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部 入世界觀眾苦 緒言 人有不忍之心

類別︰子部 作者︰清•康有為 書名︰大同書

    康有為生于大地之上,為英帝印度之歲[1858年,時英國宣布印度為英屬國],傳少農知縣府君(諱達初,字植謀)及勞太夫人(名蓮枝)之種體者,吾地二十六周于日有余矣。當大地凝結百數十萬年之後,幸遠過大鳥大獸之期,際開闢文明之運,居于赤道北溫帶之地,國于昆侖西南、帶江河、臨太平海之中華,游學于南海濱之百粵都會曰羊城,鄉于西樵山之北曰銀塘,得氏于周文王之子曰康叔,為士人者十三世,蓋積中國羲、農、黃帝、堯、舜、禹、湯、文王、周公、孔子及漢、唐、宋、明五千年之文明而盡吸飲之。又當大地之交通,萬國之並會,薈東西諸哲之心肝精英而酣飫之,神游于諸天之外,想入于血輪[即血球]之中,于時登白雲山摩星嶺之巔,蕩蕩乎其鶩于八極也。

    已而強國有法者吞據安南,中國救之,船沈于馬江,血蹀于諒山。風鶴之警誤流羊城,一夕大驚,將軍登陴,城民步遷,窮巷無人。康子避兵,歸于其鄉。延香老屋,吾祖是傳,隔塘有七檜園,樓曰澹如,俯臨三塘。吾朝夕擁書于是,俯讀仰思,澄神離形,歸對妻兒,e然若非人。雖然,鄉人之酬酢,里婦之應接,兒童之撫弄,宗姓之親昵,耳聞皆勃豁之聲,目睹皆困苦之形。或寡婦思夫之夜哭,或孤子窮餓之長啼,或老夫無衣,扶杖于樹底;或病嫗無被,夕臥于灶眉;或廢疾癃篤,持缽行乞,呼號而無歸。其貴乎富乎,則兄弟子佷之鬩牆,婦姑叔嫂之勃,與接為構,憂痛慘淒。號為承平,其實普天之家室,皆怨氣之沖盈,爭心之觸射,毒于黃霧而塞于寰瀛也。

    若夫民賊國爭,殺人盈城,流血塞河,于萬斯年,大劇慘瘥,嗚呼痛哉,生民之禍烈而救之之無術也!人患無國,而有國之害如此哉!若夫烹羊宰牛,殺雞屠豕,眾生熙熙,與我同氣,刳腸食肉,以寢以處,蓋全世界皆憂患之世而已,普天下人皆憂患之人而已,普天下眾生皆戕殺之眾生而已。蒼蒼者天,持持者地,不過一大殺場大牢獄而已。諸聖依依,入病室牢獄中,劃燭以照之,煮糜而食之,裹藥而醫之,號為仁人,少救須臾,而何補于苦悲。

    康子淒楚傷懷,日月噫欷,不絕于心。何為感我如是哉?是何朕歟?吾自為身,彼身自困苦,與我無關,而惻惻沈詳,行憂坐念,若是者何哉?是其為覺耶非歟?使我無覺無知,則草木夭夭,殺斬不知,而何有于他物為?我果有覺耶?則今諸星人種之爭國,其百千萬億于白起之坑長平卒四十萬,項羽之坑新安卒二十萬者,不可勝數也,而我何為不感愴于予心哉?

    且俾士麥之火燒法師丹[今譯色當。1870年事]也,我年已十余,未有所哀感也;及觀影戲,則尸橫草木,火焚室屋,而怵然動矣。非我無覺,患我不見也。夫見見覺覺者,淒淒形聲于彼,傳送于目耳,沖觸于魂氣,淒淒愴愴,襲我之陽,冥冥岑岑,入我之陰,猶猶然而不能自已者,其何朕耶?其歐人所謂以太耶?其古所謂不忍之心耶?其人人皆有此不忍之心耶?寧我獨有耶?而我何為深深感朕?

    康子乃曰︰若無吾身耶,吾何有知而何有親?吾既有身,則與並身之所通氣于天。通質于地,通息于人者,其能絕乎,其不能絕乎?其能絕也,抽刀可斷水也;其不能絕也,則如氣之塞于空而無不有也,如電之行于氣而無不通也,如水之周于地而無不貫也,如脈之周于身而無不徹也。山絕氣則崩,身絕脈則死,地絕氣則散。然則人絕其不忍之愛質乎?人道將滅絕矣。滅絕者,斷其文明而還于野蠻,斷其野蠻而還于禽獸之本質也夫!

    夫浩浩元氣,造起天地。天者,一物之魂質也;人者,亦一物之魂質也。雖形有大小,而其分浩氣于太元,挹涓滴于大海,無以異也。孔子曰︰“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神者有知之電也,光電能無所不傳,神氣能無所不感,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全神分神,惟元惟人。微乎妙哉,其神之有觸哉!無物無電,無物無神,夫神者知氣也,魂知也,精爽也,靈明也,明德也,數者異名而同實。有覺知則有吸攝,磁石猶然,何況于人?不忍者,吸攝之力也,故仁智同藏而智為先,仁智同用而仁為貴矣。

    康子曰︰吾既為人,吾將忍心而逃人,不共其憂患焉?而生于一家,受人之鞠育而後有其生,則有家人之荷擔,若逃之而出其家,其自為則巧矣,其負恩則何忍矣,譬貸人金,必思償之,若負債而匿逃,眾執而刑,不刑其身,則刑其名。其負一家之債及一國天下之公債者,亦何不然!生于一國,受一國之文明而後有其知,則有國民之責任,如逃之而棄其國,其國亡種滅而文明隨之隳壞,其負責亦太甚矣。生于大地,則大地萬國之人類皆吾同胞之異體也,既與有知,則與有親。凡印度希臘波斯羅馬及近世英法德美先哲之精英,吾已嘬之,飲之,之,枕之,魂夢通之;于萬國之元老碩儒名士美人,亦多執手接茵、聯袂分羹而致其親愛矣;凡大地萬國之宮室服食舟車什器政教藝樂之神奇偉麗者,日受而用之,以刺觸其心目,感蕩其魂氣。其進化耶則相與共進,退化則相與共退,其樂耶相與共其樂,其苦耶相與共其苦,誠如電之無不相通矣,如氣之無不相周矣。乃至大地之生番野人、草木介魚、昆蟲鳥獸,凡胎生濕生卵生化生之萬形千匯,亦皆與我耳目相接、魂知相通、愛磁相攝,而吾何能恝然。彼其色相好,吾樂之,生趣盎,吾怡之;其色相憔悴,生趣慘淒,吾亦有憮悴慘淒動于中焉。莽莽大地,吾又將焉逃于其外?將為婆羅門之舍身雪窟中以煉精魂,然人人棄家舍身,則全地文明不數十年而復為榛草木鳥獸之世界,吾更何忍出此也。火星土星木星天王海王諸星之生物耶,莽不與接,杳冥為期,吾欲仁之,遠無所施。恆星之大,星團星雲星氣之多,諸天之表,目本相見,神常與游,其國之士女禮樂文章之樂,與兵戎戰伐之爭,浩浩無涯,為天為人,雖吾所未能覯,而苟有物類有識者,即與吾地吾人無異情焉。吾為天游,想象諸極樂之世界,想象諸極苦之世界,樂者吾樂之,苦者吾救之。吾為諸天之物,吾寧能舍世界天界,絕類逃倫而獨樂哉!其覺知少者,其愛心亦少;其覺知大者,其仁心亦大,其愛之無涯與覺之無涯,愛與覺之大小多少為比例焉。(吾別有書名《諸天》)

    康子不生于他天而生于此天,不生于他地而生于此地,則與此地之人物觸處為緣,相遇為親矣;不生為毛羽鱗介之物而為人,則與圓首方足、形貌相同、性情相通者尤親矣;不為邊僻洞穴生番、獠蠻之人而為數千年文明國土之人,不為牧豎、爨婢、耕奴不識文字之人,而為十三世文學傳家之士人,日讀數千年古人之書,則與古人親;周覽大地數十國之故,則與全地之人親;能深思,能遠慮,則與將來無量世之人親。凡其覺識之所及,不能閉目而御之,掩耳而塞之。

    康子于是起而上覽古昔,下考當今,近觀中國,遠攬全地,尊極帝王,賤及隸庶,壽至彭,夭若殤子,逸若僧道,繁若毛羽,蓋普天之下,全地之上,人人之中,物物之庶,無非憂患苦惱者矣。雖有深淺大小,而憂患苦惱之交迫而並至,濃深而厚重,繁賾而惡劇,未有能少免之者矣。

    諸先群哲,┤喚谷唬 加幸哉戎  斬芍  鶻咂湫乃跡 銎浞絞  ┘彌  嶗禮隳韁 咸希 瘴弈芷鶘蝠笠病B閱芐●  抻腥 擼 蚍齠 刮鰨  範 悖 褚嚼碇 淳 # 忠絞踔 粗烈 棵捎瀉堆傘;蛘呤庇形粗烈 br />
    夫生物之有知者,腦筋含靈,其與物非物之觸遇也,即有宜有不宜,有適有不適。其于腦筋適且宜者則神魂為之樂,其與腦筋不適不宜者則神魂為之苦。況于人乎,腦筋尤靈,神魂尤清,明其物非物之感入于身者尤繁伙、精微、急捷,而適不適尤著明焉。適宜者受之,不適宜者拒之。故夫人道只有宜不宜,不宜者苦也,宜之又宜者樂也。故夫人道者,依人以為道。依人之道,苦樂而已。為人謀者,去苦以求樂而已,無他道矣。

    夫喜群而惡獨,相扶而相植者,人情之所樂也。故有父子、夫婦、兄弟之相親、相愛、相收、相恤者,不以利害患難而變易者,人之所樂也。其無父子、夫婦、兄弟之人,則無人親之,愛之,收之,恤之;時有友朋,則以利害患難而易心,不可憑借;號之曰孤、寡、鰥、獨,名之曰窮民,憐之曰無告,此人之至苦者也。聖人者,因人情之所樂,順人事之自然,乃為家法以綱紀之,曰“父慈,子孝,兄友,弟敬,夫義,婦順”,此亦人道之至順,人情之至願矣,其術不過為人增益其樂而已。結黨而爭勝,從強而自保者,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故有部落國種之分,有君臣、政治之法,所以保全人家室財產之樂也。其部落已亡,國土無托,無君臣,無政治,蕩然如野鹿,則為人所捕虜隸奴,不能保全其家室財產,則陷苦無量而求樂無所。聖人者,因人情所不能免,順人事時勢之自然,而為之立國土、部落、君臣、政治之法,其術不過為人免其苦而已。

    人者,智多而思深,慮遠而計久,既受樂于生前,更求永樂于死後;既受樂于體魄,更求永樂于神魂。聖人者,因人情之所樂而樂之,則為創出世之法,煉神養魂之道,長生不死之術,以求生天證聖之果,輪回不受,世界無邊,其樂浩大深長,有迥過于人生之數十年者。于是人遂願行苦行焉,棄親愛之室家,絕人間之榮華,入山面壁,裸跣乞食,或一日一食,或三旬九食,編草嘗糞,臥雪視日,喂虎飼鷹。彼非履至苦也,蓋權其苦樂之長短大小,故甘行其小苦短苦,以求其長樂大樂也。彼以生、老、病、死為苦,故將求其不苦而至樂者焉,是尤求樂、求免苦之至者也。孝子、忠臣、義夫、節婦、猛將、修士,履危難、蹈險艱、茹苦如飴、舍命不渝、守死善道、名節凜然。文天祥、史可法以忠君國死,楊繼盛以諫亡,于成龍為令而自炊,陳為巡撫廚僅瓜菜,吾家從伯母陳自刎而不嫁,吾伯姊逸紅、仲妹瓊琚守貞而撫子,瓊琚至于憂死,其苦至矣。然廉恥養之于風俗,節義本之于道學。莊子謂曾參、伍胥也,不修則名亦不成也。則雖苦行耶,而榮譽在焉,敬禮在焉,所樂有在,是故不以其所苦易其所樂也。

    故普天之下,有生之徒,皆以求樂免苦而已,無他道矣。其有迂其途,假其道,曲折以赴,行苦而不厭者,亦以求樂而已。雖人之性有不同乎,而可斷斷言之曰,人道無求苦去樂者也。立法創教,令人有樂而無苦,善之善者也;能令人樂多苦少,善而未盡善者也;令人苦多樂少,不善者也。昔者有墨子者,大教主也。其為教也,尚同兼愛,善矣;而其為術,非樂節用,生不歌,死不服,裘葛以為衣。莊子日,“其道大觳”;“離天下之心,天下不堪”;“離于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印度九十七道出家苦行,一日一食,過午不食,或一旬一食,或不食,或食糞草,衣壞色之衣,跣足而行,或不衣不履,視赤日,臥大雪,嘗糞。其苦行,大地無比之者矣,彼以煉魂故棄身,然旆于全群人道則不可行。

    猶太、羅馬及穆護教之抑女,亦猶然也。基督樂在天國,故亦土木其身,其清教徒苦行不食,棲山閉處,亦猶佛教焉,今在西班牙之可度,猶見之也。基督不娶,絕其後嗣,神父皆不能娶,道觳不行,于是路德新教出焉,頃刻而易天下,則以其道近于人而易行故也。

    夫印度自摩弩立法,嚴階級,別男女,人生而為寒門下戶之首陀也,則為農,為賈,為百工,為獵夫,為婦婢,百世不得列于吏士焉。若生而為女,以布掩面,終身無睹,既嫁從夫,夫亡燒死。或閉高樓,永不履地,其為禮法也如此,故男為奴而女為囚焉。苟非借出世之法,從何脫其煩惱耶?婆羅門諸哲九十七道,思為人脫煩惱,其不得已,而鳴出家、禁殺生者耶?蓋原世法之立,創于強者,無有不自便而陵弱者也。

    國法也,因軍法而移焉,以其遵將令而威士卒之法行之于國,則有尊君卑臣而奴民者矣。家法也,因新制而生焉,以其尊族長而統卑幼之法行之于家,則有尊男卑女而隸子弟者焉。雖有聖人立法,不能不因其時勢風俗之舊而定之。大勢既成,壓制既久,遂為道義焉。于是始為相扶植保護之善法者,終為至抑壓至不平之苦趣,于是乎則與求樂免苦之本意相反矣。印度如是,中國亦不能免焉。歐、美略近升平,而婦女為人私屬,其去公理遠矣,其于求樂之道亦未至焉。神明聖王孔子,早慮之憂之,故立三統三世之法,據亂之後,易以升平、太平;小康之後,進以大同,曰“窮則變”,曰“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蓋深慮守道者不知變而永從苦道也。

    吾既生亂世,目擊苦道,而思有以救之,昧昧我思,其惟行大同太平之道哉!遍觀世法,舍大同之道而欲救生人之苦,求其大樂,殆無由也。大同之道,至平也,至公也,至仁也,治之至也,雖有善道,無以加此矣。人道之苦無量數不可思議,因時因地,苦惱變矣,不可窮紀之,粗舉其易見之大者焉︰

    (一)人生之苦七︰

    一、投胎;二、夭折;三、廢疾;四、蠻野;五、邊地;六、奴婢;七、婦女(別為篇)。

    (二)天災之苦八(室屋舟船,亦有關人事,亦有關天災者,故附焉)︰

    一、水旱饑荒;二、蝗蟲;三、火焚;四、水災;五、火山(地震山崩附);六、屋壞;七、船沉(汽車踫撞附);八、疫癘。

    (三)人道之苦五︰

    一、鰥寡;二、孤獨;三、疾病無醫;四、貧窮;五、卑賤。

    (四)人治之苦五︰

    一、刑獄;二、苛稅;三、兵役;四、有國(別為篇);五、有家(別為篇)。

    (五)人情之苦八︰

    一、愚蠢;二、仇怨;三、愛戀;四、牽累;五、勞苦;六、願欲;七、壓制;八、階級。

    (六)人所尊尚之苦五︰

    一、富人;二、貴者;三、老壽;四、帝王;五、神聖仙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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