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之蓝村张兆富,幼委禽于同村之李氏女。女长于张,女过笄而张甫成童,故结褵尚迟迟。然与岳家门楣相望,常往来也。张母孀,无兄弟,有薄田数十亩,可以度日。
当夏初雨后,母呼张曰:“尔可向丈人家借一斗豆种来耩地。”张至李家,其家人皆下田耩豆,独其女在炕上弄针黹。见张笑问曰:“郎来甚么?”张曰:“借一斗豆。”女曰:“做种耶?”张曰:“良然。”女起曰:“我家这地,雨后滋润,也待耩。无豆种借与你。”张曰:“你家地我自有种下。”女起,以手拍张曰:“小郎谑我哉。”张顾无人,遂与女狎。乡女儿以其为夫也,故亦不拒。曰:“今日之事,终身之计。”乃褫张衣为信。张不与,女强取而藏诸箧。张恐人来,惶惧奔。
时方夏,止穿一袷,乃抱肩而走,不遑问豆,亦不敢回家见母。行十余里,茫无止所。蓝村官道也,往来官商,络绎不绝。有西客乘骡丁丁数头过,张随之走,客顾曰:“娃娃那里去?赤膊炎天,可不炙焦皮肤吗?”张曰:“我失路人。父母行乞,弃我去矣。”客怜之。抵逆旅,客又细询,张绐而黠。客喜,收为义子,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载之同客而西,学贸易。张能,客以千金倚之,不数年利倍蓰。客固无家,赖张代其劳。客欲为张娶室,张曰:“关山行旅,何以家为?盍归乎休,未为晚也。”隐念老母,又恐终堂定妻,难保守室。一朝羞去,便不能归。时一念及,如针毡之坐不宁。
荏苒间已十八寒暑。客老死,一切殡事,张亦尽礼尽哀。于是乃怀厚资,决计归家门,垂垂囊橐,庶几一洗前日之羞。而李女自张逸后,遂得一子。父母恶之,女乃持张衣裹其子,奔张氏之母,哭诉其由。张母认子衣,抱孙曰:“汝诚吾媳也,是诚吾孙也。抚孤而侍孀,何如?”女曰:“固所愿也。”女之父母遂无词。张孙长,定婚于王姓家,亦饶裕。王以张母与李氏皆孀,邀其婿读书于家。数年,张孙俊慧,大有父风,亦先与王女通焉。瓜期择日完娶。
北俗,亲迎鼓吹而来,王氏忽产儿于彩舆中。送亲者皆赧颜欲回车,张孙邀而自陈其罪。入门,张母曰:“喜得重孙。”李氏曰:“其不改父之行,是难能也。”正攘攘哄笑之间,忽一人轩昂而入,门外骡驮累累。见母在堂,趋前抱膝,跪而哭曰:“儿不孝,十八年出亡在外。今返家门,幸老母无恙。”哽咽不能成言。母手摩其面,审谛再三,曰:“是儿来耶?是我梦耶?”向内呼曰:“媳妇,尔男子归家,怎不出视?”李女不肯出,母乃破涕为笑曰:“此事我知之,然我难料理也。”乃告诸亲串,又令其孙来拜父,张恧形于颊。众亲哗曰:“今日张母得子,李氏有夫,张孙获妇,王氏诞儿,三善备,四事集,宜计日而行贺。”旁有鼓人执乐而前曰:“请设两青庐,重筵加酒,尽一日欢。我为一一吹笙击鼓,以并力奏技,主人家当四倍其金钱,则此事办矣。”一乡之中,是亲非亲,无富贵贫贱,男男女女,杂沓咸来致庆。筵席排至门外皆满,比秋成之赛社,尤有加等。是张兆富,有斗伯比之行,张孙又读父书,本无足道。然论之乡里,毋太绳拘。《诗》有之“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轩渠之而已矣。
(只是张子拥厚资归,遂成佳话。利之时义大矣哉!太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