一声,喊了出来,倒退不及,仰面翻了个跟斗,灯也摔灭了,房里弄得漆黑。 连忙爬起来,连爬带跌的出了房门,劈面又看见他妹子的棺材,越发吓的浑身都麻木了,非但走不动,站也站不稳了。啪登一声,坐在地下,连忙要起来时,那手脚又作怪起来,不由他做主,再抬也抬他不动,口里要叫时也是叫不出声,心里又慌又害怕。“这回不好了,我怎么哑了!”没奈何在地上乱爬,爬到天井里,用尽乎生之力,大叫道:“起,起,起,起,起……”以后更叫不出来了。“不好了!怎么我这下颌震动起来?三十二个牙齿也叩响了?”回头看看堂屋里的棺材,不觉又抖了一抖,仍旧站不起来,只得再爬,一直爬到外面堂屋里。坐在地下,按一按心神,略为好点,那牙齿仍是叩个不住,手脚是冰冷的,身上却一阵一阵只管出汗,并力把牙根咬紧,双手捧住心头,在鼻孔里喘了一口气,觉得又好点了,就坐在地下,大叫道:“你们起来呀!起来,起来,你们快起来!”这时已是四更多天,众人正在好睡,他又在外头叫,哪里有人听见?叫了十几声,侧耳一听,仍是鸦鹊无声,没奈何只得站起来。此时好点了,站得起来了,不过脚软点罢了。一步一跌的,到外面去,再到门房里叫喜来。 此时月已沉西,天井里是漆黑的,看看又是害怕,幸得书房窗户,有一点灯影射出来。只得硬着头皮,大着胆子,走到门房门口,也来不及叫了,攥起拳头,就在门上擂鼓般打得震天响。 你道他在床上,见了甚么,就吓到这个地步?原来他拿灯一照时,只见何氏仰面睡着,头发披着,眼睛睁着,口张着,脸上变成不紫不黑的颜色。他方才说他老婆睡得同死的一般,这可不但同死的一般,简直是死的了。这才把他吓的三魂剩下半魂,六魄失了五魄,露出这副丑态来。 且说当下他那擂鼓般的打门,把喜来惊醒了,骂道:“天还没亮呢!是哪个羔子忘八蛋呀!”贵兴没有听见,还是乱擂。喜来又骂道:“是哪个混帐东西呀!”贵兴因为擂门擂的太响了,还没有听见,擂的更厉害。喜来大怒,跳起身来开了门,谁知贵兴擂门用力太猛,这里门一开,那里就扑通一声,扑了一跤,跌到门里。喜来猛不提防,被他压了个仰面一跤,心中越发大怒,一手执着他发辫,这只手就是劈拍劈拍的几个巴掌。回眼一看,大惊道:“原来是大爷,该死该死!”一面搀扶起来,问道:“大爷有甚么事来?”一面细看他时,只见他面色白的同石灰一般,眼睛也直了,那气是喘个不住,心中惊疑不定,正要扶他坐下,只见他说道:“不……不好了!奶……奶奶不见了!”喜来大惊道:“到哪里去了?大门早就上锁的呀!”贵兴道:“没……没了!”喜来道:“到底到了哪里呢?”贵兴道:“是……是死了!”喜来又大惊道:“昨日好好的,这是哪里说起?”贵兴道:“不……不用多问了,叫人起来吧!”喜来嘴里答应,心里纳闷道:“怎么死得这等大惊小怪的,莫非又上吊了么?”一面就拿着灯,照着贵兴进去,便要到房里去看。贵兴只站在里面天井里道:“你先去叫人吧!”喜来便到里面,摇房门打墙壁的,叫起了一众丫环仆妇。大家方才出来,忽听得贵兴大叫一声:“呀!不好了!僵尸来了!”翻身往外就走。众人方寸听说“奶奶死了”,已是吃惊,走到堂前见了棺材,又是心寒;忽然又听了这一声怪叫,只吓得哄的一声,往里就跑,蜡烛油盏摔了满地。还是喜来胆大,飞跑过去,拉住贵兴道:“大爷!做甚么?” 贵兴道:“快……快放手,僵尸来了!”喜来道:“在哪里呢?” 贵兴道:“在房里哭呢。”喜来道:“哭出来了,是奶奶回过气来了。大爷放心,不是僵尸!”贵兴心中稍为安了一安。喜来一手拉住贵兴,回进来,大叫道:“大家快出来,没有僵尸,是奶奶回过来了。”众人方才一个一个的,慢慢出来,挨到房里去,原来哪里是奶奶哭,是那个睡在里床的应科小官官,因为醒了,叫他娘不应,在那里哭呢。 贵兴虽到了房里,却抵死不敢到床前去。有两个老成的仆妇,便过去先抱下孩子来,一个在何氏心口上摸了一摸道:“不中用的了!你们快来拆帐子吧!”七手八脚,就去拆帐子,却听得地下拍挞一声,是拉帐子时,在床头上带下一件东西来,掉在地下。喜来拾起看时,不觉吃惊道:“呀!这是鸦片烟盒呀!哪里来的?”贵兴不觉顿足道:“罢了,罢了!”乱哄哄闹了一会,早就天亮了。贵兴一面叫人去请众恶徒来帮忙,一面到各处报丧。不一会,众恶徒陆续到了,只有爵兴未来,忽听得门外一片声嚷了进来,抬头看时,却是丈人何达安,叔丈何达先,带领二十多个何家子弟,嚷着进来道:“好好的人,怎么一夜工夫就死了?”跑进来也不理贵兴,一直到里面去了。贵兴拦挡不住,暗暗着急,忙叫喜来,飞跑去请爵兴来调停这事。 不知爵兴来了,怎样调停?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裕耕堂一场恶闹 区爵兴两次私肥 却说贵兴见势头不妙,忙叫喜来去请爵兴,自己先与宗孔商量。此时爵兴未到,一时之间,怎生应付?宗孔道:“这是她自己服毒的,又不是我们灌她吃的,怕他甚么!”话犹未了,只见何达安达先两个,踉踉跄跄,走了出来,达安不由分说,走到贵兴跟前,兜胸一把扭住,大喝道:“我的女儿,是甚么病死的?” 只这一下,吓的贵兴唇青面白,目定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说道:“我也不知是甚么病!”达安一松手,趁势把他一推,贵兴立不住脚,往后倒退了几步,恰好遇到一张交椅前面,把大腿碰了一碰,蹬的一声坐下。达先走上去,就是两个巴掌,打得贵兴眼中火光进射,耳朵里觉得轰的一声。宗孔跳起来,指着达先道:“哙!朋友!有话好好的说,怎么就打起人来!”达先喝道:“我侄女平白地被你们谋死了,难道就罢了么?”宗孔道:“嘎!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是我们谋死她的?是她那小贱人……”话未说完,达先早就赶过来,照脸一拳,宗孔连忙招架,两人就扭住撕打。宗孔觑个便,把达先当胸推了一掌,达先立不稳,倒退过去,恰倒在当中天然几上,把一个三四尺高的古磁花瓶,砰然一声,跌个粉碎。达先顺手在几上取起一块英德石,对着宗孔摔来。宗孔把头一低,那石从头上飞过,打在玻璃窗上。 宗孔顺手拿起地上一个磁痰盂打去。这一打开了头,达先也不打人了,拿起一座西洋大自鸣钟,向天井里一摔,砰琅拍挞,磕个稀烂,又把一个柴窑花碟磕成了十六八片,所有陈设的古玩字画,打了个落花流水。宗孔此时,倒慌了手脚。里面那二十多个何家子弟,听见外面闹了,也从里面打出来。当时凌家众强徒,见宗孔同达先撕打,本要上前相助,倒是凌美闲拦住道:“做好汉的一个敌一个,不必帮手。不然打倒了他,也没威风。”众人方才止住。此时看见何家子弟出来,便一拥上前,一个接一个,逐对儿撕打,把一座四柱大厅,变做了个战场,达安只是一手执着贵兴,并排儿坐着,生怕他走了。宗孔正在赶着达先,忽然后面有人,拉了一把,回头看时,却是美闲,递过一个瓦罐。宗孔接来一看大喜,赶上一步。对着达先,看得真切,举起瓦罐,照头打去。不偏不倚,正打在头上,砰然一声,瓦罐破了,豁剌剌醍醐灌顶般淋了一身粪汁。达先不觉大叫一声,这口一张流了许多粪汁到嘴里,宗孔己是走远了。达先径奔贵兴,一头撞将过去,拿起贵兴的熟罗长衫就揩。贵兴此时人急智生,反一把扭住达安不放,举起脚来,把达先一蹬,又把达安一拉,往前一送,达安跌在达先身上。贵兴仍是被他拉住,不曾放手,一齐滚将下来,三个人跌做一堆,各人身上都是一身粪花,闹了个异香满室,宗孔拍手大叫道:“侄老爷!快脱衣服呀!”一句话把三个都提醒了,一齐脱下衣服。贵兴便得飞跑,要到里面去躲避。谁知里面的丫环仆妇,被何家子弟,大打大闹了一顿,赶了出来,又在外面大闹,吓得把腰门关了,贵兴不得进去。忽又听得天崩地塌的一声怪响,原来上面挂着“裕耕堂”三个字的大匾,被他们用竹竿挑下来了。这一声响,还未绝耳,忽又听得一声大叫道:“大家不得动手,我来也!”贵兴急看时,原来是区爵兴。 当下爵兴一进大门,即抢步上前,将厮打的一对一对劝开。劝了这两个,又劝那两个,劝得那两个时,这两个又打起来了,好容易把他们分开。 爵兴便高声再说道:“大家不得再动手,这不是打架的事! 贵兴贤侄,你坐在当中来,何家各位请到东边坐下,我们凌家人都到西边坐了,等我们好好商量。”又叫达先也坐在当中道:“请阁下招呼贵族子弟,暂时平一平气,有话好说。”又叫贵兴道:“贤侄!你镇压着自己人,不许再动手。”说罢便拉了达安到书房里去一看,见他浑身粪秽,便叫喜来打水出来,先请洗脸,又叫打开腰门去取贵兴的衣服出来,先换上了。爵兴先道:“令千金已经死了,并不是打架可以了事的。就是打到明天,人也不能活过来的!彼此终是亲戚,这翁婿情上何苦呢!依我愚见,叫令婿好好的赔个礼赔个罪就算了。”达安一面洗脸,一面冷笑道:“阁下这话,我也听得懂,但是阁下知道我小女是怎样死的么?”爵兴道:“我也不仔细,只听见去请我的人,说是服了鸦片烟死的。”达安道:“那就是了,我好好的女儿嫁给他,为甚无端端的自寻短见起来?凌贵兴他不要仗着他有财有势,好端端就可以把个老婆逼死了,却想要拿钱来堵我的口,我钱是看见过的,可引我不动!”爵兴道:“依阁下便要怎样办法呢?” 达安道:“既然死于非命,少不兔要经官相验,听候官断。”爵兴道:“好!这是个好主意,我也说要这个办法,并且也不必劳动阁下去报官,这里凌家也可以去报得。但有一层要请教,不知报了官,官来验了,又怎样判断呢?阁下虽然未必读过律例,然而总是读书明理的,试问验过之后,是自己服毒身死的,有论抵的道理么?既然不能论抵,又何必多此一验呢?况且又是个嫁出的女儿,进了他门,儿子也有五岁了。还有一层,只怕没有断令婿赔偿恤银给丈人具领的道理。就算那县官不讲律例,硬断贵兴出一笔钱,叫阁下具领。阁下虽然得了些小便宜,然而叫懂事的人说起来,何某人是惜尸诈钱的,不然,就说是卖女儿尸首的。 阁下情愿担这个名声么?”达安道:“这总是他凌虐不堪,这里才自寻短见呀。”爵兴道:“凌虐的凭据呢?相验起来,徒然把令千金的遗体,露天露地的、被仵作检验一番,未必寻得出一点伤痕。况且贵兴又没有三妻四妾,有了妾,这‘凌虐’两个字,或者还可以凭空加得上去。你阁下可能指出一点证据来么?凌虐的证据一点都没有,这里倒有了确凿证据了。回来报了官,官到了,一面请验尸,一面请踏勘,外面打得还成个样子么?就差房子没有拆了,古玩字画,又是个没有价值的。那时分作两案办理,人命案子,不管怎么办法,自有律例。登门打架,且不论这打毁什物,贵兴未必便甘心,开起价钱来,请官断赔,不定是一万八千,你说他值不到这个时,只要你照样还他的东西。” 一席话说得达安无言可答,目定口呆。爵兴不再理他,便到外面与贵兴说话去了。歇了半晌,方才又回进来,一言不发的坐着。达安道:“依阁下说便怎样办呢?”爵兴道:“这是阁下的事,怎么倒问起我来!我看这件事,不容易办。方才我出去问贵兴的活,他并没有第二句话说,只说得一句道:‘我在老子前,也不曾受过这种恶气,’正不知你们怎么开交呢。”又冷笑道:“好没来由,把个死人摔在床上,直到此刻,还没有个阴阳先生来过,不要说别的了。”达安道:“不必说了,还是请阁下代我调停下来吧。”爵兴道:“怎么调停呢?”达安道:“但凭阁下主意,我无有不从的。”爵兴道:“不得阁下主意,我是无从下手的。达安道:“我也没有主意,只要小婿给我个下场就是了!”爵兴听了,出去把贵兴拉到一旁,唧哝了一会,又进来道:“我劝解了多少,此刻他情愿打毁的什物,概不追究,另外送一千银子,给阁下止泪。”达安低头想了一想,答应得迟了些,爵兴便站起来道:“阁下肯便肯,不肯时我还有事,要先失陪了!好在阁下自姓何,贵兴自姓凌,我还姓我的区,任凭你们去闹上个乱七八糟,我正好冷着眼睛看热闹!”说着要走。达安一把拉住道:“阁下莫忙,我便依了。只是小女的棺殓要从丰,七七四十九天斋醮,是不能免的。”爵兴道:“这是他凌家的体面,阁下放心,既承应允,就请先回府。这一笔钱我三天之内,代他送到。”达安道:“那么我三天之内,在舍候驾,不可失信。”爵兴道:“大丈夫担当得起,哪有失信之理!”说罢,一同出了书房。达安又到里面,对他女儿痛哭了一场,然后招呼了众子弟,一哄而散的去了。 爵兴代送出大门,翻身进来,拍手呵呵大笑道:“却被我一场舌战,赶去了也!这件事本来不好办,万一他真要报起官来相验,虽然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然而这一相验,不定要把表侄女上吊的事也要闹了出来。我们这等人家前后不出三天,闹了两个自尽的,惊动官府,岂不把这面子丢尽了么?此刻只花了二千多银子,万事全消了,岂不爽快!”宗孔道:“怎么花了二千多银子呢?”爵兴道:“达安要一千止泪银子,达先要五百,其余他带来的子弟;一共二十四个人,每人要五十,一共是二千六百两。” 又对贵兴道:“方才他都答应了,只说明日打票子时,一千的一张,五百的一张,其余二十四张五十的,以便他逐人分派。”贵兴一一答应了,这才买棺材,延僧道,开丧挂孝,办起丧事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黄千总有意纵强徒 凌贵兴亲身行抢劫 却说凌贵兴自从打发丈人何达安去后,便代他妻子开丧挂孝起来,把一座裕耕堂重新收拾,延僧礼道,要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众强徒借着帮忙为名,益发无昼无夜,,都啸聚在凌家。贵兴没了老婆妹子在耳边阔聒絮,反觉得爽利。到了第三天,爵兴便叫贵兴到往来的钱铺子里,打了票子,整的散的,共是二十六张。 爵兴拿了一张一千的,去交了何达安,其余散的二十五张,共是一千七百两,对不住,他目己拿去用了,还落得两边都感激他。 他还要到凌家来吃白饭。这个一声“贤侄”,那个一声“侄老爹”,那一边又是一片声的“大爷”,贵兴倒也觉得十分热闹,反把死人的事忘了,天天那僧道礼忏之声,与那欢呼畅饮之声相唱和。过了三七,便把两口棺材,抬到祖坟去安葬了。贵兴便纳了两个待妾,一个杨氏,一个潘氏。丧事之中,又带着吃喜酒,真是笑啼皆作,吉凶并行。 这一天,宗孔偶然想起一件事道:“我记得八月十六那一天,看见梁翰昭在千总衙门里出来,莫非他们此刻要结交官场,同我们作对么?”爵兴道:“不见得!他们这班村老儿,见了官就吓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哪里想得到结交他呢?”贵兴道:“话虽如此,也不可不防,并且我们商量要抢割他的稻谷,迟两天就要动手了。这件事,千总管得着的,我这里一动手,他那边一报官,就是报到文衙门里,也要请他武官追捕的。这便如何是好!”爵兴道:“不要紧!这黄千总是最贪财的,只要送上他几两银子,他便叫你做老子都肯的了。”贵兴道:“只是那个认得他,方好过付?”爵兴道:“只我就同他极相好,无话不谈的,何必求人?”贵兴大喜,就兑了五十两银子,请爵兴送去。爵兴道:“不必,不必,这些武狗,看见了一个铜钱,就笑得眼睛都没缝了,何必这许多?只要二十两就够了!这是当省的,我不能不叫你省,不比陈家何家的事,是万万省不来的呀!”费兴就改兑了二十两。爵兴接了,就去斡旋去了。好爵兴,果然只花了二十两银子,却买了一个黄千总了,回报贵兴,自然欢喜。 这一夜,外面饶钹喧天,他里面却是洞房花烛。这风声传到了梁家,凌氏等知道桂仙姑嫂,双双自尽,不免叹息一番,只因彼此成了仇敌,也不便去吊唁。凌氏念着一脉至亲,哭了一场,方才想起,十五那夜,桂仙私行到来,临去那番话,竟是句临终叮嘱之言,难得她小孩子家,有这个远虑。后来天来回家,谈起桂仙的话,凌氏便把棱仙叮嘱,恐怕贵兴闹了大乱子,托付照应他的话说了,天来也是叹息不止。表过不提。 且说凌氏这一天,正在没事,,看着儿媳们赶做冬衣,忽然哄了一班佃户进来道:“梁太太,不好了!今天来了许多强盗,把我们的田禾都抢割了!”凌氏一看,正是北沙一帮的佃户,不觉叹了一口气道:“既然遇了强盗,今年的租,且免了吧!”众佃户道:“老太太呀!多蒙你的慈悲,田租便兔了,只是我们靠着过冬天,度新年的本钱,都没有呀!”说罢都哭了。凌氏道:“你们且歇歇去吧!我再商量周济你们点便了。”众佃户谢了出去。 凌氏便叫请了翰昭过来,告知此事,翰昭飞也似的,去报了千总。那黄千总皱眉道:“可巧我今天泻肚子,还没有吃饭,这是地方公事,说不得也要去走一遭,只是我要吃点饭才走得动呢!” 翰昭道:“吃过饭,恐怕强盗去远了,追不着呢!”黄千总怒道:“朝廷也不使饿兵,你们倒要使起饿官来了!”吓得翰昭不敢再说,只得退出来等候。直等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听传呼备马,等了好一会,黄千总方才出来,跨上马,带了几十个兵。 翰昭跟着走。翰昭起先还恐怕跟不上,谁知他倒是按辔徐行,莫说翰昭只有五十多岁的人,就是八十岁老头子,只怕也跟着他绰绰有余呢!等到到了北沙时,哪里还有个强盗的影子?只剩了一片蹂躏之迹,两面毗连的田禾,却依然是黄云满地。黄千总问道:“这两面毗连的田,也是你的么?”翰昭道:“两面都是别人家的。”黄千总道:“这又奇了!既是强盗抢割,他又何分彼此? 何以你家的便抢的一颗不留,人家的却一颗不动呢?”两句话问得翰昭无言可答。黄千总道:“只怕你欠了人家钱债,人家来取去抵债的吧!”翰昭道:“我并没有欠人家的债,或者仇家是说不定的。”黄千总大喝道:“既然是仇家,你怎么报的是强盗? 好个不知轻重的村夫!”说罢拨转马头去了,翰昭目定口呆的怔了一会,只得回去告知凌氏,凌氏听了,也是无法可施。翰昭道:“不如通个信给天来侄儿,叫他回来计较。”凌氏道:“这可不必了,此刻将近年下,糖行里生意正忙,不要又叫他分了心,并且叫他回来,也不过是叹上两口气。他的怕事,比你我还厉害呢!”翰昭只得罢了。这里凌氏又张罗周济了各佃户,方才拜谢而去。幸而年来他们糖行生意还好,要是差不多的人家,这一下子,可支持不下去了。 闲话少提、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又是腊尽春回,交到雍正六年戊申了。天来在行中料理生意,直到年三十夜,方才同了君来、养福回家度岁。广东风气,大行店家,新年里总要到正月二十几才开张,所以天来兄弟父子,就得在家多盘桓几日,以叙天伦之乐。 贵兴那边,景象又自不同。一班酒肉兄弟,狐群狗党,终日不是赌钱,便是吃酒,偶然取过锣鼓来、乱打一阵,这就算他们最清雅的玩意儿了。一天早起,,天井里两盆兰花开了几朵,贵兴便大大高兴起来,要置酒赏兰,在去年打不尽的裕耕堂上,大排筵席,真是群凶毕至,众丑咸集。饮酒中间,贵兴忽然停下酒杯,叹了一口气。宗孔又忽然扭扭捏捏摇摇摆摆的问道:“吾问侄老爹者,为何忽然而叹气之乎?”贵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叔父怎么掉起文来了?”宗孔呵呵大笑道:“我近来亲近了区老表台,听见他常常的‘之乎者也’,我染了他点书卷气,也来学学,这句话,文便掉了,只是那个‘也’字还没有安装上去。”说的众人一齐大笑。爵兴道:“笑话慢说,端的贤侄为何叹气?” 贵兴道:“我只恨天来那所石室,坏了我的风水,不然,前年我就中了。中举之后,一定是连捷的,违捷起来,我还是个状元。 你想去年丁未科的状元,怎么还会让给一个‘彭启丰’呢!” (雍正五年丁未状元彭启丰。)爵兴道:“这个何必心焦!他那所石室,总不能死守着的,好在今年不是乡试年期,我们各尽能力,尽今年弄了过来,纵使弄他不过来,硬拆也要拆了他的。包管明年己酉,贤侄高中一名解元,后年庚戌连捷大状,我这里预贺一杯!”说罢,吃干了一杯酒。众强徒一时又欢呼起来。贵兴道:“我想我的运气,真不如人。你看今日赏花,那花盆都是粗货,往日南雄广源店,本有二十四玉石花盆,还有一堂花梨木桌椅,却又被天来拿去了。若在这里,岂不光辉!”宗孔大叫道:“既是广源店的东西,就是两家都可以用的了,他是甚么人敢拿了去!来,来!众兄弟们帮个忙,同我去拿了来!”说着就要走。 爵兴道:“贤侄且慢!既有此事,你可写个条儿,只说同他借来用,他要是肯呢,我们这个就是‘刘备借荆州’。他不肯时,我们就去抢了来,这是先礼后兵,他却怪不得我了。”贵兴大喜,就写了个字条,叫喜来去借。喜来去了许久,回来说道:“不肯,不肯,他说东西都在省城,被人家借去了。”宗孔跳起来就要去抢。爵兴道:“你们且慢,等我分派这件事,要贤侄带了头,先叫开了门,只说一来拜年,二来当面求借东西,有你带了头,以后就没有事了。若是教别人去,他明天到衙门里报一个案,那可怎么得了!虽然谅他也不敢,然而总不能不防到这一着。”贵兴道::“我亲去了,怎么就没事了呢?”爵兴道:“贤侄自己去了,他哪里还好告,就是告到官司,只说我们中表至亲,闹着玩得,谁稀奇他的东西,这就变了个‘谈笑官司’了。” 宗孔跳起来道:“妙计,妙计,我侄老爹几时做了皇帝,封你做个军师。”爵兴道:“不要胡说!”宗孔道:“状元升宰相,宰相升皇帝,这有甚么稀奇?不要多说了,侄老爹,走吧。”拉着就走,众强徒一拥而去,只剩下爵兴看家,众人一拥,到了梁家门首。贵兴道:“他看见我们人多了,一定不肯开门。你们且悄悄的站在两旁,等我打开了门,你们就一拥而入。”众人点头应允。贵兴便去敲门,祈富便问是谁,贵兴道:“是我!”祈富听得是贵兴声音,吃惊不小,不敢开门,飞跑到里面报信。凌氏等也吃了一惊。 未知开门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爵兴宗孔双荐凶徒 叶盛简当一场败北 话说凌氏等听说凌贵兴来了,也吃了一惊,踌躇了良久,面面相看,想不出个主意。凌氏道:“也罢!开门放他近来,等我也问他一番,问他为甚只管和我作对。好歹他是我的侄儿,未必好拿我怎样,媳妇们且回避了,祈富快去开门!”天来兄弟,见母亲这般吩咐,也不敢阻拦,眼见祈富往外去了。不多一会,忽见祈富飞奔进来,大喊道:“老太太!官人!不好了!强盗来了!”凌氏母子大吃一惊,只见贵兴跟在祈富后面,嘻嘻哈哈,一路笑着,赶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也不知多少,仿佛只认得宗孔、美闲、越文、越武几个,其余乱哄哄的,一时也难分辨。 却说凌贵兴走进客堂,见了天来,一时良心难昧,脸上不觉红了一红,胡乱拱拱手道:“老表台请了!”瞥眼看见凌氏坐在堂上,也不觉弯下腰去,拜了一拜道:“给姑母大人贺岁!”凌氏发话道:“贵兴!我家同你一向是和睦无事的,你为甚事,近来只管和我们作对?须知……”说声未绝,贵兴也没有答话,忽听得宗孔大吼一声道:“侄老爹!你为何只管同他说话,岂不误了正事!来,来,来,我给你有话说!”贵兴闻言,借势一溜,就溜到天井里去。宗孔大踏步上前,一手执着凌氏,大吼道:“你这老虔婆,老不贤,占据了石室,阻迟了你侄老爹的功名富贵……话声未绝,挥起碗大拳头,就要打将下去。天来连忙抢步上前救护。凌氏又气恼,又惊骇,身子上不由的抖将起来。众强徒一拥上前,把所有玉石花盆,花梨木桌椅,登时抢个一空。宗孔放光了一双凶眼,看着众人都一哄散了,便放了凌氏,一翻手扭住了天来道:“贤甥,你送我一送!”不由分说,拉着就走。天来只得跟了出来。走出大门,只见一众强徒,已是散的无踪无影。 宗孔一撒手道:“饶了你吧!”顺手一推,天来几乎跌了一跤,宗孔便扬长去了,一径奔回贵兴家中。 只见众人手忙脚乱,正在那里调排桌椅呢。当下重整杯盘,欢呼畅饮。贵兴忽然又放下酒杯,长叹一声。宗孔道:“侄老爹!方才因为玉石花盆叹气,此刻已经取到,不知还有甚不满之处?”贵兴道:“叔父哪里得知!我此刻忽然想起,我家连丧二命,虽是他们自寻短见,但是我细想起来,总因为梁天来而起,倘使没有梁天来这件事,我不至于同妹子破面,我妹子就不至于上吊,我妹子不上吊,我妻小也就不致吞咽。这两条命,不是都被梁天来害了么?怎能够把他兄弟杀了,作为抵命,我才得甘心呢!”宗孔道,“侄老爹放心,包在我身上,替侄老爹报仇雪恨!”区爵兴道:“老表台不知有甚妙计?”宗孔道:“侄老爹有的是钱,江湖上有的是英雄。我闻得人说,什么古语有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好歹去找两个来,一个对一个,怕不结果了他!”爵兴听罢,低头不答,贵兴道:“还是叔父算计得到,但不知哪里去寻那江湖上的英雄?”宗孔道:“一时哪里去寻?这个只好放在心上,随时留心,遇见时便邀了来,还不能马上就对他说这件事,慢慢的买伏他的心,自然就办妥当了!贵兴点头称是。当下饮酒已毕,各强徒如鸟兽散,不提。 过得几天,区爵兴带了一人,来访贵兴道:“贤侄前说过要结交天下英雄,我特引这位熊兄来见。”贵兴大喜,便问姓名。 那人道:“在下姓熊,没有名字,排行第七,因此人都叫我熊阿七。”贵兴连忙叫置酒相待,熊阿七又讲些使刀弄棒的法门,贵兴只乐得手舞足蹈。爵兴道:“这都不是阿七哥的本行,他擅长的是飞檐走壁,夤夜之间,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贵兴益加喜悦。阿七道:“在下何足道!敝友李阿添,真有万夫不当之勇,大爷礼贤下士,早晚当带来相见。”贵兴大喜道:“不知几时可以同来?”阿七道:“就在近处,如果大爷不弃,明天准定同来。”贵兴道:“如此最好,千万不可失信!”酒饭已罢,阿七要吃鸦片烟,贵兴叫人买了一两来,阿七呼呼的吃个干净,方才别去。 到了明日,果然引了李阿添来。另外还有两人,一个名叫甘阿定,一个名叫尤阿美,一般的都是身材矫健,面目狰狞。贵兴一一接见,置酒相待。饮酒中间,忽然宗孔走到,与众人一一相见,坐下便吃。直等到酒阑人散,宗孔问贵兴道:“方才那几个人,是哪里来的?”贵兴道:“是区表叔荐来的,就打算叫他们去干那个勾当。”宗孔道:“这都是初交之人,不可就付之重托。我有向个心腹朋友,相好多年,近来许久不见了,前两天打听得他商人在陈村,我便赶了去,请了他来,所以几天没有到这里。这两个一个姓简,名当,一个姓叶,名盛,都是江湖上好汉,杀人不眨眼的。此刻请在我家里,侄老爹要见时,就请来相见。”贵兴道:“既如此,何不早说?请来同众人叙叙,多几个人,到底好商量些。”宗孔道:“侄老爹!你聪明一世,为甚要懵懂一时?这是一件机密大事,只要一两个人知道,方才妥当。 若是知道的人多了,万一风声传了出去,岂不误事!”贵兴恍然大悟道:“既这等说,叔父且去请那两位来。”宗孔道:“请来便怎么?”贵兴道:“就重托了他们!”宗孔道:“爵兴荐来那四个呢?”贵兴道:“叔父放心!我不叫他们知道便是,我招接着他们,另外有个用处。”宗孔听了,便起身作别而会。 不一会带了简当、叶盛两个来。贵兴大喜,一一相见。宗孔便对两人道:“我侄老爹同梁天来兄弟,结下了不解之仇,因此要烦你两位,好歹去结果他兄弟两个,自有重谢。”贵兴接口道:“你两位果然有胆,去办了这件事,不管是打死杀死,只要是弄死他一个,我就谢银五百两,弄死两个,就谢一千两。倘然告到官司,有我这里承当,包你没事!”宗孔又抢着道:“官司这一层只管放心,我侄老爹自会打算。这等好机会,你两位不发个财,也就错过了!”简当道:“大爷要差使我们,自当效力。” 贵兴大喜道:“如此就重托你两位,但不知怎样下手?”简当道:“这个可不能预定,好在他兄弟开店在省城,住家在这里,早晚总有往来,最好觑个便,在路上下手,结果他了。”贵兴大喜,即刻取出五十两银子,送给二人道:“两位先拿去做茶资,事成之后,另外再谢。”二人接了,连忙道谢:宗孔对二人使个眼色,二人会意,就起身作别,宗孔也跟了出来,邀到自己家里,问二人讨了个八折回用。二人无奈,取出那五十两银子,在内称十两,交付宗孔。又将余下的四十两,分称做两份,二人均分了,方才别去。 叶盛拉了简当,走出村外僻静的去处道:“今日这事,是你答应加,我并没有开口。我想杀人偿命,是一定的,这个勾当,我可干不来。他此刻便道闹出官司,有他抵当,倘或到了那时,他只推不知道,那便奈何?请你一个人去干吧。”简当道:“你真是个呆子,等到杀了人时,拿了他的谢银,逃得时最好。万一逃不脱,闹到官司,少不得他要出来料理。倘使他不肯料理,我们便供出他的主使,看他怎样!”叶盛道:“你说我呆,你才呆呢!到了那时,任凭你供了他,他有的是金子银子,拼着花个一万八千两,到衙门里,怕不洗刷的干干净净,又怕伤了他么?到了那时,我们更是不得脱身。况且这些狗官,地方上如果出了人命案子,凶犯逃走了,他没了法子,还常常拿个不相干的人来,苦打成招,硬派他是凶手,拿来抵命,以了他的公事,何况真正凶手到了案呢?”简当听了呆了一呆道:“据你这样说,万一干下事情,逃走不脱,就是他肯设法,也是无用的了。”叶盛道:“可不是么?”简当道:“此刻银子已经受了他的了,这个雪亮的东西,好容易到手,难道还了他不成?”叶盛道:“我们不如到省城走一道,在番摊馆里碰个机会,如果发了财,我们就远远的走开了,岂不是好?”简当拍手道:“此计大妙!”二人当下就唤了船,到省城去,一连四五天,十分得手,每人拿着二十两的本钱,不到几天,大家身上都有了百十两银子了。叶盛便道:“此刻我们有了本钱,我向来听见说,贩私盐极是好利息。 我们何妨去做这个生意?”简当道:“私盐太累赘了、我看还是贩鸦片烟好。这里又有聚仙馆的林大有,他是个私贩烟土的头脑,我们就到他那里买了烟,贩到四乡去,岂不轻便?”叶盛道:“那么我们就办起来!”简当道:“且慢!我们的本钱还,明日再去押两个宝,每人凑到了二百两银子,就好试办起来了。 到了第二天,两人就分头去赌。谁知从这一天起,连日不利,不到三天,把赢来的连本带利都输了。输的火发,连穿在身上的衣裳,都剥下来去赌,只剩得赤条条的两条光棍。累得凌贵兴在那里盼望的双眼将穿,只是沓无消息。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三德号大有定奇谋 裕耕堂爵兴诈酬谢 却说凌贵兴自从打发简叶两人去后,便天天盼望信息,谁知他两个这一去,就同泥牛入海一般。看看望到春尽夏来,端阳又过,只没有个信,宗孔也帮着在那里着急。此时熊阿七、李阿添、甘阿定、尤阿美……等,。却天天在贵兴的裕耕堂内啸聚,还有旧日的一班强人,无非是大酒大肉,亏了这个同贵兴消遣日子,未曾把他盼煞。宗孔却又另外一种心事,日日只盼二人得手,一则自己面子上好看,免得被区爵兴荐来的人夺了头功;二来事成之后,贵兴既谢他二人,少不免要谢我这个荐主;三来又可以在他二人谢钱之内,索个回用;四则等他闹到官司,贵兴要同他上下打点,自己多少经点手,从中又可以落点私肥。这一件事成与不成,与自己财运,大有关系。所以他心中比贵兴更是来的着急,时时在梁家门前窥探,却又没个动静,不胜纳闷。 这一天正当六月盛夏,贵兴正同众强徒在家赏荷花吃酒,忽见宗孔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一言不发,拉了贵兴到书房里,悄悄说道:“方才有人从省城来,说看见简叶两个,流落在那里,不知是何缘故,我意欲到省城去打听打听,侄老爹你道好么?”贵兴道:“他两个一去,杳无信息,连面也不得一见,我天天在这里盼望,既然知道他们在省城,说不得我两人同走一遭。”商量停当,等到吃罢了酒,贵兴、宗孔带了喜来,就赶到省城。 原来此时贵兴却在省城开了一家绸缎号,招牌叫做“三德”,这三德号前面设柜做买卖,后进却设了三间密室,以备聚集商议机密事情的。当下贵兴到三德号住下,便叫宗孔去找寻二人,寻了两日,方才带了来,见了贵兴,满面羞惭,无言可说。贵兴道:“不必如此。已往之事,我也不来追问,只要你两位,以后肯同我尽心办事,我依然一样酬谢。以前之事,一概不必提起。” 叶盛道:“这件事,事关人命。最好是多两个人,商量一个善法,方好下手。”贵兴道:“你们意中可有甚么朋友可靠的么?” 简当道:“我有一个朋友,姓林,名叫大有,生得身材短小,习得一身武艺,向来在江湖上打家劫舍,无所不为。近来改邪归正,在小北门外,开设一间聚仙馆,门面专卖鸦片烟,暗中却是私贩烟土。他为人足智多谋,可以商量这件事。”贵兴道:“烦你就同我请来好么?”简当应允去了。 不多时,即同了林大有来见。贵兴大喜,即叫置酒相待。酒过三巡,贵兴又提起前事。林大有道:“方才简大哥在敝馆已经提起,然而据我看来,这件事实在难办。此刻升平世界,哪个敢平白地去杀人?”贵兴道:“据此说来,我这个仇,是不能报的了。”林大有道:“法子是有一个,可是要大爷舍得银子。”贵兴道:“要多少银子呢?”大有道:“我这个办法,要用许多人。头一层公众的酬谢,至少要五千,倘有结果得天来兄弟的,大约也要一千一个。至于事后,一定要闹出官司,就要上下打点,那个说不定一万八千,也要大爷承认的。”贵兴道:“还有么?”大有道:“没有了!”贵兴呵呵大笑道:“这不过拿万把银子出来罢了。我当是甚么一千几百万,我可就拿不起了。只请教是个甚么办法?要多少人才够调拨?”林大有道:“人是愈多愈好。纠了众人,去他家打劫,就乘机杀了他。”贵兴忙道:“明火打劫,要吃官司的呢!”林大有道:“他只管告明火打劫,我只供撬门行窃,这就在乎大爷在外头打点的了。”贵兴道:“还有杀人呢?”大有道:“就是为的这个,倘使一个人杀死一个人,拿住了,是没得抵赖的,我这条计,多用人去。倘使杀了人,到了官,只要大家约定,胡乱供一个张三李四的名字,只说他畏罪在逃,未曾到案。大爷再在外头打点,不过起了个通缉文书,慢慢的就冷下来了。”宗孔拍手道:“妙计,妙计!若不是我荐出简兄,哪里转得出这位林大哥来?”贵兴道:“此计大妙,既然要用多人,我那里差不多有二十人光景,你们三位,若是有甚朋友,也可以荐来。”林大有道:“我有两个知己朋友:一个周赞先,一个黎阿二,向来都在江湖上走动,可以同去。” 简当道:“我有一个本家简勒先,向来在肇庆一带贩卖私盐,此刻因为折了本,投在番禺县衙门,充个卯差,也可以去得。”叶盛道:“我有个舍亲,姓蔡名顺,许久没有事业了,望太爷也提携提携他。”贵兴一一允了,当下席散无话。 次日,林大有带了周赞先、黎阿二来,简当带了简勒先来,叶盛、蔡顺也陆续来到。大家会齐,商量这件事,只喜得贵兴笑逐颜开,又复置酒相待,便欲同到谭村。林大有道:“承大爷之命,本当即刻起行,只伯到了那里,一时未便动手,做这等事,也要见机而行。”贵兴忙道:“林兄莫非想就在省城劫他糖行,就便行事么?”林大有道:“这个如何使得?一则省城巡防严密,二来糖行人多,我们又认不得梁天来是个圆的扁的,万一杀错了人,岂不是白白劳心,又白担个干系么?还是到谭村他家里去为是。但不知他甚么时候在家。到了那里,未免要暂时耽搁,打听他的行踪,这可是说不定几天的事。恰好这几天。我澳门有一票烟土要到,必要我自己在这里接应,所以一时不便动身。” 贵兴道:“这一票宝货,不知几时可以到得?”大有道:“大约月底必到,一经到了,我们就动身去干事。大爷放心!我老林答应了人家的事,哪怕粉身碎骨,总要办成功的。”贵兴大喜,从此连日就在三德号大酒大肉的欢聚。转瞬到了月底,林大有的货到了,他还要发往四乡,又忙了几天,直到七月初旬,方得动身。林大有道:“我们到了谭村,都是面生的人,被人家见了,未免犯疑。不如改过装扮,夜间上岸,就到大爷府中住下,觑便行事,方才妥当。”贵兴喜道:“林兄真是见得到,不槐文武全才!” 当下贵兴带了林大有,宗孔带了周赞先、黎阿二,简当带了简勒先,叶盛带了蔡顺,或扮作山西客人,或扮作水果贩客,身边暗暗藏了器械,陆续分班雇船,向谭村进发。到得裕耕堂中,贵兴忙叫请了区爵兴来,商量办事。又招了熊阿七、李阿添、甘阿定、尤阿美、以及贵兴本族凌美闲、越文、越武、越顺、越和、宗孟、宗季、宗孝、宗和、其誊、海顺、柳郁、柳权、润保、润枝,连贵兴、宗孔共是二十九个无赖强徒,就在裕耕堂中挤挤挨挨的坐下。 贵兴叫宗孔招呼各人,置酒相待,自己却拉了爵兴到书房里去,把林大有的意思告知,要同他商量这件事的办法。爵兴道:“此计极妙!但是总要人心归一,方才妥当。万一事后,认真提到官府里去,内中有个煎熬不起大刑,供出真情,那可不是玩的呢。”贵兴道:“我只要结之以恩,他们不见得就供出我来。” 爵兴叹口气道:“贤侄哪里得知!我说一句剖腹见心的话,这一班人说得好时,便是江湖上英雄,绿林中豪杰,若要平心而论,无非是一班无赖子弟罢了,哪里认真都靠得住呢!”贵兴听了,不觉一阵灰心道:“照表叔这等说,这件事办不成功的了。”爵兴道:“此刻已经招集了这许多人,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意思,他们心中都打算定要分酬谢钱,忽然说是不办了,他们不免要怨恨,将来到外头去,透了这个风声,那就奈何?”贵兴跌足道:“这件事是我太冒昧了,这便怎么办法呢?”爵兴道:“只要把酬谢钱分给他们,说不办这件事了,叫他们到外头去,口稳些便是。想他们既不要出力,依然得了谢钱,自然没话说了。”贵兴道:“事又不曾办得半点,气也不曾出得半口,白白的破了一注大财,岂不可惜!”说着连连叹气,爵兴只是傻笑。贵兴道:“端的表叔有甚法子,和我想想。”爵兴道:“你们起先绝无一字向我提起,就是我荐了熊阿七他们来,也已经半年了,你们向来不曾提到此事,我以为你们放冷了。谁知你们瞒着人,到省城去了一次,又招下了多少好汉,要干这个大事。此刻事情弄僵了,却来和我商量,叫我一时从何设法?此刻依我看来,你们干你们的,我不管帐!就是熊阿七们四个人,我也招呼他,叫他们不必干预。贤侄的谢钱,也不必分给他们,我自去稳住他,叫他们不要胡言乱道就是了,等到认真闹出事来,却再理会。”贵兴慌了手脚道:“表叔,你这是怪我的话!圣人说的,‘成事不谏,既往不咎,’表叔不要怪我,好歹同我想个法子,我自当重重的酬谢。”爵兴冷笑道:“你动不动就说酬谢;我同你办过多少事。何尝受过你谢来?不说别的,就是陈家何家那两遭,闹了个天翻地覆,不是我从中调停的么?若是别人和你调停下这等大事,这笔谢费,只怕逃不了一千八百呢,我却何曾放过一个屁? 可知我并不是为酬谢。不过我们彼此是亲戚,见得到的,不能不关照你罢了。”贵兴沉吟了半晌,取出一张五百两的票子,深深作了一揖,递与爵兴道:“表叔!千万和我想个法子,请先收下这个,事后再当酬谢。”爵兴接在手里一看道:“贤侄何苦拿这个栽给我!我其实并不是要你酬谢!”一面说,一面已把那票子塞到衣袋里去了。又道:“法子是有一个,可以办得千妥万当的。”贵兴大喜,便问是何法子。 不知爵兴说出甚么法子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堂前设恶誓大有劫盟 窗外听私言张凤报信 却说区爵兴接了五百两的票子,便说道:“有一个千妥万当的法子。”贵兴大喜,忙问何法。爵兴道:“这个法子,只要贤侄多破费一头牛、一腔羊、一口猪,以后便万事皆妥,不知贤侄肯么?”贵兴道:“这是小事,有何不肯!“爵兴道:“这才是个妙法呢!”贵兴道:“请教到底是甚么法子?”爵兴抬着头,仰着面,徐徐的说道:“妙啊!千古笼络英雄,也不外此法!” 贵兴再欲问时,爵兴又道:“刘备结识关、张,宋江结识多少好汉,总也脱不出这个范围!”贵兴道:“好表叔!你不要呕我了,快点告诉了我吧!”爵兴道:“这班人目无王法,只除了菩萨可以伏住他。我们只须如此如此,……却还少一个做硬的人!” 贵兴大喜道:“就是家叔宗孔好么?”爵兴道:“这个人只会胁肩谄笑,不能干大事的。不是我离间你们叔侄的话,你看他近来这几年,跟了贤侄,一味的骗吃骗甩,何尝同你办过什么事来? 还是另外想一个人吧。”贵兴道:“林大有虽系初交,我见他很有胆识,不如就烦了他。”爵兴沉吟道:“也罢!旦等席散了,再同他商量。” 当下两人计议已定,便出来入席。饮过两巡,爵兴站起来,吃干了一杯酒,对众人说道:“今日祈伯贤侄,要同众位商量大事,一切都托我主持。我此刻当众一言,诸位静听!”当下众人果然一律肃静。爵兴又对贵兴道:“贤侄可叫喜来,督率家人,把各处闲房,都打扫起来应用,限明日便要齐备,”又对众人说道:“省城新到几位,自然今后就住在此处,其余各位,也务请从明天起,到这里居住。还请众位今日出去,各人回家,对一切妻子人等,只说明日有事往省城。或说到佛山,或说到陈村,千万不可说是到这里来,限明日午时取齐,我亦在此等候,到时另有说话商量,不可有误!”众人一齐站起来答应了。 爵兴又对宗孔道:“有一件事,要烦老表台,明日一早,到省城走一趟。”宗孔道:“可是要我去叫天来兄弟回来就死?” 爵兴笑道:“不是这个。明日晚上要用一只羊,这里没有买处,烦你明天一早到省城去买,即日赶了回来听用。”宗孔听得叫他去买羊,从中又好落几钱银子,如何不答应?爵兴说罢,众人重新归坐,饮至黄昏,方才散去。爵兴就留在书房,同林大有、周赞先……等人谈天,只见林大有果然精悍,是一条好汉,因拉他在一旁,同他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林大有连连答应。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晌午时分,众人陆续到齐,下午宗孔也买了羊回来,贵兴自去叫人安排一切。是夜依然是呼啸同饮,直至二更方散。撤了残桌,众人分别坐下。爵兴便高声对众人说道:“今日祈伯请众位帮忙,报仇雪恨,不知众位可肯戮力同心?”众人同声应道:“自然是同心合力的!”爵兴道:“既是同心合力,我把今日这个办法,且当众言明,此刻已聚集了二十多人,我们就这几天里头,前去梁家打劫,进得门时,不必劫取财帛,只要各位牢牢的记着八个字,回来自当照议酬谢。这八个字是:‘逢男便杀,遇女休伤。’”众人又齐声说道:“当得照办!”爵兴又道:“只是一层可怕,倘事后被他告发,当起官来,又当怎样?”凌美闲等一众听了,不觉面面相看。爵兴又道:“外面自有祈佰打点一切,自可放心,但是你们当官怎样供呢?”众人又不能对。爵兴道:“林大哥有一个主意在这里,要是当起宫来,只要胡乱供一个假名字,只说那凶手畏罪先逃,等官府起一通缉捕文书,这里就好想法子,打点放你们出来……” 贵兴接着口说道:“但凡到宫府受过刑的,我都一一记着,酌量酬送止痛银钱。”爵兴道:“众位都情愿么?”众人都答道:“情愿!”爵兴道:“都情愿了!是最好了!但是认真到起官来,供的凶手名字,你供的是‘张三’,他供的是‘李四’,那又不对了,到了临时,我再拟定一个名字,告诉你们,你们便牢牢记着,个个供的都是一样,不由他官府不信。今日却还有一句话,众位既然都是同心同意的,可肯就今夜设一个誓么?”林大有上前一步,手拍胸膛道:“这个正合我意!”爵兴喝一声“好!” 贵兴忙叫抬过三牲来,登时七手八脚,搬了三张桌子到天井里,摆上了牛羊猪三牲,又排起香案,点上明晃晃的一对大蜡烛,焚上了香。此时区爵兴已把上头的话;略略加上点女藻,写成一张誓词,誓词后面,又把各人的姓名,一一列上。当下贵兴先到香案前叩过头,爵兴宗孔等一班人,都依次叩拜过。爵兴便取出誓词,当众宣读。读完,又按着名字叫起来,叫一个,就有一个答应,如同点名一般。点过了,贵兴叫抬过誓品来,只见两个打杂,抬了一笼鸡,拿了一把利刀,放在当中桌上。爵兴放下誓词,走过来,左手捉了一只小雄鸡,右手拿了刀,说道:“我先誓了!众位轮着来,不可退缩!”说罢,把刀子高高举起道:“有不依今夜之誓的,死得同这鸡子一般!……”说声未了,挞一声,已把鸡头斩下,顺手把鸡往天井里一掼,只听得扑哧哧的,那没头鸡的翅膀,还在那里乱扑呢。 爵兴方才把鸡掼了出去,林大有便忽的一跳,跳在当中,大声说道:“今夜有哪个敢不照样设誓的,”说着,就在身边嗖的一声,拔出一把二尺长的尖刀来道:“我就把他一刀!”说着,猛的一下,把刀插在桌子上,震得蹬的一声。他自己便先提了一只鸡,拍的一下,斩了鸡头,说了誓词。众人先看见爵兴的斩鸡说誓,本就有点胆怯,要想退缩。后来见了林大有这等恶狠狠的举动,只得一个个的上前斩过了,爵兴又拿起那张誓词道:“这张誓词,照例是要存起来的,但是这个是一件机密大事,存着这张纸,恐怕失落出去,反为不美,不如当天烧了,把各人姓名,都存在天上。我们更要戮力同心,须知有天地神明鉴察!”说罢,就在烛火上烧了。却也作怪,恰好起了一阵风,把那纸灰飞到半天里去,爵兴故意抬着头,咄咄称奇。众人看得毛骨悚然。 当下收了祭品,众人从此夜起,就在贵兴家住下。一连过了三天,爵兴只不提起这事。贵兴便问道:“表叔意下,要想几时动手?”爵兴道:“我已算在这里了,天来兄弟,难得同时在家,倘使冒冒失失的去了,不能一鼓而擒,岂不是可惜!今日已是七月初八了,到了十二那天,贤侄可延请僧道,打起醮来,僧道不许进门,可在门外搭起醮棚,连打七昼夜的醮,包你可以成功!”贵兴道:“这又奇了!难道预先超荐他们,恐怕冤魂索命么?”爵兴道:“不是这等说,我另有妙用,贤侄只管预备起来。”贵兴只得叫人去预备了,又问到底几时动手。爵兴道;“只等散醮那夜动手。”贵兴屈指一计道:“十二日开坛,应到十八夜散醮,何以拣了这一夜呢?”爵兴拍手道:“贤侄!你真是和梁家结下莫大冤仇,连这件事也忘了,天来的母亲,不是十九的生日么?平日怎能得他兄弟齐全在家?到了那天,他自然预先回来,同他母亲做寿。莫说他兄弟两个,你就连他儿子养福,也结果了,亦是易事!”贵兴大喜道。“表叔真有鬼神不测之机,此事只凭表叔调拨,我再也不过问了!事成之后,再当重谢。”当下就叫喜来先雇了篷匠,在门外搭起醮棚,延了僧道,修斋建醮,只推说趁着这中元佳节,追荐妻妹。起头两天,只引得村中各男女都来观看,三四天之后,看的人也渐渐少了。 且说谭村村中,有一个贫苦人,姓张名凤,为人生性憨直,好管人闲事,喜抱不平,因此人人都憎他多事。出来佣工,每每为同事所不容,所以佣工总不能长久,久而久之,人人都当他没有良心,索性不理他,闹得他走头无路,就流落到卑田院中去了。日间在街头叫化,夜来在古庙栖身,倒也逍遥自在,不致再去受那龌龊人的龌龊气。近来有病在身,并叫化也懒得出去,吃一天,不吃也是一天的过去。这几天看见凌贵兴门前,修斋建醮,便去门前乞些斋饭,谁知舍出来的,虽是残茶剩饭,内中却有许多肥鱼大肉。心中暗想,原来他们修斋不吃素的。乐得拿来充饥,一连乞了六天。 这一天方才乞来吃饱,正要走开,忽然疟疾大发,战抖不已。看见旁边一条夹弄,喜得寂静无人,就捱了进去躺下。忽听得旁边窗户里面,有人说话,一个道:“阿七哥!你今天为甚么吃烟格外吃得多呢?”一个道:“你不知道,我过足了瘾,今夜要去干事呢!”一个道:“你真是不经事!你可知粱天来同个痨病儿一般,他那兄弟君来,也是骨瘦如柴的,莫说杀他两个,就是再多两个,也不禁杀呢!况且我们二十多人,怕杀不了么? 你这样费心!”一个道:“不是这等说,大爷说过,杀一个,谢一千银子,我想夺头标全捞呢!可惜大爷又说‘逢男便杀,遇女休伤’,不然,我还想多发点财呢!”一个道,“你好狠心呀!” 一个又道:“不知今夜几时动手?”一个道:“区师爷说二更就去呢。”张凤听了,吓得一身冷汗,连忙带病走了出来,暗想:“这一带的窗口,明明是凌宅的房子,不道贵兴这厮,明里修斋念佛,暗里却去杀人,真是出人意外!”又想道:“我何不赶去通个信给天来,叫他早点躲避了呢?是呀!这正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想罢,拽起叫化棒,提了叫化篮,直奔天来家报信。 不知天来得信后,怎么设法预备?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区爵兴当筵俨行军令 凌祈伯临阵却用火攻 大凡内地村镇地方,所有人家,都是祖居的,地方又小,又没有往来客商,朝夕见面的,无非是这几个人。所以,一村之中,无论富贵贫贱,彼此多是认得的。谭村亦复如是。所以张凤也是认得粱天来的。谭村村中之人,也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个张凤。 闲话少提。且说张凤在窗外听了那一番言语,知道天来今夜有难,急急要去报告,也顾不得身上有病,一口气奔到天来门前,举起手来,把门打得震天响。祈富不知何故,吃了一惊。连忙开出门来,看见是个张凤,骂道:“呸!你这个没嘴脸的,只怕要作死了,讨饭也好好的讨呀!”张凤道:“我不作死,只怕你家有人要作死呢!”祈富大怒道:“张凤!你今天可是发了痴了!怎么登门咒起人来?”张凤道:“你且不要动气,我要求见你家官人呢!”祈富道:“我家官人太没事了,要见你呢!”说着把他一推,便要关门。张凤就大喊起来道:“你这不识好歹的奴才!你家官人可是当今皇帝,连见也不得的……”一阵乱闹,里面惊动了养福,出来喝道:“是甚么人在这里混闹?”张凤道:“我是特来送要紧信的,叵耐你家祈富这厮,不同我通报!” 养福道:“你送甚么信来?”张凤道:“我送凌贵兴的信来!” 养福听得“凌贵兴”三个字,心中吃了一惊道:“是凌贵兴叫你送来得么?”张凤道:“我又不是他家奴才,他好使得我动!是我听了一个信息,特来通报的!”养福道:“是甚么信息?你给我说了,可不是一样?”张风道:“这是个性命交关的要紧信,不见了你们大官人,是不说的。”养福听了,心中诧异,只得喝住祈富,不要同他厮闹,自己却到里面告知天来。凌氏道:“不消说,这又是贵兴那厮,叫他来胡闹的。”天来道:“且待孩儿出去看来。” 说着,走了出来,便问张风何事。张凤道:“官人,可借一步说话? 天来便让他到门里来。张凤便把自己如何讨饭,如何发病,如何睡到窗下,如何听见密话,一一说知。天来道:“多承你关切,我这里提防着就是了!”在身边摸出一块银子,约有一两多重,递给张凤道:“这个请你买碗酒吃呢。”张凤千恩万谢的去了。 天来回到后堂,告知凌氏。凌氏道:“这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不提防他!”君来道:“这是张凤穷极了,想出这些谣言来骗赏钱的,贵兴就是凶恶到十二分,这个升平世界,怎么就好杀人,难道没有王法么?” 大家正在半疑半信,议论这件事,忽见祈富进来说道:“张凤那厮,又来闹了,赶也不去,还说要见官人。”天来听说,出来看时,张凤道:“官人!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方才我来报信,多谢官人赏我一块银子,我本来万千之喜。我走到半路上,想起我是个叫化的人,今日无端来送这个信,官人赏了我银子,我若是受了,官人们一定要疑心我造作谣言,来讨赏钱的,一定不做准备;到了晚上,依然要遭他们毒手;岂不是我白白送了这个信,劳而无功,而且还要被人疑为我设法骗钱么?因此特将原银送回,务求官人速速躲避!”说罢递过原银。天来大惊道:“这么说,你的话是千真万真的了?”张凤道:“是么,我就知道受了这块银子,人家就要疑心我棍骗,不信我话的了。此刻可真了,官人作速躲避了吧!”天来道:“既如此,我这个还谢得你少呢!你先拿去吧,明天再重重谢你!”张凤道:“这块银子,我今天是抵死不能受的,不要我为了这块银子,误了官人的性命。等官人躲过了今天,明天谢我,再多点我也肯受。”说着依旧把银子递过来,天来哪里肯接?张凤掼在地下,翻身就走。回头说:“官人千万保重!速速设法!我但望你明天平安无事!” 说着,扬长的去了。 天来拾了银子,回了进来,告知凌氏。大家这才慌了,没了主意。凌氏便道:“我的儿,你父子兄弟三个,赶紧走吧!好歹躲了这一夜再说。”天来道:“这个如何使得?不如另行设法。” 天来道:“不如同母亲同到省城去吧。”凌氏道:“此时已经将近黄昏,还有甚法可设?我又何必同你们到省城去,终不成贵兴敢来杀我!并且据张凤说,有甚么‘逢男便杀,遇女休伤’的话,我们妇女,又宽一着。你们三个赶紧走吧!你们兄弟要不放心时,可留下祈富在外面探听一切就是了,快点走吧!”刘氏道:“不如等到黄昏将黑的时候走吧。此刻出去,恐怕被他们遇见,又不妥当了。”众人心中七上八下,慌做一堆,只是没有个主意。看看天晚,将近掌灯时分,凌氏再三催促,天来父子兄弟无法,只得含泪拜别,叫船往省城逃生去了。 这里凌贵兴是从十二开坛那一天起,便眼巴巴的盼到十八,要去行事。到了这天,从早晨起,直到黄昏,终日摩拳擦掌,准备杀人。申牌时分,聚众吃酒,区爵兴就当席发号施令起来。先叫喜来听令道:“往常吃酒,都是你执席招呼,今日可免了你这差使,唤两个小厮来伺候。你可去邀了当段地保李义来,只说今夜我们这里放焰口,恐怕来看的人多,拥挤闹事。请他来弹压。 约得他来了,却让他到门房里吃酒。这李义是见了酒不要命的,你可灌他一个烂醉,你自己却不可吃醉了,我另有用你的去处。” 喜来领命而去。爵兴又叫润保、润枝听令道:“这东路上是千总衙门的来路,你二人可扮作家人模样,带了大爷片子,伏在那里。如果黄千总听见声息出来巡查时,你二人就拦住,拿片子给他看,说是‘这里因为放焰口,看的人多,在那里拥挤着打架,此刻已经劝开了。家爷恐怕劳了千总爷的驾,叫小的们赶来挡驾的。”润保、润枝领命。爵兴又叫其誉、海顺、柳郁、柳权四个听令道:“我已经备下了鞭炮十多箩,你们各领两箩,在门外醮棚的前后左右,不住的烧放,不准有片刻停声。烧不够时,再进来领取。”柳权道:“放焰口向来没有放鞭炮的,岂不被人疑心?”爵兴道:“有人问时,你们只说我们家因为去年连伤了两个女口,阴气太盛,所以今夜借着这鞭炮,要轰开那些阴气就是了。”四人领命。爵兴又叫宗孟、宗季、宗孝、宗和听令道:“你四人各拿闷香一束,初更以后,便分投去梁家的四面街上,把所有更棚的更夫,街栅夫,一齐闷倒,各人就在四路巡查。倘然遇了官兵,就飞报前去,不得有误!”又叫凌美闲听令道:“你带领越文、越武、越顺、越和、简当、叶盛,一共七人,做先锋先去攻开大门,到粱家门首时,先放一响炮,我这里发第二队人马。”又叫林大有听令道:“你带领周赞先、黎阿二、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甘阿定,一共六人,作第二队,只听得前面炮响一声,即刻动身。到那里时,也放一响炮,我这里发第三队人马。你们两队人马,和果遇见天来兄弟时,失捉住了,等大爷亲来验明再杀。”叫勒先、蔡顺两个听令道:“这里北路,便是巡检司衙门的来路,你两个也扮做家人模样,伏在那里左近,倘遇见衙门差役来时,就分一个,引了来,送到门房,交喜来管待吃酒。却仍要回原处伺候。如果李巡检亲自出来,却飞报与我。”二人领命。爵兴又拿出一枝流星火,交给润保、润枝道:“你两人,倘然挡不住黄千总,即刻转到暗处,把流星火放起,我这里如果挡不住李巡检,也放起流星火来。你们留心,但见东路流星火起、即刻退回,见北面流星火起,便先四下里散开,慢慢回来。”众人一齐领命。 宗孔道:“老表台!我侄老爹办事,着着差我先行,没有一回落后,今天怎么没有我的事了?”爵兴只做不听见,对贵兴道:“贤侄可自己做第三队,不必多带人,却要坐着轿子,叫令叔宗孔保护前去,只要验明是天来兄弟正身,杀了就回来。我这里叫人预备庆功筵席。”贵兴道:“表叔真是调度有方,可惜未曾做得军师!”爵兴道:“好歹今夜也做一遭儿玩玩吧!”说罢大笑。 当下酒饭已毕,等到初更将尽,这里便陆续起身。各人临行,爵兴一一嘱咐:“切记回来时,各人都由后门进来,不可有误!”看看一队队的都去了,又远远的听到第二声炮响。贵兴就上了轿,宗孔扶着轿杠去了。爵兴却暗暗笑道:“好歹叫你做一次奴才去。” 这里外面打劫的情形,开书第一回,已经说过,今不再提。 且说祈富是夜听得强徒来攻打大门,便连忙到里面道:“强盗真个来了!你们快些关好二门,躲到石室里,我往外面看动静去了。”仆妇程氏听得,忙将二门关上,下了锁,凌氏带了合家人口,躲到石室里面,关起石门,上了铁拴,众人慌做一团。凌氏战兢兢的,只是念佛。后来听听已经打破了二门,刘氏到楼上,在小小窗户往外一望,只见红光满地,吓的连跌带滚,走了下来道:“婆婆!不好了!他们还放火呢!”众人听了,只吓得三十二个牙齿,登时打斗起来。不多一会,鼻子里忽然闻着一股桐油烟臭,慢慢的那烟就多起来,熏得众人咳呛不绝,要躲到楼上去,谁知楼上的烟更觉厉害,只得重新下来,一个个慢慢的气也喘不出了,眼泪鼻涕,出个不住。这座石室,本来是预备收藏紧要物件的,不甚宽敞,不一会,只见满室皆烟,把两盏油灯,罩得惨淡无色,暗晦无光。又过得一会,虽然还隐约看见那两个火影儿,却早是黑漆漆的对面看不见人影的了。凌氏气也喘不过来,那眼泪扑簌簌的流个不住,捞起衣襟掩住了口鼻。听一听各人都寂无声息,只还听得一个人在角子上喘气,欲待叫时,却是用尽平生之力,也叫不出了。欲待看时,莫说那眼睛张不开,就算勉强张开了,在这黑烟里面,如何看得见?没办法,只好暗中摸索,要过去看,不料踢了一件东西,绊了一跤。伏在那东西上面,用手摸时,却是一个人,摸在那人的大腿上,觉得已经冷了。要待挣扎起来时,却只挣扎不起,只得伏在那里。 不知凌氏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闻凶耗梁天来气死 破石室黄知县验尸 且说天来兄弟当夜掌灯时分,别过母亲凌氏,各人叮嘱了妻子几句话,带了养福,一同叫船到省城。及至赶到省城,到得天和行时,各伙发都吃了一惊道,“老太太明日千秋,梁兄等既回去称觞祝寿,为甚此刻又赶了来?”天来叹一口气,把张凤报信的话,一一说了,直述到逃走出来避难的话。只听得行中一位管账先生,拍案大叫道:“呀!粱兄!你这个错,可错得大了!既然有了张风的报信,你就应该当时把张风扣住,做个证人,一面报了文武两衙门,存下了案,一面招呼地保、更夫、练勇,或伏在四面,以便擒捉,或列在门前,预为防护,才是个好办法呀! 怎么你父子兄弟,一同都出了来,却把些女人丢在家里?倘或明天回去,老太大有甚么一长二短,那就怎么样呢?嗳!真正岂有此理!”几句话只吓得天来张口结舌,魂不附体,跌足道:“这便怎么得了!”君来也道:“该死,该死!怎么我们就想不到这一着,此刻可怎么得了,赶回去也来不及了呀!”养福道:“据张凤说,他们说的‘逢男便杀,遇女休伤’,只怕女人还不要紧。”那管账先生道:“小东人!你向来很聪明,怎么这个就想不到?有男人在家时,他便这么说,此刻男人都走了,他寻不出一个男人来,岂不要迁怒女子么?”养福听得,顿时呆了。天来跳起来道:“不必说了!我们连夜赶回去吧!”管账先生道:“梁兄!此时也不必着急了!此刻要赶回去,也不及了!纵使叫了快艇赶去,到得府上,也要五更时候了,万一碰在贼锋上,岂不坏事?我看莫若等到了天明再去吧!”天来此时,方寸大乱,心无主宰,听了此言,复又立定。众伙友也在那里议论纷纷。 这一夜,天来三人,并不曾睡。有两个伙友,也陪着坐守天明。 天来一夜,只是心惊肉跳,出一阵热汗,又出一阵冷汗,三个人唉声叹气,连环一般的不断。看看坐到天色微明,天来又要走,那管账先生,本来也陪着坐,此时已是前仰后合的瞌睡不止了。听得天来又要走,便勉强挣扎道:“梁兄!一夜也捱过了,不在这一时之间了,稍微再等一等。府上要有甚么动静,报信的不久就要到了。你此时要走,岂不是两相左么?”天来听说,又坐了下来。不一会,各店伙都起来,张罗开门了。 天来坐立不安,就走到外面看一回,又走进来叹几口气,忽见祈富踉踉跄跄,赤着脚,满头是汗的,奔了进来,气也喘不出来道:“官人呀!不好了!……”只说得这一句,便站脚不稳,扑咚一声,跌在地下,放声大哭起来。只吓得君来魂不附体,要着急问时,却又说不出半个字来。养福早已浑身冰冷,连舌头都麻木起来了。看看天来时,他却一言不发,面色同白纸一般,嘴唇也青了,两只黑眼珠子,只管朝上翻。养福方要叫爹爹时,只见他猛地里往后一翻,直挺挺的仰跌在地下,吓的养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君来也急的叫得出来了,大叫道:“哥哥!这是怎么呀?”众伙友手忙脚乱,都去寻姜汤、开水、通关散,灌救了一会,方才慢慢的回转过来,君来、养福扶起来坐下。此时吓的祈富也不敢哭了,倒反过来安慰道:“官人放心!家中只怕还未有大事!”天来道:“夜来到底是怎样情形?你快说!”祈富道:“昨夜初更向尽时候,强盗来了。小的便向里面通报,知照他们,关上二门,小的就到那填不尽的池子里躲避去了。不多一会,强盗攻开大门,又用火攻开二门,小的吓的不敢出头。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隔壁翰昭叔太爷及四邻人家,虽然敲锣喊救,无奈总没有人来。人声闹得盈天响,直到三更向尽,差不多四更时候,强盗方才去了。小的爬出来,到里面去看,只见石室大门紧闭,门外头堆着一大堆烧不尽的草灰,那火还是烘烘的着呢!小的当下便叫开门,谁知叫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答应。吓得小的慌了,连夜叫了加快的舲舲快艇,给官人报信,请官人速速回去定夺。” 天来听说,明知是凶多吉少,然而也只能作一丝之望,赶忙带了君来、养福、祈富,叫了快艇,飞棹向谭村而来。到得家时,只见余烬尚燃,十分狼藉,只有石室大门,依然紧闭,翰昭已在那里搓手顿足。天来兄弟见了,也不及说话,便拨开草灰,乱去打门号叫,叫了半天,哪里有个声息?正在这里张惶,只见李巡检坐着轿子来了,前面还有地保李义带着。当下李巡检里外勘视了一遍,便向天来道:“幸而还没有偷了东西,还算好。” 天来道:“此刻石室里面,没有声息,说不定还有人命在内,并且外面又是放火毁门,明明是强盗。望皇太爷作盗案详禀!”李巡检道:“石室门是在里面关的,就算是强盗,他从哪里钻进去杀人?除非连强盗也死在里面!”天来着急道:“太爷不肯作盗案详禀,小人自去报县就是了。”李巡检怒道:“你这里明明一点东西没有遗失,不过失了点火,这还说不定是你们自不小心的缘故!你这个人很胆大,就这样没凭没据的就算是盗案么?”天来道:“太爷不必动怒,自从昨夜四更,强盗去了,这石室门还没有开过,回来打开了门,里面八口女眷没事,小人也就不敢多事,听凭太爷详去。倘使内中有个变故呢,小人只得自行报县的了。”李巡检想了一想,这件事果然有点蹊跷,因说道:“这样吧,你一面叫石匠来凿开石室,一面叫地保去报县,我也就回去办详文就是了。”天来谢了李巡检,一面叫人去叫石匠,一面叫祈富协同地保去报县。 这时候的番禺县令姓黄,江西人氏,是个两榜出身,为人颇觉慈祥,办事也还认真,总算没有晚近宫场习气的,自从今年三月到任,地方尚觉太平,从没有办过盗案命案。这日闻报,不觉大惊,又听说石室至今叫不开,情知有事,就传齐了刑书仵作,执事人等,如飞的下乡来勘验,到得谭村,已是申牌时分,只见那两名石匠,在那里凿石室,还没有凿开呢。传天来兄弟过来,略略问了几句话,就叫地保李义来问道:“昨夜此处明火打劫,又放火烧门,你去报过文武两衙么?”李义低头跪下,默默无言。黄知县拍案再问,李义只管不语。黄知县怒道:“你这狗才!到底怎样说?”李义道:“小人不合昨夜吃了点酒,不曾知道。”黄知县大怒,撒签喝打,左右拖翻在地,打了一千小板子。又传四邻问话,四邻同供,因见贼人势大,不敢相救,也曾登屋敲锣喊救;怎奈没有人来。黄知县叱退,又传栅夫黄元来,当堂打了五百。离了公座、亲自喝叫石匠用力开凿。此时一扇石门,已是凿凹了一大块,只是未曾洞穿,就叫搭起人字架,挂起大锤去撞,撞了几十下,方才撞成一洞。天来看见,连忙走近,低下头要爬进去,谁知刚低头到洞口,里面喷出一阵臭恶的煤气来,把天来熏的涕泪交流,咳呛不止。旁边一个石匠看见,便取块布,掩了口鼻,爬了进去,拔了铁拴,开了石门。只觉得一阵臭恶微烟,滚滚出个不断。众差役便走了进去,不一会,陆续抬出八口女尸来,天来兄弟父子,已是号啕恸哭,及后见了凌氏尸身,更是抱着乱哭乱叫。养福伸手去胸前一摸,道:“爹爹,叔叔,且莫哭,祖母还有得救呢。”当时又纷纷乱乱,调姜汤,烧开水,来救了一会,凌氏果然苏醒过来。 原来当时各人俱被烟闷倒,仆妇程氏,已是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凌氏暗中摸索时,踢在她头上,绊倒伏下来,口鼻刚刚伏在程氏两腿当中。烟气是上升的,凌氏伏到低处,得了些些空隙,所以不死。此时醒来,看见尸骸遍地,纵横狼藉,不觉大哭起来。 天来只得劝住,扶入上房,央了邻舍妇人来陪伴,自己仍旧出来当官答话。 当下黄知县饬令仵作,将七口女尸,逐细验过,喝报实系被烟闷死,别无伤痕。又据天来供报尸名:“一粱天来妻刘氏,一粱君来妻叶氏,一梁养福妻陈氏,一梁天来女桂婢,一佣妇程氏,一婢女春桃,一婢女秋菊。”黄知县叹道:“这伙强徒,居然连伤七命!”便叫书吏填尸格。看来跪上一步,禀道:“生妻叶氏,已经有身五月。求太爷验明。作八命存案。”黄知县吃了一惊,忙叫仵作如法相验。仵作便去取了一块新瓦,用炭灰烧红,淬在醋里,拿起来,趁热盖在叶氏肚上,一会取下来呈案。 黄知县一看,果然瓦上,现了一个男孩影子出来。就叫书吏照填在尸格上。然后抚慰天未几句,叫他作速备具呈词,以便追缉强盗,便打道回衙。 这里天来兄弟,便含悲茹痛的,收拾余烬,买棺盛殓了七具尸骸。那一种凄惨情形,且不必细表。只有凌贵兴那边,听得这个风声,只吓得屎尿直流,从此之后,大开银库,驱使财神,在广东官场中,演出一个黑暗世界来。 未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张阿凤挺身作证 施智伯仗义誊词 且说凌贵兴当夜打劫了一番,回到家中,遵了爵兴吩咐,一个个都从后门进来。爵兴已排好了五桌筵席,预备庆功,当下且不入席,列坐两旁,谈说此事。润保、润枝先说道:“我两个奉命在半路拦截黄千总,他果然出来,我们在沙街地方,把他拦住,就照吩咐的话,说了一遍,他又问:“为何烟焰漫天的?’我们道:‘这是今夜放焰口焚化纸锭的烟。’他就信而不疑的回去了。”勒先、蔡顺也来回报说:“巡检衙门,并没有差人出来。”其誉、海顺、柳郁、柳权都来回报,说:“一共放了十二箩鞭炮。”凌美闲、林大有,又各叙攻打情形。喜来却进来报说:“地保李义,从入黑时便醉了,到此刻还没有醒。”爵兴听罢,呵呵大笑道:“今番可以算得大获全胜了,此时叫他一窝儿死在石室里,没了个苦主,地方官哪里还肯认真缉捕?这才是斩草除根呢!”贵兴道:“表叔真是算无遗策,但是我只管依计而行,内中还有许多不懂的,为甚要先打起醮来呢?”爵兴道:“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你同天来有仇,此刻差不多人都知道了,忽然他家出了这件大事,岂不要疑心到你?总要托一个故事,躲避开才好,此时又没有甚么事好做,所以只好托词打醮。 恰恰算到今天,放焰口完醮。你是主人家,应该在旁边伺候拈香的,明天事情出来,哪个还疑心到你?就只这个意思。”贵兴道:“这放鞭炮又是甚么意思呢?”爵兴道:“这里离梁家不过半里路,他们去攻打时,不免要有声息,所以放起鞭炮,乱了那边的声音。这里头还有一个用意,我恐怕李巡检要出来,所以打发简勒先、蔡顺去拦住。万一出来时,先来通报,我这里便要遮留着他,或待茶,或待酒,敷衍住他,也叫外面鞭炮的声音,堵住他的耳朵。所以叫你们回来时,从后门进来,也是怕恰遇了李巡检在前面,因此预先打算定了。所以必要简、蔡两个去拦截巡检差人,我其中也有个用意,因为恐怕别人看不出公差的举动,他却又不穿号衣的,更无从分辨。简勒先我曾问过他,他从前在东莞县当过差役,此刻番禹县里,也有他一个卯名,他是一定看得出来的。所以特派了他去,这是我连日策划的计策呢。” 不一会,那四路放闷香的宗孟、宗季、宗孝、宗和,也陆续回来,这个说我闷倒了某处勇练,那个说我闷倒了几处更夫,争来献功。贵兴当堂取出了八千银子来道,“我本说过,总谢的是五千银子,其余天来兄弟,杀一个,谢一千。此刻一把火,一缕烟,管保连养福也死在里面,真是算得铲草除根的了。我另外拿出三千银子,你各位一一均分了吧!”众人齐声称谢,方才入席畅饮,直饮至天色大明,日高三丈,方才各各就寝。 到了申未西初,方才起来。宗孔献计道:“我睡在床上,想了一个法子,前回的三千两假借票,此刻正好用着他,凭了这一张纸,乘势好去占据他的糖行。”爵兴道:“不妙,不妙!这样做出来,显见得我们乘人之危了。且慢一步,再想法子。我们此刻不重在糖行,只重在石室,总要设法把那石室先弄了过来,其余再作商量。” 宗孔方欲说话时,只见喜来报道:“大爷,不好了,昨夜梁天来并没有死,所死的都是女人,此刻报了番禺县,在那里相验呢!”爵兴吃了一惊道:“你这话是真的么?”喜来道:“怎么不真?我才从尸场上回来的。亲眼看见天来兄弟父子三个,都在那里呢。地保李义,被县官打了一千多板,打得那屁脸同烂杨梅一般,路也走不动了。伺候县官走了之后,还叫人抬着回去呢。”一席话听得贵兴目定口呆,宗孔摩拳擦掌,爵兴搓手顿足,他三个人,却是三般心事:贵兴为的是白费精神,白耗银钱,未曾杀得他一个,不胜懊恼。宗孔是一不做二不休,道:“他既然未死,何妨今夜再去结果了他?”爵兴是想到他家男子未死,闹下这场大事,他一定不肯干休,过两天不知他如何告法,这场讼事,很有得纠缠呢。当下便对贵兴说道:“看这个情形,一定是走了消息,有人通了信了,他才预先避过呢。然而这件事,我们已经是万幸的了!天来这东西,是个笨货,要是稍微乖巧的,得了信息,先招呼了更练,又召集些佃户,分伏在石室里面,以及外进几间,等你们攻石室时,里应外合,怕我们不束手就缚,所以我昨夜要分作三队起行,也是防到这一着。此刻这一关是已经逃过了,不必说了。从今天起,可不能不防他告发。他若是只告了强盗行劫,没有人名,那就不怕他。最怕的是有人通了信,他却告起主使来,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事!”宗孔道:“老表台!也忒多心了!我们这里,哪一个不是侄老爹的心腹,哪一个不受过侄老爹的大恩,谁还去通信呢?谅天来也没有这样大胆,敢告我们!”爵兴不去理他,又对贵兴道:“君子防未然,这件事贤侄可不要看轻了!须要预备一切,一两天内,把众兄弟陆续打发开了,千万不可一哄而出,又不可慌张顾忌,要去的大大方方。贤侄这里,预先要买出两个有年纪的人,充做耆民,我们谭村没有甚么绅士,耆民可以当官的,至紧至紧,我此刻也不能耽搁,还要去各处打听天来曾托甚么人写呈子,好作商量。” 贵兴听呆了,道:“表叔!你千万在心这件事才好呢。”爵兴道:“闹起事来,我也要累在里面,怎么好不在心?以后还要大众同心合力呢。”说罢,匆匆辞去了。 且说天来盛殓了欢尸,不必说也是哀痛的了,只因凌氏年纪高大,恐怕伤了老人家的心,只好勉强安慰。这一天张凤也来吊问,天来感他的情,就留他在家,吃口闲饭。过得几天,又想到省城生意要紧,只好留下养福侍奉凌氏,带着守孝,又叫君来随时往来两面,自己带了张凤,到省城而来。一众伙友,自有一番唁慰,且不必言。 却说天来有个至友,姓何,表字杰臣。这一天闻得天来到了省城,也来慰问。天来接见,具道一切。杰臣道:“有这等奇冤,梁兄为甚不早日补了呈词,请官追捕?”天来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况且黄县官也交代,叫补具呈词,但是这个呈词,要怎么写法,也要请一位高明的商量商量,才得妥当。我昨天才到,所以还没有提起。”杰臣沉思道:“我有一位相好朋友,曾经学过刑名,律例极熟,只因不肯冒绍兴籍贯,所以没有馆地,写的状词最好,却只不肯出面,也没有人知道他有这个本事。而且他还有一个极不好的脾气,不容易请教。若是拿了钱请教他,他向来不肯做的,要碰着他路见不平,却是分文不受,登时就代人做了。”天来道:“不知此公姓甚名谁?何不带我去见他,诉说这番冤苦?或者他肯见怜,亦未可知。”杰臣道:“这样求他,他未必肯,我明日约他出来,到外面闲逛,故意经过此处,梁兄便可邀留少坐,闲谈之间,说起这件事,随机应变去求他,方才妥当呢。”天来大喜应允。当下杰臣别去。 到了次日午后,果然看见杰臣同着一人走过,天来便邀杰臣到行里少坐,杰臣就邀了那人一同进来。天来请问姓名,始知那人姓施,表字智伯。当下分宾主坐定。杰臣又故意问天来家中之事,天来又故意诉说一番。智伯道:“升平世界上面,哪容强盗横行?梁兄为甚不速速补具呈词,好叫地方官缉捕?”天来道:“弟这番被劫,却与寻常被劫的不同,内中有个主使的。” 智伯道:“主使的又是谁?”天来便把同凌贵兴交涉前后情节,一一告知。智伯道:“不知可有个见证?”天来道:“见证便有一个。”又把张凤报信一节,说了一遍。智伯道:“有了这个见证,就好单告主使的人了!这个叫做‘擒贼擒王’。若是告个盗劫,他不难贿嘱差役,就是一百年也不能缉获破案呢!”天来道:“多承先生指教,只是缺了个写状的人,不知二位可有相好的朋友,肯做这个事的么?”杰臣听说,看看智伯。智伯道:“省城里面,做这个事业的很多,梁兄自去打听便了。”天来闻言,无话可答。杰臣想了想道:“写状的人尽多,只有一层可虑,凌贵兴是个富有百万的财主,又是个阴险狡诈的人,只怕他早就遍行贿嘱了。这里托了他,他却在呈词上面,故意弄些破绽,然后又去同贵兴造诉词,驳了个干净,那就怎样呢?岂不坏了事么?”智伯沉吟道:“不知那个见证的张凤,可靠得住?” 天来把张凤叫来,给智伯当面看了。张凤先说道:“小人当日,确在凌家窗外,听见强徒说话。那时不过偶然存在了个不忍之心,去梁官人家通个信,也并不是望甚么酬谢。谁知事后,梁官人却口口声声叫我‘恩人’,叫得我好生惭愧!又在乞儿队里,把我提拔起来,丰衣足食,我反受了梁官人大恩,莫说是到官做见证,就是叫我赴汤蹈火,也是要去的!”智伯道:“你不要此时口硬,当了官时,那一种威严,只怕你先就要吓慌了。何况说得对便好,说得不对时,要打要夹呢,你不怕么?”张凤大怒道:“你这位先生,太欺人了!难道做过叫化子的,就没有骨气了么?我还因为骨气太傲,才做叫作子的呢!梁官人要肯放我去时,也不必打官司,我此刻就回到谭村,闯进凌家,寻着贵兴一刀砍死了他,我自己到官出首,拼了我这颗头颅不要,去抵他命,不带累着梁官人半丝半毫,也可以做得到。吓过我想被他们弄杀了七尸八命,只拿一个凌贵兴来抵,未免不值得,想告到官司,多提几个强盗来杀杀,这口恶气方才出得舒服!为此我不曾去动手罢了!” 智伯拍手大喜,忙对张凤一揖道:“好一位义士!你恕我‘有眼不识泰山’!这写状的事,就交给我罢!我是不受凌贵兴贿嘱的,他却也贿不到我。”天来大喜,即刻就送过润笔银一百两来。 不知智伯受与不受?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愤奇冤天来初告状 行重贿勒先访官亲 却说天来当下送过润笔银一百两,智伯哪里肯受?天来再三相强,杰臣对智泊递了个眼色,智伯就受了。又坐谈了一会,二人方才别去。走出一箭之地,智伯取出那一百两银子,递给杰臣。杰臣道:“这是天来送先生的润笔,如何给我?”智伯愕然道:“兄既是不要,何故递眼色与我?”杰臣道:“先生有所不知,天来素性拘迂固执,你若是不受他的,他倒要疑心你不同他尽力,所以我劝先生受了。”智伯闻言。也不理杰臣,翻身走到天来行里,当面还他银子。天来大惊道:“先生这是甚么意思? 莫非嫌菲薄么?”智伯把杰臣的话述了一遍,又道:“我向来代人写状子,不肯受钱的,不过是个抱不平的意思。”天来还要强送时,智伯作色道:“梁兄,你这就错了,难道你看得我还不如一个张凤么?”一句话吓得天来不敢言语,连连作揖陪罪。 智伯别了去,到得次日早晨,果然亲自送来一纸呈词。天来再三致谢,款待茶点。看那呈词时,上面写道:“具禀人梁天来,禀为虎豪叠噬,抄杀七尸八命事:某悲姓寡人单,居住凌贵兴叔侄肘下,恶听堪舆之言,勒某拆居相让,长伊风水。某念父置子不弃,相拒成仇,屡被势逼,掘破坟墓,斩伐树木,建白虎照明堂,毁拆后墙,填塞鱼池,渡头截劫,掘冈芋,割田禾,抢去玉石花盆,花梨木桌椅,种种欺噬,事事不据。某屡欲誊词上控,为母训所阻,且贫富悬殊,卵石不敌,只得忍止。讵恶十害不休,祸于戊申年六月十八夜,知某母生辰。 料某归家上寿,纠合强徒焚劫,冤杀七尸八命,蒙台验明在案,有张风亲见亲闻,愿为确证。有此大冤,迫切沥血上鸣。乞恩丙鉴,沾仁无既!” 天来看罢,再三致谢。智伯道:“梁兄可把他再三读熟,牢记在心,到了堂上随问随答,不可有误!”嘱罢辞去。天来就取呈词细细读熟,好在都是自己亲身经历过来的,不必十分用心,只看了两遍就记得了。于是观着黄知县坐堂问案时,当堂呈上。 黄知县看罢,对天来道:“你怎么迟到今天,才来补呈?”天来道:“只因家中连丧七人,料理诸多后事,所以耽搁了。”黄知县道:“你这证人张凤,靠得住么?”梁天来道:“是张凤亲见亲闻,坚愿作证,可以随时到案听审的。”黄知县道:“你退去候着吧。”天来叩谢退出。黄知县就当堂签出值日原差陈德,到谭村提凌贵兴去。 陈德领了牌票,次日一早,带领众小差,来到谭村,到得贵兴家时,恰好区爵兴也在那里。陈德便指挥众小差,把两个押起。爵兴吃了一惊道:“请问贵差有甚么公事,到这里为的是甚么事?”陈德冷笑道:“你们做的事,你们自己不知,还来问我!”爵兴道:“话虽如此,你也应该先给公事我们看过,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动起粗来!”陈德在身边取出公事,向桌上一掼道:“你看,你看!”区爵兴取过来一看道:“既是这个公事,我就跟你到公堂走一遭,当堂先告你一个凌辱斯文!”陈德冷笑道:“好个杀人放火的斯文!”爵兴也冷笑道:“你哪一双眼睛看见我杀人放火?你们这些伎俩,只好去吓那不识字的乡下人。须知我区爵兴是个吃惯官司的,回来我只请你们本官发落。”原来陈德进门时,因为公事上有凌贵兴叔侄字样,以为他们便是叔侄两个,今忽听得爵兴这话,知道有误。公门中的人,何等油滑?又听得爵兴语言尖利,连忙改容道:“原来是区大爷,小差奉公行事,身不由主,望大爷恕罪!”说罢,便喝众小差道:“两位大爷,都是读书君子,你们不得无礼!”众小差闻言,一撒手早把两人放了。爵兴便道:“大凡告到官司,虚者自虚,实者自实,总不难水落石出。你既然知道这里凌大爷是个读书君子,那梁天来不知听了甚么人的话,告了这一状,这里免不得要递个诉词,又何必张惶着便来提人?此刻这公事上,又没有提审的日期,你何妨缓一步,到了几时要审,再来关照。等凌大爷自行投到,顺便就递个诉词,这个案不难一堂就可以了结了。”说罢,回头对贵兴道:“贤表侄!可取些茶资送给这位原差哥,让他们也好去吃碗茶。” 贵兴向来未曾经过官司,方才陈德一来,已是吓的手足无措,幸得爵兴几句话,说的陈德放了手。才放下了一半心。此刻听得爵兴叫他送茶资,就连忙进去取银子,又不知送多少才好。 此刻陈德在外面,又不便同爵兴商量,自己又不曾经过这个事,一时没了主意,只得顺手取了二百银子,拿了出未,交与陈德。 陈德双手接过,连忙道谢。心中暗想,“原来是个雏儿,倒是个好主顾。将来这案,一堂不结,未免再翻些花样,赚他几个用用。如果这案子迁延下去。好处还多呢。此刻乐得做个人情!” 想罢,便陪笑道:“小差本来是奉公而行,并不是斗胆来搅扰,既然凌大爷这般赏脸,就是略缓几天,也不要紧。过几天到堂,自然有照应,但请放心!”说罢带领众小差,欢天喜地而去,贵兴拍手大笑道:“这样容易打发的官司,怕他甚的!”爵兴道:“不是这等说,我同贤侄赶紧到省城走一遭,好歹要打点打点。 他这个告,告得狠凶,不可不防,并不是就此可以了结的!” 贵兴连忙同爵兴带了喜来,叫船同往省城,到三德号住下。 爵兴匆匆往外面去了,直到二更时分,方才回来,满头是汗道:“好厉害!原来这个呈词,系当堂呈递,还没有批,就当堂签差的。我们要递诉词,须得要抄了他的底子来,方好下笔。我今天费了大半天工夫,方才弄到,晚饭还没有吃呢!”贵兴忙叫开饭来,一面取过那呈词底稿去看道,“这个做证的张凤是谁呢?” 爵兴道:“贤侄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就忘了这个叫化子?”贵兴道:“哦!原来是他!他有多大前程,敢来同我作对!”爵兴道:“不是这等说,他总是在甚么地方,得了我们的凭据,方才闹出这件事来,我们要紧快些预备。我记得简勒先在番禹县里有个卯名,不知他在里面有甚么路子?明日一早叫喜来去找了他来。你在店里,另外派一个伙计到谭村去,把那两个买定了的音民,先邀了来,教他口供,要紧要紧!我吃过饭就去起诉词稿子。这件事很要费点心思。贤侄你也请早点睡,不要来搅扰我。” 当下吃过了饭,爵兴自去打草稿。 次日一早,贵兴就起来,先打发一个伙计到谭村去,又叫喜来去寻简勒先。到了巳牌时分,爵兴方才起来,一同早饭。饭后,不多一会,那伙计已在谭村带了两个老头子来:一个叫做钱裕国,一个叫做文昌明,爵兴教了他多少见官不要畏惧,力保贵兴在家攻苦读书,不预外事的话,教了又教,方才教会。喜来也带了简勒先来,爵兴便把天来已经告发的事告诉了他,又问他里面可有线路?勒先道:“不必线路,只我便认得他的舅老爷,想来送他一份厚礼,也可以说得上去。只是闻得这位本官,十分清廉,不知说得动说不动?”爵兴道:“我们许下里面一千两黄金,许下舅老爷一千银子,见了钱没有不开眼的。只要你竭力说上去,事后自然也要重谢你。”简勒先道:“我们是自己一家人,还有甚么谢不谢?事不宜迟,我便要去!”贵兴取出五十两银子给他道:“这个拿去作个茶酒之费。”勒先不受。爵兴道:“这个不是谢你的,你去请那位舅老爷说话,吃茶吃酒,也要使用,总不能倒要你花钱。”勒先方才受了,一径来找这位舅老爷。 原来黄知县是个穷读书人出身,在江西原籍时,穷的无可过活,甚至在街头卖字,曾经娶了个小户人家的女儿为妻。这人家姓殷,娶了过来之后,殷老夫妻,不久就相继而亡。临终时,都嘱托女婿,照应小儿子殷成。这殷成从小就不成器,终日在街头赌博,又没有第二个兄弟妹妹。自从殷老夫妻死后,黄知县倒添了一个累。幸得是年乡试中式,次年连捷,中了进士,榜下用了知县,签分广东,领了部文,到省而去。路过他江西原籍时,便许下他妻子殷孺人,一朝得缺,即来相接,不到几年,就题补了番禹县缺。殷孺人得信,也不等丈夫来接,便携带了兄弟殷成,投奔广东而来。殷成此时,便是官亲。黄知县知道他小舅子不成器,恐怕他在外头招摇撞骗,屡屡约束他,提防他。谁知他是个小户人家出身,真是村夫牧竖,不足登大雅之堂。衙门里的老夫子,他看见了就怕,人家同他客气,他却是涨红了脸,不懂招呼,终日却在外面,结识那些差役,不是赌钱,便是吃酒。黄知县同他呕了几回气,偏偏这位殷孺人又是护短,黄知县也无可奈何,只是肚子里气闷。这一天殷成正在衙门里出来,劈头遇见简勒先,便大叫道:“老简,你来的好!今天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好不气闷!你快来,我给你赶老羊去。” 未知勒先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简勒先智使舅老爷 殷孺人大闹黄知县 却说殷成见了勒先,便道:“老简!我同你赶老羊去。”勒先笑道:“好好!你来的正好!你要赶老羊也可以,只是小了不来!”殷成道:“一百文一注。”勒先道:“太小!”殷成道:“二百。”勒先道:“太小,太小!”殷成道:“三百、四百、五百、一千!”勒先道:“小,小,小!”殷成道:“十两银子!”勒先还是摇头。殷成道:“老简!你在哪里发了财来?我不和你赶羊,你好歹先借几两银子我用!”勒先道:“没得借!要就我们来赌!”殷成道:“你要赌多大才来?”勒先道:“古人有说的,‘一掷千金’,你要依得这个,押下一千两黄金,我就同你赌。”殷成大笑道:“老简!你敢是疯了么?”勒先道:“我不疯,不过你穷点罢了!哪一个随任做了嫡亲舅老爷,象你这种寒酸的!”殷成道:“我也这么想,只是没有个弄钱的路子。”勒先道:“你只要押了一千两金子,做个孤注,我同你赌个输赢,你赢了我的,自然就有银子了。你要知道,一两黄金十六换,这一千两黄金,有一万六千银子呢!”殷成道:“你没得给我呢!”勒先道:“只要你赢得,我没有赖帐的。”说罢,一把拉殷成到自己寓处,取出骰碗道:“来,来,来!”殷成笑道;“就是一千两黄金一注,你要赖了,我叫我姊夫扣住你,不怕你飞上天去。你是头家,快掷快掷!”勒先掷了一把,是个九点。殷成道:“这回赢定了!掷了两把没有。因取起骰子,在手里搓了一搓,用力掷去,那骰子落碗,见了三个二,两个六,还有一个在那里转呢。眼见得转个六出来,便是分相,要赢了。殷成连忙扭住了勒先衣襟,对着骰子喝声:“六呀,六六六!”果然转了个六出来,却把一个二打翻了,变了个四,只得八点,恰恰输了。殷成一撤手,翻身就跑。勒先连忙赶上,一把拉住。殷成着急道:“你剥我的皮!”勒先道:“舅老爷!不要这样,我有句说话和你商量!”殷成道:“没有商量,除了剥我的皮!”勒先捺他坐下道:“舅老爷!请坐,我们不过取笑,谁来认真呢!”殷成道:“认真也不要紧,我有一条命!”勒先笑道:“我拿甚么做胆,敢要舅老爷的命?此刻金子是有一千两在这里,不知你要不要?”殷成道:“你莫非在这里做梦么?”勒先道:“我并不做梦,却是梦也想不到的,这注横财,只要你有本事拿!”殷成这才觉着话里有因,便问道:“是甚么横财?用甚么本事去拿呢?”勒先就把梁天来告凌贵兴一节说了,又道:“凌贵兴实是被他诬告,因此气忿不过,情愿送一千两金子到里面,要伸这个冤。舅老爷如果说得里面收了,还另外谢你一千银子,再有本事说得里面一文不要,岂不是这一千黄的,一千白的,都是你舅老爷的么?”殷成沉吟了一回道:“我且说去,碰碰运气,说得成功时,请你到谷埠去开厅。”勒先道:“多谢舅老爷。只是越快越好!”殷成也不答话,站起来往里就走。一路上暗想到:“我何妨把一千银子许了他,我自己却落了一千金子,岂不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太少了!恐怕买他不动,不如许他五百金子吧!”一头想,一头走,不觉走到了签押房来,黄知县正在那里看公事呢。殷成走了进去,叫了一声姊夫!黄知县抬头一看道:“你这几天干甚么事来了,总是十天半个月不见面的。你自己照照镜子看,一脸都是野气,我劝你安静点,在书房里临几行帖,看两篇书吧!就是正经书看不懂,看看小说,也好拿来定定性,何苦成天在外头混,混得个甚么道理出来!”殷成道,“姊夫,你还埋怨我不看书呢!我前回从家乡带来的一部大板金瓶梅,你又拿来烧了,说是甚么银(谐淫字声)书。你单怕我在银书上看了银子下来发了财,是不是呢?我此刻倒送金子给你,好不好呢?”黄知县道:“你不要和我胡说,里头去吧!”殷成道:“不是胡说,是件真事!就是梁天来告的那个状,那凌贵兴是冤枉的!”说到这里,又想道:“五百金子,还怕买他不动,不如多给点与他吧!我少赚点就是了!”又道:“他此刻托人来说,求姊夫代他伸冤,他情愿送八百两黄金给你用呢。”黄知县大惊,怒喝道:“你在外面胡混罢了,怎么干预我的词讼起来,你小心点,还不快滚出去!”殷成初意,以为一说必成,谁知碰了一个大钉子,没好气,三步两步走出签押房,到上房而去。 殷孺人正在那里打丫头,骂老妈子,殷成也不理会,一直走到他姊姊床上,就睡下去哭。孺人打骂了一回,走到房里一看,见了这副情形,大惊道:“兄弟!你做甚么?”问了两声,不见答应。又问道:“可有甚么人欺负了你?快点告诉我,我与你出气!”殷成见问,越发哭得厉害。歇了良久,方才抽咽着说道:“姊……姊姊!你借给我几个盘费,我回江西去,姊夫撵我呢!”殷孺人听了大惊,猛然叫道:“丫头!请老爷进来!” 不一会,黄知县进来了。殷孺人道:“你要撵连我一齐撵了去,只要你打发盘缠,我姊弟两个,马上就滚!好等你另外拣一个又贤惠,又标致,又和顺,又是娘家人死个精光的,方才娶了来做太太。我却没有这种福气,只好跟着人家在接头研墨,伺候他卖字,卖了百十来个钱,买米烧饭吃,哪里有福气住在衙门里来!本来呀,这是要有福气的太太住的衙门,我们是小人家出身,只配受穷苦,还不自谅,要千山万水走到这里来,受人奚落!兄弟!快点起来!卷铺盖,咱们走,男子汉,大丈夫,哭甚么!你虽然没本事,写出字来卖不出钱,终也不见得就饿死了!咱们放长眼睛,看人家升官发财!”说罢,又一叠连声催卷铺盖道:“就连盘缠也不开发,我讨饭也讨了回去,好歹丢不着我妇人家的脸:”黄知县道:“好端端的闹甚么?我不懂呀!”殷孺人道:“啐!谁要你懂我的事来!我的兄弟不争气,死捱在这里,还够不上一个奴才三小子。我当日文不是明媒正娶的,是个偷跑跟汉子的,我兄弟便是个王八乌龟崽子,所以人家要撵就撵!黄知县怒道:“孺人!你这是甚么话?他只管在外头混闹,自己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份……”殷孺人连忙插嘴道:“呸!他本来是个小户人家,乌龟王八崽子,又不是甚么做知县太爷的,顾惜甚么身份么?”知县道:“我也不知呕了多少气,也呕他不好……”殷孺人又插嘴道:“是呀!这个叫做好死的不死,又不见他死了,害得我要说嘴也说不来!”黄知县道:“这也罢了!他今日忽然还要干预词讼起来,难道我说了他两句,就算得撵他了么?也值得这样惊天动地起来!”殷孺人道:“兄弟!怎么你不照照镜子,你是甚等样人,也好去干预人家的公事,怪不得受人家的羞辱,却跑至我这里来哭!”殷成听得,一骨碌爬了起来道:“姊姊!这才是‘狗咬吕洞宾’呢!我常常听见人家说,做了官是用大秤称金子,小秤称银子的,我们这个番禹县,又是有名的好缺,衙门里却是冰清水冷的,外面的人说起来,都说如今这个县官是个呆子,有钱不会用。我听了这话,很是纳闷。我今天出去,遇了一个乡绅人家的师爷,说起什么梁天来诬告了凌贵兴,此刻凌家肯出八百两黄金,送到里面来,求伸这个冤。知道我是舅老爷,专诚来托我的,我又不曾招揽他,谁知姊夫倒要撵起我来!姊姊!一两黄金十六换,这八百两黄金,一八如八,六八四十八,有一万二千八百两银子呢!我一片好心要送万把银子进来,倒受了这个气,你道可恼不可恼呢?” 殷孺人忙问道:“兄弟!怎么说呀!人家就肯拿八百两金子送我们吗?你为甚不来和我说?”殷成道:“和你说便怎么?也要他肯代人家伸这个冤枉,人家才肯送呢,和你说便怎么?难道人家肯白送你么?”殷孺人屈指计道:“八百两,一两黄金四两福,四八三十二,是三千二百两,足足有两担福呢!我们不知有这两担福没有?老爷!你为甚放着送上门的金子都不要?是甚么道理?难道你穷的还不怕么?”黄知县道:“他这个公行贿赂得,我哪里好胡乱受他?我又没有审过,知道他们谁曲谁直。倘使收了他的,做出那纵盗殃民的事情,便怎样呢?况且我做官,自有做官的廉俸,我不贪那意外之财!”殷孺人道:“呸!不说你没福,说甚么纵盗殃民,你既然说没有审过,哪里就知道是纵盗殃民呢?这是个甚么案情,你说给我听。”黄知县不则声。殷成道:“甚么案情?是一个姓梁的,被强盗打劫了,闹了个七尸八命,那姓梁的不来告强盗,却告了一个姓凌的读书人,说是那姓凌的指使出来。”殷孺人道:“那八百两金子,是哪一个送的?”殷成道:“就是那姓凌的,被他诬告了,所以肯送出来,求姊夫同他伸冤呀!”殷孺人忽的一下翻了脸,对黄知县道:“这等顺水人情,你也不肯做,难道我嫁了你,就应该穷一辈子,不应该享一天福的么?姓梁的所告,既然是个读书人,你怎么就说到纵盗殃民起来?你没有发迹的时候,也是个读书人,难道那时候你也是强盗么?”黄知县跌脚道:“唉!你怎么这样糊涂?他不是告姓凌的做强盗,是告他纠合强盗来打劫伤人呀!”殷孺人道:“我不糊涂,你才糊涂呢!你也是个读书人,你纠合过强盗么?你可曾认识过一个半个强盗么!我只当你读书明理,惺惺惜惺惺,谁知你倒拿同自己一般的人,当做强盗,还说我糊涂呢!”黄知县道:“我何尝就说他定是个强盗!因为不曾审过,哪里就知道他一定不是呢!”殷孺人道:“你看!你还是这样糊涂呢!你要疑心到读书人是强盗,你为甚不疑心你自己也是强盗?这件事明明是姓凌的受了冤枉,明天坐堂,先把姓凌的出脱了,然后另外派差去捉强盗,也不亏了姓梁的了。这八百两金子,你不受我就受了!夫妻们好也这一遭,不好也这一遭,好的大家享用,不好的我就拿了它做盘缠,回江西去,由得你在这里做清官!兄弟!你先出去,叫他把金子即刻兑卞来,包他明天没事,我这里不怕他不依我这个办法!” 殷成巴不得一声,立起来就走。黄知县要阻挡时,哪里还阻挡得住? 不知到底闹个甚么了局?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千金且向闺中送 八命初沉海底冤 且说殷成得了他姊姊的命令,一口气就奔了出来,只见勒先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一见了殷成,使抢步上前问道:“舅老爷!怎样了?可得手么?”殷成摇摇头,只不言语。勒先不觉纳闷道:“不行么?”殷成也摇摇头,一把拉了勒先就走。走到勒先寓处.方才问道:“老简!你方才的话是真的么?”勒先道:“千真万真,怎么不真?但不知舅老爷办的怎样了?”殷成道:“事情是好容易办妥了!只是要先付那一千两金子。就是我那一千银子,也是要先付的。不知你可办得到?”勒先道:“只要里面真的答应了,也没有甚么办不到!”殷成道,“自然是答应了,难道我还骗你不成?你要是不相信时,我罚咒给你听:我如果骗了你,马上就叫雷打死我好么?”勒先道:“舅老爷!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说来。”殷成道:“可要快点,迟了我可等不及。并且还有一句话,一定要今天送了进来,方能妥当,如果你办不到,我可也办不到!”勒先道:“我知道,你等一等,我就来。那烟榻上有鸦片烟,你烧两口玩玩,我就来的。”说着去了。 殷成在这里坐等,等得心焦,又舍不得就去,只得到烟榻上吸了两口烟,又躺了一会,勒先方才回来,说道:“事是可以办得到的,就请舅老爷同去取来。”殷成跌脚道:“你这个人太不爽快了!何不就拿了来?你须知我是最怕见生人的。”勒先道:“舅老爷!你又来了,须知人家整千的金子,不是甚么小玩意儿,哪里就肯交给我?也得要你去见见面呀!”殷成道:“你不要冤我,你既然认得他,他为甚不相信你?我又不认得他,难道倒相信我起来么?我不去,你要就代我去取了来,不然,我就走了。”勒先道:“你在我们面前很会赖皮,怎么只是怕见人?”殷成道:“这是各人的脾气,连里面的老夫子,我一个也不招呼的,你此刻怎么说,我要回去了!”勒先道:“你且再等一等,我就同你去拿来。这是大家的好处,就是你也有一千的银子,何必这样性急?出来办事情,总要有点耐性,象你这个样子,哪里办得大事呢?”殷成没奈河,只得再耐着性子来等。 勒先又去了好一会,同了一个人来,后面跟了四个跟班,肩膀上都扛着一个紫花布包裹,进来歇下。勒先指着殷成对那人道:“这位便是殷舅老爷。”又指着那人,对殷成道:“这位区师爷,是凌大爷的亲戚。”殷成只得过来相见。爵兴把殷成打量了一番道:“舍亲的讼事,务求阁下鼎力!”殷成望着勒先道:“老简,你到底怎么讲的?不要只管呕我!”勒先道:“东西都在这里了,凌大爷托区师爷送来,请舅老爷给了收条。”殷成道:“怎么要起收条来?”爵兴道:“这个本来不敢要收条,只是弟去回复舍亲,也要有个凭据。”殷成道:“那可难了,我的字又写得不好,老简,你代我写了罢。”二爵兴听了,便拉了勒先一把,两个人一同到外头去,唧哝了几句,又回进来。勒先道:“就请区师爷写了,舅老爷画个押罢。”殷成道:“这倒使得。”爵兴要了纸笔,写了“收到黄金白银各一千两正”十一个字,又标了年月,底下又写了一个“殷”字,这是要等殷成自己写名字的意思。写罢,递了过来。殷成也不写名字,就在“殷”字底下,歪歪斜斜的画了个十字,便递给爵兴,爵兴笑了一笑,也就收了。便叫四个跟班,取过四个包裹,打开,取出十个纸包来,再打开看时,都是金子。一一点过了道:“这都是足九九八称的,合共一千两。”又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过来道:“这是送阁下的菲敬。”殷成接了过来,看了又看,拉了勒先到外面问道:“这票子是真的么?”勒先道:“笑话了!他们哪里用出假票子来!”殷成道:“我向来不曾用过,不能不小心些。”勒先道:“你放心!我包你用!”殷成方才进来,问勒先讨了一张白纸,把那票子包好了。解开衣襟,放在贴肉的衣袋里。又道:“那个我拿他不动,要找个人帮忙才好。”勒先到外面叫了两个伙计进来,把那金子分做两大包,一个拿一包,跟着殷成要走。他忽然又叫住道:“且慢,且慢!”重新取出两个纸包,问爵兴道:“这是一百两一包,不错的么?”爵兴道:“一丝也不错的!”殷成便把这两包放下道:“老简!这个且存在这里,我等一会来拿,这件事我一个人说不下,是我姊姊帮着说的,这是我姊姊要的,我等一会马上就来取。你千万不要弄丢了!”勒先道:“是,是,是!你送进去,就给我们个回信。”殷成道:“又要甚么回信?”勒先道:“好歹里面怎么说,你出来告诉我们就是了。”殷成点点头,带了两人就走。等了好一会,方才回来道:“没有甚么说,我姊姊已催着明天要提审了。”说着拿了二百两金子,头也不回就去了。 爵兴辞了勒先,自去回复贵兴,说起殷成的举动,大家笑了一番。 到了次日,黄知县果然提审这案,传齐了两造、四邻、地保、栅夫人证,开堂审讯。贵兴也带了钱裕国、文昌明到堂,当堂递了亲供。黄知县看时,上写道: “具诉词人凌贵兴,诉为藉死架祸,乞恩察释无辜事:窃生父宗客,与恶梁天来之父朝大,在南雄合股经商,二十余年,素无嫌怨。康熙四十八年,朝大因置沙田,价银不敷,向生父揭借银三千两,立了借据为凭。嗣于某年月日,彼此分手。生父欲取回此款,朝大因见息微合算,不思吐还,耽延岁月。生父亡后,朝大相继而亡,屡向天来兄弟讨取,初尚认欠,再后问取,则以“人死债烂”……等语为报。窃思天来富有百万,何致负此三千金之数?实系立意图吞。去年路上相遇,生向理问,恶见生茬弱,拳脚相加,幸得族叔宗孔,闻声奔救,街邻劝解得免。当时既欲誊词上控,缘伊之母,系生之姑,亲来泣劝,因见姑悲苦,更念先人之谊,只得忍住。自谓有姑一日,一日不敢具词,俟其良心自返。岂料贼劫其家,恶以八命陷人,希图卸债。乃以虎监叠噬,抄杀七尸八命事,捏生叔侄在案。蒙恩传审,敢不凛遵赴诉。外抄粱朝大亲笔揭数一纸呈览。乞恩察释无辜,究债欠项,举室沾恩。此禀。” 黄知县看罢,把惊堂一拍,对天来道:“你父亲的欠款,既然无力偿还,也要好好商量,为甚么诬捏他,希图抵赖!”天来道:“这是一纸假票,并无中保。”黄知县道:“真票假票,此刻我不急问你。你告他纠合强徒行动,到底是哪一个的见证?”张凤跪上一步,禀道:“是小人于七月十八日,亲在凌贵兴窗外听到的,并无虚伪。”梁翰昭也禀道:“当夜小人亲眼看见贼伙中,多半是凌家子弟,不敢诬攀。”黄知县又问黄元道:“你做栅夫的,应该比别人见得亲切,你怎么讲?”黄元道:“小的见多是些生面人,而且多是隔县的声音,……”黄知县一声喝断,对张凤、翰昭道:“你两个见得可比栅夫的亲切么?显见得都不是安分之徒,插身多事!”说罢,撒签喝打,两旁差役,把二人牵翻在地,每人打了三十小板。当下钱裕国、文昌明一同禀道:“小老人世居谭村,素来知道凌贵兴在家读书,从来不敢多事。此次实是被梁天来诬告,太爷不信时,小老人两个都肯具结。张凤又禀道:“这两个具结的人,小人都认得。”因指钱裕国道:“他是嘉应州人剃头阿三。”又指文昌明道:“他是杀猪阿二。”黄知县道:“他们既是剃头杀猪的,本县且问你,你是做甚么事业的?讲!”二旁差役,一叠声叫喝“讲,讲!”张凤道:“小人素来安分,因为时运不佳,又不敢为非,只在街头乞食。”黄知县一声喝断道:“唗!凡人百艺,都可以谋生,看你年纪不大,又没有残疾,甚么事不能做,却要出来叫化,显见得是个无赖!还要插身唆讼,左右,与我再打!”说罢,撒下签来,两旁差役,一声答应,上前按倒张凤,一五一十的打了八十大板,打得皮开肉裂。张凤忍痛不过,大声叫道:“冤枉呀!冤枉……”叫声未绝,只听得后堂一阵鼓响,抬头看时,原来县太爷已退堂去了,众差役一拥上前,簇拥着原被两造下去,听候发落。 天来心中无限怨气,看见翰昭、张凤,无端被打,张凤更是打得鲜血直流,一步一拐的,更觉伤心。正在心中没个主意,忽见一个人走出来,大声叫道:“太爷吩咐,梁天来一案人证,留下栅夫黄元,其余各人,暂时释放。”天来只得同了翰昭、张凤,回到天和行里。入得门看,只见茶房说道:“施先生在里面候久了。”天来带了二人进内,果见智伯在座,一见便问:“审得怎样了?”天来就将堂上一切问话说了一遍。智伯道:“始终没有问凌贵兴一句话么?”天来道:“没有!”智伯摇头道:“这件事坏了,我还料着一件事呢。”天来道:“先生料着甚么事?”智伯道:“第二次打张凤的时候,后堂便打了退堂鼓,马上知县就退堂去了!”天来惊道:“先生哪便知道?” 不知智伯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轻财色张阿凤拒赃 买珠铡鲍师爷受贿 且说天来听见智伯说出打张凤时知县退堂一节,便问道:“先生哪便得知?”智伯道:“这是赃官伎俩,如何瞒得我过?这等举动,一定是受了贿了!”张凤忍着痛道。“先生既是料事如神,县里伸不了冤,你何妨再写一张状,叫粱大爷到府里去告呢?”智伯道:“你还打不怕,还敢做证么?”张凤道:“死也不怕,打几下算甚么!只要先生肯写状,我是到了阎罗殿,也要证他的!”智伯又对天来道:“这番要告他钱神用事,词中要牵涉到番禺县的了,不知尊意如何?”天来道:“有此奇冤,自然赴汤蹈火,也要去伸雪的。只是又要费先生的心!”智伯道:”既然梁兄这样讲,我明日就写好呈词送来。”当下辞去。 到了明日,果然亲自带了一纸呈词来,交与天来。天来再三致谢,只等张凤将息的棒疮好了,便去广州府呈递。 且说当日凌贵兴听审完了,回到三德号,不胜欢喜。对爵兴道:“今番的千两黄金,果然用得妥当……”说声未了,只见宗孔走了进来,一见便道:“侄老爷!你那天来的时候,也不给我个信,我还不知为甚事来的,后来再到你大府去打听,才知道是为了官司。前两天宗闲又来同我说起,他说闻得这回天来告的状,连我也告上了,还有一个张凤做证。我想赶到省城来帮侄老爷的忙,又因为我衙门里没有一个熟人,未也无用,因此住了。昨夜我左思右想,想了一条妙计,所以今日特地赶来。”贵兴道:“不知叔父有甚妙计?”宗孔道:“天来不过靠一个张风做证人,我如此如此……包管天来失了这个帮助。侄老爷,你道好么?”贵兴连道:“妙计,妙计!”宗孔道:“既如此,就好叫喜来先去。”贵兴听说,即刻打发喜来到谭村家里,取丫头美兰来。过了一日,果然取到,贵兴便叫且送到简勒先寓处住下,宗孔便天天出来寻张凤。谁知张凤捱了八十板子,两腿疼痛,将息在天和行里,不能出门。一连过了六七天,方才起床,就到街上散步。早被宗孔看见,一把拉住,便遭:“阿凤哥!你一向好么?”张凤抬头看见宗孔,心中暗暗诧异道:“他来找我做甚么呢?”随口答道:“不破不烂,也不见有甚么好!”宗孔道:“我有一句话,和你商量,在这当街说话不便,请借一步。”说着拉了便走。张凤心中暗想道:“这又是甚么事?莫非凌贵兴因我证了他,叫这个人来谋杀我么?在这省城里,耳目昭彰,我须不怕你,且跟你去,探个虚实,也是好的。”想着就跟了宗孔走。转弯抹角,走到了一家门首,宗孔便让他进去。张凤昂然直入,内中已迎出一个人来,正是简勒先。三人分宾主坐下,勒先便乱嚷:“茶来,茶来!”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打扮得十分妖冶,扭扭捏捏的,出来送了一碗茶到张凤跟前。张凤举起一只冷眼,只瞧得一瞧,那丫头也送了张风一眼,就扭扭捏捏的退了进去。 宗孔道:“阿凤哥,你看这个大姐长得好么?”张凤道:“岂有此理!既然到了这里,这个人自然是简兄的内眷,不然也是简兄的使女,你怎么就当面评质起来?”宗孔哈哈大笑道:“简兄,你取出刃”个来,给他看。”勒先听说,便走进去,不一会,搬出十个元宝来,摆列在桌上。宗孔又在身上取出一个信封,在信封里面抽出一张字纸,也摆在桌上。对张凤说道:“阿凤哥,我对你说,此刻梁天来和我家侄老爷结下冤仇,打起官司来,这件事人人都知道,是与你不相干的,你却甘心同天来做证,这是何苦!想来你的意思,不过要等天来的官司赢了,多少要他谢点礼罢了。不知天来这个官司,万万不会赢的,你的谢礼,几时可以拿得到手?所以我同你想,你不如早早脱了身,不来管这个闲账,我侄老爷也可以栽培你。哪,哪,哪!你看这十个元宝,是五百两银子。还有这一张,是这里东街上的一张房契,这房子说大不大,也有三间两廊,后头一个大天井。方才和你送茶的,就是我侄老爷的丫头,今年十八岁,相貌是你看见过的了,只要你答应一声,再也不去与天来作证,这些东西,都是你的。你马上是钱也有了,房子也有了,老婆也有了。你自己想想,打定了主意。”张凤冷笑道:“多承你家的侄老爷好意,只可惜我张凤没有福气,向来不知道甚么是女色风流。露宿风餐的惯了,也用不着房子。叫化也可以吃得饱,银子更是没用。你家侄老爷的金银,只好去买那些贪官污吏,却买不动我这个叫化子!”说罢起身,一路冷笑着走了。 走回天和行,只见施智伯恰好在那里,催天来进禀。张凤便把遇见宗孔一节告知,且说且笑。智伯跌足道:“张义士,你这可差了!为甚不假意应允了他,领了他来,明日连这个赃证,一齐到府里去告发呢?”张凤道:“先生话是不错,只恨张凤生平不会说假话!”梁天来道:“我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事,本来不干张兄的事,事前多承关照,已是感激不尽了。因为和我作证,前天又白受了八十板官刑,好生叫我不安。此时何不就莫管我这件事,受了他的谢,以后倒可以过个安乐日子了。”张凤道:“我若是肯贪这种便宜,也不至于叫化了!”三人议论了一回,智伯别去。 过了一天,天来就到广州府衙门里去递了呈词,叵耐凌贵兴神通广大,早又有人送信给他去了。这个人姓陈,名邦禄,是府衙里的一名书办,向来和爵兴相好,自从起了这件事,爵兴早就和他说过,又夸说贵兴如何疏财仗义,邦禄听在耳里,记在心上。这天看见天来的呈词,告的是“财神摆布,巧织瞒详,八命冤沉,号天伸雪……”中间还牵涉着番禹县,好不厉害!便忙忙的来寻爵兴,告知此事。爵兴便引他见了贵兴,大家商量如何设法。邦禄道:“现在本府最倚重的是一个鲍师爷,真是言听计从,若得这个人应允了,哪怕天大的事,都不要紧。只是一层,向来不曾听见他受过人家关节,等我且去试探试探,再作商量。”爵兴道:“陈兄!怎么便这般老实!大凡受其节的,几曾见过明目张胆,胡乱被人家知道?只托你用心去斡旋,我等在这里静听佳声,事后重重相谢便了。”邦禄辞了出去。 不一日,就来回信,说这件事很是难办,这位鲍师爷,确是向来不受关节的,并且生平没有嗜好。我此刻已经又托了人去体察动静,见机行事了。爵兴道:“只是要费心从速,恐怕被他批死了,就要多费手脚了!”邦禄又辞了去,过了一天,又来说道:“天幸有了个机会了!鲍师爷新近娶了一个姨太太,这位姨太太,看上了一副珍珠手钏,一定要买,那价钱可要一万银子,鲍师爷却只有四千,还缺六千买不成功,打算要退还了。此刻要是有六千银子,代他还了钏价,只怕还可以商量。”贵兴忙道:“这个容易。”即刻打了一张票子,交给邦禄道:“费心代为关说,再当重谢。”邦禄便辞了贵兴,一径来寻鲍师爷。可巧鲍师爷拿着那手钡来玩弄,正要拿去退还。邦禄道:“师爷,这手钏买定了么?”鲍师爷道:“没有呢,东西是好的,可惜我一时手边没有钱。”邦禄道:“在旁处调动了来,也买了。”鲍师爷道:“一时那里去调动呢?”邦禄递过那六千的银票道:“这个不够了么?”鲍师爷惊道:“这是哪里来的?”邦禄道:“师爷只管用去,何必要问哪里来的呢?”鲍师爷道:“这必是你有甚么要见教。”邦禄就把来意告知。鲍师爷道:“我没有见过这状子,等我看过,办得到办不到再说,这票子你先带了回去吧。”邦禄道:“不必。我也知道师爷一向是公事公办的,这件事明知凌贵兴是受了诬告,才敢来说,……”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恰好那卖手钏的珠宝客人来了。鲍师爷看看那手钏,又想起了姨太太,不由的就把那票子,凑了自己的四千,交了给他。邦禄看见,早闪了一闪,躲出去了。 鲍师爷送了珠宝客人,回头不见了邦禄,就顺着脚走到签押房,只见本府刘太守,正在那里写字。见了鲍师爷,便放下了笔道:“老夫子来的正好,请看这张呈子。”鲍师爷接过一看,正是梁天来的状子。看罢了又问道:“县里可曾详到么?太守道:“到了。”就取出给鲍师爷看。鲍师爷看完了详文案卷,暗想这件事好不糊涂,那番禹县虽然断定了天来是诬告,但是贼众行劫,烟杀七尸八命,是一个重案,何以单单申饬了梁天来,却没有另行缉盗的下文呢?这件事一定有点蹊跷。方才陈邦禄的话,未必靠得住。可恨那六千两银子,已经付了出去,无从呕还他了,此刻怎么办呢?不觉心下一阵发急起来,打不出个主意。刘太守问道:“老夫子看完了么?你向来料事极明,这个案看来谁虚谁实呢?”鲍师爷因为没了主意,回答不出,因道:“太尊看来怎样呢?” 未知刘太守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刘太守误听一席活 焦按察故沉九命冤 却说鲍师爷一时回答刘太守不来,因反问道:“太尊看来是怎么样呢?”太守道:“这可难说,我想梁天来一个平民,如果不是受了奇冤,哪里便敢来府上控?并且连黄令也牵涉在内,我看来这‘财神摆布’这句话是不免的。这件事必要彻底根究起来才好,但是我近来病后,身体不曾复元,精神总是恍惚,恐怕误会了意,没有敢批出去。”鲍师爷此时暗想,六千银子,生米已经成了熟饭,若是袖手不理,又无从呕出来还他,我虽然向来不受请托,此次不免从权做一道吧。因说道:“若是梁天来所告的是实情,这凌贵兴自然罪情重大。但看那诉词,为的不过是三千两钱债,无论还与不还,何至结这个大怨毒?当夜幸而粱天来父子兄弟不在家,不然,还有个灭门之惨呢。平心而论,凌贵兴这个人,我虽然不知他的底细,然而究竟是个纳监读书的,同梁天来又是姑表至亲,纵然有甚怨恨,也不至于下这种毒手。而且见证的又是一个叫化子,这里头不无可疑之处,还请太尊三思!”刘太守拍着桌子道:“是呀!我却见不到这个,单是弄个流丐来做证人,先就靠不住了,幸得老夫子明见,提醒了我,不然,又要弄出那年武林的故事来了。” 原来这刘太守当初曾做过一任浙江仁和县,为了一个案子,不听鲍师爷的说话,断错了,被人家上控,弄得几乎参官,好容易打点好了,已是费了好几万银子。从此之后,刘太守听从鲍师爷的活,比圣旨还厉害,说一句,从一句,再没有违拗的。鲍师爷也是个正直的人,尽心辅佐,从来不受人家请托,偏是遇了今番这个重案,却是他破戒的第一遭。所以到了次日,刘太守升堂,贵兴递了诉词,就同在县里所递的一般,不过当中添了一段,说:“张凤是个失业乞儿,曾在他家中行窃,被家人痛打一顿,因此挟嫌诬证……”云云。刘太守看罢,便叫天来贵兴都到案前道:“你两个是中表至亲,为何结讼?又且各执一词,一个说他欠宿债三千,一个说被他抱去花盆、桌椅、冈芋、田禾,这些事本府不曾亲见,也不能断说谁虚谁实。此刻只算你们都是实的,彼此也可以相抵,不准只管缠讼了!至于盗动人命,自当另案办理。梁天来只准到县催请缉捕,不得再节外生枝。你们两造都同我具下结来。”贵兴自是得意,天来不敢不从。刘太守喝叫提张凤上来,骂道:“你这流丐,不安本分,既经行窃,还敢挟嫌诬证!”喝令重打一百皮鞭,打得张凤血流满地。刘大守已经转入内堂去了。 天来这一场委屈。更是难堪,只得具了个结,扶着张凤回去。智伯知道今日堂审,早就赶到天和行里听信,看见张凤回来,十分狼狈,不觉大怒道:“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怎容得这班贪官污吏,这等横行!梁兄,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臬台衙门告去,再告不准时,便到抚台衙门去告,总要伸了冤方才歇手,仗着我施智伯这枝笔,呈词一节,你只管放心,只等张义士将息好了,就去告!”天来再三作谢。智伯辞了出来,顺便在纸店里买个白禀,带了回去。 也是事有凑巧,恰好被喜来遇见了,回到三德号,就告诉贵兴:“方才在第八甫走过,看见一个人从天和行出来,买了一个白禀,不知天来又要到哪里去告了。”爵兴道:“这不必说,一定是要到臬衙上控了,我们倒不可不预备他……” 正说话间,恰好林大有来到,大家说起这事。大有道:“叵耐张凤那厮,甘心同他做证,送他钱银妻子,都不肯要,只好设法弄死了他。天来没了证人,就要软了一半,那就不怕他了。”贵兴道:“但是有甚么善法,能使得他死呢?”大有低头想了一想道:“前头一班伙计当中,有个黎阿二,自从得了大爷谢钱之后,来到省城,输个精光,此刻还住在我烟馆里,没有事情可做。”贵兴道:“这就再出些钱,叫他去刺杀张凤。”大有抢着道,“不好,不好!万一刺他不成,或是刺成了,被官捉住,那时又多生枝节了。我有一个法子,当堂杀死他,不要抵命的。”贵兴道:“这更好了!不知可有甚妙法?”大有道;“只要花几个钱,在臬台衙门差役里打点设法,叫阿二充了差役,最好是当了个夹棍手。天来不去告就罢了,若是去告时,大爷一面打点里面的事,到得提审时,只要上头说一声夹,这里便把他夹死了,岂不干净!”爵兴拍手道:“妙极,妙极!此计正合我意。”贵兴道:“那么就烦林兄去办,要多少使费,只管到这里来支取就是了。”大有领命辞去。 这里贵兴便时刻留心亥打听,又要爵兴设法,到里面打点。爵兴道:“此刻天来告不告,还没有知道,何苦先去惊动他!等打听得实在了,我自有法子,里面我虽然没有认得的人,却还有个商量的去处。我的亲家李辉国,同里面有往来,尽可以说得活动的,贤侄不必心焦。”贵兴向来佩服爵兴,说他料事如神,听见他这样说,自然依了。 过得两天,黎阿二亲自来说,已经设法投到臭台衙门皂班里去,特来通知。贵兴大喜道:“这好极了!你回去先同我在各伙计处打点,万一天来告到,只要能把张凤夹死,我这里肯出五百银子,听凭你们各伙计去分。”黎阿二答应去了。只看爵兴从外面走来道:“好梁天来,果然告了!”贵兴忙道:“快请表叔去打点!”爵兴道:“且不要性急,你先看了他的呈词,我已设法抄在这里了。”贵兴接来看时,大意还是同府里告的一般,那领起的两句,却换做:“告为坑杀七尸八命,台宪受贿沉冤,干证惨受非刑,号天究救事,”未后又牵涉着广州府。贵兴看罢道:“此刻应该怎样打点?请表叔快出主意。”爵兴道:“你快兑二万银子给我,多派几个人,分缠在身上,跟我即刻到佛山去走一遭。”贵兴道:“衙门现在省城,怎么倒要到佛山去?”爵兴道:“我亲家在佛山呢!”贵兴道:“兑银子太重了,还是票子罢。”爵兴道:“也好。只是票于也要散碎的,或一千,或五百,那几十的更要多打几张。这回恐怕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到呢。”贵兴依言,便叫三德号的管事,去打了来。爵兴不敢停留,即刻动身去了。 这里凌贵兴眼巴巴的望他回来,谁知等到第三天,依然没有影响。贵兴急的如坐针毡一般,心中七上八落,跳个不住。直到第四天,方见爵兴回来,说道:“快点预备到堂,一切都铺排好了。”贵兴道:“表叔怎么直到今天才来?”爵兴道:“哪里的话?我前天就来了,不过跟着李舍亲去打点,不曾分身回来。直到昨日,方才妥当……”说犹未了,只见传审的差役已到。贵兴便穿了他监生的衣顶到堂。 按察焦公,提两造到案前细审,两造的口供,仍是同在府县里一样,问不出个道理来。焦按司教且退下,又提张凤来问。张风道:“小人同凌贵兴无怨无仇,倘不是亲见亲闻,怎敢便来做证!”焦按司听了,默默无言。且取贵兴的诉词来看,翻来复去,看了几遍,忽然大怒,拍案道:“张凤!你在府县里供的是隔窗听得,方才又说是亲见亲闻。本司且问你,亲见些甚么来!讲!”两旁差役,一叠连声喝叫“讲呀!讲,讲!”张凤方才“亲见亲闻”这句活,本是顺口说出来,此刻被这一问,不觉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焦按司大怒道:“本司所到之处,政简刑清,怎容得你这流丐,挺身插讼!到底你受了甚么人主使!快讲!”两旁差役,又一叠连声喝叫“讲!”张凤道:“委实没有人主使,是小人亲耳听见的!”焦按司喝道:“看你这鹰头鼠眼,必非善类,不动大刑,你如何肯供!”说罢,又喝一声夹起来。左右差役,一齐动手,把张凤牵翻在地,上了夹棍,将麻绳收了一收。张凤大叫道:“冤枉呀!青天大人!冤枉呀!”焦按司喝一声收,左右又收了一收。张凤大哭起来,禁不得这一班如狼似虎的差役,受了贵兴的五百赃银,黎阿二又杂在里面,巴不得马上送了他的性命,好去取银,捉住绳头,狠命的收。只夹得张凤眼中火光迸裂,耳内雷鼓乱呜,从脚箍拐上,一直痛上心脾。天来看见,不由的心胆皆裂,对着张凤道:“张大哥!你随便甚么,胡乱招了吧!”张凤摇头道:“夹死我也不!……”众差役恐怕他真个胡乱供了,松了夹棍,夹他不死,不好向贵兴要钱,所以听见天来对他说这句话,格外用力的一收。可怜张凤回答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得完,便大叫一声,大小便一齐迸出,死在夹棍之下。众差役故意低头把他细细的一看,方才禀道:“张凤夹晕了!”焦按司道:“喷醒他再问。”说罢起身退堂。 众差役恐怕他还活转来,看见本官退堂去了,且不松那夹棍故意提起来,往地下一掼道:“认真的死了么?”看看不见动静,黎阿二又过来踢了一脚道:“哙!”又低头一看道:“咦!果然晕了!怎么这般柔脆?伙计们快来松了他!”登时七手八脚,把张凤松了,有两个还故意的含着冷水,对着死张凤面上乱喷,天来看着,心里痛的哭不出来,早已呆了。黎阿二过来,推他一把道:“哙!这个人是你带来的,快叫人抬回去,医好了,下堂还要带来听审呢。”众差役一哄的早散了。 不知这死张凤的尸首,放在臬台大堂上,如何收拾?且听下回分说。 第二十四回 施智伯发议天和行 凌贵兴夜宿巡抚衙 且说梁天来当下痛定一番,只得雇人把张风尸首,抬到天和行里,备棺盛殓。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悲苦,不觉生起病来。恰好儿子养福,从谭村来到,服侍了几天,请了一个医生来诊治。这医生姓程,表字万里,同天来是总角之交,年轻的时候,又同在一处学习管弦歌唱。后来大家都有了年纪,各营生业。天来时时要到南雄,后来又开了糖行。那程万里是个医学世家,他有了家传,便行起医来,又在第六甫开了一家永济堂药店。白从天来遭了这场横祸,他也时常来探问。此时知道天来有病,自然用心医治,又劝他不要悲哀,大冤终有伸雪之日。 天来一连服了几天的药,方才略略痊愈,只是不便出门,叫人去请了何杰臣、施智伯同来商量。杰臣是没有甚主意的。智伯道:“我听得焦按察审那一堂,便夹死了张义土,我是一气一个死。到这里来探望过梁兄一次,因为听见说病了,不便进来打搅。依我的意思,再到抚院里去告他一告,务必要伸这个冤。起先是七尸八命,此刻是八尸九命了!”天来叹道:“话是这等说,只是前天小儿来了,传来家母的话,叫我不要再告了。闻得凌贵兴为了这件事,撒开手的用钱,已经用出去好几万了,我们怎么敌得他过?此刻世界上只要有钱,谁还讲理呢!这是家母的话,我也再三想过,俗语说的好,‘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自从遭了这件事,虽然承先生的情,不取我的润笔,然而舍间一日之间,要殡殓七个人,加之各衙门的打点,我虽然不及贵兴用的撒泼,然而已经用的不少了,近来竟然觉着有点拮据了,昨天敝行要出一票货,要用一千五百两银子,也不知费了多少事,才调拨过来。照这样说,我同贵兴真是卵石不敌。话虽如此,我这九条人命,总不能白白的送给他。所以我左想右想,成了个病,幸得托福痊愈了,今日特请先生来商量,或者从此改个法子,只管去催县里缉捕强盗,等捉着强盗时,强盗去供出他,他自然没得好推赖了,不知这个法子行不行?”智伯道:“已经过了三个衙门,此刻忽然放下,岂不是前功尽弃?万一捉着了强盗,那强盗不肯供出他,那又为之奈何?何况强盗未见得就捉得着呢?从来说:‘擒贼擒王’,若不先告倒了贵兴,我敢说一句,这个案断不会有破获的日子。”杰臣道:“依先生这个说法,还到哪里去告他呢?”智伯道:“自然到抚院里告。”杰臣摇头道:“不行,不行!我闻得凌贵兴向来认得一个萧抚院的表弟,这个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单知道他姓李。他们两个人十分要好。自从闹了这件事之后,他们又格外的亲热起来。大约他两个各有所图。贵兴是要结交他,做个奥援,以备缓急。姓李的是知道贵兴是个富户,要想从中刮他几个,又听说这个姓李的,还在萧中丞跟前,力荐贵兴的才学,萧中丞要了贵兴的文字看过,也十分欣喜。姓李的就从中撮合,叫萧中丞收他做个门生。贵兴就拿了一挂伽楠朝珠,一座珊瑚顶子,还有两样甚么东西,做了贽见,送过门生帖子。我家用的小厮,和他家喜来认得,所以知道这个底细。你想告得他动么?”智伯道:“不管告得动告不动,且告他一告再说。况且这位萧中丞的官声甚好,或者他不肯袒护门生,也未可知。万一真个告不动时,却再商量。我的意思便是这样,不知梁兄以为如何?” 天来叹了一口气,默默无言。智伯道:“不是我一定要唆你们两家的讼,况且梁兄的老太太,又教训了,说不要再告,我们朋友,又是初交,何必多嘴?不过为的是死者沉冤莫雪,所以代抱不平罢了。”杰臣沉吟道:“莫非这件事错疑了贵兴么?到底不曾拿到他的真凭实据……”智伯道:“何兄,你太小心了,梁凌两姓,本来是亲戚,张凤何必强来做证?这不是凭据么?况且他是事前先来报信的,不是事后才说出来的,还不真实么?两家既是亲戚,如果告错了他,凌家早就有人出来理论了,何以寂寂无闻呢?兼且贵兴也理直气壮,可以到堂伸诉,何必又捏出甚么借票来搪塞呢?又何必广行贿赂呢?有了这许多,还说没有真凭实据,那除非是要贵兴自首,才算得凭据了!”天来听了,决然道:“我就一定往抚院里去再告他一纸,还求先生费心。”智伯在袖中取出一个白禀道:“我早就写定了。”天来接来一看,领起的是:“告为屠证沉冤,坑生灭死,千金易捏,九命难伸,鬼泣神悲,叩求超生雪死事。”因说道:“我明日就送去,从此我立定一个主意,哪怕告到天上去,也要伸了这个冤,方才歇手!”当下大家又谈了一会方散。 到了次日,天来带了呈词,走到抚院里,盖戳呈递,谁知盖戳房,看见他的呈子,连臬台都告在里面,吓得把舌头吐了出来,几乎缩不回去,不肯盖戳。天来没了主意,忙忙去寻着智伯,告知缘故。智伯道:“这个小事,后天便是初一,抚院要出来拈香,你去拦舆递投便了!”天来依言,捱到初一,起个五更,走到关帝庙旁边伏定。等萧抚院来拈过香,上轿要行的时候,他便抢步过来,左手捧着呈词,右手扳着轿杠,双膝跪下,口中大呼冤枉,轿旁的戈什哈,登时把天来按住,两边拈香班的文武官员,也吃了一惊。内中还有个番禺县,认得是梁天来,更吓的心中乱跳,暗想到:“今番坑了我了!”刘太守焦按察也觉得心里不安,当下戈什哈在天来手中,取过呈词,递到轿里,萧中丞看了,便叠起来,放在袖子里。旁边戈什哈便把天来推过一旁,镗镗镗几声锣响,萧中丞去了。这里文武百官,也都纷纷散去。 天来虽然拦舆递了呈词,却是惘惘然犹如做梦一般,又不见萧中丞发落一句半句话,正不知是甚么缘故。怔了半晌,看看那文武各官,也有打道的,也有坐轿的,也有走路的,纷纷都散了,他还在那里出神。暗想这个呈子,递的准不准呢?好叫我难解!只得冉去见智伯,把以上情形告诉了他。智伯道:“好了,这是告准了!梁兄,你回去静听好消息吧。”天来不胜欢喜,以为此仇一定可报,凌贵兴指日可擒了。 谁知凌贵兴自从设法夹死张凤之后,也以为从此去了一个大患,如果天来再要上控,只可控到抚院里,抚院是素有照应的,自然更不怕他,何况没了证人,他也未必敢再告了。因此带了爵兴、宗孔径回谭村。仍旧招了林大有、凌美闲……一班人,在裕耕堂中,大排筵席,互相称贺。一连吃了几天的酒,好不快活。 这一天将近掌灯时候,忽见三德号的一个伙计跑来,说抚台打发人到号里来请,不知有甚么要事,特来通报。贵兴听了,正在狐疑。不一会,只见一个抚台的旗牌走来道:“凌老爷!大人有请,务必今日赶上省去,已经留下南门,专等凌老爷了。”贵兴心下疑惑,问道:“可知道有甚么事?”旗牌道:“不知!”贵兴只得答应了,又给了旗牌的茶资,同爵兴商量。爵兴道:“贤侄只管去,若等到明日午刻不见贤侄回来,我便赶到省里去就是了。”贵兴道:“不知可是讼事?”爵兴道:“就是讼事,也不要紧,里面尽有人照应,不过当面时,贤侄要随机应变就是了。”贵兴无奈,带了喜来,一径叫船到省城去。 入得城时,已是交过二鼓,贵兴向抚院行去,走到辕门,劈头遇见李丰。这李丰便是萧抚院的表弟,贵兴一向结识他的,当下李丰见了贵兴,便一把拉住,往自家房里去。贵兴道:“且慢一慢,师帅请我呢。”李丰道:“且慢一慢见,我有活讲。”拉着一直走到李丰房里,李丰道,“你这件事闹的好大,今天出去拈香,梁天来拦舆告了一状,那枝刀笔,委实厉害,把焦臬台也攀倒在内,咬定说他屠证沉冤。他回来了,气的要死,把我狠狠的埋怨了一顿,马上就要行牌府县,亲自提审。亏得我再三分辩,说这是一面之词,不如传了凌某人来,当面问问他,留他一点面子。说了再三再四,方才应允。才打发人到你号里去请,恰好你又不在,只得再打发人赶到你府上去。他此刻气的肝气大发,躺在床上,你且不要进去撩动他的怒气。去请你的那个旗牌,我已经知会过他,叫他只说你生病在家里,你更不必进去了。今夜且住在我处,大家商量一个长策吧。”贵兴听得,目定口呆,手脚冰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李丰又安慰了他许多话,又告诉他,这衙门里某师爷欢喜甚么东西,某师爷欢喜甚么东西,叫他一一预备送礼,又道:“但望他的肝气一时不得好,那就好商量了。” 这一夜,贵兴何曾合眼?到了天亮,便辞了李丰,出了抚署,回到三德号。一连打发了三次人,去请爵兴,好容易巴到午刻,爵兴来了。贵兴便同婴儿得了乳母一般,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向他讨主意。爵兴道:“此刻且打算送礼进去再说,不知李丰昨日说该送的礼物,你可都记得么?”贵兴道:“开的有个单子在这里。”说罢,递给爵兴。爵兴看过,便道:“这些东西是家里有的,就不必买,没有的赶紧买起来。”一时间起了忙头,分头备办礼物。到了次日,交托李丰,代为致送。可巧萧抚院这肝气病,一时不肯就好,一切公事,由得各位师爷以及李丰,上下其手。过得几日,辕门外挂出一张批来,只把梁天来气了一个死而复活。 不知怎样批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折毛锥智伯辞阳世 听重谣制台察冤情 却说梁天来自从拦舆递禀之后,虽然领教过智伯,知道萧中丞已经准了,却又连日不见动静,心中未免旁惶,不住的前去打听,哪里有个消息?不觉烦闷。 这一天又去探望,只见辕门外面,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梁天来批”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两行小字,连忙看时,写道:“尔天来不遵官判,屡次越控,更胆敢告官告吏,真乃刁笔健讼,该打死!该打死!”天来满肚的希望,看了这两行字,犹如跌在冰窖里一般,冷的通身都麻木了。只得再来寻访智伯。入得门时,只见座上先有一个和尚,天来见有人在那里,不便提起。智伯指与天来道:“这位是海幢寺高僧,法号东莱,”天来便与相见。智伯又问起今日有无消息,天来见问,先流下泪来,把那批语背诵了一遍。智伯听说,沉吟了半晌,道:“奇极了!既然收了呈词,为甚不提审,又不发府县,又不委个委员审问,单就这样一批呢?”东莱便问是甚么事。智伯便把这事的前情后节,略略说了一遍。东莱道:“萧抚院是个极明白的人,断不至于这样。他与其这样一批,不如当日拦舆的时候,把原禀掷还了,何必多此一举呢?这里一定有个缘故,莫非是左右做的弊么?何不再进一禀呢?”智伯道:“和尚高见不差!除此之外,也再无他法了。”又想了一想道:“不好!他这个批,批的死了,怎样领起呢?”东莱向智伯取过以前各呈词的底稿,看了一遍道:“这个容易!今番只把九命沉冤的事,略略带上一句,词中却顶他的批就是了。”智伯道:“我也知道如此,只是领起的两句……”东莱笑道:“智伯今天也不智了!何不说‘情愿该打死,该打死,不愿含冤屈死’呢?”智伯恍然大悟。当下东莱辞去,智伯就依了这个意思,写了一纸,交给天来去递。 过了几天,巡院辕门外,又挂了批出来,只批了八个字,是“业经查案,毋许多读。”天来又去告诉了智伯。智伯又代写了一纸,领起的是“告为密云无雨,不得不渎事。”递了进去,过了十多夭,却同泥牛入海一般,永无消息。天来只得到里面去打听,也不知费了多少周折,陪了多少小心,方才打听得,未后这张禀拿上去,并不曾批,仍旧发了出来。交代说,将原禀掷还。天来听了,如冷水浇背一般,退了出来,去见智伯,只气得智伯双眼昏花,一言不发。天来看见此情形,不好多说。只见智伯忽然取过所用的一枝笔来,用力一拗,折成两段,哇的一声,就吐出一口血来,天来连忙劝道:“这是弟的命运,合当含冤受屈,先生何必动气?”智伯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能代八命伸冤,又累了张凤,回想从前所学的刑律,全归无用。都是我误了粱兄的大事!”说着,又连吐了几口鲜血,一个头晕,便坐不住,天来扶他到床前睡下。智伯道:“梁兄,你前天遇见的东莱和尚,他本来是两榜出身,同现任的两广总督孔大人同年,在刑部里当过十多年差,前几年看破了世情,就削发为僧,飞锡到我们广东来,现在海幢寺。他向日同我往来,都是讨论些刑律的事。为人甚是义气,我死之后,……”天来忙道:“先生何苦说到这话!这都是我累的先生,过费心血了!”智伯道:“你听我说,我死之后,你可去求他设个法,他一定可以同你伸冤的,你的冤能够伸了,我也死而无憾了!”天来听了,又是感激,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坐了一会,就辞了出去,到永济堂去请程万里,叫他去看智伯,然后自己回行里去。 不一会,只见程万里走来道,“智伯已经六脉俱沉,恐怕不能望好了。”天来听得,格外惆怅。过得一日,人报智伯死了。天来不免去吊奠一番,送了三百两奠仪。自念帮手的两个,一个夹死了,一个吐血死了,从此之后,要望报仇雪恨,更没相助的人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放声大哭。 这一日兄弟君来从谭村未省,天来因为许久不曾回家,思念母亲,便将各事交代君来料理,自己叫船回谭村而去。母子久别,自有一番说话,不必多提。说起那九命沉冤,不免相对痛哭。凌氏便道:“这件事都是我们家运不好,看来这一重公案是无处可告的了。你看张凤做了见证,被夹死了,这还说是那些狗官贪赃枉法,做出来的。那施智伯呢,不过代你写状子,也害得他吐血死了,可见得我们是个不祥之家,你是个不祥之人。你以后也不必痴心妄想,要报甚么仇了,不要又去带累别人。” 天来听罢,默默无言。在家盘桓了几曰,便辞了母亲,要到省城去。走到河边叫船时,忽然想起智伯临终,说是东莱和尚,人极义气,可以求他,我今何不先到海幢寺走一遭,碰碰机会看呢?想罢,就叫了一只小船,摇向河南去,直入海幢寺,寻着了东莱和尚。 原来东莱和尚,正是这寺里的知客。海幢寺是广东的一个极大丛林,官场中人,也往往去随喜。广东人的口音,同外省人是对答不来的。那一年东莱飞锡到了这里,那方丈老和尚,见他是个外省人,一口好官话,就留住他,屈他做个知客。当下天来见了他,述了智伯临终地话。东莱说道:“我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原没甚不可以帮忙的。但是代人做事,要做到妥当,就是俗语说的‘有心送佛,要送到西天。’你如果一定要伸冤时,可住在这里,等几天,我才好同你想法子。”天来大喜拜谢,便问有甚好法子。东莱道:“法子你莫问,以后但有人问你时,你便说‘因为含冤负屈,无处可伸,要到这里出家。’无论甚么人问你,你都照这样说,我便代你设法。”天来一一答应了。便写了个信,托人带到省城,交与君来,说明在海幢寺暂住几天,行中各事,仍叫他料理。又叫他速把自从县里起,至抚院上的呈词批语,抄了送来,自己便安心乐意,在寺里住下,却住了七八天,不见东莱有甚消息。不觉心中纳闷。再去问东莱,东莱道:“就在这几天里头,总督孔大人要到这里来的,那时我教你当面告状。并且状词我也同你写好了,这一回包你就伸了冤,你且安心住下。”天来听说,又安心住了几天。 这一天孔大人果然到了。原来这位两广总督孔大鹏,山东人氏,居官清正。因为东莱在俗的时候,是个同年,时常到海幢寺上拜望他。这一道因为到河南去稽查盐政,顺路又去拜望东莱。东莱便让到方丈里献茶,又叫预备斋筵,款待素酒。两人把酒论心,只谈些风月之事,梁天来的冤情,却一字不提起,天来在外面。不住的探头探脑去打听,不觉暗暗心急,巴不得闯了进去,大声呼冤。只见一个小和尚不过十二三岁,笑嘻嘻的嘴里唱着山歌进去,走到廊下,便高声的唱了一句道:“广州城里没清官!”东莱喝道:“有贵客在这里,快走出去!”孔制台听了道:“和尚,且慢!他嘴里唱的甚么‘广州城里没清官’,我倒要问他一问。”东莱道:“这是外面小孩子们胡诌的,问他甚么!”孔制台道:“这正是童谣,他唱的又关乎我们的官声,怎么不问?”东莱便叫那小和尚过来,教他见过孔制台,孔制台就在席上,抓了点水果给他。问道:“你方才的歌,没有唱完,你再唱给我听听吧,”那小和尚便唱道: “广州城里没清官,上要金银下要钱;有钱就可无王法,海底沉埋九命冤!” 孔制台道:“这个歌儿,是哪个教你的?”小和尚道:“我听见人家的小孩子唱,学会的。”孔制台道:“是新近有人唱的,还是向来有人唱的?”小和尚道“这可不知道,我是这几天才学会的。”孔制台不觉纳闷道:“什么九命冤?怎的我没有知道?”东莱故意假作谅异道:“这个案,大人都没有闻过么?”孔制台道:“我哪里知道有甚么案?这等说,和尚想是知道的了。”东莱道:“我只略知梗慨,因为前两天,有个甚么梁天来,到达里说是被凌贵兴抄杀了七尸八命,后来打官司,又夹死了见证张凤。在省里大小衙门,没有一处不告到,却都告不准,因此灰了心,来这里求我剃度出家,所以我略知一二,却不知他未曾告到大人那里。”孔制台道:“这样说,那人现在这里么?”东莱道:“在这里。”孔制台道:“可叫他来,我亲自问他……” 一语未毕,东莱还没有答应,早见天来直闯进来,对着孔制台跪下,痛哭起来。东莱道:“大人问你话,你不要哭,有甚冤枉,快告上去!”梁天未勉强收住泪,逐一诉说了一遍,又把所抄的呈词批语呈上。孔制台看完了一宗,问一番话,天来逐一对答。孔制合道:“你且回去,补个呈词,送到我衙门里去,听候传审,本部堂同你伸冤!”天来叩头谢过。东莱道:“不必补甚呈词,老僧已经代他写好了。”说罢,在衣袖里取出一纸,递将过来。孔制台叫天来且退出去,方才对东莱道:“和尚,你今日为甚做这圈套来捉弄我?”东莱笑道:“我做甚圈套来?”孔制台道:“那小和尚的歌,怕不是你编的,要他唱着来引我问话。”东莱道:“此中有个缘故,诺大一个广州城,难道真个没有一个廉明的官么?别人我不知,一个刘太尊,一个萧中丞,我知道他向来是廉明得很的,何以这件事,就这样胡涂起来?我也曾细细问过当日审问的情形,想去一定是瞒了本官,左右的人作弊的,所以天来求我代他誊词,我不就答应,必要等大人到了这里,等他当面来告,为的是恐怕递到衙门,就有许多人上下其手。就让大人十分精明,也有查察他们不到的地方呀。”孔制台改容谢道:“和尚这番用心,非但替小民伸冤,并且顾全我的官声,可敬之至!可感之至!”说罢,辞了和尚回去,天来也谢过东莱,赶回省城。 不知此案是否即由孔制台讯结?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杨巡捕勇擒大有 孔制台夜审喜来 却说天来回到省城,将一切事情,告诉了君来,兄弟两个,暗暗欢喜。从此只留心打听消息,安排候审。 孔制台回到衙门,马上拔了一枝令箭,委了本辕武巡捕杨福,带同千总苏安,率领刀牌手,飞速到谭村去拿人。交代说:“到了凌家,不论老少上下,是男子一概拿来,不许遗漏一名!”扬苏二人领命,不敢怠漫,即刻上了快艇,如飞而去。 这里凌贵兴因为抚院里的官司已妥,满心欢喜,邀了一众强徒,同来谭村,在裕耕堂中,大排筵席庆贺,还乐得不够,又叫了一班戏,来家演唱。此时人人在座,只有简勒先,因为肇庆帮有信来说,私盐近来易于得手,就往肇庆仍旧干他的勾当去了。还有尤阿美、熊阿七两个,不知又到哪里去盗窃,未曾来得。其余一众强徒,都在那里欢呼畅饮。 到了掌灯时候,一个个都有了酒意了,忽看见喜来没命的跳了进来,口中说不出话,拿手向外面乱指。林大有最为机警,一见这个神情,知道事情不妙,推开酒席,走到天井,恰好倚着一根杠棒,顺手拿过来,在地上一点,借势跳起,一松手,丢了杠棒,早跳到二门头上,又双手按住门头,一翻身做个“蜻蜓点水”势,把双脚倒竖起来,勾住檐瓦,再一松手,倒翻一个筋斗,早到屋顶上,伏在檐边,观看动静。一众强徒,当时都吓的目定口呆。区爵兴忙问道:“到底是甚么事?快说呀。”喜来道:“官……官兵!……”说声未了,只见一个武官,带领着二十多个刀牌手,直闯进来。爵兴情知不是路,连忙走入后面,要开后门门逃走。谁知开出门时,当面站着一个戴白石顶子的,说声“哪里去!”一手拿下,喝叫刀牌手绑了,仍旧叫人守了后门,把爵兴带到前面来。只见众刀牌手,把众强徒一个对一个的,都绑起来了。贵兴却是面如土色,跪在地下叩头,嘴里只说:“求大老爷饶命!”爵兴喝道,“蠢奴才!万事当官去讲,你对他叩甚么头!”又冷笑道:“也不知是甚么事,这里影子也不知道,也不给人家公事看,就这样胡里胡涂的来拿人!”说声未绝,苏安飞起一掌,照脸打去,喝道:“瞎眼贼!你不看见令箭么?”爵兴回眼一看,果然见杨福手里拿着一枝令箭,心中暗想道:“今番要死了!怎么动起令箭来?但不知是抚院那里始终瞒不紧呢?还是天来又到督署去上控呢?”因改了笑容道:“方才不知两位尊官,多有得罪。不知两位是奉了哪个衙门差委的,我们这里茶资还没有奉送。”贵兴此时,已被绑了,听了这话,忙道:“是呀,你们快点放了我,我到里面取些茶资奉送。”杨、苏两个,只是不理,一面指挥拿人,一面叫到里面去搜,是男子一概捉了来。只见一个刀牌手,绑着一个人,从书房里出来,笑道:“几乎叫他躲过,他躲到烟榻底下,我低下头去一看,那榻底是黑漆的,原看不见他,他却叫起‘大王饶命来’。他自己便是强盗,却当我们是强盗呢!”贵兴看时,却是宗孔,闹的满面灰尘,一头蛛网。杨福便教再搜,是那看不见的地方,拿刀去搠。一时里里外外,都搜遍了,一共拿了七十多人。原来他们正在那里做戏,连戏子一并捉在里面,所以有这许多人。 当下收抬要走,忽然一个刀牌大叫道:“这是哪里来的东西,好臭呀!”杨福问是甚么事。那刀牌又叫道,“呀!房顶上还有人呢!”说声未绝,杨福早已撩起长衣,一跳上屋,果然见有一个人在那里逃走。原来正是林大有,他上屋之时,已是吃醉了的人,伏在那里,被风一吹,那酒性泛了上来,忍不住便吐,恰好吐在那刀牌身上,因此败露了。杨福飞身上屋去捉时,他才立起要走,杨福已走近身边,大有着慌,虚晃了一拳,杨福举手招架,招了个空,大有将身一闪,轻轻的一跳,已跳在三尺之外。杨福不敢怠慢,将身一纵,赶将过去。大有转身作一个“猛虎下山”之势,劈脸扑来,要想杨福一闪,他好乘势翻个筋头,到杨福后面去。哪禁得杨福眼明手快,看见他扑来,连忙作一个“童子拜观音”之势,把身子一低,顺便伸出一脚,在大有腿上轻轻的搠了一下。大有是个被酒的人,饶你十分武艺,终有点脚根浮动。被这一搠,不由倒栽葱的跌了下来。下面抬头看的人多,这一下恰好跌在众人头上,不曾把他跌伤。一拥上前绑了,连夜解到省城。孔制台吩咐严行收管。 次日两司府县都来上辕,孔制台问起粱、凌一案,黄知县已吓得一言不发。刘太守便道:“据卑府看来,这是挟嫌诬告的。”孔制台点了点头,也不多说。等众官退去,孔制台便开堂亲自审讯。先把三四十名戏子,叫他班主来具结释放。又教提林大有上来,因为他登屋拒捕,先叫重重的打了三百大板,然后逐名审讯,也有略供一二的,也有全行抵赖的,孔制台也不过略略问了几句,就叫一个个的都上了镣铐、隔别收禁。 到了晚上,却叫单带喜来一个。到花厅上去问,也不用差役,只带着一个贴身的家人伺候。孔制台和颜悦色地道:“你今天在堂上,供的是凌贵兴用的家人,这话确么?”喜来供:“是。”问:“他用了你几年了?”供:“六七年了。”问:“杀人放火,是犯法的,你知道么?”供:“知道!”问:“要杀头的,你知道么?”供:“知道。”孔制台忽然变了颜色,把桌子一拍道:“你既然知道,为甚又知法犯法?快点从实供来!”喜来战兢兢道:“小人没得供!”孔制台又道:“喜来,我看你年纪还轻,人又聪明,有心要出脱你的罪。本来你不过是他一个用人,不是同党,他出了工钱,用了你,你就不能不听他使唤,都不千你的事。你若是好好的从实供了,我一定设法替你出脱。你如果执迷不悟,你们这一伙人‘,总有一个供出来的,那时我把你当他盗伙,凌迟的凌迟,杀的杀,绞的绞,那时你可不要怨我!”喜来跪在地下,默默不言。旁边那家人便道:“你这小孩子,好没分晓!这是大人有心要出脱你的罪,你还不叩谢呢!”喜来便叩了一个头。孔制台道:“我不是就这样就可以代你出脱,要你供呀!你情愿杀头,还是情愿活着?随你的便!”喜来哭道:“青天大人,当真的出脱了小人,小人情愿实供。”孔制台道:“供了自然出脱你。”喜来又叩了个头。便从马半仙算命供起,中间如何看风水;如何要买天来的石室;如何宗孔来献计,画白虎,拆后墙,区爵兴又如何做假借票,拦路截抢,如何去劫夺花盆桌椅;如何荐了熊阿七、尤阿美、甘阿定、李阿添,又如何差遣简当、叶盛,简、叶两个,一去无踪。如何来省城寻觅,荐林大有、周赞先、黎阿二、简勒先、蔡顺、当夜如何杀牛羊,拜神,斩鸡头,发誓;如何行动;区爵兴如何调度、攻打石室不入,如何放火,搅烟入室,……一一供出,喜来供时,孔公便亲自提起笔,等他说一句,写一句。 供完了,孔制台还问以后行贿各事。喜来供道:“送番禹县的一千两金子,是小人也有份送去的,是区爵兴带着,送给简勒先经手,那里还有一个甚么舅老爷,小人不认得他。以后多是区爵兴经手,小人不知道,单记得送过两回抚台衙门甚么师爷的礼,那师爷姓甚么,小人可忘记了。只有一个李老爷,是同小人的大爷时常往来的,还记得有一日,李老爷来说,抚台大人要看大爷的文章,大爷说做得不好,怎好拿去?李老爷教他请甚至‘枪手’,他就去请了三个来,哪里是甚么‘枪手’,是三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请来往在三德号里。往了五六夭,又另外请了一个人来,抄了一本书。小人的大爷,就叫小人送给李老爷去,说是给抚台大人看的。这书上是说些甚么事情,小人就不知道了。” 孔制合道:“送抚台衙门师爷的甚么札?你记得么?一共送过几回?”喜来道:“几回是记不得了。送的礼也有绸缎衣料,也有珍珠玉器,也有古董,还有家里摆的一个西洋大自鸣钟,也拿去送了,还有两个大玻璃瓶,里面装的是黄黄黑黑的末子,还用紫檀匣子装了,也送了去。这是件甚么东西,小人却不知道。”孔制台也拿笔来一一记了。叫人把喜来仍旧带下去。喜来哭道:“青天大人!你不说要出脱小人的罪么?”旁边那家人道:“蠢才!就是要出脱你,也要等结了案时,才能出脱你呀!”喜来只得跟着出去了。 一夜无话。次日起来,众官又上辕来了。孔制台叫一概挡驾,只请臬台、首府、番禹县,到签押房相见。这三个人因为昨天问起过梁、凌一案,今日又单请他三人,不免暗暗担心。而且督抚见客,向来是两司同见,道府一班见,州县一班见,今日却不伦不类的,每班见一个人,又是同见,这三个又是经手这个案的人,不消说一定是为这个案的了。内中惟有黄知县格外提心吊胆,急得只恨没有地缝好钻。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不知见了之后,孔制台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一道旨调去两广督 十万金再沉九命冤 却说黄知县跟了焦按察、刘太守,进了签押房,见了孔制台,行过常礼,分宾主坐下。孔制台问黄知县道:“粱、凌那一案,贵县审过几堂?可有个确实口供?”黄知县见问,先涨红了脸道:“卑职只问过一次,却有谭村耆民,来案具保,说凌贵兴是安分读书之人,当堂保释了,现在比差缉盗。”孔制台又问刘太守道:“这个案曾到贵府里告过?”刘太守道:“卑府曾经亲自提审,准情酌理,凌贵兴是个纳监读书之人,同天来又是个姑表至亲,纵有不睦,何至于下此毒手?而且凌贵兴是谭村的一个富户,哪便结识起强盗来?天来的见证人,又只是一个流丐,似乎不能凭信。”焦按察接着道:“此等无业游民,专门唆揽讼事,最是可恶!”孔制台道:“三位的意思却都与兄弟不对,或者这个是兄弟的偏见,也未可知。萧中丞近来又病了一个多月,听说还不曾好,不知他怎么办法,这个案也曾到抚院去告来,兄弟昨夜间出点头绪来了。”说着叫人去帝喜来来,不一会带到了。孔制台道:“喜来,你昨夜的口供,都是真的么?内中可有谎话?”喜来道:“句句都是真的,不敢撒谎!”孔制台道:“你照样再说一遍。”喜来看见座上有三个官,不知是甚么官,左张右望,不敢开口。孔制台道:“你只管讲,不要怕,”喜来无奈,只得又把昨夜所供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孔制台却拿着昨夜写下来的那张底子,对他的话。听得焦、刘两个,只是诧愕,黄知县更是如芒刺背。后亲听到喜来说送一千金子的活,犹如青天起个霹雳一般,吓的手脚都冷了,几乎未曾把大小便都吓出来了。喜来供罢,孔制台叫人把他带了下去,对着三人道:“三位想都听明白了,兄弟昨夜问他,又没有动刑,可见得不是刑逼的。请教这个重案,应该怎样办法?焦、刘两个,不觉面面相观,黄知县更出位请参,孔制台道:“贵县放心!此等重案,本来要出奏的,就是全案案卷,也要咨送刑部。等到结案出奏时,少不免要逐条叙出。就是萧中丞那里,兄弟也不敢回护,只听皇上的旨意和部议罢了!”说罢,举茶送客。三个人只得起身辞出。 孔制台便下了一个札子,委了一个候补道,到发审局,会同一众发审委员,审问此案。一面把一干人犯,押送到审局去。 却说贵兴的侍妾杨氏、潘氏两个,见丈夫被捉,吓得没了主意。此时家中没有一个男子,便是儿子应科,也捉去了。只得商量定了,留潘氏看家,杨氏赶到省城三德号里,叫一个伙计,去请李丰来商量。杨氏当面见了李丰,求他设法,李丰道:“空口说白话,是个中用的。”杨氏道:“这个自然!说不得要用钱,用多用少听凭李老爷做主就是了。”李丰听得,便去找着两个发审员商量。吓得那发申员,把舌头伸了出来,缩不进去;原来他们都受过孔制台的面嘱,说:“此案自始至终,都是贿成。今番你们承审,怕不免还有人来关说,可不准受丝毫贿赂,倘查出了,要严参的!”况且孔制台又亲自问过了喜来的口供,存了底子的,如何敢受?李丰无奈,又去寻着了孔制台的妻舅高全,许下十万银子,求他设法。高全道:“别的事情,都可以办得,只是这件事,格外严厉。近来天天传见发审员,问这件事,查看口供,稍微不对的,都逐条驳正。听说已有两个供的对了,哪里还好说话?”李丰道:“姑且去碰碰看如何?”高全道:“莫说十万,就是一百万,我也不去碰这个钉子。”李丰道:“这个案子,倘使认真办起来,连舍亲萧中丞,也有点不便,只求制军看同寅面上,从这个上面说起,便没有痕迹了。”高全道:“他看什么同寅面上!从前康熙年间,皇帝去谒‘圣庙’,要开中门,他还不肯呢!”李丰听了,不由发急,对高全跪下道:“这样说起来,只怕我将来也要带累在里面。此刻不说贵兴的事,高兄,你只算是救我,只要事情办妥了,如果十万不够。那怕再添些!”高全连忙扶起来道:“这是认真的办不到,并非有意居奇。李兄既然如此,待我姑且去碰碰就是了!”李丰大喜拜谢。 当日高全等到孔制台事暇时,便去谈天,闲闲的提起这件事。孔制台已经觉到,便冷笑道:“我想不到凌贵兴的神通,有这般大,居然托到你在我面前尝试!我见广东的贪官污吏太多了,将来这个案,我连过付赃银的也要办他一办,你莫非要开个名字上去么?”吓得高全闭口无言,只得退出。 过了两天,那候补道来销差,说全案人犯都画了供了,只有熊阿七、尤阿美、简勒先三个,不曾获案。又审得简勒先是番禺县差,黎阿二是臬差,孔制台立刻下了札子,叫两首县火速缉捕熊、尤、简三犯,限日到案。正在发落时,忽然接了一道上谕,因为山东黄河决口,要孔制台即刻驰驿前去督工修理,所有两厂总督印信,着交与萧抚院署理。孔制台不敢停留,即日料理交卸动身。因想起省中各官,都是受过贵兴贿赂的,交了出去,恐怕他又去弄手脚,因加了一道札子,将全案人犯,解到肇庆府寄监。交代说:“等人犯齐了,即刻定罪处决!”又交代两首县,捉获了三犯,即移送肇庆府归案办理。一一交代明白,方才请萧中丞来接了印,立刻起马动身。 却说简勒先在肇庆,专走私盐,打听得凌贵兴的案子发作了,也自害怕。后来又听得全案都送到肇庆来,也不知是甚么意思。自己走到府监里,用了几个小钱,去探望贵兴一众人等。贵兴大喜道:“简兄来得好!你在这里多年,或者可以同我设个法。此刻不论钱多少,只要能翻过案来,那怕十万二十万,务求从速设法!”宗孔道:“简大哥!你可怜我被那昏官,夹得几乎跟了张凤去,此刻脚上还痛呢!你如果救得我出去,我供你的长生禄位!”爵兴道:“老表台,你禁声!这是甚么事,好这般大惊小怪的!”宗孔道:“你不要和我说,我们好歹还捱上两夹,不象你枉做了‘赛诸葛’,足智多谋的,只喝得一声打,便连忙招了。要不是你招供在前,我们此刻还没有招呢!”贵兴道:“不要争了!简大哥,你去打听哪里有好伤药,给我们买点来,我们一个个都受了伤了。可恨那昏官,因为我不肯招,烧红了一张铁板要我站上去,此刻我两只脚心,都溃烂了,寸步难移呢!”宗孔道:“伤药我也要的,只有老区用不着。”爵兴道:“简兄快到外面去打点,幸得人犯未齐,不然,这个案早就结了。这也注定我们有救的。旁的事都可以慢,只有这件事要紧。就是简兄在这里出入,也要细心!”简勒先点头答应,作别而去。 他心想这件事情重大,要寻一个妥当人商量,一直走到盐厂里,寻着一个杜师爷。原来他们做私盐的,都与官盐厂的司巡通声气,所以勒先认得这么一个人。当下勒先见了杜师爷,便问道:“师爷,这两天没有到府里去么?”杜师爷道:“有两天没有去了,我不定要到琼州去呢。”勒先道:“为了甚事,要到琼州?”杜师爷道:“听说雷琼道将近满任,本府打算要谋升呢,我不就跟了他去么?”勒先道:“不知几时可去?我也来给师爷饯行。”杜师爷道:“早呢,谋的人也多,只看谁的钱多,就谁去罢了。这里也不过这么想,打点的钱还不知在哪里呢。”勒先乘机便道:“钱倒不愁,只要本府大人肯用。”便把贵兴一案,大略说了一遍。又道:“他此刻十万八万都肯出的,只要翻过案来!”杜师爷沉吟道:“我们做中的好处呢?”勒先道:“他这个人很爽快的!此刻虽然不曾说多少,事情办妥了,少了他也拿不出来。”杜师爷道:“且等我找舍亲商量去。”勒先道:“事不宜迟,就要早点去干妥了。”杜师爷答应了,勒先便辞了去。 原来这个杜师爷名勤,是本府幕友徐凤的亲戚。徐凤跟着这一位连太守,到肇庆府任,杜勤便投奔肇庆,求徐凤谋事。此时一切都已位置停当,无可安插,徐凤才转求了连太守,荐他到盐厂里来。当下杜勤到府署里,寻找徐凤,说知缘委。徐风道:“这个案子是由孔制台交下来的,恐怕难办。”杜勤道:“只要说得动听,怕他不依!”徐凤道:”你且说怎样说得动听?”杜勤道:“这个案要依了孔制台办下来,省城的官,是经过手的,都得带累着。内中还有一个萧抚合,孔制台亲自办了,是没得好说的。此刻他一个知府,怎么和抚台作对起来?并且孔制台到山东去修理黄河,这个是著名的苦差,办得不得法,便要得处分,说不定革职充军。试问极力办好了,却向哪个讨好?”徐凤听了,连连点头道:“我试说说去,你明日来听信。”杜勤辞去了。 到了明日,果然又去听信。徐凤道:“说便说妥了,只是要见了银子才好办事。”杜勤得了这个信,便去找勒先,勒先得了信,便去告知贵兴。贵兴大喜,就叫勒先星夜到谭村去取银子。 不知银子取来后能翻案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大张华筵偏是幸灾乐祸 传来警信顿教胆战心惊 却说勒先得了信,便飞奔到府监里,俏俏告知贵兴,贵兴大喜。便叫勒先即刻动身到谭村去取十万银子来,另外多取二万,作为一切零用。勒先领命,即去叫了五只快船,叫他多添水手,限八个时辰赶到谭村,仍旧八个时辰赶回来,不论船价。船户答应了,每船用了十五个水手,撑篙打桨,如飞而去,从未时起行,丑时已到了谭村。勒先俏俏走到凌家,敲开了门,对杨氏、潘氏说明了来意。二妾大喜,即将平日的窖藏,取了十二万出来,等到天色微明时,叫人来运到船上,分装了五船,卯时起行,赶到亥时,就到了肇庆,连忙雇了脚夫,运到寓所,便连夜去知照杜勤,杜勤又知照了徐凤。次日早晨,便明目张胆的把那雪白的银子,抬到了知府衙门里去,连太守的黑眼珠子,看见了那堆积如山的白银子,哪里还顾得甚么利害?即刻派差,赍了公事,到番禺县去,叫他派差协传天来到肇庆去听审。可怜天来此时,恰好病在家里,只得由祈富服侍着,带病前去。到得肇庆时,连太守含含糊糊的问了两堂。贵兴等众人,尽翻前供,连太守便把一干人犯尽行释放,倒把天来收押起来,要办他诬告。幸得祈富在外面打点,托人具保,天来又具了甘结,方才得脱身回去,与母亲说知,彼此一场痛哭。凌氏道:“我劝你从此以后休了这个念头吧,只当是前世的冤仇就是了!不然,倒反弄得自家吃苦。”天来道:“此刻各衙门也都告遍了,再没有地方好告了,孩儿不休也要休了。”将息了几大,仍旧回到省城去。从此把报仇雪恨的心,一齐放下,只代兄弟君来续娶了一房妻子,侍奉凌氏。 这一天,天来有事走过双门底地方,忽然遇见贵兴,坐着一顶轿予,后头跟着两个小厮走过。天来故意回过脸来躲避,贵兴早看见了,喝令停轿。走下来。赶上天来。一把拉住道:“老表台,莫非又要到甚么衙门告我么?”天来道:“告也使得,不告也使得,你休来管我!”贵兴哈哈大笑道:“梁天来,我告诉你,你想告我么?你会上夭,便到玉皇太帝那里告我,你会入地,便到阎罗天子那里告我。你若是既不会上天,又不会入地,哪怕你告到皇帝那里去,也无奈我何!我明告诉你,事情是我做出来的,只是奈何不得我的钱多。我看见你因为和我打官司,衙门费也不知用了多少,把你的家产都用穷了,我觉得实在可怜!”说罢,叫小厮拿二百文钱,掼在地下道:“把这个送给你做讼费吧!我看见你精神颓丧,恐怕你忘记了,待我打起你的精神来!”说罢,举起手中的泥金摺叠扇,向天来头上乱打,天来竭力挣脱。贵兴洋洋得意,仍旧坐上轿子,回到三德号。 恰好爵兴来到,贵兴拍手哈哈大笑道,“我自从同梁天来打官司之后,用了三十多万银子,却不似今日用了二百文铜钱的爽快得意!”爵兴问是甚事,贵兴一一说知。宗孔在旁,呵呵大笑道:“爽利爽利!”爵兴道:“贤侄此举,大不相宜,大凡为人处世,须要知彼知己,天来自从遇了此事之后,含冤未伸,他心中何曾一日放下!幸而我们门路广通,从县里起,直到督抚衙门,都打通了。究竟我们越得意,他却越冤苦。你不去撩拨他,倒也罢了,撩拨起来,他那一条死心,未免又要活动起来。再去寻出甚么门路,岂不又要费事!”宗孔道。“哼!要这样怕人,我们当初也不干了!此刻孔大鹏那厮又走了,新任的两广总督杨大人,他未到任以前,我侄老爹便打发人到南雄去,送了一份千金重礼,还有甚怕头呢?偏是你足智多谋的,要瞎小心”爵兴冷笑道:“就算我瞎小心!事到头来,大家有份,到了那时,不要又往床底下一钻便了!”贵兴道:“表叔说的不差,我们从此留心打听着他就是了。” 当下无话。过了一个多月,喜来忽然来报道:“前天新任总督杨大人到任,粱天来在码头拦舆递禀,杨大人不收他的呈子,在轿里掷了下来。梁天来就被旁边的戈什哈叉开去了……”宗孔拍手大笑道:“这千金之礼,送得着也!如今可免得人家瞎操心了。”贵兴也说道:“可见得事前打点,最为妥当,就如一向的官司,县官最小,却也打发了千两黄金。”抚院虽大,然而却用不到一万银子,从此之后,我可明白了这个道理了。”区爵兴道:“话虽如此,却还不能不提防……”宗孔不等说完便哈哈大笑道:“老表台,真会瞎操心!怪不得你年纪未到五十岁,头发已经白了!总督那里,已经告不准了,难道你还怕他进京去御告么!侄老爹,你快点恳求赛诸葛先生,出个法子,不然,梁天来当真进京去,在皇帝老子那里告你一状,皇帝老子准了,那时候非但我们躲在床底下的逃不了,就是那能言舌辩足智多谋的,只怕也逃走不了呢。”爵兴道、“唉!老表台,你何苦只管呕我呢!”贵兴道:“不必多说了,我们总是留心着提防他便是了!”当下叫过喜来,交代他在外面留心查察天来踪迹,喜来领命而去。 有事话长,无事话短。光阴茬尊,不觉过了月余。喜来报说:“天来病重,大约不久就死,大爷可请放心了!”贵兴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喜来道:“小的前日在他糖行门首经过,看见许多药渣,已是留心体察的,故意一日走过几遭,留心看他行里,只看不见天来。今天早起,又在那里走过,只见那永济堂的医生程万里,走了进去,我更留心等着,看他歇了好一会,那程万里走了,却是养福送出来的。不一会,就见他行里一个小伙计,拿了药方子去撮药。小的恰好这两天有点伤风,便心生一计,跑到程万里医寓里去看病,闲闲的问到天和糖行做甚么事。他说给那行里的东家梁天来看病。我问他是什么病,他说是忧郁太过,变了怔忡之症,有九分治不好的了,所以特来报与大爷知道。” 贵兴听了大喜,说他会干事,赏了他二两银子,便叫去请区爵兴来议事。不一会爵兴到了,贵兴告知前事。爵兴道:“但愿他果然病了,虽然不能就死,我们也可以暂时放心。不瞒贤侄说,自从贤侄在双门底辱了梁天来之后,我着实担心呢。”贵兴道:“此刻他病了,据说有九分不得好,死了固然干净,即不然,病他一年半年,就让他好了,也亏耗极了,还怕他什么?我们且回到谭村去乐他几天,不要再住在这省城了。”说罢,便约了爵兴,一同雇了船,回谭村去。 原来贵兴自从在肇庆府翻案释放之后,一向往在省城医治刑伤。等医好了,又恋着珠江风月,并未回过谭村。此时回到家来,只觉得裕耕堂上,蛛网尘封,不免也有些伤感。当即叫人扫扫起来,重新陈设一番,东西书房,也都收拾停当。便同爵兴两个饮酒解闷。 却是宗孔也在省城医好刑伤。先就回家去了,此时闻得贵兴回来,连忙便去探望。入得门来,先就大呼小叫,一叠连声的“侄老爷”叫个不止。原来贵兴自从翻案回来之后,因为一班党羽,都受尽刑罚,大家都是死里逃生,提出了大大的一笔银子,分散各人,作为酬谢。宗孔便得了三千银子,贵兴又格外指给他一所房子,几亩田地,因此宗孔平白地便变了个素封之家。那一片感激的心肠,他自己也说不出,恨不能够把贵兴叫了“老子”才好。所以那狐媚巴结:较前又添了几倍。当下他一径走到书房道:“侄老爹,几时回来的?我一点也不曾知道,我来请你的万福金安呢。呀!区老表台也来了,你们吃酒快活呀!喜来端把椅子过来,我也陪着吃一杯。”贵兴道:“叔父来得正好,就此吃一杯吧。我们翻过案来之后,还没有庆贺呢!”宗孔道:“正是,正是!侄老爹几时请客呢?”贵兴遣:“好教叔父得知,粱天来那厮病的了不得,大约有九分要死的了!”说罢,又把喜来的话告诉他一番。宗孔拍手道:“这更应该庆贺了!我明天亲自到省城走一遭,把众人一齐约了来。这里裕耕堂,许久不曾热闹了,也好叫他热闹热闹。一来是我们自己庆贺,二来也庆贺天来的病。说罢,举起酒杯来,连喝了几杯,便起身告辞道:“我近来有点穷忙,先去办妥了,明日好到省城去,代侄老爹请客。”说罢,辞了出来,自去办他的事。 到了次日一早,他果然到省城去了,将那一班狐朋狗党,一一约齐,陆续都到谭村而来。这一日,裕耕堂中,又是高朋满座了。贵兴不免又是肥鱼大肉的供养起来,欢呼畅饮。叙了三天,这一天格外的山珍海错,穷奢极侈,作为庆贺筵席。众强徒只不过狼吞虎咽,笑语喧嚣。惟有宗孔乐得手舞足蹈,那一种兴高采烈的光景,实在形容他不出来。从日落西山起,直吃到二鼓将尽。正商量洗盏更酌,忽听得门外一声大叫:“祸事临头!你们还在这里寻乐么?”这一声叫不打紧,却把众人的酒都吓醒了。 不知到底是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妙算无遗爵兴再点将 属垣有耳阿七听私言 却说凌贵兴等众人正在欢呼畅饮,忽听得有人闯进门来,大叫祸事,吓的众人一惊。连忙看时,却是简勒先。贵兴忙问:“是甚么祸事?”勒先道:“我自从送大爷们起程之后,仍在肇庆贩私盐……”宗孔抢着道:“问你甚么祸事,你谈这个做甚?快点说了出来呀!”勒先道:“事情有个层次,等我慢慢讲来呀。——又承大爷给我许多银子,本钱充足了,便易做事,因此两三个月里头,很赚了几个钱。我看见肇庆的锡器很好,据说是天下驰名的东西,因此买了一份席面,要来孝敬大爷,亲自带了,叫船送来。昨天下午时候,船到佛山,忽然对面来了一只船,我看见船上一个人,很象祈富。一时起了疑心,便叫船家回转舵去,跟着他走。走了一程,天色晚了,那船便泊定了,我叫船家把我的船紧紧靠在他的船边。到了夜静时,我留心察听,忽听见一个人说道:‘今天才离家一天,大爷便这样愁闷,须知在路上的日子多呢!照大爷这样,只怕未曾到得北京,先自愁坏了。’这个明明是祈富的声音。又一个人道:“我也知道,怎奈想起那一番冤苦,就要伤心。又想到这番进京,不知济事不济事!……’以后的话,便模糊听不清楚了。这个可是粱天来的声音。我想他主仆两个进京,必定不是好事,今天一早便要赶来报信,偏又遇了一个旧朋友,硬拉着在佛山鹰嘴沙,盘桓了大半天,所以此时才得赶到。大爷要赶紧设法才好!” 贵兴诧异道:“前两天他才病着,怎么就好了!”爵兴跌脚道:“中了计了!不信你再赶到省城去问程万里,他一定还说他病着呢。”贵兴着急道:“这便怎么处,求表叔作速定个计策才好。”爵兴叹道:“我本来暗中发过誓,从此之后,我一言不发,不定一计的了,省得宗孔表台,开口‘赛诸葛’,闭口‘足智多谋的’,叫我听得难受。”宗孔道:“哼!恭维你还不好么?”爵兴道:“罢了,这一回天来进京,无非是御告,象这等重案,不免要派出钦差来,大家等着吧。到了那时,一网而擒,只乐得大家引颈就戮。好在死的也不是我一个!”贵兴道:“算了吧!这会事到临头,这些口头言语,还计较他做甚么呢?表叔赶紧画策吧!”宗孔道:“侄老爹好不禁吓。怎见得他进京,就一定是御告呢?勒先也不过隔船听了两句话,象是他的声音罢了,怎见得就一定是他呢?”宗孔说话时,爵兴已经踱到书房里去了。贵兴也撇下众人,来和爵兴商量道:“表叔,大事要紧!望你一切都看我薄面,定个计策吧。”爵兴道:“本来这是个‘同舟共济’的事情,我怎好不管?只是呕气不过!”贵兴道:“算了吧,全是我的不是吧!”爵兴道:“如今之计,只有截杀一法,叫人兼程赶到南雄岭等着,等他来时,便一刀了却。”贵兴道:“这岂不是又在那里闹一个命案?”爵兴道,“这里闹到炮火连天,弄出七尸八命,还不怕他,难道再杀个把人,就胆小了么?”贵兴道:“这也是一不做,二不休,无可奈何的了。只是哪个可以去得呢?”爵兴道:“这不过姑妄言之罢了,哪一个能办这件事?此刻他人已去了,我们在这里纵使派人去赶他,赶得上,自不必说。万一赶不上呢,又要回来报信,这里再设法,再打发人去赶,这样两个来回,他早出了广东界了,哪里是计策!”贵兴道:“难道真是束手待毙么?”爵兴道:“法子是有一个,贤侄不必着急。你先出去交代众人,今晚且尽欢痛饮,明日一早有事,你且陪着他们,让我一个人静静的想个十全法子。”贵兴应诺,出来交代,又陪着吃酒。 此时众人一个个都怀着鬼胎,哪里还有心肠吃酒?糊里糊涂的吃了几杯,就散了。略略歇了一会,都去安歇,宗孔也辞了回家。贵兴便来与爵兴计议。爵兴道:“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明日一早,大家陆续起身,都到省城去,却要留下两个人在这里!”贵兴道:“留下谁呢?”爵兴道:“一个是熊阿七,一个便是令叔宗孔。”贵兴道:“留下他们有甚用处么?”爵兴道:“阿七是有用的,留下令叔,不过是叫他陪陪阿七的意思。不然,贤侄出门去了,家中只有女眷,没个自家人,倒留个外人在家里,总不方便呀。”商量定了,各去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陆续打发各人动身,都约定在三德号取齐,单只留下宗孔、阿七,爵兴拉阿七到一旁,附耳盯嘱了几句。又道:“这件事只好暗暗而行,除你我之外,不许有第三个人知道。一得了实信,便到省城来告诉我。”阿七点头答应了,然后才同贵兴,带了喜来,叫船到省城去。到得三德号时,一众强徒,早已等候多时了。爵兴道:“此时要首先派人到南雄,不知哪位愿去?”李阿添道:“我愿去。”甘阿定道:“我也去。”爵兴道:“有了两个了,然而你们恐怕认不得天来,再叫越文、越武、越顺、越和,四个同着去,他们是见惯天来的,多几个人看着,免得他漏网。”又道:“赣州关一路,也要着人去,不知谁肯去?”美闲道:“我从前曾经到过,是条熟路,我可以去得。”宗和道:“我也要去。”爵兴道:“还可以带了柳郁、柳权、简当、叶盛同去。”又对贵兴道:“贤侄可作速打一张三万银子南雄的汇单来,我这里已写下一封信了,这个差使却要喜来走一趟。”贵兴连忙叫账房去打了来。爵兴叫喜来道:“我给你这封信、你到南雄时,到千总衙门去投递。南雄千总刘昇,与我有八拜之交,这件事我全托他代办。这三万银的汇票,你到了南雄,先取一万,送与刘千总,余下二万,就存在银号里。倘刘千总说打点关上,要多少使用,便随时去取。赣州关一面要使用,也到你那里去取,千万要小心在意!”又对李阿添、凌美闲等道:“你们到了地步,各人都到关上去住着,那两处都有刘千总招呼,千万留心着。天来过关时,便指与关上人知道,自有害他的法子,不必你们动手。只要指出天来,便是大功。”又各人另外给了盘缠使用,立刻出北门,走陆路,兼程赶去。贵兴又嘱咐喜来道:“这是生死关头的一件大事。你伺候我多年,知道你能办事,所以派了你去,办妥了回来,我重重的赏你。路上好生在意。”喜来诺诺连声,一行人纷纷出北门去了。 林大有道:“他们都有事去了,不知我们当办些甚么?”爵兴道,“还有一处,要想拜烦你去一遭。”大有道:“到哪里呢?”爵兴道:“我恐怕他不走南雄,却走了和平岭。要烦你去截他。那里没有熟人,不能打点,不是智取,便是力胜,他人恐怕靠不住,所以留下你到那边。”大有道:“和平岭一路,是要走东江的,何以他又走佛山呢?”爵兴道:“事情难料,或者他怕我们耳目众多,故意到一到佛山,掩我们耳目,亦未可知,再者,勒先既在隔船听得着他的话,就不许他看得见勒先么?他看见了勒先,知道被人窥破,改道而行,亦未可知,怎么好说得定呢?”大有道:“既这样,我就走这路。”周赞先、黎阿二同道:“我等同去助林大哥一臂之力。”爵兴道:“好!你们就带了润保、润枝、宗孟、宗季同去。”林大有道:“我到了那里,除非他不走那一路,要是走那一路时,包管你手到擒来。”于是各各领了盘缠,一路向和平岭去了。 爵兴又叫勒先道:“你可赶韶州去一趟,那里是个热闹所在,须下手不得。你带些盘缠去,到那里赁一只小舢贩,在太平关前水上做个小买卖。每日北上的船、都要验关的。你就留心察看。如见了天来,你就先赶到南雄,到关上报知李阿添等,好留心下手。只要你先赶到半日。就有了预备了。”勒先领了盘缠去了。 贵兴见一一都调拨停当,便问爵兴道:“不知南雄一路,是用甚么法子去处置他?”爵兴道:“我托刘千总到关上去打点,见了天来时,便将他扣住,硬说他私带军火,就近把他送给地方官,再到衙门里打点些,把他问成一个死罪,岂不是干净么?”贵兴道:“他并未带得军火,怎样好诬他呢?”爵兴道:“贤侄好老实!刘千总那汛地上,哪里不弄出几斤火药,几支火枪来?预先装好箱手,贴了粱天来记号,存在关上,他走过时,胡乱栽到他行李旁边,饶他满身是嘴,也辩不来!”贵兴道:“表叔真是神出鬼没之机了!”爵兴道:“这也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罢了。我昨天晚上,算了一夜,已是算无遗策的了。但愿派去的人,不躲懒,肯赶路,没有赶不上的。连日都是北风,前日勒先在佛山遇见他,算到今天,他最快也不过走到清远罢了,这里从陆路快多着呢。”当下议论一番,各自休息。 从此二人就在三德号住下。凌贵兴是急得同热锅上蚂蚁一般,不是抓耳挠腮,便是跳出跳迸。区爵兴也不免要长吁短叹。那些伙计们来劝解的,都说:“这不过是简勒先一面之辞,如今事之真假,尚在未定,何必这等着急呢?”贵兴听了这话,只得自家勉强开解,也在那里希冀是简勒先的谣言。不觉过了六七天,这天忽见熊阿七匆匆走了进来,对爵兴道:“千真万确,赶紧防备才好呢!”贵兴又是一惊。 不知阿七说甚么事“千真万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拐钜款喜来遁迹 进京都爵兴登程 却说熊阿七匆匆走来,对爵兴道:“这事千真万确的了!我在谭村,依计而行,天天晚上,到梁家去打听。每夜到了三更时候,天来的母亲,便出来烧香拜神,口里喃喃呐呐的,不知祷告些甚么。我在房顶上,凤又大,听不清楚,一连几夜,都没有头绪。昨日君来回家去,等他母亲烧过香,方才回房,我便落将下去,在窗外去听他说话。只听见君来说得一句道:‘这全亏了姓蔡的,不是他赠了盘缠,哥哥怎么去得成呢?’又一个女子道:‘去便去了,但不知这个冤伸得成伸不成呢?,又听得君来道:‘这可难说了!如果他有本事,弄到皇帝也受了他的赃,那真是天命了!’你想这不是千真万确的么?”说着便要辞去。贵兴道:“你左右是没事的人,就在这里住几天何妨呢?或者早晚有事,也未可知。”阿七道:“本来可以在这里,我本来是没事的人,但恐一会宗孔大叔到了,我实在怕见他。”爵兴道:“怎么?你们闹翻了么?”阿七道:“翻是没有翻,只是他的说话很难听,还是不听的好。”贵兴道:“他说什么话来?”阿七道:“又何必再提呢?”爵兴道:“凌大爷问你,就说说也不妨。”阿七道:“我们自从认得凌大爷之后,多承大爷的照顾,这是我们众兄弟都是一样的,前回肇庆府翻了案回来,凌大爷格外恩典,拿出若干银子,分给众兄弟,一来压惊,二来酬劳。当日到堂,本来没有我的事,大爷却分润到我,我不合受了过来,此刻宗孔见了我,要就不提及翻案的事,一提起时,他开口就是甚么‘不要脸的无功受禄’,闭口也是甚么‘不要脸的无功受禄’。我想这是大爷的恩典,与他甚么相干?何苦要常常糟蹋我,取笑我呢?我这几年鸦片烟吃的多了,把那火性子都减尽了,要是前几年的脾气,我早就打了他了。”贵兴道:“这个你何必同他计较!他来了,我说他几句,叫他以后不要如此就是了。”爵兴道:“说也奇怪,他近来不知怎样,专喜欢得罪人,我同他无怨无仇的,他却也是苦苦的糟蹋我。他单知道说‘无功受禄’,倘使当日不是有你们三个在逃的,只怕早就受戮了呢,他还想受禄么?我倒以为你们这一逃,是个救命的大功呢。”贵兴道:“正是!还有尤阿美,至今未见回来,不知到哪里去了,又没有个信。他那一份,我还代他存着呢,老七,你不必介意,只管在这里住着。”阿七只得留下。 大家又议论天来进京的事,爵兴把调拨人马之事,一一告知。阿七道:“既然这样周密,料天来他飞也飞不过去,大爷只管放心。”贵兴道:“我别的都放心,只因他先动身三天,恐怕我们的人,赶不上他,那就糟糕了。”阿七道:“他到京里去,算他告准了,那便怎么样?难道还差人到这里提我们到京,皇帝自家审吗?”爵兴道:“哪有这等事!告准了,自然放钦差来审。”阿七道:“那就好办了。钦差未必就不要钱,大爷有的是钱,甚么事打点不过来,除非又出了第二个孔大鹏。我想象孔大鹏那种呆子,天底下再不会有第二个的!”这一句说话,猛然又提醒了凌贵兴,以为天下人哪一个不是黑眼睛看见白银子的?饶他甚么钦差,我拼了银子,买他不动,拿金子去买他,没有买不动的。且等到了那时候再说。于是不知不觉又快活起来,便叫拿酒来吃。 三个人传杯递盏,吃了一回,忽见宗孔大踏步跨了进来,对着阿七嚷道:“你好,你好!怎么说话也没有一句,就跑到这里来了!”阿七道:“我有要紧事,来对大爷说。我早上起来时,你尚自睡着,我不敢惊动你,所以先走了。”宗孔道:“偏你有紧要事,我便没有要紧事!侄老爹,我告诉你,好叫你欢喜。我今天早起,不见了老七,问小厮们,知道他来了。我一个人闷得慌,也赶了来。想起你们听见说梁天来进京去了,便慌做一堆。我明明记得前几天,侄老爹亲自告诉我,说天来病了,是喜来打听来的实信。他怎么忽然又好了呢?因此我也学了喜来的样子,装了病,到程万里那里去看病,就问他:‘天来病好了么?’侄老爹你猜他说甚么来?他说:‘天来的病,只怕神仙也医不好的了,所以我也回复了,叫他另请高明。’侄老爹,依他这样说,天来只怕将近要死了,哪里还会进京呢?”贵兴听了,将信将疑。爵兴道:“程万里和天来是莫逆之交,这一定是恐怕我们知道,设法截他,因此串通了,故意在我们面前撒出这个谣言,好叫我们不在意。他有了这种深谋远虑,我们正要加意提防呢。”宗孔瞪着眼道:“偏是你如同看见的一般,我们去打听的,都不象你胡猜乱想的,倒是个真凭实据!”爵兴只不理他。贵兴此时虽然将信将疑,却打了一个行贿钦差的主意,先就放下一半心来。每日只是同爵兴吃酒解闷。 不知不觉,又过了十多天。忽然一天,尤阿美踉踉跄跄的跑来,喘呼吁的说道:“凌大爷,不好了!”贵兴吃了一大惊,忙问道:“许久不见你了!为甚事这等仓皇?”阿美道:“喜来没有了!”贵兴道:“什么没有了?这话怎么讲?”爵兴接着道:“到底什么事?你从哪里来?好好的从头说起吧。”阿美这才喘息定了,说道:“自从那回听说孔制台拿人,我就亡命到了南雄去,投在黄元合行栈里,做个打杂。八天前头,李阿添等一行人投到栈里住宿,我们都是好友,因此晚上没事,就到他们房里叙旧。说起来,才知道大爷已经翻了案。此时粱天来又进京去御告,他们是到南雄截天来去路的。又说起喜来带了三万银子汇单,一同前去。因为带了重资,不便在一起,扮了客商,另外投到朱怡和店里去住下了。说明过了一天,就去取现银,一面送给刘千总,一面来给他们信。谁知等了三天,毫无影响。是我到朱怡和店去打听,说是有一个如此这般的客人,来住了两夜,今天一早,动身去了,问他到哪里去的,店家却也没理会,只说是往北去的。据那店家说起来,那人一定是喜来了。我回去同他们商量,又不知往哪里追寻的好。想起千总衙门里,我有两个讯兵相熟的,我又去打听,这两天里有人来送过礼没有,谁知连影子都没有,喜来到底不知往哪里去了。此刻关上又不能打点。刘千总那里,也不能通个信。这里汇单是汇到南雄哪一家的,大众又都不知道,这笔银子拿去了没有,也无从打听,大家急的了不得。又因为一路上兼程赶路,大众都乏了,没有人肯回来报信,叫我赶着跑一趟。是我兼程赶来,求大爷做主!” 阿美一面说着,爵兴一面跌脚,贵兴一面着急,宗孔一面埋怨道:“怪老爹,你有三万银子的大事,为甚不叫我去,却叫喜来这厮去?要是我去时,事情早已办妥了,此刻怎样办法呢?”爵兴道:“事不宜迟,此刻只得再打了汇单,等我亲自赶到南雄打听。天来如果未曾过去、就在那里打点;如果已经过去了,我就在南雄转汇到京城,寻着陈大人,好打听他告得准告不准,然后打点送钦差的礼。除此之外,更没有办法的了。”宗孔道:“喜来拐走了那三万,就由他去么?”贵兴道:“这件事只好再作商量的了,此刻先打算进京一路要紧。”宗孔道:“进京么?我也同着去。”爵兴道:“老表台肯去最好了,省了我一番跋涉。”贵兴道:“还是表叔去罢,叔父在这里,早晚还有事呢。”宗孔只得依从。贵兴又虑到天来已经过了南雄,认真要进京,三万银子不够,想打十万的汇票。爵兴道:“只怕三万也够了,万一不够,应允他到了此地再找足,也是一样的。”贵兴再三商量,打了一张五万汇单,交给爵兴。定了明日一早,带了尤阿美、熊阿七动身。 三个人一早出发,一路上无心观看山川景致,只管趱路,兼程而进。走了六天,到得南雄,就投到朱怡和店里住下,爵兴的意思,要住在这店里,好顺便打听喜来的踪迹。这一天恰好是中秋佳节,店主朱怡甫,格外备了酒席,请寓客吃酒赏月。爵兴本来是个酒徒,又恰好碰了这个机会,乐得开怀畅饮,同席各客,不免互通姓氏。内中有好些于这书上无干的,不必表他。单表一个姓苏,表字沛之的,他是直隶人氏,也寓在朱怡和店里,已经二十多天光景了。饮酒中间,爵兴问起朱怡甫道:“十几天前头,有一个名叫喜来的,曾到贵栈寓过么?”怡甫道:“敝店过往客多,哪里都记得名字呢?”爵兴又把喜来面貌身材说了一遍。怡甫道:“象有这么一个,他说姓凌,不知道他的名字,住了两天就走了。”爵兴道:“他到哪里去呢?”怡甫道:“这却没有理会得。”沛之道:“不知区兄问他作甚?”爵兴道:“他是个拐子,拐了一笔巨款去。”沛之惊道:“拐了多少呢?”爵兴道:“为数颇不少。”又问道:“还有一位姓梁的,名叫天来,不知可曾到过这里?”怡甫道:“这也没理会。”沛之道:“可是有五十多岁,面目瘦削,头发苍白的么?”爵兴道:“正是,正是!不知沛之兄可曾会来?”沛之道:“怡甫兄真是健忘梁天来的踪迹,我倒还知道呢。” 爵兴忙问天来踪迹,果在哪里?不知苏沛之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眷怀故旧蔡显洪赠金 怜悯奇冤苏沛之仗义 却说爵兴当下急急要问天来踪迹。沛之道:“弟在此处,住了将近一个月了,曾记得半个月以前,有这么一个人,在这里住过两三天,就动身去了。”爵兴道:“他到哪里去呢?”沛之道:“听说是进京。”爵兴故意沉吟了半晌道:“他果然进京了么?他去办甚么事呢?”沛之道:“这个可不便多问他,但是我看这个人,气色很不好,只怕不久的了。”爵兴道:“沛之兄善于风鉴么?”沛之道:“不瞒区兄说,弟自幼就学就了星命堪舆,至于看相,更是余事。因为久仰贵省是个富庶之地,所以要到那边行道呢。”爵兴道:“好极了!兄要到那边去,弟可写一封信,荐你一个地方。”沛之大喜道:“请教是甚么地方?”爵兴道:“舍亲凌祈伯,极讲究此道。他又轻财好客,兄到了那边去,见着了也,包管不虚此一行。”沛之更是欢喜,于是开怀畅饮。爵兴吃得有了酒意,因问道:“沛之兄既然精通星命,自然六壬太乙,也精通的了。”沛之道:“这不过稍为涉猎,哪里就好算精通?”爵兴道:“既如此,就烦同我卜一个课好么?”沛之道:“课倒可以不必卜。区兄心事,我可略知一二,此时不便细谈。且等席散了,我们再仔细谈谈吧。”爵兴大喜。 当夜席散之后,一班寓客,都散座赏月。也有吹萧吹笛的,也有唱的,也有弹的。只有爵兴听了沛之的话,怀着心事,无意赏月,一经散席,就邀了沛之到自己房里去谈天。沛之道:“区兄方才查问梁天来同喜来两个人,莫非都有瓜葛的么?”爵兴此时有了酒意,因照直答道:“不瞒苏兄说,粱天来是我舍亲的一个冤家,连年结讼,他总不得直。近来闻得他要进京,因恐他去御控,故打发喜来带了一笔钱,到这里打点,要拦阻他的去路。不料那厮拐了此款,逃去无踪。此番我到此地,正是专为这件事。”沛之道:“不知访着他两个之后,却又作何计较?”爵兴道:“访着之后,却再作区处;一两天内,访不着时,我便要赶进京去。”沛之道:“莫非也为这件讼事么?”爵兴道:“正是!舍亲从前曾经结识一个翰林,此番打算去托他。”沛之道:“令亲到底为了甚么讼事,值得这般张皇?不知这件事与老兄有关涉没有?”爵兴道:“便是带着些干系,方才这般张罗。”沛之道:“令亲的讼事得直不得直,尚未可定。但是弟有一句话要奉告,只是碍着不便说得。”爵兴连忙道:“弟正要请教,有甚见教的话,但求直说。”沛之道:“弟以气色而论,老兄百日之内,恐怕不免有牢狱之灾。此番进京,只恐怕恰恰要碰上。弟学就了风鉴,并不是同江湖上的一般,信口乱道,一味恭维,却欢喜教人趋避。”爵兴道:“弟不进京亦可,只是舍亲所托的重要事件,不由得不走一遭。”沛之道:“足见老兄高义。但弟既与兄有杯酒之欢,不忍坐视,不敢不知照一声。倘到京之后,不幸弟言竟验,那时后悔不及了!”爵兴沉吟道:“苏兄高明,不知这回到敝省去,可能教舍亲一个趋避之法?”沛之道:“这事要见机而作。弟向来好行方便,能出力的地方,无有不出力设法的。”爵兴大喜道:“如此弟修书一封,托兄带到省城投交舍亲,自有招呼。”沛之连忙谢过。爵兴又问道:“依兄指示,弟且不进京,但不知暂时躲避,要往何方的好?”沛之道:“‘兄若不辞跋涉,总要离了广东才好。依弟愚见,不如往湖南暂避几时,兄若肯去时,弟长沙那边,有一位相好朋友,可以写一封信交兄带去,自然有了招呼。”爵兴大喜拜谢。当夜各各归房歇宿。 到了次日,爵兴先送过一封信来,沛之也给了爵兴一封信。两人又谈了几句,爵兴便到黄元合行栈,寻着李阿添等,告诉他们说:“梁天来已经过去了。但是我遇见一位风鉴先生,曾经见过他,决定他不久就死。如今你们等在此处也是无用,不如早点回去,代我拜上大爷。因为那风鉴先生,说我百日之内,怕有牢狱之灾,教我到湖南暂避。我等过了百日,自然回来。”李阿添等只得应允。 爵兴出了黄元合行栈,打算去寻刘千总。因想起苏沛之牢狱之灾的话,“……千总虽小,却也是个官。况且我同他虽说有八拜之交,究竟多年不见了,不要恰恰碰上,岂不误事!”想罢,遂不寻刘千总,先到银号里打听那三万银子的着落,谁知已被喜来尽数起去了,信步走回寓所,又与沛之商量。问:“同伴的两个,可以同去否?”沛之问了尤阿美、熊阿七姓名,因道:“同去也好,他两位气色极佳,兄同着合伴,也可以仗着他两位,逢凶化吉。”爵兴听了,不胜之喜。当时收拾过行李,给发了寓所房饭钱,带了沛之给的信,即日起行,向湖南长沙而去。 沛之看见三人去后,不觉拍手呵呵大笑,拉了朱治甫,走到后进一间小楼之上,去寻一个人。看官!你道他寻的是谁?他寻的不是别人,正是受了九命奇冤,要迸京去御控的梁天来。 原来梁天来因为新任两广总督到了,去告过一状,未准,因此立定主意,一心要进京御控。又因连年讼累,虽未倾家荡产,却已闹得积蓄毫无了。偶然想起一位世交,系父亲朝大在时,曾经合伙做过磁器生意的。这人姓蔡,名唤显洪,福建人氏,为人十分豪爽。近日刚从福建来到广东,不如去同他商量,或者将沙田割让,或者将糖行盘顶,想来他还可以承受。想定了,就走到显洪处,告知来意。显洪道:“贤契受了这场大冤,御告自是正理。但是一层,虽然乏了使用,却只可暗中打算,不能卖产变业。须知凌贵兴这厮,耳目众多,一经变产,他必定知道。贤契同他又是至亲,府上光景,自当了然。虽然连年受了讼累,却还不至于变产,这一节他岂不疑心!万一他料定了你进京,岂不要又在路上生事!尊翁当日,和我伙做磁器生意,到收盘时候,还有未曾收清的帐。那时我有事回福建去了,几年不曾料理得清楚。今番我是从海道来的,走过澳门,便上去寻着当年交易的洋商,把那宿帐收了来,共是四千两银子。我们两家,每家派着二千。此刻贤契要用,就请四千一并拿了去,”天来道:“这笔款项,当日似乎已经算清的了。既然老伯处又收得回来,只好拜领名下应得之款。哪有四千都归了小侄之理?”显洪道::“此时贤契等用,只管拿了去,等到将来大冤伸雪,生意兴隆的时候,再还我也未迟。”说罢,检出那一张汇单,双手递与天来,天来哪里敢受,还是再三推辞;显洪再三相让,天来方才受了。拜辞要行,显洪又再三叮嘱缤密行藏,再三珍重而别。 天来怀了汇单,来访程万里,告知显洪赠金一节,万里也自欢喜。两人商量缜密行藏之法。万里道:“这个容易。兄这几天只要少出外,假装做病,我天天到你行里来一次。贵兴那厮,必定有人打听着你,知道你病了,他自然要大意些。到了几时,你却悄悄的起行,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么?”天来大喜,就依计而行。又到两处亲戚地方,张罗了些赀斧。过了几天,带了祈富,悄悄起身,由水路进发。 一天到了南雄,投到朱伯和店里歇宿,因守了蔡显洪缜密行藏之教,有心要拣一个后进的房舍住下,本打算过了一宿,明日就要起行,谁知到入夜时,祈富有事出外,恰好走至前进,却遇了喜来,也来投宿。幸得自己在暗处,不曾被他看见,连忙退了进去,俏俏告知天来。天来大惊失色,忙把房门闭上,主仆两个,默默相对,急得没有法想。天来此时,又气恼,又忿恨,不知不觉的流下泪来。 此时惊动了这一位专好管闲事的苏沛之。南雄地方,虽在八月,天气尚热,这位苏沛之独自一个,走出走进的乘凉,走过天来房门首,隐隐的听见里面有抽咽之声,在门缝里一张,看见一位斑白老者,在那里垂泪。暗想这个人好没志气,这么一把年纪,还学那小儿女呢!伸手轻轻把门叩了两下,只听得里面答道:“是送茶水的么?这里不要了。”沛之道:“不是送茶水的,我是同寓客人,闲着没事,特来拜访的。”天来听得是个外路口音的人,方才开了门,让沛之进来,又叫祈富把门关上,方才请问沛之贵姓。沛之兀自疑心。通过姓名,转问天来。天来随口答道:“姓张。”沛之道:“张兄想是初次出门,所以旅舍岑寂不惯?”天来叹了一口气,并不回答。沛之又道:“不知张兄从何处到此?意将何往?”天来道:“本意是要进京,此刻怕走不成了。”沛之道:“莫非缺少盘费么?”天来道:“盘费倒不缺少,只是今夜便有大难临头,恐怕不能再出这朱怡和店的门了!”沛之大诧异道:“大难临头,何以能先知?既然先知,何以又不设法避过?却只在这里垂泪,难道这大难可以哭免的么?”天来道:“谁不知道设法躲避呢?但是这个祸事,进门之后,方才得知,哪里措手得及!”沛之听了,不觉纳闷。暗想这个人言词闪烁,到底为着何事?难道这店里有人要杀他么?忽听得天来长叹道:“我死不足惜,只是七旬老母,未尽孝养之道,九命沉冤,未曾伸雪,好叫我死难瞑目也!”沛之听了,忽然立起来道:“我知道了!” 也不知他知道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梁天来度岭走长途 林大有书房献密计 却说苏沛之听天来说出“九命沉冤”四个字,便直立起来道:“我知道了,据兄所说,兄不是姓张。”天来吓得目瞪口呆,自悔失言。沛之道:“兄不必着急,这件事弟在北京,已经听人说过了,说广东有这么一个冤案。兄既是冤主,为着甚事到这里来?今夜又有甚么大难临头?不妨告诉我,或者我可以助兄一臂之力,也未可知。弟生平最欢喜的是代抱不平。”天来见沛之义气勃勃,又是外省口音,料来不是贵兴一路的人。况且已经被他识破,势难隐瞒。只得把打算进京御控的话,约略说了一遍,又把祈富遇见喜来的话告知。沛之道:“他打发人赶来做甚么呢?”天来道:“此人与弟有不两立之势,这回知道弟要御控,打发人赶来,必无好意。”沛之沉吟了半晌道,“喜来是凌贵兴的什么人呢?”天来道:“是一个服侍的小厮,近来很以心腹相待的。”沛之道:“不要紧,我来同你设法!”说罢,起身出去,不一会,带了栈主朱怡甫来。指着天来道:“这是一位穷途落难的朋友,请你另外找一个秘密的去处,给他住下。这是个与人方便的事,谅来总可以商量。”怡甫道:“可以可以!这当中有一座小楼,楼上供一位财神菩萨,向来是不住客的,可以搬到那上面去。”天来再三致谢,怡甫即刻叫了茶房,七手八脚,将行李铺陈,都搬到小楼上去。沛之、怡甫,别了出来。此时尚未交二鼓,秋热正盛,一众寓客,都在客堂上散坐,喜来也杂在里面。沛之本来是住了多天的客,寓客之中,多半都认得的了,只拣面生的看去。看到喜来,便猜着了几分,因靠在他旁边坐下,故意拉拉扯扯,同那些寓客谈风水、谈算命、谈卜卦、谈相面。 看官!这几行事业,是中国人最迷信的,中国人之中,又要算广东人迷信得最厉害,所以苏沛之专门卖弄这个本事,去戏弄别人。我想苏沛之这么一个精明人,未必果然也迷信这个,不过拿这个去结交别人罢了。当下沛之谈得天花乱坠,内中有两个请教过的,又极口夸赞他灵验。喜来听得熬不住,也要请教他相面。沛之先问他贵姓,他说姓凌。沛之把他打量了一番,却摇头不语。喜来再三请教,沛之道:“尊相有点与人不同的去处,不便说得。”喜来道:“但肯见教,何妨直说呢?”沛之又再三迟疑了一回,又取他的手掌来就灯下细细看来,还只是摇头,不肯便说。喜来再三相央。沛之道:“说了可不要见怪!尊相奴仆照入印官,主出身微贱。只这一句话,对不对?要是对的,我便说下去,不对就免谈了吧。”喜来道:“对对!对极,对极!请教吧。”沛之道:“后福却是不浅,并且发财就在眼前。但只一层,气色上面,却吉凶相混,则气已经旺极,却又有一重晦气罩住。这一重晦气,不是疾病,便是官刑,最要小心提防!双眼底下,有一条阴都骘纹,将近要现出来了。”幸而还没有出现,倘现了出来,那就一生衣禄,都无望的了!”喜来道:“甚么叫阴骘纹?怎样可以叫他不出现呢?”沛之道:“这个就叫‘修心补相’了。这阴骘纹,并非人人都有的,总是做下了恶事,方才生出来。老兄做过恶事不曾,我可不知道,但是这条纹已经隐隐的在皮内,将近要现出来了。”一席话说得喜来目定口呆。暗想这位先生,莫非是神仙? 当下敷衍了几句话,先自回到房里去,拿出一面小镜子,自己对着看,却只看不出来。踌躇了一夜,想道:“那人的话,一点也不错。他说我发财就在眼前,此刻三万银子:却现成的在我手里。他说我有晦气,不是疾病,便是官刑,想来大爷连年打官司,干下那种大事,不定一朝碰上了个清官,要闹到不得了。那时我当家人的,只怕也要连累。他又说我甚么阴骘纹将要出现,我这回到南雄来,本来是要收拾梁天来一命的,明天认真要办了这件事,梁天来岂不要死在我手里!那时那阴骘纹只怕要现出来了。倘使不办,回去又如何回报呢?”左右盘算,总想不出一个主意来。想到了五更头上,忽然打了一个绝念道:“不如应了那先生发财的话,起了那三万银子,走到别处去吧。我放过了梁天来,也算做了好事。”想定了主意,便不能再睡,打算拿了三万银子,到哪里去?怎么安置?怎样做个事业,一直盘算到天明。梳洗已毕,等到同寓众人都已起来,便去寻苏沛之说话,把自己的行踪瞒过,只道出来经商,要求沛之指教走哪一路的好。沛之道:“江西省城,便是个富庶之地,到那里去最好。”喜来此时,看得沛之如同神仙一般,听见他说南昌好,就定了主意走南昌占当下别过沛之,到银号里取了那三万银子,又换过一家银号,转汇到南昌去。忙了半天,十分困倦。回到店里歇息,不久就睡着了。及至醒来,已是下午。就叫店里的人,代雇定了车马,准备明日一早长行到南昌去。一面又算清了旅费,又取出爵兴给刘千总的信,用火烧了。 到了次日,果然动身去了,临行还来和沛之作别,沛之不免也周旋了他一番。等他去后,沛之即叫过自己一个同伴的来。叫他远远的跟着喜来,看他到了南昌,住在甚么地方,做甚么事业?随时要写信来通知,又给了盘缠。那同伙的领命去了。 沛之便来报与天来,天来十分感激,便要动身。沛之道:“此刻且行不得,喜来虽然去了,他一定还有爪牙羽翼在这里。梁兄且多住几天,等他的羽党散了,然后从从容容的动身,那就一路太平了。并且这个也不是赶急的事,不在乎此几天工夫呀!”天来也以为然,因此就在朱怡和店耽搁下了。 过了些时,区爵兴赶到,也被沛之说的走了。当下拉了朱怡甫,寻到了小楼之上,见了天来,呵呵大笑,告知原委。天来十分感激,便拟定明日动身。沛之道:“喜来那厮,是从旱路走南昌的,梁兄明日过岭之后,可由水路前去,可免路上遇见。”天来一一应命。 到了次日,天来收拾过行李,要动身,去寻沛之告辞,谁知他已经在天尚未明的时候,动身到省城去了。天来不觉暗暗称奇道:“难道这个人专为帮我忙而来的么?一向这等殷勤,何以到了临走的时候,却又无言而去呢?”只得到帐房里同朱怡甫告别,说起沛之已经动身,未曾送他一送,甚为抱歉的话。怡甫道:“我看此人,行为举动,不是等闲之辈。他到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专门打听些官司事情,不然,他早就走了。因为遇见梁兄,他又耽搁下来。直到昨夜三更时候,他忽然来结算房饭钱,说今天要走。今日天还没亮,我还没起来,他已经走了,岂不奇怪!”天来听了,很是诧异。别过怡甫,登轿起程,望北京而去不提。 却说苏沛之当日出了朱怡和店,一路上不免晓行夜宿,一日到了省城,寻个客栈住下,安顿好行李,就到三德号来访贵兴。谁知贵兴已回谭村去了。沛之雇了船,到谭村去访他。恰好贵兴在家,集了一众强徒,饮酒议事。原来到南雄的李阿添、甘阿定……等六人,到赣州关的凌美闲……等六人,到和平岭的林大有等……七人,以及到韶州的简勒先……等,都已陆续回来。贵兴得知爵兴到湖南去了,好不烦恼,恐怕早晚有事,没个人商量。宗孔便道:“何必一定要他才好商量呢!现成我们的一大班人,一个人出一个主意,怕还及不到他么?侄老爹,我劝你少相信他点吧。他看见我们这里事急了,天来告御状去了,他却先轻轻的到湖南去躲了,你说这种人可靠得住么?” 贵兴正欲回答,忽报有一个人,带了区表爷的信来求见,贵兴忙叫:“请进来。”不多时果然踱进一人。贵兴抬头看时,只见来人生得相貌堂堂,仪表不俗。见了贵兴,举手为礼。贵兴连忙还礼让坐,通过姓名,沛之取出爵兴的信递过去。贵兴拆开看了道:“原来舍亲到湖南去,就是由先生指示的。先生这般高明,以后诸事,都要请教的了。”沛之不免谦让了几句。贵兴便命洗盏更酌,又叫沛之遍看众强徒的相貌,沛之随口说了些恭维的话。单看到了林大有,便许为一时豪杰,夸奖的了不得,珍重的请教了姓名,林大有也觉得顾盼自豪。等酒筵散了,贵兴便邀沛之到书房里去细谈。贵兴道:“先生在南雄,便遇见舍亲,想来我与梁氏那一案,先生早就知道了。但这回梁天来进京御控,不知可有大碍?望先生指示!”沛之道:“这是凌兄过于烦心了!君门万里,谈何容易,便可以御控!何况梁天来弟曾见过,那人衰颓已极,晦气满面,一定不久于人世的了。莫说御控,我看他的寿命,只怕还不及到京呢!”贵兴大喜,正要回音,林大有忽然闯了进来道:“我说出一计,叫大爷放心!莫说梁天来未必告得准,倘使告准了,钦差那边还好打点,甚或至于打点不来我还有一条妙计,叫钦差也束手无策。”贵兴大喜,忙问:“是何妙计?何不早说!” 不知林大有说出甚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探案情沛之入虎穴 拟行贿李丰走江西 却说林大有献计道:“此刻爵兴已经到了湖南,喜来又没了着落,万一天来果然告准了御状,派了钦差前来,若等钦差到了,方才打点,那就迟了。万一打点不来,岂不是‘束手待毙’?此刻务必先派一个人到江西境上去等着,等钦差过境时,就在那里打点。打点妥当了,良然就安然无事;万一不妥,即刻飞马回来报信。我们预先雇定了海船,一声警报到了,我们就乘船出海。近的就到澳门,远的不妨到新加坡去走走。管叫他钦差也无法可施!”沛之拍手道:“此计大妙!然而我看没有打点不来的钦差。俗话说的好,‘黑眼睛看见了白银子’,哪里有不动心的道理呢?”贵兴道:“只是到江西去的人,要靠得住,派哪个去好呢?”大有也在那里踌躇,想了半天,没做理会。贵兴又和沛之谈天,谈命、谈相、混了许久,又要沛之卜这回讼事的吉凶。沛之口似悬河的谈了好一会,只乐得贵兴手舞足蹈,相见恨晚。 当日便留下沛之,要同他商量对付梁天来及钦差之法,晚上又置酒相待。谈到投机之处,沛之闲闲的问起从前打官司的事。贵兴便取出历来的案卷给沛之看。沛之看一卷,问一卷,问他行贿多少,过付何人,看到萧抚院的一卷,就提及李丰。贵兴猛然想起到江西去打点钦差的,非李丰不可。当下就留沛之在家歇宿,约定明日一同到省城去。沛之乐得应允。两人又谈至更深,方才安憩。 次日早起,贵兴打发众强徒先散去,约定在省城相见。便约了沛之,叫了船只,直到省城,一同到三德号里。贵兴先叫人去请李丰,不一会李丰到了,贵兴先介绍与沛之相见,彼此通过姓名,贵兴便叫置酒相待。因笑着说道:“我今日一来与苏兄接风,二来与李兄饯行!”李丰讶道:“弟并不出门,甚么饯行?”贵兴笑道:“少不得要烦你出一趟门。”李丰道:“原来又是你的差使,但不知为了何事?”贵兴道:“这件事只怕你未曾知道,知道了,只怕你也吃一惊。可知道这番出门,说是我的事,其实也有你的事。”李丰道:“到底是甚么事?要说就说,何苦这等藏头露尾的呢!”贵兴大声道:“梁天来进京御控去了!他控准了,彻底根究起来,怕不牵涉着你么?”李丰惊道:“当真的么?”贵兴道:“谁哄你来?不信还有这位苏兄遇见他的呢。李丰道:“他就有这么大的胆量!”贵兴道:“他有了胆量,少不得我要显神通。故此要烦你走一趟江西,就在那里等着。倘是他告准了,一定派钦差来查办,你就在那里迎着钦差去打点。至于上下使费,要多少是多少!”李丰道:“何不直到京里去打点呢?”贵兴道:“唉!我何尝不想去!先叫喜来带了银子,到南雄打点,又带了区舍亲的信,给那里的刘千总,托他从中斡旋,要在路上截他去路,硬栽他一个罪名,就在那里把他办了。……”李丰道:“这就很好了!”贵兴道:“自然是很好。叵耐喜来那厮,忽地里变了良心,把银子拐走了,直到此刻,仍旧没有下落。……”李丰拍案道:“糟了糕了!”贵兴道:“后来得了这个信,我又托区舍亲带了银子,到京里去打点。好得我京里有一个熟人,就是从前住在我隔壁的陈翰林,要想托他打点。……”李丰道:“不好了!一定上当了!”贵兴道:“什么上当?”李丰道:“你且说下去。”贵兴道:“不想区舍亲走到南雄,遇了这位苏兄,苏兄精于风鉴,说舍亲百日之内,当有牢狱之灾,不宜进京,所以区舍亲又避到湖南去了。昨日他托苏兄带来一封信,说等过了百日之后,仍旧要到京里去。话虽如此,恐怕三个多月之后,事情或有变局,所以要烦你走一次江西。”李丰道:“几时去呢?”贵兴道:“自然要早点去,总是我们等他,他总不来等我们呀。”李丰道:“到得太早也无谓,不如我今日回去,托了摺差,叫他到京里时,要紧代我们打听梁天来告准了不曾。一打听得是告准了,即飞速回来给信,我这里再动身未迟。”贵兴道:“恐怕来不及了呢。”李丰道:“尽来得及。你须知虽然告准了,都察院还要问过两堂,他这一告,是从慕德里司巡检告起,一直告到两广总督。这等重大案件,问过之后,还要奏闻请旨,还要等皇上派钦差,钦差奉过了旨,还要请训;不定还要奏派随员,然后出京,哪里会来不及呢?但是这番区令亲不进京去,是一件天幸的事。你方才说的甚么陈翰林,可是那个被议过的么?”贵兴道:“正是!”李丰道:“这个人是个骗子呢!其实被议的陈翰林,早已死了,这个人是陈翰林的兄弟,冒了他死哥哥的名字,出来打抽丰。不然我不知道,因为陈翰林在京的时候,同萧中丞相识,他死的时候,中丞已经奠仪都送过了。这个人冒了名,到这里来,还冒冒失失的送给中丞一付对子,一本殿试策。中丞大为诧异,说陈某人怎么又活过来了,叫人去打听,知道是假冒的。便传了首县,交代要拿他。幸得南海县和他是同乡,打听得他本人也是个秀才,因此代他讨了情,不曾拿办,只叫他赶紧自行回籍。这个人此刻未必在京。倘使在京,托了他岂不误事!”贵兴跌足道:“你为甚不早点说,我上了他的当也!”李丰道:“令亲不曾进京,有何上当?”贵兴道:“你有所不知,我先上了当了!”说罢就把买关节的事,一五一十详细告知。李丰拍手大笑道:“亏你不惶恐,还是个纳监读书的人呢!连这个诀窍都不懂得!”贵兴愕然道:“这里头还有甚诀窍?”李丰道:“凡科场的事,做起毛病来,无论请枪、关节,没有先送钱的,只写一张借票。譬如你那一年是丙午,那张借票,只写因场后需用,借到某人银多少,言明几日归还,底下注明丙午科举人某某。等中了之后,他凭票来取银,你可不能赖。倘使不中,他却不能问你!”贵兴道:“为甚不能问呢?他要撒赖起来,到底是自己出的笔据呀!”李丰道:“你真是个呆子!倘使不中,你可不是丙午科举人了呀!”贵兴拍手道:“原来有此妙法,我从此之后,又长进了一个学问了。” 两个人只顾滔滔而谈,沛之在旁边听了,却暗暗好笑。 说话之间,酒席已备,于是贵兴起身让坐。饮酒中间,贵兴无话不谈。沛之也跟着敷衍,又谈了些星命的话,随意把贵兴恭维了几句,贵兴又手舞足蹈起来。又约定了日子,要请沛之去看风水。沛之答应过,李丰也嬲着要沛之看相,沛之也敷衍过了。又谈起去江西之事,沛之便间打算如何打点。李丰道:“这是随机应变的事,一时也预算不来,但不知祈伯肯破费多少?”贵兴道:“我已经说过,任凭多少,我无有不从的。”李丰道:“这个也只要打票子,不必要现银。你不要象在肇庆那一回的笨做。那位连太尊也是利令智昏,任凭你大挑小担的银子,往衙门里送。这个叫外人看见,象甚么呢!”贵兴道:“但不知哪一家银号通江西的汇兑?”李丰道:“你又呆了!这里省城的票子不好用么?那钦差左右是要到这里来的,难道他得了你的好处,就在江西回转么?”沛之道:“依我的愚见,李兄还是早点动身的好。那梁天来此时,怕已经到了京了,准不准就在这一两天里头。要等摺差打听了回来,恐怕真个要来不及呢。”贵兴屈着指头算一算道:“不错!亏得苏兄提一提,若等摺差打听了回来,一定误事,还是赶紧动身吧!”沛之又道:“李兄气色极佳,今年又交入印堂运,这一步运最好,这番到江西去,不定还有意外的喜事呢。”李丰道:“既然如此,我就走吧。”贵兴道:“几时走呢?我好预备票子。”李丰道:“明天就走,是来不及的,后天走吧。”贵兴大喜。当下又饮了一回,方才散座。沛之便要辞去,贵兴苦苦相留。沛之只说有事,改日再来奉访。贵兴问了住址,又送过十两银子,说是相金。沛之哪里肯受?辞了出来。回到客栈,自去干他的正事去了。 贵兴送过沛之,仍旧同李丰谈天,商量定了打多少票子,贵兴又告诉了他林大有的计。李丰道:“这一着打算,倒也是必不可少的,情愿备而不用的好。”贵兴也点头称是。李丰别去,约定贵兴明日送票子来,贵兴答应过了。到了明日,果然备齐了票子,又另外二百两银子盘费,亲身送到。李丰收过了,贵兴方才回号。再过了一天,李丰动身起行,贵兴亲自送了一程;再三叮嘱:“万一事情不妥,务当赶急先回,以便早作远遁之计。”李丰答应了,挥手而别。 贵兴回到号里,便叫人请了林大有来,同他商量雇定海船一事。大有道:“这番一定,众弟兄都要跟着大爷走的,大爷又要带家眷,一只船恐怕还不够,我们何妨雇他两只?一只大爷坐了,一只众弟兄同坐。我仔细想过,到澳门还不妥,当必要到新加坡去。就便可以带点货物,大爷在那边,就可以开一家行店起来。”贵兴道:“带货开店,还是后事,先要雇船要紧。”大有道:“这个容易,待我明日就去问了船价来。”说罢别去。贵兴忽又想起苏沛之,便叫人按着他所说的住址去请来。 不知请了沛之来,有甚事商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林大有平空被捕 凌贵兴黑夜遭擒 却说贵兴叫人去请沛之,去了许久,回来说:“那苏先生只在客栈里寄存行李,寄了两天,就来搬去了。问他搬到哪里,客栈里的人也不知道。”贵兴甚是疑惑。想道:“他要到这里行道的,莫非已经租定了地方搬去了?”因交代店伙们,留心看街上各处,有苏沛之命相的招纸没有,倘是有时,看他住在哪里。店伙答应去了。贵兴还望他自己再来,谁知等了几天,毫无影响。便是托他去雇船的林大有,也绝迹不来。便叫人到北门外林聚仙馆去请他来。去了一会,只带了聚仙馆的一个伙计来,说道:“林大有那天从大爷这里回去,正要去雇海船,却来了两个南海县差,拿了硬签来提了去。问他是甚么案子,也不肯说,送他茶费,也不肯受。说是本官立刻要人,不能延迟的,没奈河只好跟了去。直到今天,还没回来。我们到县里去打听,也打听不出一个消息。”贵兴听了,大惊失色。先打发那伙计回去,马上叫人去找了简勒先、黎阿二两个来。贵兴对二人说道:“林大有不知为了甚么案子,被南海县捉去了。你们两个衙门里熟悉些,赶紧去打听来,千万要打听是我的案子不是!”二人答应去了。 贵兴十分着急,恰好宗孔到了,贵兴便告知此事。宗孔道:“侄老爹放心!要是我们的案子,没有单单抓大有一个人的道理!我看总是他私贩烟土的案发作了。”贵兴终是不放心,皱着双眉,在那里长吁短叹。忽然跌足道:“断不是私贩烟上的案,要是那案时,他那林聚仙馆早封了!”宗孔道:“任凭他甚么案,总不是我们这一案,我敢保的。此刻天来又进京去了,若说他告准了呢,钦差也来不了那么快,这里又有谁去告发呢?”贵兴听了,略略放心。 等到入黑时候,简、黎两个来了,摇头说道:“打听不出来。”贵兴道:“你们里面没有熟人么?”勒先道:“连衙门里的人,都不知道,这才无从打听呢。那天提了进去,并不问话,就奉了内谕,叫钉起镣铐,收入内监。”贵兴大惊道:“这是一个重案了,为甚么不问话呢?这件事实在可疑。”勒先道:“还有下文呢,昨天晚上,本宫就在签押房里,叫提去问话,及至提到时,却只问得一句,‘你就是林大有么?’大有答应了一声‘是!’本官只点了点头,便取出一封申文,交给两个似家人打扮的人,连大有一并带了去,也不知是哪个衙门里的。南海衙门里的人,本来有两个和大有相好的,向那两个人问问他带到哪里去,谁知他两个只恶狠狼的瞪了一限,一言不发的就去了。他们又不敢跟着走,所以此刻大有这个人在哪里,也不知道。”贵兴听了,越发疑心起来,闹了个坐立不安。向来可以商量的只有一个区爵兴,如今又到湖南去了。除了爵兴,只有林大有可以商量大事,此刻又闹出件事来,真是手足无措。勒先便道:“我们破了今夜工夫,去打听吧。从府里问起,一直问到制台衙门,总有一处着落的。”贵兴便道:“事不宜迟,快去吧!”二人答应去了。 这里贵兴急得同热锅上蚂蚁一般。宗孔道:“侄老爹,何苦代他担忧!这个叫做‘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呀!”贵兴道:“这件事来得离奇,我总怕就是我们那一案。”宗孔道:“这个又是白操心,我敢保得一定不是的。要是我们那一案,为甚单单捉了他去?这一定是他自己犯了甚么罪,被人告发了,闹出来的。”贵兴猛然想起,为甚不去打听他那一个原告呢?得了原告主名,就可以有点头绪了。 当夜等到三更时候,简、黎两个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阿二说道:“这件事很离奇!府里打听过没有,道里也没有,只有臬台衙门里,有点影响,却还不甚实在。打听里面的人,都不知道。只晓得昨天晚上,里面打发两名家人,带了一个札子出去,也不知道是到哪里去的。不多一会,就带了一名犯人回来,也不问话,也不收监,一直带到里面,也不知道安置在甚么地方。直到今日,也没有消息,想来这就是大有了。听说这位新臬台,十分严正,此刻衙门里的人,一个个的都怀着鬼胎呢。”贵兴讶道:“怎么几时换的新臬台?姓甚么?”勒先道:“大爷怎么还不知道?是前天接印的。焦臬台已经调了浙江了,新臬台姓陈。”贵兴道:“我这几天心乱得很,连辕门抄也没有,所以不知道。我们倒要打点打点,送个礼去,将来也好有个照应。”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爵兴、李丰都不在家,没有人会钻这个门路。想到这里,不觉踌躇了一阵,却只想不起这么一个人来。因对勒先道:“明日再到县里去打听,林大有是哪一个原告?”勒先道:“还等大爷费心呢!代书门稿,哪里不打听过来?却只查不出那个的原告。”贵兴听了,愈加忧疑道:“莫非有人拦舆?”勒先道:“拦舆也应该有人知道。”阿二道:“莫非原告是告到臬台那里去的么?”勒先道:“不错不错!今夜来不及了,明日一早去打听吧。” 当下两人和宗孔,就在三德号安歇。只有贵兴一夜不曾合眼,心中犹如辘轳一般,忧这个,虑那个,越想越害怕起来。想不如雇了海船,趁早走了吧。想到了天亮,就坐起来,先叫醒了宗孔,告诉他要逃走的意思。宗孔道:“侄老爹为甚只管担这个心!哪里就是为了我们的案子!如果是我们的案子,大有捉去好几天了,为甚还不来捕捉我们呢?”宗孔这句话,却说得颇在理上,贵兴听了,略略放心。不一会,勒先也起来了,梳洗过后,也不等黎阿二,独自一个人到臬台衙门打听去了。 贵兴这里,又想起苏沛之,叫人四面八方找寻,却哪里寻得出来?贵兴思量,他想是到别处去了,也就放过。直到了晚上,勒先方才回来,说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得了一点眉目。这件事,阖署上下,除了臬台自家知道,就是当日到南海县去提人的两个家入,也只知是个要犯,究竟不知为了何事,也没有个原告。连里面的师爷,也有许多并不知道有这件事的。我们大家测度了一天,想是这位臬台。久已知道大有这个人,这回是访拿地痞捉走的。听说一直提到内宅里去,并不寄监。这件事只怕不小,不然,从来也没有这等办法的。”贵兴道:“我们总要想个法子救他出来才好。”宗孔道:“这又何必呢!他这回事,又不是我们带累他的。”勒先道:“此刻要救他,也没有个下手的地方,只要盼他犯的不是死罪,就好商量了。” 这里正在议论纷纷,却好简当、叶盛也到了。他二人同林大有最是相好,也为得了信,特地来商量的。简当道:“我打听得是新臬台访拿地棍,开了一张名单,交给两县,内中头一名就是大有。”贵兴忙问道:“下余那些都是甚么人?”简当道:“下余那些,却不知道,只知一共有十二人。现在连大有已经拿到了七个,可是那六个都是寄在县监,只有大有提到司里去,不懂是甚么意思。”宗孔拍手道:“侄老爹,这回我的话怎么了?我说与我们并不相干的呢!”贵兴道,“你两个可有甚么法子,可以救得他出来呢?”叶盛道:“此刻只有先到监里打点打点,免了他受苦,再作道理。”勒先道:“你还不知道,他并不在外监,也不在内监里呢。”叶盛讶道:“不在监里在哪里?难道请他在花厅里坐坐么?”勒先道:“岂但花厅里,还在内宅呢!”简当、叶盛听了,又是一番疑虑,勒先等听说是访拿地棍,不免又怀着鬼胎。只有贵兴略为放心,自以为是个读书人,断不至于派在地棍之内。既是访拿地棍,或者不涉到自己一案,因此心神定了一定。只是从此日日叫人去打听大有的事。争奈总如泥牛入海一般,永无消息。起先几天,贵兴到号还有点疑惧,过了些时,虽然探不出大有消息,却也没有别的动静,慢慢的就把疑惧的一念全行忘怀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过了两个多月。此时正是冬月中旬,忽然接到李丰从江西专差飞报的一封信。贵兴连忙拆开看时,上写着: “钦使已抵江西,仍是前督孔公。幸副使为家叔,得以进言。款已收受,允为通融办理。足下宜先邀集众人,练习口供,并多邀邻佑耆民作保。此乃家叔切嘱,至要至要!仆刻随侍家叔,当与使节同来也。” 贵兴看罢,大喜道:“我看今番梁天来再奈我何!难得钦差恰是李丰的令叔,这回差他去得着也!”于是重赏了来人,约了一众强徒,到谭村去商量口供。因为省城耳目众多,而且凌氏众人多在谭村,只得要移樽就教。当日齐集裕耕堂上,少不免又是肥鱼大肉,供养起来。又邀了村中几个有年纪的人来,央他们作个保证,每人先送十两,许了事后再当重谢。一众都是村中穷民,向来受他欺压,一个个只得点头应允,聚众到晚,方才别去。贵兴又与众强徒商议口供,次日又商议了一日,众强徒本要别去,因为贵兴高兴,要设筵预贺,众人就一同留下。到晚上又轰呼牛饮起来。正在酒兴畅酣时,忽听得门外一声炮响,四下里火把齐明,拥进一群人来,吓得贵兴手足无措。 未知来的是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下监牢强徒纳闷 自出首李丰献谋 却说贵兴等辈,欢呼畅饮,要预贺官司得胜,正在兴高采烈时,忽然一声炮响,门外拥进多人,吓得贵兴直站起来。众强徒一齐出席,定睛看时,来的人分明一个个都穿着号衣,那号衣上是“韶州总镇亲兵”六个字。贵兴又是惊慌,又是疑惑,正不知是甚祸事。一众强徒,出其不意,又见来势凶猛,不觉的都俯首就缚。那裕耕堂本来是一间五开间的大厅,此时也拥挤不开,竟有人满之患了,随后踱进来一个戴水晶顶子的官儿,戎服佩刀,便问:“都拿下了没有?”众亲兵答道:“都拿下了,不曾走了一个!”那官儿便叫到里面去拿犯眷,当即有几名亲兵进去,不一会潘氏、杨氏、应科及婢女四名,都铐了手出来。那官儿取出一张单子,站在当中,点起名来。凌贵兴自然是头一名,其余便是凌宗孔、凌美闲、周赞先、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甘阿定、简当、叶盛、凌越文、凌越武、凌越顺、凌越和、凌宗孟、凌宗季、凌宗孝、凌宗和、凌其誉、凌海顺、凌柳郁、凌柳权、凌润保、凌润枝、黎阿二、简勒先、蔡顺。那官儿点过名,又看着那单子问贵兴道:“还有一个林大有,一个区爵兴、一个喜来,哪里去了?” 贵兴此时已是面无人色,心中暗想这是哪里说起,莫非是梁天来那一案?然而李丰来信,明明说是钦差收了礼,为甚还下此毒手?而且说是那一案,也应该是县差来提人,干得韶州甚事,要韶州总镇未拿我呢?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心头上小鹿乱撞,几乎未把那心从口里跳了出来,所以那官儿问他,他并未曾听见。那官儿又大喝了一声,再问一遍,贵兴方才惊定过来,答道:“林大有犯了案,被官捉去了,区爵兴到湖南去了,喜来早就逃走了。”那官儿道:“是真话么?”贵兴道:“是是!不敢撤谎!”那官儿便叫押了一起男女出门去,把他那大门反锁了,加了封条。驱赶着众犯,走到河边,下了快船。众水手撑篙打桨,飞也似的赶到省城。夭还没亮,用对牌叫开城门,押到臬台衙门里。那官儿取出一角文书投递,门上传了进去。不一会陈臬台升坐大堂,那官儿参见过,陈臬台将各犯点过名,吩咐男犯收入内监,女犯先交官媒看管。 贵兴入到内监,犹做梦一般,便问宗孔道:“叔父,我们到底为了甚事,来到这里?”宗孔道:“便是我正要问你呢,莫非我们在这里做梦么?”美闲道:“你一个人做梦,难道我们大众都做梦么?”宗孔道:“我但愿是做梦便好了,回来醒了,还是睡在自家床上,那我就快活了!” 看官!这等遭逢,犹如当头打了个闷棍一般,怎怪得他们疑是作梦呢!就是看官们看到这里,也会莫名其妙,也要疑惑闷气。待我先把这件事补了出来,破了这个闷吧。 原来粱天来自从度了南雄之后,一路上并无阻碍。到了北京,便到都察院去投了呈词,都御史陈式收了下来一看,见案情重大,又关碍着广东许多官员,心中犹疑不决,所以搁了三日,尚未批出。这一日值日引见,四鼓时候,便到朝房去伺候。恰好遇见孔大鹏黄河工竣,回京复命。陈式想起天来呈词内,有“某年月日由两广总宪孔审明在案”一句,因对大鹏谈及,大鹏惊道:“这个案还未结么?”陈式道:“天来现在来京御控,我因为这案情太大,牵涉的人多,所以来曾批出去。”大鹏道:“赶紧批准了入奏!这是兄弟亲自提讯过,毫无遁饰的,不知后来怎样翻了。不能为牵涉人多,就把这个重案搁起的。”陈式道:“再商量吧。”大鹏道:“不必商量,就入奏请旨就是了。贵院不奏,兄弟明日就越俎了。”吓得陈式诺诺连声。不一会,里面叫起,二人方才住口不谈。 散朝之后,陈式回到都察院,赶忙就把天来的呈词批准了,又委了两员御史,把天来传到案下,问过口供,与呈词上无异。连忙就草了摺稿,连夜誊正,到了四更时候,便去呈递。雍正皇帝看了这一本,不觉大怒。恰好这日孔大鹏也是召见,皇帝问了几句黄河工程的话,便问起梁天来一案。孔大鹏奏道:“此案经臣在两广总督任内时,亲提讯实,凌贵兴的是挟嫌纠众,伙劫梁天来家,攻打石室不进,用火烟熏毙七尸八命。粱天来遍赴有司衙门控告,被凌贵兴遍贿上下,以致冤沉数年,不得伸雪!”皇帝问道:“你既然讯实,为何不结案?”大鹏奏道:“臣虽已讯实,奈案内人犯未齐,故未办结。恰好奉旨命臣督办河工,匆匆交卸。当时臣即以所获人犯,交寄肇庆府监,谆嘱人犯获齐,赶即议结。嗣臣离任去后,不知如何又被翻案,以致案悬至今。”皇帝大怒道:“广东官吏如此贪墨,你在任时,何以不严行奏参!”大鹏吓得碰头,不敢回奏。歇了良久,皇帝威霁,又道:“朕即命你到广东去查办此案,所有广东贪墨官吏,据实严参,以儆官邪,而伸民怨!”大鹏碰头谢恩,又跪过安,退出,回归私宅。 不一会,内阁抄来一道上谕,写着:“奉上谕着孔大鹏、李时枚往广东查办事件,即带同司员,照例驰驿前往,钦此。”又一会,门上拿了帖子来报客到。大鹏看那帖子时,正是李时枚,便叫“请!” 原来这李时枚便是李丰的叔父,现任刑部侍郎,为人风厉严正。康熙未年,他做御史,弹劾权贵,不遗余力,因此得了廷谴。及至雍正即位,起用废员,他便用了一个主事。雍正知道他是个严正君于,时时把他存放在心里,所以不到数年,就升到二侍郎。此番因为奉旨查办事件,特地来拜会商量。当下二人相见,寒暄数语之后,就商量定了奏派司员四人,次日开具名单入奏,奉旨准了。两位钦差就即日请训陛辞,带了司员,并原告天来,一同出京。 一路上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一天到了江西,李丰已经在那里候久了。当钦差未到以前,李丰就打听得两个钦差,一个是原审这案的孔制台,一个又是自己叔父,这位叔父是锋芒刺骨的一位风厉先生,京里的权贵,见了他也惧怕三分,如何敢去行贿?思量不如赶紧回去,告诉贵兴,叫他出海逃走。想定了,便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忽然又想起:“贵兴是可以逃走的,但是我呢?当日我也曾代他经过几回手,彻底根究起来,恐怕终不能免,难道我也跟他逃走么?若是不走呢,闹到头上来时,少不免要担点处分,并且恼了我叔父,以后要谋一个馆地也难了。若竟跟他走了,我所犯的罪,总不至于死,何苦离乡撇井的走到外国去呢!”想到这里,不觉呆了。忽又回想贵兴虽说是个读书人,其实他的行径,犹如市井无赖的一般。他闹了这个重案,本来是神人共愤,天地不容的。我莫若拿了他的贿赂,到叔父那里去出首,将来就是问到当初我曾经过手的一节,我此时已经先行出首了,自然可以免罪,也可以讨好叔父。”又想道:“这种办法,未免对不住贵兴。”因此又踌躇着,独自一个人,心口商量了半天。到底顾全了贵兴,便误了自己,只好对不住,也做一次的了。决定了主意,就仍在客寓守候。等到一天,钦差到了,他便走到行辕求见。门上传了进去,李时枚发怒道:“这个人好没分晓,我们在路上是例不见客的,怎么这等冒昧!”孔大鹏道:“既是令侄,不是外人,就见见也不妨。”李时枚道:“他不好好在广东,不知迎到这里做甚?”孔大鹏道:“令侄向在哪里?时枚道:“在萧中丞那边。”大鹏触着机,想起喜来当日口供,萧抚院那里过付赃银的,仿佛是姓李。因忙说道:“只管请进来见,或者这个案件的头绪,在令侄身上,可以探听得一二,亦未可知。”时枚听说,便叫门上去叫他进来。 不一会,李丰进来,见过时枚,又对大鹏行了札,大鹏便让坐。李丰重复又对时枚跪下道:“侄儿特来叔父处请罪,乞叔父饶恕了,侄儿方敢说。”时枚道:“有话好好的起来说,装这个模样做什么?”李丰方才起来,一旁坐下,慢慢的说道:“侄儿在广东,一时糊涂,结识了一个凌贵兴……”时枚道:“结识得好人!”李丰便涨红了脸,又慢慢地说道:“当日不合代他经手了两件事,后来追悔不及。近来他打听得梁天来进京御控,料定必要放钦差查办,又托了侄儿,先到这里等候,在这里打点钦差的下程。……”时枚勃然变色道:“啊!你敢同他将了贿赂来么?”大鹏道:“李大人且息怒,等令侄说完了,看是如何。”李丰方才宁一宁神,又说道:“侄儿前事已经后悔,此刻怎敢再犯!因为听得凌贵兴说,万一打点钦差不妥当,便要浮海远逃。侄儿想,倘使被他逃脱,这件案就永无结期,那粱天来的冤,也永无伸雪之日了。因此虚应了他,来此等候,要望钦差过境时,便出来自首,并告发贵兴举动,以赎前罪。不料恰遇叔父得了此差,为此特来叩见自首,求孔大人及叔父恕罪!”时枚冷笑道:“遇了我,你便自首,倘遇别个钦差,怕你又不经手过付么?”大鹏道:“此时且漫究此事。凌贵兴那厮,既然预备逃走,我们要先用滚单到广东,先提了人再说!”李丰道:“不消用滚单,小侄有一计,可使贵兴诸人一网就擒!”大鹏大喜,就问:“计将安出?” 李丰不慌不忙说出计来,却是要待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留后嗣原告代求恩 定罪名钦差结冤案 却说孔大鹏听李丰说是有计可以一网捕尽本案各犯,不觉大喜,便问“计将安出?”李丰道:“这案人犯,有三四十人,就是用滚单饬令番禹县先行提人,提了这个,漏了那个,未必一时可以全行获案。并且那一班多半是江湖上的人,多少有点拳脚。事情闹急了,不免要拒捕。不如由小侄在此写一封信,专差一个人送给他,只说钦差已肯通融办理,叫他聚集全案诸人,商定口供,他得了信,一定信以为真,必要聚齐众人商议。大人随看动身,一到了广东境内,随便哪里的营里,札委他一两棚人,远远跟着信差去拿人,定然可以一网打尽。不然,此刻番禺县差,已经被贵兴结交得烂熟,倘使奉差之后,故意先给他一个信,岂不要误事?”孔大鹏听了大喜道:“就依世兄这个办法,就请写信。”时枚道:“你不要在这里花言巧话,却是暗暗通信给他。”李丰道:“侄儿写了信,请叔父看过再发就是。”大鹏道:“李大人不必疑心。令侄既然诚心自首,断不如此。并且令侄写过信后,便可留在此处,和我们同行,他又何敢暗暗通信呢!”当下李丰写了信,呈与大鹏、时枚看过,方才封口。时枚便打发一个差官,扮作平人模样,去送信。 次日,钦差起节。李丰到客寓里取回行李同行,梁天来自然也一起动身。天来这回御控,倒没有怎么大使费,所带的盘缠,绰有余裕。今番跟了钦差出京,他在路上,却是里外打点,把两位钦差及四位随员的家人,都结交得很要好。李丰来自首的这件事,阜就有人报知了,他听了自然欢喜。得便时就来拜望李丰,谢他照应,因此梁李两个相识起来,每日两个在路上都是一起同行。 不日来到韶州府地方,孔、李两钦差,便请了韶州总兵万福,到行辕来,交给他名单一纸,叫他委一个妥当的员弁,带两棚人,到省城三德号去捉凌贵兴一众人犯,不许走漏一名。万福领命,便去委了守备时坚。叶坚奉委之后,便到行辕来请示辞行。大鹏交代说:“凌贵兴一行人,倘不在三德号,便在谭村家里,千万小心,不可走漏一名。连犯眷也一起拿来。”又交代他一角文书,说:“拿住之后,不拘何时,便带了这文书连人犯,一并到臬台衙门投到!”又道:“那一班人犯,多是江湖盗贼,很有些拳脚,千万小心,不要被他们逃走了。”叶坚领命,又去见万福,说:“那一班既然是江湖强盗,两棚人恐怕不够,请带一哨人去。”万福答应了。叶守备又先打发两个亲信兵了,先行兼程前去。打听贵兴一行人,是在省城,是在谭村,然后自己动身。布置得十分周密,所以手到擒来。贵兴以及愈强徒,何尝梦想得到?怎怪得他入到监里,还疑是做梦呢! 闲话少提。且说两位钦差,打发叶守备去后,就在韶州驻节两日,先差两个司员,兼程到省,吊齐各署案卷备查。又行文巡抚,嘱把广州刘知府,肇庆连知府,番禹黄知县、慕德里司李巡检,一并撤任,调省候参。 这两日中间,梁天来和李丰着实谈得投机。李丰说起委员去拿凌贵兴一节,连犯眷都要拿来,这等严厉,贵兴不定要犯一个灭族呢。天来猛然想起:“母亲常说,那一年中秋夜里,桂仙表妹,私行到我家中,说恐怕贵兴要闯灭族之祸,万—真闯了此祸时,求我们照应。今番京控,虽说我的大仇报了,然而亲情面上,怎忍见他灭族!”因对李丰说道:“李兄一向也同贵兴认得,今番他果然灭族,兄能设法救得他么?”李丰道:“这是王法所在,无可奈何的。”夭来道:“我是亲情面上,不忍见他绝后。李兄见了李大人时,望乞说个方便,将来定案时节,可否赦兔了他的儿子应科,以存凌氏一脉?好在应科还没有成丁,或者可以邀免了。也是我的亲戚,你的朋友,一场交情!”李丰听了,想起从前和贵兴相好,心中也是不忍。 忽然他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来,登时就辞了天来,去见时枚。恰好时枚同大鹏在一处谈天。李丰行过常札,侍坐一旁。便对时枚道:“侄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未曾交代明白。贵兴托侄儿到江西时,曾经打了几张银票,作为贿赂之用,侄儿未曾交出,此刻在行李里面,检了出来,请叔父做主。”说罢,双手递上。时枚接过一看,共是八张票子,每张五万,一共四十万,不觉吐出舌头来。对孔大鹏道:“这厮到底有多少家产?这等挥霍,无怪广州满城官,都被他买倒了!”李丰道:“据说凌贵兴的父亲当日,掘着一处窖藏,那银子连他们自己也不知多少呢。”大鹏道:“这笔银子权且带在身边,等到结案之后,交给广州各善堂,拿去充公做善举吧。”李丰忽又后悔起来,暗想:“我何不私自拿起两张来享用呢?他们本来不知道数目的,此刻是已出之物了,万不能拿回来的了。”不觉暗暗跌足。因看见时枚今日颜色和平,不似往日,见了自己便是正颜厉色的,便乘机把梁天来代应科求情的活,直述了一遍。大鹏道:“我当日在海幢寺,他来告状时,我一见便知他是个忠厚之人,这原告代被告求情,倒是少有之事。”时枚道:“好在这小孩子还未成丁,这杀人放火,又不是女流的事,本来可以法外施仁的。”两人又议论了一番,李丰便辞退,去告诉天来,天来也自欢喜。 次日,钦差起节,不多几日,到了省城。合城文武官员,一齐到接官亭迎接,按着品级,排班恭请圣安。两钦差便排道到皇华馆歇息。那叶守备早在门首伺候。钦差下轿之后,他就跟着送来,禀知拿到人犯,都已交到臬司寄监,只有林大有已经另案被地方官提去,喜来早就在逃,区爵兴到湖南去了。大鹏叫且去歇息。 一会众多文武,又来拜会的拜会,禀见的禀见,两钦差一概挡驾,单请了陈臬台来见。大鹏说起尚有三名人犯,未曾提到一节,陈臬台道:“这三名人犯,早就提到司里了。司里到省,上院禀见时,还未接印,先就交代南海县提了林大有。接过印,即刻就行文到湖南提区爵兴,到江西提喜来。还有两名杜勤、徐凤,虽然不是正犯,也是过付赃银的人证,也被司里传到。因这两名捐有职衔,现在交司狱看管。”两钦差大喜道:“原来贵司也知道这个案。”陈臬台道:“这是司里到省时,沿途访问的。此刻人犯齐备,证据确凿,只怕一堂就可以结案了。”两钦差益发欢喜,便传见先来的两个司员,问:“案卷都吊齐了没有?”回说:“都吊齐了。”两钦差便商量明日憩息一天,后天提审。牌示出去,陈臬司也自兴辞回衙。 到了提审那一天,两钦差公服升堂,在上首并坐,两旁横列着四个公案,坐了四位随员。陈臬台在下首另外设了一座。首府、首县都在官厅伺候。刘、连两知府、黄知县、李巡检,都已先摘了顶戴,也传来在旁边预备问话。天来跪在一旁,先照着呈辞说了一遍,凌贵兴等众,由臬差带上堂来,一个个铁锁啷当的,罗跪案下。大鹏把惊堂一拍道:“凌贵兴!好个学者!溺信堪舆,躬犯王章,遍贿官吏,此案已经本大臣在任时审确,何得又逞刁翻案,从实招来!”贵兴供道:“监生……”时枚怒叫道:“好个监生!打嘴!”说罢,撒下签去。两旁差役接了签,劈劈拍拍的打了五十嘴巴,打得他牙血横流,两腮红肿。再问他时,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大鹏便道:“凌贵兴,你今日死期到了!好好招来,免得皮肉受苦!你不要胡思乱想,当本大臣也是受贿之人!”说罢,叫传首县,两首县本来是在官厅伺候着,一传就到,大鹏拿出那八张银票来道,”这里四十万银子,是凌贵兴送来行贿本大臣的,烦贵县拿去,传所属各善堂堂董来,均分领去,以充地方善举。”两首县诺诺连声,接了票子退去。大鹏又对贵兴道:“凌贵兴,你此刻可死心塌地招了吧!”贵兴此时已是神魂飘荡,忽又听得陈臬台道:“凌贵兴,今日再也不能容你刁狡!不信,你试抬头看本司是谁?” 一众强徒,押进来时,本来都是低着头,不敢仰视的。如今陈臬台这句话,虽是对贵兴一个说,却是大众都听得的,不觉一个个的都抬头去看。谁知不着犹可,这样一看,顿时叫贵兴死了半段身子。爵兴暗暗叫“上当!”喜来却莫名其妙,林大有这才明白南海县拉他的缘故。梁天来也看了一眼,却感激涕零的几乎不曾嚎陶大哭。原来这陈臬台不是别人,正是在南海遇见天来、喜来、爵兴,到谭村去见贵兴,在裕耕堂住了一夜,细查贵兴名案卷、细问过付何人行贿多少的苏沛之!此时陈臬台把到了南雄以后,即变易姓名,改装私访的情形,对钦差略述一遍。又道:“司里因看见林大有,樟头鼠目,一定是诡计多端的,并且劝贵兴浮海远逃,也是他献的计,故不能不急急提了来,以灭他的羽翼。至于爵兴、喜来两个,当时是用调虎离山之计,暂时把他调开,又怕他闻风远扬,所以不等大人驾到,先移提回来,以备归案的。”爵兴跪的是在贵兴旁边,暗暗对贵兴说道:“此时苏、张复生,也不能置辩的了!招了吧,免受肉刑!”贵兴只得招了,他所招的话太长,重编这书的,不能把他都录出来。只有一句简便的话,是他所供的,同这一部“九命奇冤”载他的事迹一样就是了。 当下贵兴供过之后,众强徒也只得照直供了。各人画过供,杜勤、徐凤,也供了过付赃银。当下两钦差商量,定了凌贵兴凌迟处死;凌宗孔、凌美闲、区爵兴、林大有、周赞先、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黎阿二、甘阿定、简当、叶盛、简勒先十三名斩决,蔡顺及凌家一班越文、越武、越顺、越和、宗孟、宗季、宗孝、宗和、其誉、海顺、柳郁、柳权、润保、润枝十五名绞死;徐凤、杜勤革去职衔,问个徒罪;喜来也问了徒罪,犯眷分别笞责释放,应科年幼免责,这个处分,就是天来代求出来的了。又札饬番禹县,立提马半仙到案,重责五百板,架号一个月,递籍。还有许多付过赃银的,两钦差商量,因为过于牵连,不去追问了。议定之后,定于次日行刑,各各退堂。当下拟定了一个摺稿,把曾经受贿的官,不分大小,据实陈奏请旨,五鼓时就拜发了。天明之后,绑出各犯,请了王命,押到天字码头行刑。 可怜凌贵兴财雄一方,却受了这般结果,都是“迷信”两个字种的祸根。其余那一班强盗,更不必论他了,两钦差事毕之后,即择日起行,北上销差。后来奏摺到京,奉了上谕,刘、连两知府,黄知县,李巡检,都得了个军罪;萧抚院得了降调处分;杨制台交部议处,焦臬台因多了夹死张凤一案,拿交刑部,这都是一个“贪”字的结果。只可怜刘知府到得了罪之后,还是个糊涂虫,萧抚院也有点上李丰的当。 说到此处,这一宗公案,算完结了,我这重编“九命奇冤”的,也就从此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