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走過穿堂,到了第二進天井里,張獻忠見身邊只剩下幾個貼身的人,才向白文
選小聲問︰
“自成在哪里?”
“他在城外等候,派老神仙先來見你。”
“尚子明?在哪兒?”
“我怕走漏風聲,讓他坐在後花廳中等候。”
獻忠向右首穿過一個月門,繞過太湖石假山,三步並作兩步,向花廳走去。在
花廳的台階下遇見笑臉相迎的醫生,他上前一把拉住,連連搖著醫生的雙手,大聲
說︰
“啊呀!老哥!真想不到!從天上掉下來的!”隨即放低聲音問︰“伙計,從
哪兒來的?”
老神仙沒回答他的問話,也沒法抽出手來作揖行禮,笑著說︰
“大帥近來可好?”
“好,好,你們那里怎麼樣?听說完了,真的麼?”獻忠一邊間一邊拉著客人
往大廳去。
“吃虧不小,不過沒有完。”
“沒有完?我听說你們是全軍覆沒,還沒有完?”
“只要自成在,就不會完。”
獻忠在醫生的臉上看一眼,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說︰“對,對。”哈
哈地大笑起來,隨後又帶著深情地嘆口氣,說︰
“干親家,你說這,我算放心啦!”他吩咐快擺酒,然後轉回頭來向醫生問︰
“听說自成來了,我心中很高興。自從你們在潼關大戰以後,俺老張派人去打探你
們下落,總是不得實信兒。有人說自成陣亡啦,咱不信,可是心上也不能不放塊石
頭,如今,這塊石頭挪開啦。伙計,你們帶多少人來?”
“五十來個。”
“將領中都是誰跟著來了?”
“都沒來。闖王只叫雙喜和張鼐跟來。”
獻忠摸著胡子,含笑地沉吟說︰“兩個小猴子……這兩三年都長高了吧?”
“不但長高了,武藝上也都很有長迸啦。”
“當然,強將手下無弱兵,你不說我也知道。”獻忠又大笑起來,“捷軒、玉
峰怎麼樣?”他接著問。
“玉峰還好。捷軒掛了彩,已經治好了。”
“一功呢?”
“也掛了彩,如今好啦。”
“只要幾位老弟兄都很好,我老張就放心啦。李嫂子听說還沒有下落,是吧?”
“還是沒有下落。”
“嗨,真是!要是萬一李嫂子有三長兩短,真是可惜!她真不愧是闖王高如岳
的佷女兒,是自成的好幫手。咱們舊日十三家七十二營里,婦女上千上萬,像李嫂
子這樣能干、受人尊敬的人尖子實在少有。”
尚炯不由得嘆了口氣,搖搖頭,說︰“如今大家盡管都盼望著她能夠平安回來,
當著自成的面總是說些寬心話,可是背後都害怕她回不來了。都說,縱然分了兵,
她如果不是在突圍時太照顧老營的眷屬和彩號,一定會沖出來。要是她萬一有個好
歹,也是為大家而死,死得轟轟烈烈。”
“分兵是個辦法,可是為什麼讓她同大股精銳離開呢?她應該跟自成一道突圍
才是,自成也真是,讓自己的老婆獨當一面!”
尚炯見獻忠並不急著詢問自成在城外什麼地方等候,如何去迎接,安置何處住
下等等,心中發生了狐疑︰莫非他不願意同闖王見面?醫生正要拿話來試探一下,
徐以顯來了。
徐以顯也在察院里參加酒宴。席散後,他被一個從前相識的、現在是林銘球親
信幕僚的方舉人留下,談了幾句私話。方舉人因為他是獻忠的軍師,特意把林大人
這次來谷城的本意告訴了他,囑咐他幫助獻忠查听李自成的下落,將自成捉到,建
立大功。徐以顯從察院出來,匆匆來獻忠公館,要同獻忠談這件事,听說自成已到
谷城城外,尚炯正在後邊花廳中同獻忠談話,他就直接來到花廳里,弄明情況。李
自成不早不遲,恰在這時候來到谷城,這消息使他高興而又吃驚。高興的是︰神使
鬼差,李自成自己來投到獻忠手里。吃驚的是︰李自成真有膽量,竟敢穿越幾百里
官軍轄區前來會見與他早已不和的朋友。他決意要向獻忠進言,趁此千載難逢之機,
秘密地除掉李闖王,不留下一個日後能夠同獻忠爭奪江山的人。
張獻忠把他的軍師介紹給尚炯,又指著尚炯對徐以顯說︰
“老徐,你可不要把他看扁了,他簡直比華倫的醫道還高!李鐵拐行走背個藥
葫蘆不頂屁用,他要是遇見俺這位于親家,他的那條瘸腿早就好啦。”
他的話引起來哄堂大笑。徐以顯雖然是第一次看見尚炯,但早已听到許多關于
他的故事。崇禎八年因為張獻忠參加了高迎祥領導的東進大軍,他的部隊同李自成
所率領的第八隊常常並肩作戰,連營駐扎,所以尚炯常替獻忠的部下醫治金創。尚
炯的醫術本領高超,曾經救活了張可旺的愛妾徐氏,但是這件事經人們添枝加葉,
成了個十分神奇的故事。據說有一天張可旺吃醉了酒,一劍斬了他的愛妾徐麗貞。
酒醒之後,張可旺痛悔無及,十分悲傷。知道左右已經將徐氏埋葬,便去新墳上大
哭一場。一連十天,他日夜愁苦無聊,寢食俱廢。到第十一天,尚炯來見他,對他
說徐氏並沒有死,現同高夫人住在一起,要他親自去將她接回。醫生向他提出來兩
個條件︰一是從今後不許妄殺一人,二是從今後不許對徐氏粗暴。張可旺自然滿口
答應,他懷著半信半疑的心情騎馬隨醫生奔往李自成營中,在高夫人的帳篷前邊下
馬。高夫人走出來,以長輩的身份委婉地對可旺責備幾句,然後喚徐氏出帳相見。
徐麗貞由高夫人的女兵扶著,低著頭緩步走出,身體雖然較前虛弱,但依然顏如桃
花,嫵媚動人,她向可旺瞟了一眼,淚珠掛在睫毛上,默然不語,輕咬朱唇。可旺
又驚又喜,上前問道︰
“哎呀,你果然活了!這不是做夢吧?”
徐麗貞沒有回答,兩行熱淚奔到頰上,哽咽著低下頭去。
徐氏隨可旺回去以後,立刻有人把這件事稟報獻忠。獻忠大喜,治備酒宴感謝
醫生,並叫可旺夫婦認醫生做干老子。尚炯因可旺在獻忠的四個養子中居長,最受
寵信,又握重兵,十分驕橫,堅決謙謝,只認徐麗貞作為義女。這件事在隨高迎祥
東進的幾家農民軍中哄傳開來,在本來的浪漫色彩上增加了一些離奇情節,尤其改
動最大的是徐氏的死而復生一個細節。原來是張可旺一劍刺倒徐氏,腸子從腹中流
出,而且連腸子也刺了兩個洞。當人們剛把她抬出帳外時,恰好醫生從這里經過。
他趁著張可旺在帳中大醉,叫人們立刻把徐氏送往高夫人駐的村里,另外在荒野里
埋了一個假墳。但故事傳來傳去卻改為一劍把徐氏的頭砍掉,只剩下喉嚨未斷,說
醫生把她治好以後,脖頸轉動自如,僅留下一道傷痕猶如紅線。這時候醫生還用的
是若干年前因避仇家逃出故鄉時用的化名,所以哄傳張獻忠部隊中有位老神仙是鄧
州陳士慶,而不知是李自成部隊中的盧氏尚炯。
“彰甫,你只知道我的干親家救活麗貞的命,還不知道文選也是他救活的哩。
得啦,飯已經端上來,咱們邊吃邊說吧。”張獻忠一把抓住醫生的一只胳膊,把他
硬塞進首座的太師椅中,對親兵大叫︰“快拿熱酒!拿賒旗鎮ヾ的好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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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賒旗鎮——南陽東六十里一個大鎮,又名賒店,解放後改為社旗縣,從前所
產汾酒在豫西和鄂北十幾縣頗為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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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席上,獻忠告訴徐以顯,從前白文選在廬州中了炮傷,傷勢極重。多虧尚
神仙用蒙汗藥把他麻醉,取出來折斷的那根鎖骨,用同樣長短的狗腿骨放在原處。
過了兩個月,他又能騎馬打仗,像平日一樣。听了這個故事,徐以顯連稱︰“神醫!
神醫!真是神醫!”但是醫生尚炯卻心中很不舒服。不知何故他們都不提迎接闖王
的事,暗想著劉宗敏等都不願闖王冒風險前來谷城,看起來他們是對了。
從尚炯來到以後,張獻忠一直在考慮著如何安置自成的問題。他既害怕走漏風
聲,不想把李自成接進城內,又顧慮倘若把自成藏在鄉間,自成會輕視他畏懼朝廷
太甚,誤以為他是真的受了招安。現在,他的主意決定了。他替醫生斟了一杯酒,
說︰
“快喝了這杯酒,吃了飯,咱們去接自成。”他轉向徐以顯,故意問︰“軍師,
如今巡按大人來谷城,張大經也在這里,到處是朝廷耳目,把闖王安頓在什麼地方
好?”
徐以顯一時摸不透獻忠的心思,故意說︰“按我說,最好請闖王住在山里邊,
多派人加意保護。等過上一年半載,局勢有了轉機,再資助他一些人馬,他好去召
集舊部,重振旗鼓。”
獻忠搖著頭狡猾地笑一笑,說︰“不。咱老子要把自成接迸我的公館來,同老
子住在一道。”
徐以顯暗暗高興,心里說︰“你的詭計瞞不住我這個小諸葛!你不是平白地把
他安置在你的公館里,你是想來一個關門殺雞,叫他無處飛逃。”他心中這麼想,
嘴里卻故意說︰
“這里離察院太近,不怕按院大人知道麼?”
“屬!別說咱不會讓他知道,萬一給他龜兒子曉得啦,咱撐著,看他于瞪眼沒
有辦法。”
徐以顯笑著點點頭。他認為張獻忠說的不是真心話,可是又覺得對張獻忠的心
思摸不準了。
張獻忠吩咐白文選立刻以保護巡按大人為名,派人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放哨和巡
邏,禁止閑人通行;又吩咐一個親兵去告訴他的第八個夫人丁氏,趕快派丫環把樓
上打掃干淨,安好床鋪,生著火盆,供闖王一人安歇,從今晚起,一切閑雜人不準
走進八夫人的小院。他對醫生說︰
“老尚,我想這樣安排︰自成的人馬全留在城外,隱藏在我的兵營里;雙喜跟
小張鼐住在這花廳里;你呢,願意住我這公館里也好,願意住文選那里也好,願意
去太平鎮住你干女兒那里也隨你;至于自成,就住在這東邊小院里。樓下邊住的是
我的八姨太太,請他住樓上,萬無一失。你看這樣好麼?”
“到了你這里,你怎麼安排都好。”尚炯回答說。
徐以顯在心中叫著︰“妙計!妙計!”
“自成在城外什麼地方等候?”獻忠向醫生問。
“離城二三里路,一個小村莊里。”
“快備馬!”獻忠向侍立背後的親兵頭目說。“準備二十個人隨我出城,在後
門等候。”
尚炯連二趕三吃畢飯,站起來說︰“咱們走吧,莫讓自成等得太久了。”
“走吧。老徐,你也去。”
于是他們出了後門,帶著一小隊親兵騎馬出發了。
李自成被獻忠秘密地迎進公館,果然連一個親兵也沒有帶迸城來,只有雙喜、
張鼐和尚炯相隨。等到在花廳中坐定以後,尚炯覺得徐以顯的眼神中含有殺機,又
忽然想起來劉宗敏和李過等勸阻自成的許多話,很後悔他自己臨事疏忽,竟沒有提
醒自成把親兵帶在身邊。但如今後悔也遲了。他幾次暗中觀察闖王的神情,卻看見
闖王沒有絲毫不安,好像根本沒想到會萬一發生意外。一會兒張獻忠往廁所去,徐
以顯跟了去,花廳里只留下白文選作陪,還有幾位親兵在一旁伺候。趁著這個機會,
老神仙用腳尖對自成的腳輕輕踫一下。自成的心中一動,但是他既不望他,也不做
任何表示,似乎對他的用意毫不理會,尚炯沒有辦法,只好懷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
听天由命。
徐以顯守候在廁所外邊,盤算著如何對自成下毒手。等獻忠從廁所出來,他迎
著獻忠小聲問︰
“大帥,你打算怎樣下手?”
“下什麼手?”獻忠略帶驚訝地間、
獻忠的回答和表情使徐以顯覺得奇怪。他本想把趁機殺掉李自成的主張直接說
出口,但在剎那中躊躇一下,改為試探的口氣問︰
“巡按大人可對大帥談到了李自成的事?”
張獻忠感到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了?”
“他的一位親信幕僚也把這意思對我講了。”
“你覺得怎麼樣?”
“我們並非真心投降朝廷,不過是暫居此間,待機而動。大帥豈能賣友求榮,
失天下義士之心?”
“對呀,那麼你怎麼要我下手?”
“以在下愚見,大帥雖不應听從林銘球的話將李自成縛獻朝廷,但也不可將他
放走,遺將來無窮之患。大帥平日也私自同我談過,將來能與大帥爭天下的惟有自
成一人。不如趁此時機,暗中將他除掉,則今後天下義軍惟大帥大旗所指,誰不服
從!”
張獻忠的心一動,沒有馬上回答。他雖然比李自成起義略早,一開始就獨樹一
幟,為早期十三家的主要領袖之一,比李自成著名,但是他不像李自成那樣很早就
抱著個推倒朱明江山的明確宗旨,並且為實現這一遠大的政治目的而在生活上竭力
做到艱苦樸素,對軍紀要求甚嚴,時時不忘記“救民水火”。獻忠有時也想到日後
改朝換代的事,但思想比較模糊,也缺乏奪取政權的明確道路。他攻破了許多城池,
殺了許多貪官污吏,但不懂得將革命的目標對準朱明朝廷。在他的身上,常常露出
來閃光的特點,遠遠超過同輩中許多起義領袖,但始終沒有完全擺脫流氓無產階級
的思想烙印,來到谷城,他本來懷著很大的機會主義思想,希望明朝會給他正式名
義,發給軍餉,按照他的要求將襄陽一帶的防地給他。如果這個打算實現,他會割
據一方,等待變化。但是不僅這些要求都落了空,反而將幾年來軍中積蓄的金、銀、
珠寶一部分白送給北京的大官們,一部分給熊文燦和襄陽的文武官員們要走了。將
近一年來,新的生活經歷逼著他認識了一些新的道理,也懂得光反對貪官污吏不行,
應該徹底反朱家朝廷。更由于徐以顯、潘獨鰲等失意文人和野心家來到他的身邊,
使他爭奪天下的思想完全形成。但是現在他感到最可恨的是北京的混蛋朝廷、襄陽
的文武大員,以及才到谷城的林銘球,而一點不是李自成。他想自成兵敗來投,正
是瞧得起他,信得過他,說自成將來會跟他爭天下,遠得很呢!徐以顯見他沉吟不
決,趕快接著說︰
“請大帥不必猶豫。俗話說,不好不毒不丈夫,自古爭天下者,兄弟父子之間
尚且互相殘殺,何況朋友!唐太宗殺其兄弟,仍為千古英主,光耀史冊。項羽在鴻
門宴上不忍殺害劉邦,終至逼死烏江。大帥起義至今,殺人無數,何用在一人身上
動婦人之仁,重蹈項羽覆轍!”
張獻忠手握長須,仰視星空,仍然沉默不語。徐以顯覺得獻忠馬上就會下了狠
心,又慫恿說︰
“敬軒將軍!今日乃天將李自成賜將軍;逆大意,失良機,後必受殃。倘大帥
擔心傳之于外,有損令名,此事甚易。只要你動動嘴唇,今夜我就派人將李自成一
伙人全部活埋,或殺死之後沉人漢水,外界如何得知?”
張獻忠的握著大胡子的手猛地抖動一下,眼前不僅浮出來自成的被殺害後的尸
體,也出現了干親家的尸體。他把手松開,望了軍師一眼,搖搖頭,說︰“這不是
一件小事!走,陪客人吃酒去吧。”一轉身,大踏步往花廳去了。
在花廳中為客人擺上了洗塵酒宴。在飲酒中間,徐以顯雖然恭敬而熱情地向闖
王敬酒,心中卻繼續想著如何勸說獻忠下狠心。李自成說話謙遜,舉止穩重;雖經
慘敗,妻女俱失,但談到前途時信心百倍,毫無沮喪情緒;尤其是他思慮深沉,談
吐不凡,也不像他見到的許多義軍首領那樣膚淺和粗俗……這一切一切,都使徐以
顯更覺得非把他除掉不可。他假裝恭听自成說話,仔細地看看自成的高鼻梁和高而
有稜的顴骨,不由得在心中驚問︰“啊,這不就是古人所說的隆準日角ヾ,帝王之
相麼?”他看看想想,要下毒手的心思愈加迫不及待,就托故離開了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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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隆準日角——隆準是高鼻梁,日角是高顴骨,迷信的說法是鬢上有日角隆起。
古代相法說這是“帝王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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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繞過一座假山,穿過一道月門;進了一個小院;十分幽雅,梅花盛開,暗香
撲鼻。在幾十株古梅中間有一座小
樓,簾幕深垂,悄無人聲,只看見白紙窗上映著人影,並有丁冬的三弦聲悠悠
揚揚地彈個不停。徐以顯放輕腳步,走到青石台階下邊,佇立片刻,故意咳嗽一聲,
叫道︰
“哪位姑娘在?”
三弦聲停。一剎那靜默之後,是獻忠的八夫人丁氏的嬌嫩聲音︰
“春香,快去看誰在外邊,”
忽听一雙銀鐲丁冬一響,有輕悄而匆匆的腳步聲傳出,隨即簾子一動,一個十
五六歲的姑娘的俊俏臉孔從簾子邊露出半邊,問道︰
“誰呀?”
“春香姑娘,請你稟八夫人,就說徐軍師特來求見。”
不等丫環回稟,丁氏已經听得清楚,感到奇怪,忙吩咐說︰
“替軍師打起簾子!”
徐以顯走迸屋去,同丁氏見過禮,坐下以後,欲言又止,丁氏越發覺得奇怪。
她想,徐軍師從沒有單獨來找過我,今晚為什麼事前來找我,而且神氣很不平常?
“軍師,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她問。
“有一件要緊的事要跟夫人一談,請夫人屏退左右。”
四個丫環看見丁氏把手一擺,有兩個咚咚地跑上樓去,一個跑往廚房去听老媽
子說古今,一個趁機會跑回小房里繡花鞋去了。
“夫人可知道李闖王今晚來了?”徐以顯問。
“怎麼不知道?大帥要請他住在我這樓上,剛才已經叫丫環們收拾齊備,火盆
里也燒上木炭了。”
“夫人可知道李自成是怎樣的人?”
丁氏不明白軍師的用意何在,隨便回答說︰“還不是同咱們大帥差不多?也不
會多長個鼻子眼楮。”
“夫人不知,李自成實在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非一般英雄可比。”
“我听說他近來在潼關全軍覆沒,連老婆、女兒都丟掉了,還有什麼了不得的?”
“不然,不然。勝敗乃兵家常事,夫人不可以一時勝敗論英雄。”徐以顯輕咳
一聲,接著說︰“李自成不貪財,不近酒色,與士卒同甘苦,這一點在當今群雄中
實為少有。善于治兵,出于高迎祥手下而青出于藍。近一兩年來,听說他頗喜讀書,
更留意收買人心。我們的大帥在這些地方尚有不及,其他諸家起義英雄更差得遠了。
再說,此人頗有謀略,非一般戰將可比。崇禎八年正月,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滎陽,
商議如何抵抗官軍圍剿,多有畏懼之心,久而未決。那時候,李自成還是闖將,不
很著名,在眾議紛壇中按劍而起,大聲說︰‘怕什麼?一人拼命,十人莫敵,況我
們十萬之眾!目下我們的人馬比官軍多十倍,只要大家齊心作戰,縱然他們把關寧
鐵騎調來,也不會把我們怎樣,請大家不要三心二意,還是快決定迎敵之策。我想,
我們十三家人馬應該分成幾大股,分頭迎敵,互相策應。’他又建議︰有的南當川、
湖官兵;有的扼守黃河;洪承疇所率陝軍較強,可以派重兵封鎖潼關,並在崤函山
中步步設伏,使陝兵無法東迸;另外派一支精銳部隊直向東進,威逼南京,打亂朝
廷的軍事部署。大家齊聲說好,殺馬祭大,分頭行動。這一次,高迎祥、李自成同
我們敬軒將軍並肩東下,千里進軍,下穎州,破鳳陽,焚皇陵,分兵直逼南京,舉
國震動,而朝廷圍剿之計亦被粉碎。這件事,夫人總該听說過吧?”
丁氏開始有點明白了徐以顯來見她的用意,抿著小口一笑,說︰
“在娘家時我不出三門四戶,來到谷城後又沒有離開過這個小天地,像這樣的
事我怎會知道?”
徐以顯用指甲敲著茶幾說︰“如此謀略,可謂大智大勇,雖古之名將不過如是!”
丁氏覺得這樣的故事很有趣,可惜從來沒有人對她談過。盡管她平日討厭徐以
顯這個人,但為著想听故事以排遣她的心中寂寞,便問道︰
“他這個人還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
徐以顯喝了一口茶潤潤喉嚨,又說︰“又如,崇禎七年夏天,諸家義軍誤人車
廂峽,被陝西總督陳奇瑜圍困。又是用李自成計,使大家平安脫險,轉敗為勝。這
又是他的智謀過人。就以今天來谷城這件事說,也足以看出他的不凡之處。如果是
別人,新經這樣慘敗,必然十分沮喪,即使不投降,也必苟延性命于一時,坐待時
機。可是他不然,他,你瞧,竟然不顧妻、女下落不明,冒著路上風險,奔波數百
里,前來游說敬軒。已經幾乎是赤手空拳,他還要鼓動風浪,興雲作雨,推動大局!
就此一事,也可見他的不凡。”徐以顯偷偷打量一眼,見丁氏低頭微笑,不知她心
中在想著什麼,而自己的毒計又不好突然說出,只好隨便加了一句︰“雖然李自成
還沒有將勸大帥重新起事的話吐出來,但我如果看不到他的肺腑,也白做敬軒將軍
的軍師。”說畢,慢慢地端起茶杯,等候丁氏說話,以便抓住機會說出自己的來意。
丁氏抬起頭來笑著問︰“你是想請我幫點忙吧?”
徐以顯趕忙回答說︰“夫人明智,我不說出來,夫人也會猜到。”
丁氏被徐以顯的眼楮看得不好意思,用指頭掠一掠鬢發,又說︰“你想請我在
大帥的面前替你說幾句話?”
“正是此意。”
“你一張口就談李闖王如何了不起,我就猜到你是想到闖王那里干一番大事業,
打算請咱們大帥把你舉薦給闖王。可是,你想,大帥怎麼肯放你去?算了,你還是
別打這主意吧。別的我可以替你說話,這樣的忙我可不幫。”
徐以顯趕快說︰“非也,非也!夫人把我徐以顯看成了朝秦暮楚之輩!”
丁氏詫異,收斂笑容,問︰“軍師,你究竟來找我有什麼事?”
“夫人,日後同我們大帥爭天下者惟李自成一人而已。今日天送自成前來,請
夫人勸大帥當機立斷,將他除掉,免留後患。失此良機,悔之晚矣!”
丁氏的臉色突變,心頭怦怦亂跳。她今年才只有十九歲,原是個大家閨秀,今
年正月出嫁時在路上被張獻忠搶了來,十一個月來她對殺人的事情仍是看不慣,提
起來就有些害怕,如今要她勸說張獻忠殺害別人,尤其是殺害鼎鼎大名的李自成,
她如何能不害怕?她咬著嘴唇想了片刻,堅決地說︰
“像這樣壞良心的事情我不管。你想殺人,為什麼不自己見大帥去說?”
“我已同大帥講過,因見大帥猶豫不決,故來請夫人幫忙。夫人不為大帥的大
事著想,難道也不為夫人你自己的前程著想?”
“你們殺人是五八,不殺人是四十,與我有什麼相干?”
“夫人差矣。古人雲︰成者王侯敗者賊。倘若大帥能得天下,則大帥即成了當
今皇帝,夫人也成了皇後;倘若大事不成,則大帥不過是一個流賊,夫人也不過是
賊之一妾耳。此事豈與夫人無干?”
徐以顯的話直刺到丁氏的痛處。她自從被張獻忠搶來以後,也曾幾次想死,但
終于下不了死的決心。她每天一想到自己出身于書香門第,哥哥是個舉人,卻落入
賊人之手,已夠丟盡了祖宗的人,何況是做了妾,而且是位居第八!每天無事,她
不是拿三弦或洞蕭解愁,便是暗暗流淚,幸好近來生了一個男孩,剛剛滿月,使她
在苦悶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線希望,也許不是希望,只是暫時的一點安慰。現在徐以
顯對著她毫不客氣他說出來什麼賊呀妾呀,羞得她滿臉通紅。倘若不是因為徐以顯
是張獻忠的心腹人,他的話又出自一片忠心,她一定會立刻叫丫環們把他趕走,甚
至見了獻忠時要大哭一場,求獻忠替她出氣。徐以顯見她紅著臉低頭不語,又說︰
“夫人難道甘做賊人之妾,不願居皇後之尊麼?”
丁氏猛然抬起頭來,含怒說道︰“徐先生,你說話太無禮貌。念起你是軍師,
居心不壞,我不生你的氣。這事情我還是不管,不壞這個天良。縱然大帥日後做了
皇上,別說皇後我沒有份兒,連東宮、西宮也沒有我的份兒。你去找別人幫忙吧,
休得拿這話來慫恿我幫你殺人。”
徐以顯不動聲色,笑著說︰“夫人,你又錯了!”
“我怎麼錯了?”丁氏問,氣憤中含有一絲兒僥幸心理︰難道我真有份兒麼?
但是她接著說︰“你想想,大帥的妻妾一大群,听說馬上又要把本城敖秀才的妹妹
娶過來。等他做了皇上,不知還要娶多少,到那時,倘若我還活在人世上,年紀已
大,容貌已衰,還不是打入冷宮受罪!”
“不然,不然。夫人真真差矣!自古母以子貴。如今大帥雖有八位夫人,卻只
有夫人生有一子,將來大帥坐了天下,夫人之子必為太子,夫人豈不要位居正宮?
不但要做皇後,往後還要做皇太後哩。”
丁氏冷然不語,但心中的怒氣卻消了。
“夫人,你難道不希望大帥日後坐江山麼?”徐以顯拈著胡須問。
丁氏有點不好意思。她在心中琢磨著軍師的話,不由得想起瞎子王又天的話,
滿懷喜悅,心中又是一陣狂跳,但又覺得這希望有點渺茫,怕不牢靠。她希望這位
足智多謀的好軍師能替她解答一個疑問,便含著不好意思的微笑問︰
“大帥的年紀還很輕,別的夫人難道就不會替大帥生兒子了?”
“自古立嗣以嫡,無嫡立長。大帥並無嫡子,夫人之子乃是長子,日後定為太
子無疑。王又天昨天所說的話,夫人難道不知?”
“大帥昨晚對我講過,不過我對看相啦,批八字啦,自來不大肯信。”
“有些江湖術士,順口奉承,希圖賞賜,自然不可憑信。像王又天這樣有名的
山人,非一般江湖術士可比,豈可不信?”
丁氏默然不語,但掩飾不住眉尖上、眼角、嘴角以及嫩白頰上的小酒窩,處處
洋溢著喜氣,徐以顯見她已經變了態度,趕快接著說︰
“夫人,如不趁早除掉李自成,則將來錦繡江山恐非我們大帥所有,請勿猶豫,
力勸大帥除掉自成為是。”
“我幫你勸說倒是可以,就怕……”
“就怕什麼?”
“他同李自成原是朋友,並無冤仇,未必肯下此毒手。況如今官軍勢大,義軍
勢弱,他們正好像風雨同舟,只應彼此相幫,怎能互相殘害?”
“不,夫人你不清楚。李自成早就同咱們的大帥鬧翻了。我听說,崇禎八年破
鳳陽、焚皇陵那一次,我們敬軒將軍得了十二個吹鼓手小太監,每次飲酒時叫他們
奏樂。自成想要他們。敬軒將軍不給。後來自成又要一次,惹得我們的大帥惱了,
毀了樂器,殺了小太監,從此兩個人失了和氣,貌合神離。雖然這個傳說未必全真,
但他們兩人平日不和,互不相容,則是千真萬確的,人人都很明白。古語雲‘兩雄
不並立’,何能風雨同舟?”
“你跟大帥做軍師才幾個月,大帥同李闖王從前不和,你怎麼清楚呢?”
徐以顯說︰“如果我不清楚,也不敢勸大帥下毒手了。我同眾將士一心擁戴大
帥,所為何來?難道不是見明朝氣數已盡,咱們的大帥是應運而興的英雄,應該不
惜肝腦涂地,竭智盡忠,輔佐他早成大業?今日除掉李自成,如同鴻門宴上除掉劉
邦,一舉手之事耳。失此機會,後悔莫及!”
“你何以知道李自成日後會同咱們大帥爭天下?”
徐以顯帶著十分有把握的神氣笑一笑,說︰“夫人不知,在目今各家義軍領袖
中,只李自成最有雄才大略,早有奪取明朝江山的心思。在高迎祥活著時候,自成
是擁戴高迎祥的,不肯露出稜角,但行事多有與眾不同,自從高迎祥死後,他被推
為闖王,他對親信將領們再也不諱言自己的遠大抱負,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身
為大帥軍師,豈是糊涂之人?”
丁夫人說︰“他縱然像你說的那樣,想奪取明朝天下,可是近來敗得很慘,想
恢復元氣很難,我看……他不會再有心爭奪天下了。”
“夫人所見差矣,自古打仗,有敗有勝,得天下者很少右一帆風順的,故雲創
業不易,自成雖然新遭大敗,但此人百折不撓,銳意進取,加之重要將領均在,上
下同心,親密無向,又善于整飭軍紀,救民之急,所以只要他喘息一下,重振旗鼓
不難。”
丁氏覺得軍師的話有道理,隨即沉吟說︰“可是他今日是投奔朋友,並無對不
起咱們大帥之處。”
徐以顯冷笑一下,說︰“夫人這麼想,正所謂‘婦人之仁’,最誤大事。劉備
兵敗下邱,關、張失散,妻子不保,只身寄食許昌。曹操一世英雄,多謀善斷,明
知劉備終非池中物,曾當面對劉備說︰‘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錯在他不肯
除掉劉備,致後來有三分鼎峙之局。夫人讀過《三國演義》,難道不記得了?”
丁氏不再三心二意了,抬起頭來問︰“軍師,萬一大帥不听我的勸告怎麼好?”
“夫人最受大帥寵愛,說話定然有效。倘若大帥仍然遲疑,我另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我送來一包毒藥,夫人可叫心腹丫頭給十八子送茶時下在壺里,豈不結果了
麼?”
“我們不得大帥同意,豈不要惹出大禍?”
“縱然大帥一時生氣,事後必定感激夫人。”
丁氏的心中緊張萬分,渾身微顫,連呼吸也有些困難。為著鎮定自己,她低下
頭,用力咬緊嘴唇,直咬得下嘴唇變成青白色,但自己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不
但她的嘴唇麻木,連腦筋也麻木了。
“夫人,你到底意下如何?”徐以顯用陰險而尖利的眼光逼著她問。“為夫人
母子著想,請不要當斷不斷!”
丁氏仍不做聲。徐以顯認為了氏年幼無知,又一向受獻忠的另外幾個女人嫉妒
和欺負,孤立無援,對此事必然會听從他的指教,只是乍然間膽怯和躊躇罷了。
“好,請夫人再想一想,我馬上就親自把毒藥送來。”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徐以顯不再說話,對著她陰險地笑一笑,轉身走了。丁氏望著他的背影叫道︰
“我一百個不要,你千萬莫送來!”
她望著燈光發呆,癱軟得站不起來。過了一陣,看見有兩個丫頭已經回到她的
身邊,她對其中一個說︰
“春蘭,你到花廳去啟稟大帥,就說樓上已收拾停當,請大帥親自看看。”
丁氏正在擔心徐以顯轉來,徐以顯果然來了,將一包烈性毒藥放在桌穿上。她
恐怖他說︰
“這是傷天害理的事,我不能下這個手……”
徐以顯說︰“自古力爭奪天下,父子兄弟不能相容,子拭父,父殺子,兄弟互
相殘殺,史不絕書。我們大帥姓張,闖王姓李,姓張的殺姓李的,有何傷天害理,
孔聖人和孟夫子愛講仁義,他們的話只是說給別人听的,可是在當時就沒人听從,
後世更沒有一個傻瓜指靠空講仁義取天下。別說後世,在上古也沒有。孔聖人把堯、
舜禪讓捧得天花亂墜,其實並沒有那麼回事兒,‘堯幽囚,舜野死’倒是真的。後
世不論官宦和平民人家,只要是有產業的,兄弟叔佷爭產,勢同仇人,平日所講的
仁義忠信,兄友弟恭,全都一風吹了。至于異姓之間,不是我騎在你頭上,便是你
騎在我頭上,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螞蝦。幾千年就是這樣過去了,你不這樣就會被
別人吃掉,夫人,你母子要能夠長保富貴,就在你今夜當機立斷,敢作敢為。失此
良機,悔之晚矣,毒藥留在這里,請你勿多猶豫。”徐以顯並不等丁氏說她同意,
站起來略施一揖,匆匆而去。
丁氏在娘家時只懂得描龍繡鳳,讀一讀《女四書》和《列女傳》,听長輩講一
些三綱五常和三從四德的大道理,悶的時候吹吹蕭,彈彈三弦,連廚房里殺雞子也
不敢看,連茶豆架下落掉一個毛毛蟲也不敢踩死。她萬沒料到自己竟然臨嫁“失節”,
成了八大王的第八房妾,親眼看見了許多殺人的事,而如今軍師硬逼她下毒藥殺害
李自成!軍師一走,她的心中緊張萬分,不知所措了。她覺得軍師的話都有道理,
既是為獻忠創建大業著想,也是為她母子的前途著想。但是她平日風聞李自成的為
人和行事和獻忠大不相同,想到要由她下手害死他,深深地感到受良心譴責,她將
毒藥包扔進抽屜,扶著椅背站起來,兩腿仍然發軟,艱難地走進里間,揭開錦帳,
在燈光下看了看沉睡的嬰兒,然後在嬰兒的臉上吻了一下,又用食指尖在小臉腮上
輕輕一搗,嘆口氣說︰
“要不是為了你,我何必活在世上!”
她又精神恍惚地從臥房中悄悄出來,在方桌邊重新坐下,緊咬嘴唇,低頭沉思,
等候獻忠。樓上有老鼠把什麼東西弄得響了一下,聲音很輕,但丁氏大吃一驚,猛
然抬起頭來,心中一陣狂跳。她仰臉望著樓板,在心里害怕他說︰
“他們用不上我下毒,就要把李闖王殺死在這樓上麼?”
她繼續望著樓板,仿佛看見鮮血從樓板縫中滴落下來。她的臉色更發白了。
忽然,想起來她的哥哥丁舉人,又想到母親,幾乎忍不住痛哭起來。仿佛丁舉
人就坐在她的面前,等著要她的金銀珠玉,臉上掛著虛情假意的笑。她在心中哭訴
說︰
“你原來已經不把我當成丁家的後代,如今卻來認親,把我當成了你們丁家的
寶貝看待。唉,你只知要錢,可知我過的什麼日子!原來你們常講的三綱五常,忠
孝節義,都是假的!”
她重新將徐以顯講的話回想一遍,更覺得他的話有道理。人都是為自己,為爭
名爭利隨時都要坑害別人。官殺民,富殺貧,有權有勇的殺無權無勇的,得志的殺
不得志的……她想起來人們常說的“不奸不毒不丈夫”,確實如此,吃虧的都是老
實懦弱人!于是她為著自己和兒子的富貴前途,決定按照軍師的話做,別的暫時不
想了。
听見獻忠的腳步聲,丁氏心頭狂跳,機械地站起來。看見獻忠一進來就往樓上
走,她慌忙說︰
“樓上收拾得很好,你不用上——上去看了。”
“那麼你叫我回來做什麼?”獻忠在她的嫩臉上摸了一下,乜斜著眼楮說︰
“一時不看見咱老張,就想得你坐立不安?”
她推開獻忠的手,不知說什麼好,簡直有點後悔把獻忠請回,可是,既然下定
狠心,怎能三心二意?她使個眼色叫丫環們出去,然後一聲不響地走進里間,揭開
錦帳。她本來打算叫獻忠同她一道坐在床沿上,卻自己心一慌,腿一軟,先坐下去,
讓獻忠立在她的面前。獻忠看見她的神色異常,頗為詫異,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
問︰
“乖乖兒,出了什麼事?”
她望著他的眼楮,呼吸急促,緊緊地抓住獻忠的一只大手,原來準備了許多話,
卻臨時想不起來,只是吃吃他說︰
“大帥,你把李闖王殺了吧!你不殺他,他日後就會殺你!”
張獻忠甩脫了她的手,吃驚地望著她,抓住大胡子在手中揉著,過了片刻,嚴
厲地問︰
“是老徐剛才來過?”
丁氏感到獻忠的臉色可怕,只把頭點了一下,不敢出聲。
“人家有了困難來投朋友,咱怎好乘人之危,就下毒手、我不干!”
丁氏覺得完全無策了,忽然抓住獻忠的袍襟,哽咽說︰“大帥,你不替你自己
日後著想,也該為我,為你的孩子著想啊!”因為提到她自己和孩子的前途,她真
的忍不住滾出淚來。
獻忠望望床上的嬰兒,想起來王又天昨天替他父子批八字的事。自從十年前起
義以來,曾有個少人說他日後會得天下,王又天只是重新說出了別人說過的話,所
不同的是王又天的名望很大,連總理熊文燦都待如上賓,他的話特別能打動獻忠的
心。此刻回想著王又天的話,三四年來對自成的忌妒情緒忽然在獻忠的心上活動了。
“婦道人家,這樣的事用不著你們多嘴!”獻忠說畢把手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盡管獻忠用的是責備口氣,但丁氏卻看出來獻忠的心中有幾分同意了。過了片
刻,她又覺得對獻忠的口氣捉摸不定。她的心頭很亂,也很恐怖,一會兒好像樓上
馬上就要殺死李自成或李自成拔劍抵抗,互相砍殺;一會兒又像摟上風平浪靜,而
徐以顯來催她趕快命丫頭用毒藥毒死闖王。一想到徐以顯,她就毛骨悚然,她心中
嘆道︰
“這個人竟得到他的信任!同他搭配……”
丫環們忘記給銅燈添油,燈光不亮,一點昏黃的火苗兒在冷空氣中顫抖,她覺
得繡房中陰森森、黑黝黝的,使她更加害怕。
她突然撲到床上,抱起來嬰兒,逃出繡房。丫環們已經進來,看見她神色驚慌,
臉色蒼白,渾身打顫,以為她受了感冒,趕快扶她坐在火盆旁邊。在明亮的燈光下,
在四個丫環的包圍服侍中,過了一會兒,她慢慢好了。但是又忽然一驚,望著樓板,
小聲問︰
“樓上有人麼?”
“沒有一個人。”春蘭回答說。
“我听見好像有人在上邊走動。”
四個丫頭平時都怕狐仙,怕鬼,甚至在晚上提起來黃鼠狼也害怕。听丁氏這麼
一說,都恐怖地望著樓板,屏氣靜听。正在這時,從院里傳進來一個陌生的男子聲
音︰
“好幽雅的一座小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