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九 妓女部四 李娃傳

類別︰子部 作者︰明•王世貞 書名︰艷異編

    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娼女也。節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為傳述。

    天寶中,有常州刺史榮陽公者,略其名氏,不書。時望甚崇,家道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深為時輩推服。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應鄉試秀才舉,將行,乃盛其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謂之曰︰“吾觀爾之才,當一戰而霸。今備二載之用,且豐爾之給,將為其志也。”生亦自負,視一第如指掌。

    自毗陵發,月余抵長安,居于布政里。嘗游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于西南。至鳴珂曲,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字嚴邃,闔一扉,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而立,妖姿嬌妙,絕代未有,生忽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詐墜鞭于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

    生自爾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長安之熟者,以訊之。友曰︰“此狎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對曰︰“李氏頗贍。前與之通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諧,雖百萬,何惜!”

    他日,乃潔其衣服,盛賓從而往。叩其門,俄有侍兒啟扃。生曰︰“此誰之第耶?”侍兒不答,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娃大悅曰︰“爾姑止之。吾當整妝易服而出。”生聞之私喜。乃引至蕭牆間,見一姥垂白上僂,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詞曰︰“聞茲地有隙院,願稅以居,信乎?”姥曰︰“懼其淺陋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所處,安敢言值耶?”延生于遲賓之館,館字甚麗。與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願將見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舉步艷異。生這驚起,莫敢仰視。與之拜迎,敘寒懊,觸類妍媚,目所未睹。復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潔。久之,日暮,鼓聲四動。姥訪其居遠近。鼓已發矣。生給之曰︰“在延平門外數里。”冀其遠而見留也。姥曰︰“當速歸,無犯禁。”生曰︰“幸接歡笑,不知日之雲夕。道里遼闊,城內又元親戚,將若之何?”娃曰︰“不見責僻陋,方將居之,宿何害焉。”生數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童,持雙縑,請以備一宵之饌。娃笑而止之曰︰“賓主之儀,且不然也。今夕之費,願以貧簍之家,隨其粗糲以進之。其余以俟他辰。”固辭,終不許。俄徙坐于西堂,帷簾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乃張燭進饌,品味甚盛。徹饌,姥起。生娃談話方切,而詼諧調笑,無所不至。生曰︰“前偶過卿門,遇卿適在屏間。厥後心常勤念,雖寢與食,未嘗或舍。”娃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來,非直求居而已,願償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終,姥至,訪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苟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止也。女子固陋,易足以薦君子之枕席?”生遽下階,拜而謝焉,曰︰“願以己為廝養。”姥遂目之為郎,飲酣而散。及旦,盡徒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跡戢身,不復與親知相聞。日會其娼優儕類,嬉戲游宴,囊中盡空,乃蠰駿乘,及其家童。歲余,資財僕馬蕩盡。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

    他日,娃謂生曰︰“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常聞竹林神者,報應如響,將致薦酹求之,可乎?”生不之悟,大喜。乃質衣于肆,以備牢醴,與娃同謁祠字而禱祝焉,信宿而返。策驢而後,至里北門,娃謂生曰︰“此東轉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將憩而覲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見一車門,窺其際,甚弘做,其青衣自車後止之曰︰“至矣。”生下,適有一人出訪曰︰“誰也?”曰︰“李娃也。”乃人告,俄有一嫗至,年可四十余,與之將迎,曰︰“吾甥來否?”娃下車,嫗逆訪之,曰︰“何久疏絕?”相視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見,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蔥青,池榭幽絕。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語對。俄獻茶果,甚珍奇。食頃,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人。宜速歸。”娃謂姨曰︰“方寸亂矣。某騎而前去,當令返乘,便與郎偕來。”生擬隨之。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于戶外,曰︰“姥且歿矣。當與某議喪事,以濟其急。奈何遽相隨而去?”乃止,共計其凶儀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無復命,何也?郎驟往覘之,某當繼至。”生遽往,至舊宅,門扃鑰甚密,以泥緘之、生大駭,詰其鄰人。鄰人曰︰“李本稅此而居,約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徙何處?”曰︰“不詳其所。”生將馳赴宣陽,以潔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乃弛其裝服,質撰而食,賃榻而寢。生意怒方甚,自昏達旦,目不交睫。質明,乃策賽而去。既至,連叩其扉,食頃無人應。生大呼數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訪之曰︰“姨氏在乎?”曰︰“無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訪其誰氏之第。曰︰“此崔尚書宅。昨有一人稅此院,雲遲中表之遠至者。未暮去矣。”生惶惑發狂,罔知所措,因返訪布政舊邸。

    邸主哀而進膳。生怨懣,絕食三日,遘疾甚篤,旬余愈甚。邸主懼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中。綿綴移時,合肆之人共傷嘆而互飼之。後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多日假之,令執帷,獲其直以自給。累月,漸復壯,每听其哀歌,自嘆不及逝者,輒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聰敏者也。元何,曲盡其妙,雖長安元有倫比。初,二肆之凶器者,互爭勝負。其東肆,車輿皆奇麗,殆不敵,惟哀挽劣焉。其東肆長知生絕妙,乃醵錢二萬索顧焉。其黨耆舊,共較其所能者,陰教生新聲,而相贊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長相謂曰︰“我欲各閱所之器于天門街,以較優劣。其不勝者罰值五萬,以備酒饌之用,可乎?”二肆許諾。乃要立符契,署以保證,然後閱之。士女大和會,聚至數萬。于是里肯告于賊曹,賊曹聞于京尹。四方之士,盡赴趨焉,巷無居人。自旦閱之,乃亭午,歷抵輿輦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乃置層榻于南隅,有長髯者擁鐸而進,翊衛數人。于是奮髯揚眉,振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盼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贊揚之,自以為獨步一時,不可得而屈也。有頃,東肆長于北隅上設連榻,有烏中少年,左右五六人,秉而至,即生也。整其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垤ダ諂。西肆長為眾所消,益慚恥。密置所輸之直于前,乃潛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測也。

    先是,天子方下詔,俾外方之牧,歲一至閉下,謂之人計,時也適遇生之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章竊往觀焉。有老豎,即生乳母婿也,見生之舉措辭氣,將認之而未敢,乃該然流涕。生父驚而詰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予以多財為盜所害。奚至是耶?”言訖,亦位。及歸,豎間馳往,訪于同黨曰︰“向歌者誰?若斯之妙欽歟?”皆曰︰“某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豎懍然大驚;徐往,迫而察之。生見豎色動,回翔將匿于眾中。豎遂持其袂曰︰“豈非某乎?”相持而位,遂載以歸。至其室,父責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門。何施面目復相見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園東,去其衣服,以馬捶鞭之數百。生不勝其苦而斃。父棄之而去。其師命相狎昵者陰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嘆。令二人齎葦席瘞焉。至,則心下微溫。舉之,良久,氣稍通。因共荷而歸,以葦筒灌勺飲,經宿乃活。月余,手足不能自舉。其楚撻之處皆潰爛,穢甚。同輩患之。一夕,棄于道周。行者咸傷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腸。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結,襤縷如懸鶉。持一破甌,巡于閭里,以乞食為事。自秋徂冬,夜人于糞壤窟室,晝則周游廛肆。

    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淒惻。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不發。至安邑東門,循里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饑凍之甚。”音響淒切,所不忍听。娃自閣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連步而出。見生枯瘠疥癘,殆非人狀。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懣絕倒,口不能言,頷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于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絕而復甦。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遲曰︰“當逐之。奈何容至此?”娃斂容卻涕曰︰“不然。此良家子也。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蕩盡。且互設詭計,舍而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齒于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蹋徒自遺其殃耳。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資,不啻值千金。今姥年六十余,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與此子別置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清。某願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奪也,因許之。給姥之余,有百金。離北隅四五家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髒。旬余,方薦水陸之饌。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未數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

    異時,娃謂生曰︰“體已康矣,志已壯矣。淵思寂慮,默想曩昔之藝業,可溫習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車出游,生騎而從。至旗亭南偏門蠰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百金,盡載以歸。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俾夜作晝,孜孜。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諭之綴詩賦。二歲而業大就,海內文籍,莫不該覽。生謂娃曰︰“可策名試藝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戰。”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聲振禮闌。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衽喜躍,願友之而不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得一科招一第,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穢跡鄙,不佯于他士。當礱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連衡多士,爭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聲價彌甚。其年,遇大比,詔征四方之雋,生應直言極諫策科,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

    將之官,娃謂生曰︰“今之復子本軀,妾亦不相負也。願以殘年,歸養老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恩自愛。某從此去矣。”生泣曰︰“子若棄我,當自剄以就死。”娃固辭不從,生勤請彌懇。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劍門,當令我回。”生許諾。

    月余,至劍門。未及發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人,拜成都尹,兼劍甫采訪使。泱辰,父到。生因投刺,謁于郵亭,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令登階,撫背慟哭移時,曰︰“吾與爾父子如初。”因詰其由,具陳其本末。大奇之,詰娃安在。曰︰“送某至此,當令復還。”父曰︰“不可。”翌日,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劍門,築別館以處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札以迎之”遂如秦晉之偶。

    娃既備禮,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家嚴整,極為親所眷尚。後數歲,生父母偕歿,與娃持孝甚至。有靈芝產于倚廬,一穗三秀,本道上聞。又有白燕數十,巢其屋薨。天子異之,寵錫加等。終制,累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郡。娃封沂國夫人。有四子,皆為大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弟兄姻熔皆甲門, 內外隆盛,莫之與京。

    嗟乎,娼蕩之姬,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

    叛臣辱婦,每出于名門世族。而伶工賤女,乃有潔白堅貞之行。豈非秉彝之良,有不問耶。觀夫項王悲歌虞姬刎,石崇赤族綠珠墜,建封卒官盼盼死,祿山作逆雷清慟,昭宗被賊宮姬蔽,︰少游滴死楚伎經。若是者,誠出天性之所安,固非激以干名也。至于娃之守志不亂,卒相其夫,以底于榮美,則尤人 所難。鳴呼,娼也猶然,士乎可以知所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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