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情化類 心堅金石

類別︰子部 作者︰明•馮夢龍 書名︰情史

    至元年間,松江府庠生李彥直,小字玉郎,弱冠有文譽。其學之後圃,有高樓焉,眺望頗遠。彥直凡遇三夏,則讀書其中。圃外則妓館環之,絲竹之音,日至于耳,彥直亦習聞不怪。

    一日,與同儕飲于樓上。一友聞之笑曰︰“所謂‘但聞其聲,不見其形’也。”彥直亦笑曰︰“若見其形,並不賞其聲也。”眾請共賦其事,彥直賦先成。眾方傳玩,忽報學師在門,彥直急取詩懷之,迎學師登樓,因而共飲。彥直復恐諸友饒舌,托以更衣,團其詩投于牆外。所投處,乃張姥姥之居。姥止一女,名麗容,又名翠眉娘。其才色,不可一世。旦夕坐一小樓,與李氏樓相錯。麗容拾紙展視,知為玉郎手筆,心竊慕焉。遂賡其韻,書于白綾帕上。他日,候彥直在樓,亦投牆外。彥直讀詩,知其意有屬也。踐太湖石望之,彼此相見,款語莫逆。麗容因問︰“彥卿何以不婚?”彥直曰︰“欲得才貌如卿者乃可。”麗容曰︰“恐君相棄,妾敢自愛乎!”因私誓而別。彥直歸,告諸父母,父以其非類,叱之。復托親知再三,終不許。將一年,而彥直學業頓廢,幾成瘵疾;麗容亦閉門自守。父不得已,遣媒具六禮而聘焉。

    婚有期矣。會本路參政阿魯台任滿赴京。時伯顏為右丞相,獨秉大權,凡滿任者,必獻白金盈萬,否則立黜罷。阿魯台宦九載,罄橐未及其半。謀于佐吏,吏曰︰“左丞所少者,非財也,若能于各府選才色官妓三二人,加以妝飾獻之,費不過千金,而其喜必倍。”阿魯台以為然,遂令佐吏假右相之命,諮于各府,得二人,而麗容為首。彥直父子奔走上下,謀之萬端,終莫能脫。麗容臨發,寄緘謝彥真,以死許之。遂絕飲食。張嫗泣曰︰“爾死必累我。”麗容復稍稍食。舟既行,彥直徒步追隨,哀動行人。凡遇停舟之所,終夜號泣,伏寢水次。如是將兩月,而舟抵臨清。彥直跋涉三千余里,足膚俱裂,無復人形。麗容于板隙窺見,一痛而絕。張嫗救之,良久方甦。苦浼舟夫往謝彥直曰︰“妾所以不即死者,母未脫耳。母去,妾即死。郎可歸家,無勞自苦。”彥直聞語,仰天大慟,投身于地,氣遂絕。舟夫憐之,共為坎土埋尸岸側。是夕,麗容縊于舟中。阿魯台大怒曰︰“我以珍衣玉食,致汝于極貴之地。而乃戀戀寒儒,誠賤骨也。”乃命舟夫裸其尸而焚之。尸盡,惟心不灰。舟夫以足踐之,忽出一小物如人形,大如手指。淨以水,其色如金,其堅如玉。衣冠眉發,縴悉皆具,宛然一李彥直也,但不能言動耳。舟夫持報阿魯台,台驚曰︰“異哉,精誠所結,一至此乎!”嘆玩不已。眾請並驗彥直若何,亦發彥直尸焚之,而心中小物與前物相等,其像則張麗容也。阿魯台大喜曰︰“吾雖不能生致麗容,然此二物,實希世之寶。”遂囊以異錦,函以香木,題曰“心堅金石至寶”。于是厚給張嫗,听為治喪以歸。

    阿魯台至京,捧函呈于右相,備述其由,右相喜甚。啟視無復前形,惟敗血二聚,臭穢不可近。右相大怒,下阿魯台于法吏,治其奪人妻之罪。獄成,報曰︰“男女之私,情堅志確。而始終不諧,所以一念不化,感形如此。既得合于一處,情遂氣伸,復還其故,理或有之矣。”右相怒不解,阿魯台竟坐死。

    昔有婦人性好山水,日日臨窗玩視,遂成心疾。死而焚之,惟心不化,其堅如石。有波斯胡一見驚賞,重價購去。問其所用,約明日至肆中驗之。及至肆,已鋸成片,每片皆光潤如玉,中有山水樹木,如細畫然。波斯雲︰“以為寶帶,價當無等。”夫山水無情之物,精神所注,形為之留,況兩情之相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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