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周書》中有《謚法篇》,傳《史記》者取而冠之簡端。其文雲︰“惟周公旦、太公望開嗣王業,建功於牧野,終將葬,乃制謚,遂敘謚法(雲雲)。”後世儒者咸信之而不疑。余按︰謚法之所為制,意必將以勸善而懲惡也。善者謚以善,惡者謚以惡,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然後人知所以勸懲。今此篇中,經緯天地曰“文”,錫民爵位亦曰“文”,聖聞周達曰“昭”,容儀恭美亦曰“昭”;使睿聖之君與小才小善者同科,固已不足為勸。至於克定禍亂曰“武”,夸志多窮亦謂之“武”;亂而不損曰“靈”,死而志成亦謂之“靈”;美惡同詞,聖狂一例,褒貶之義無存,勸懲之道安在!周之制此謚法,欲何為乎?“帝”也,“王”也,“公”“侯”之與“君”也,長民者之稱,非謚也,且亦不始於周,何故先之以此?“欽”“明”者,史臣贊堯之詞;“克明克類,克長克君,克順克比”,成 專引而釋之,以見文王(《詩》本言王季, 專以為文王)之德然耳;豈得皆謂之謚!齊太公子丁公,丁公子乙公,乙公子癸公,蓋沿商以干名為號者;今乃以“丁”為謚。然則“乙”“癸”亦當為謚,何以又不之言?他如“正”、“直”“忠”、“愛”、“夸”、“惑”之類,春秋時從未有以之為謚者。則此篇為後人之所妄撰,明矣。且周既制此謚法,必先分別夫應謚之人,或通行於諸侯,或兼行於卿大夫。乃今以史考之,衛康叔之後五世無謚;齊太公、宋微子、蔡叔度、曹叔振鐸皆四世無謚。太公以佐命之臣,始封之君,而竟無謚。周公子伯禽亦無謚。晉唐叔子燮,父子皆無謚。周果制為謚法,何以諸國之君皆無謚乎?蓋謚法非周之所制,乃由漸而起者。上古人情質樸,有名而已;其後漸尚文而有號焉。至湯撥亂反治,子孫追稱之為“武王”,而謚於是乎始。然而子孫卿士未有敢擬之者。周之二王謚為文、武,蓋亦仿諸商制。以成王之靖四方也,放亦謚之曰成。而康王以後遂仿而行之。猶之乎商有三宗,西漢亦有三宗,至後漢而宗始多,及唐、宋而遂無帝不宗也。周公有大功於天下,故其沒也,成王特賜之謚。召公歷相三朝,康王遂仿周公之例而亦謚之。然皆以為特典,非以為常制也。是以成、康、昭,穆之代,諸侯謚者寥寥。數世之後,俗彌尚文,遂無有不謐者。然卿大夫尚未敢擬也。至周東遷以後,而卿大夫始漸有謚。嘗以《春秋傳》考之,晉自文公以前,惟欒共叔有謚(《國語》有韓定伯);狐偃、先軫有佐霸之功,而謚皆無聞。至襄公世,趙衰、欒枝始有謚,而先且居、胥臣之屬仍以字稱,則是亦以為特典也。成、景以後,卿始以謚為常;先 、三 以罪誅,乃無謚。降於平頃,則雖欒盈之以作亂死,荀寅、士吉射之失位出奔,而靡不謚矣。魯大夫有謚者,較他國為獨多。然桓、莊以前,卿尚多無謚者。昭、定之間,則榮駕鵝、南宮說、子服、公父之倫,下大夫靡不謚者。鄭大夫初皆無謚;至春秋之末,子思、子 亦有謚。惟宋大夫始終無謚。果周所定一代之制,何以先後不齊,彼此互異若是?然則謚之由漸而起,彰彰明矣。即“靈”“厲”之屬,其初亦非惡謚而子孫臣庶公然加之也。蓋賢者既奉以嘉名,而不賢者無可推崇,則亦依傍其性情行事而謚之。《書》雲︰“靈承於旅。”《詩》雲︰“濯濯厥靈。”《論語》雲︰“子溫而厲。”又雲︰“君子,听其言也厲。”靈與厲何嘗即為不美之名;但相率以之謚暴主,而其後遂以為辱耳。猶之乎周有恭王,魯有恭公,漢有順帝,未嘗不為美名;而自南北朝來,宋有順帝,周與隋有恭帝,後世遂以恭順為忌諱也。《周書》之作蓋在戰國、秦、漢之間,彼固取前世王侯卿大夫之行事而揣度言之,復雜取傳記之文以附益之者。若之何後儒之不之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