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集) 卷九 器具部 紫珍記

類別︰子部 作者︰明•王世貞 書名︰艷異編

    隋,汾陰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師禮事之。臨終,贈度以寶鏡,曰︰“持此則百邪遠人。”度受而寶之。鏡橫徑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繞鼻列四方,龜龍鳳虎,依方陳布;方外設八卦,封外置十二辰,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繞輪廓,文體似隸,點畫無缺,而非字書所有也。侯生雲︰“二十四氣之象形,承日用之,則背文墨畫入影,縴毫無失。舉而叩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絕。”

    大業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罷歸河東,適遇侯生卒,而得此鏡。至其年六月,度歸長安,至長樂坡,宿于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頗甚端麗,名曰鸚鵡。度既稅駕,將整冠履,引鏡自照,鸚鵡遙見,即便叩首流血,雲“不敢住”。度疑精魅,引鏡逼之。便雲“乞命,將變形。”度即掩鏡曰︰“汝先自敘,然後變形,當舍汝命。”婢再拜,自陳雲︰“某是華山府君廟前長松下千年老狸,大行變惑,罪合至死,遂為府君捕逐。逃于河渭之間,為下陳思恭義女,蒙養甚厚,嫁與同鄉人柴華。華意不愜,逃而東出韓城縣,為行人李無傲所執。無傲,粗暴丈夫也,遂將鸚鵡游行數歲。昨隨至此,忽爾見留,不意遭逢天鏡,隱形無路。”度又謂曰︰“汝本老狐,變形為人,豈不害人也。”婢曰︰“變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惡,自當至死耳。”度又謂曰︰“欲舍汝可乎?”鸚鵡曰︰“辱公厚賜,豈敢忘德。然天鏡一照,不可逃形。但久為人形,羞復故體,願緘于匣。許盡醉而終。”度又謂曰︰“緘鏡于匣,汝不逃乎?”鸚鵡笑曰︰“公適有美言,尚許相舍。緘鏡而走,豈不終恩?但天鏡一臨,竄跡無路。惟希數刻之命,以盡一生之歡耳。”度即匣鏡致酒,悉召雄家鄰里與宴。婢頃大醉,奮衣起舞,而歌曰︰

    寶鏡寶鏡,哀哉予命。

    自我離形,于今幾姓?

    生雖可樂,死必不傷。

    何為眷戀,守此一方。

    歌訖,再拜,化為老狸而死。一座驚嘆。

    大業八年四月一日,太陽虧。度時在台直,晝臥廳閣,覺日漸昏。度引鏡,鏡亦昏昧。俄而光彩漸出,日亦漸明。每月蝕亦然。

    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俠者獲一銅劍。長四尺,劍連于把。把盤龍鳳之狀,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爍,非常物也。俠持過度曰︰“此劍,俠常試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旁照數丈,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愛古,願與君一試。”度喜甚。其夜密閉一室,無復脫隙,與俠同宿。度亦出寶鏡,置于座側。俄而鏡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視如晝,劍橫其側,無復光彩。俠大驚曰︰“請內鏡于匣。”度從其言。然後劍乃吐光,不過一二尺耳。俠撫劍嘆。是後,每至月望,貝燦鏡于暗室,光嘗照數丈。若月影入室,則無光也。

    大業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弟見之,覺其神采不俗,邀入具食。僧謂曰︰“檀越家似有絕世寶鏡,可得見耶?”曰︰“法師何以知之?”僧曰︰貧道受明錄秘術,頗識寶氣。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連日,絳氣屬月,此寶鏡氣也。貧道見之兩年矣。今擇良日,故欲一觀。”出之。僧跪捧欣躍,又謂曰︰“此鏡有數種靈相,皆當未見、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舉以照日,必影徹牆壁。”又曰︰“更作法,應照見腑髒,所恨卒無藥耳。但以金煙燻之,玉水洗之,復以金膏珠 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煙玉水等法,行之無不獲驗。而胡僧遂不復見。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令廳前有一棗樹,圍可數丈,不知幾百年矣。前後令至,皆祠此樹,否則殃禍立及。度以為妖由人興,淫祀宜絕。縣吏皆叩頭請。度不得已,為之舉祀。然陰念此樹,當有精魅所托,人不能除,養成其勢。乃密懸此鏡于樹之間。其夜二鼓許,聞其廳前磊落有聲若雷霆者。起視之,則風雨晦冥,纏繞此樹,電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鱗赤尾,綠頭白角,額上有王字,身被數創,死于樹。度收鏡,命吏出蛇,焚于縣門外。仍掘樹,樹心有一穴,于地漸 大,有巨蛇蟠泊之跡。妖怪遂絕。

    其年冬,度以御史兼芮城令,持節河北道,開倉糧賑給陝東。時天下大饑,百姓疾病,蒲陝之間,宿癘尤甚。有河北人 張龍駒,為度下小吏。其家良賤數十口,一時遇疾。度憫之,入其家,使龍駒持鏡夜照,諸病者皆驚起,雲持一月來相照。光陰所及,如水著體,冷徹腑髒,即時熱定,至晚並愈。以為無害于鏡,而可濟于眾,令密持此鏡,遍巡百姓。其夜,鏡于匣中,泠然自鳴,聲甚徹遠,良久乃止。度心怪之。明早龍駒來,謂度曰︰“龍駒昨夢一人,龍頭蛇身,朱冠紫服,謂龍駒︰‘我,鏡精也,名日紫珍,常有德于君家,故來相托,為我謝王公,百姓有罪,天與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後月當漸愈,無為我苦。’”度感其靈。至後月,病果漸愈。

    大業十年,度弟自六合丞棄官歸,又將遍游山水,以為長往之策。

    曰︰“此行也,未知所之,願求兄寶鏡為佩。”度曰︰“吾何惜于汝也。”與之。

    得鏡,遂行,至大業十三年六月始歸長安,以鏡還度,曰︰“此鏡真寶也。辭兄之後,先游嵩山少室,降石梁,坐玉壇,屬日暮,遇一嵌岩,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棲息止焉。月夜二更後,有兩人,一貌胡須皓而瘦,稱山公;一面闊,白須眉長,黑而矮,稱毛生。謂曰︰‘何居斯也?’曰︰‘尋幽訪奇者。’一人坐與談久,往往有異義出于言外。疑其精怪,引手取鏡。鏡光出而二人失聲俯伏,矮者化為龜,胡者化為猿。懸鏡至曉,二身俱殞。龜身帶綠毛、猿身帶白毛。“即人箕山,渡潁水,歷太和,視玉井,井旁有池水湛然綠色。問樵夫,曰︰‘此靈湫耳。村閭每八節祭之,以祈福蹋若一祭有缺,即池出黑雲大雹,浸堤壞阜。’引鏡照之,池水沸涌有聲如震,池水盡行騰出鋪地。有一魚,長丈余,粗如人臂,首紅額白,身作青黃間色,無鱗有涎,龍形蛇角,嘴尖,狀如鱘魚,動而有光,在于泥水,困而不能遠去。

    刃而為炙,甚膏有味,以充數朝口腹。“遂出于宋汴。汴主人張琦有女患魅。

    問其故,病已經年,白日即安,夜常呼痛,實不堪聞。停宿開鏡照之,女子曰︰‘戴冠郎殺。’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雞死矣。乃即家畜七年之雞也。

    “游江南,將渡廣陵揚子江。忽暗雲覆水,黑風波涌,舟子失容。

    攜鏡照江中,明朗徹底,風雲四斂,波濤遂息,須臾之間,達濟天塹,躋攝出,芳嶺,或攀絕頂,或入深洞。逢其群鳥,環人而噪,數熊當路而蹲。以鏡揮之,熊鳥奔駭。是時,涉浙江,遇潮出海,濤聲振吼。舟人曰︰‘濤既近,未可渡。’

    出鏡照江,四面江水,豁開五十余步。水漸清徹,黿鼉散走。舉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後回視所渡之所,波濤洶涌,高數十丈。

    “遂游豫章,見道士許藏秘,雲是族陽七代孫。有咒登刀履火之術。豐城縣倉督李敬慎有三女,魅病,入莫能識。藏秘療之無效。

    因問其故,敬慎曰︰‘三女同居堂內閣子,每至日晚,即靚妝服,黃昏後,即歸所居閣子。滅燈听之,竊與人言笑。及至曉眠,呼喚不覺。日日漸瘦,不能下食。制之,不令妝梳,即欲自縊投井,無奈之何。’謂敬曰︰‘引示閣子之處。’其閣東有窗,恐其門閉固而難啟,遂晝斷窗根四條,卻以物支拄之如舊。至日暮,敬報曰︰‘妝梳入閣矣,’至一更,听之言笑自然,拔窗欞,持鏡人閣照之。三女叫雲︰‘殺我婿也!’懸鏡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長一尺三四寸,身無毛齒;有一老鼠,亦無毛齒,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官,大如人手,身披鱗甲,煥爛五色,頭上有兩角,長可半寸,尾長五寸以上,尾頭一寸,色白,並于壁孔前死矣。從此疾愈。

    “其後尋真至廬山,婆娑數月。或棲息長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連跡。舉鏡視之,莫不竄伏。

    “廬山處士甦賓,奇識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來,謂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間。今宇宙喪亂,他鄉未必可止吾子,此鏡尚在,衛之速歸可也。’然其言,即時北歸,便游河北,夜夢鏡謂曰︰‘我蒙卿兄厚禮,今當舍人間遠去,欲得一別。卿請早歸長安也。’夢中許之,即時西首。今既見兄,不負諾矣。”

    大業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鳴,其聲縴遠,俄而漸大,若龍咆虎吼,良久乃定。開匣視之,既失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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