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吾書者,若認其所采材料尚正確,所批評亦不甚紕繆,則其應起之感想,有數種如下︰其一,可見我國民確富有“學問的本能”。我國文化史確有研究價值,即一代而已見其概。故我輩雖當一面盡量吸收外來之新文化,一面仍萬不可妄自菲薄,蔑棄其遺產。
其二,對于先輩之“學者的人格”,可以生一種觀感。所謂“學者的人格”者,為學問而學問,斷不以學問供學問以外之手段。故其性耿介,其志專一,雖若不周于世用,然每一時代文化之進展,必賴有此等人。
其三,可以知學問之價值,在善疑,在求真,在創獲。所謂研究精神者,歸著于此點。不問其所疑所求所創者在何部分,亦不問其所得之巨細,要之經一番研究,即有一番貢獻。必如是始能謂之增加遺產,對于本國之遺產當有然,對于全世界人類之遺產亦當有然。
其四,將現在學風與前輩學風相比照,令吾曹可以發現自己種種缺點。
知現代學問上籠統影響凌亂膚淺等等惡現象,實我輩所造成。此等現象,非徹底改造,則學問永無獨立之望,且生心害政,其流且及于學問社會以外。吾輩欲為將來之學術界造福耶?抑造罪耶?不可不取鑒前代得失以自策厲。吾著此書之宗旨,大略如是。而吾對于我國學術界之前途,實抱非常樂觀。蓋吾稽諸歷史,證諸時勢,按諸我國民性,而信其于最近之將來,必能演出數種潮流,各為充量之發展。吾今試為預言于此,吾祝吾觀察之不謬,而希望之不虛也。
一、自經清代考證學派二百余年之訓練,成為一種遺傳,我國學子之頭腦,漸趨于冷靜縝密。此種性質,實為科學成立之根本要素。我國對于“形”的科學(數理的),淵源本遠,根柢本厚;對于“質”的科學(物理的),因機緣未熟,暫不發展。今後歐美科學,日日輸入,我國民用其遺傳上極優粹之科學的頭腦,憑借此等豐富之資料,瘁精研究,將來必可成為全世界第一等之科學國民。
二、佛教哲學,本為我先民最為珍貴之一遺產,特因發達太過,末流滋弊,故清代學者,對于彼而生劇烈之反動。及清學發達太過,末流亦敝,則還元的反動又起焉。適值全世界學風,亦同有此等傾向。物質文明爛熟,而“精神上之饑餓”益不勝其苦痛。佛教哲學,蓋應于此時代要求之一良藥也。我國民性,對于此種學問,本有特長,前此所以能發達者在此,今後此特性必將復活。雖然,隋唐之佛教,非復印度之佛教,而今後復活之佛教亦必非復隋唐之佛教。質言之,則“佛教上之宗教改革”而已。
三、所謂“經世致用”之一學派,其根本觀念,傳自孔孟,歷代多倡道之,而清代之啟蒙派晚出派,益擴張其範圍。此派所揭櫫之旗幟,謂學問有當講求者,在改良社會增其幸福,其通行語所謂“國計民生”者是也。故其論點,不期而趨集于生計問題。而我國對于生計問題之見地,自先秦諸大哲,其理想皆近于今世所謂“社會主義”。二千年來生計社會之組織,亦蒙此種理想之賜,頗稱均平健實。今此問題為全世界人類之公共問題,各國學者之頭腦,皆為所惱。吾敢言我國之生計社會,實為將來新學說最好之試驗場,而我國學者對于此問題,實有最大之發言權,且尤當自覺悟其對此問題應負最大之任務。
四、我國文學美術根柢極深厚,氣象皆雄偉,特以其為“平原文明”所產育,故變化較少。然其中徐徐進化之跡,歷然可尋,且每與外來之宗派接觸,恆能吸受以自廣。清代第一流人物,精力不用諸此方面,故一時若甚衰落,然反動之征已見。今後西洋之文學美術,行將盡量收入,我國民于最近之將來,必有多數之天才家出焉,采納之而傅益以己之遺產,創成新派,與其他之學術相聯絡呼應,為趣味極豐富之民眾的文化運動。
五、社會日復雜,應治之學日多,學者斷不能如清儒之專研古典。而固有之遺產,又不可蔑棄,則將來必有一派學者焉,用最新的科學方法,將舊學分科整治,擷其粹,存其真,續清儒未竟之緒,而益加以精嚴,使後之學者既節省精力,而亦不墜其先業。世界人之治中華國學者,亦得有藉焉。以吾所觀察所希望,則與清代興之新時代,最少當有上列之五大潮流,在我學術界中,各為猛烈之運動,而並佔重要之位置。若今日者,正其啟蒙期矣。吾更願陳余義以自厲,且厲國人。
一、學問可嗜者至多,吾輩當有所割棄然後有所專精。對于一學,為徹底的忠實研究,不可如劉獻廷所誚“只教成半個學者”(《廣陽雜記》卷五),力洗晚清籠統膚淺凌亂之病。
二、善言政者,必曰“分地自治,分業自治”,學問亦然,當分業發展,分地發展。分業發展之義易明,不贅述。所謂分地發展者,吾以為我國幅員,廣埒全歐,氣候兼三帶,各省或在平原,或在海濱,或在山谷。三者之民,各有其特性,自應發育三個體系以上之文明。我國將來政治上各省自治基礎確立後,應各就其特性,于學術上擇一二種為主干。例如某省人最宜于科學,某省人最宜于文學美術,皆特別注重,求為充量之發展。必如是,然後能為本國文化、世界文化作充量之貢獻。
三、學問非一派可盡。凡屬學問,其性質皆為有益無害,萬不可求思想統一,如二千年來所謂“表章某某、罷黜某某”者。學問不厭辨難,然一面申自己所學,一面仍尊人所學,庶不至入主出奴,蹈前代學風之弊。
吾著此篇竟,吾感謝吾先民之餉遺我者至厚,吾覺有極燦爛莊嚴之將來橫于吾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