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宗之高四十里,衡山四千一十丈,華山五千仞,恆山三千九百丈,嵩山少室八百六十丈,天台一萬八千丈,羅浮三千丈,青城三千六百丈,天目七千五百丈,武夷五百仞,昆侖一萬一千里。此蓋天地盤礡之勢,孕結而成。好奇者不知經幾千百人之游歷,幾千百年之考志。微特高人逸士蠟屐支筇,探幽而尋勝,即深閨名媛,未嘗不開卷臥游,時怦怦動于中,而不能恝然置也。
湘陵熊孝泉,少負奇氣,讀書略識大意。家素封,不求名達,恣情山水。出則搜羅岩谷,入則參訂方輿,因鐫印章曰“有名山美女癬”。
一年游西湖靈隱寺,僧寮幾上,一庋筆物,非金非石,五彩相宣。熊見而愛之,問所自來。僧謂得之山中古冢旁,土剝蝕滿,刷而新之,寶莫能名。熊願以金易,僧喜。熊得之,置齋頭,日夕撫玩。高不二寸,周不完規,重不逾兩,而洞壑崇巒,層見疊出,不可勝數。諦觀三月,難窮其奧境。雕以檀坐,貯之錦囊,若匹夫懷盈尺之壁,鮫人獲徑寸之珠,竟不令他人見。
會當月夕,有款戶聲。熊啟視,則嫣然一女子入,華妝妙麗,婉而多風,笑謂熊曰︰“劫墳賊今得之矣。”熊悅其美,戲曰︰“從未見夤夜入室,反誣良人為盜者。”女曰︰“汝懷中者,是吾舊家物。”熊白其無。女乃取諸袖,曰︰“此一品非耶?”熊錯愕,捉襟已失,遂與女爭辯為己物。女曰︰“誠如君言,此物何名?”熊不能名。女曰︰“吾固知之也。此名‘小羅浮’,中有四百名峰,歷歷可指,請以驗之。”女于燈前按跡而稽,若者為“鐵橋”,為“老人”,為“大、小旗”諸峰,“通天”、“朱明”各洞,皆毫厘可認,直如問道素經。熊狂喜,以為得遇真賞,挽女入坐。女曰︰“失而得之,不幸之幸。”囊裳欲去。熊曳女裙,不令出。女曰︰“君欲我投璧而返,我則欲君完璧而歸。君既不忍舍此,我又安能割愛耶?”熊曰︰“卿留此,與不 同好,何如?”女曰︰“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將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熊曰︰“石不能言,花如解語,皆我所欲也,無一可去。”遂抱入幃,相與狎。問女名,曰︰“朝霞。”自此每夕必至,宛如夫婦。有時談論詩文,間及游覽。凡熊昔日所歷之境界,盡為霞今日所言之陳跡。兩人無事,指點其風雨合離之狀。熊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然,物何獨異?倘抱此區區,遂謂與勾漏遺跡若合符契,正恐此山真面目,又未必如斯耳。”女曰︰“君言誠是也。所謂徒有勝情,恨無情具。”熊曰︰“是不難。海上游蓄心已久,卿如有志,當作仙侶同舟。”女應之。
買舟入粵,十日抵廣州境,去羅浮尚三百里。南望一抹黛痕,彎如新月。女曰︰“此增城飛雲頂也。”熊不之信,詢舟師,誠然。抵增,籃輿入山。日暮至梅花村,宿賣酒田。是夜月明,熊與女憑欄遠眺,遙見兩山蜿蜒,青翠插天。晨起迤邐前進,觀夫星壇天成,石鑒圓潔,湖韞冰玉,竹產蘢蔥。奏清音于樂地,耀寒光于丹灶,而文禽異卉,交錯如錦繡,誠可謂此外無奇。群峰壁立,石樓倚漢,鐵橋橫空,勢憑天倪,影侵溟渤。郭之美之圖傳,良非虛語,而神在阿堵之間,更無間然矣。女喟然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自有吾生,便憶此山。游蹤客跡,登此山、坐此石者,何可勝道!百年之中,誰復能料此身之登此山、坐此石。即百年之後,又烏能料有知之魂魄,猶登此山、坐此石哉。”言已泣下,謂熊曰︰“妾有羅浮癖。生前以未到此山,成恨而死。迄今百五十年,始得與君竟了夙緣。我將別矣。”
熊方欲語,女忽頹然,發禿肌黃,身縮如繭,杳杳而滅。熊驚,急探袖中,已化數點杜鵑紅淚,斑斑如漬而已。
噫!熊之好,女之病也。癖之于人甚矣,獨熊也乎哉!熊有六言三絕雲︰
蝴蝶飛來栩栩,梅花開後沉沉。香閣無緣覽勝,芳魂何幸登臨。
丹灶仙翁葛令,西湖賢守坡公。心在桃源洞里,人歸飛瀑岩中。
危石深林鳥道,小橋流水人家。梵宇聲沉暮靄,天風吹散朝霞。
(又與《情史•化石人》同一窠臼,而胸羅青翠,離合風雨,更有奇致出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