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賦額之重，為天下最。自明迄今，積困數百年。國初，巡撫如韓世琦、馬 、慕天顏、湯斌，科道如吳正治、施維翰、孟雄飛、嚴沆、任辰旦，皆嘗特疏請減，格于廷議，不果行。近歲以來，益不支，而漕弊因之。官與豪猾相持，益畸輕重，而良民獨受厄，顧事屬重大。且自道光至咸豐二十余年，軍事日棘，帑藏空虛，中外諸臣無敢發言者。同治二年，相國合肥李公鴻章巡撫江甦，駐師滬上。時甦、常尚為賊踞，公目睹吳民流離困苦狀，博坊周諮，謂︰“宜及此時乞恩，乃可以維系人心，滋培元氣，而挽回大局。”遂與督臣曾侯上疏，請減甦松太浮糧。公自屬疏草，剴切詳明，洋洋數千言，盈廷讀之，皆為動色。天子仁聖，俞公所請。會大理卿潘祖蔭、御史丁壽昌相繼上陳，並及浙江之杭、嘉、湖三府。上乃特宣減賦恩詔，而以各疏下所司戶部議，甦、松、太減三之一，常、鎮減十之一，杭、嘉、湖三府如之。奉旨︰“如議。”詔下，江、浙百姓歡聲雷動，五百年民困一旦以甦。自是奠定三吳，肅清兩浙，兵燹殘黎得以休養生息，含 鼓腹者，李公之力也。主聖臣賢，千載一會；然是疏，閭閻不經見，今備錄之，俾後之言田賦者有所考焉。公疏曰︰“竊惟《大學》理財之道，于天下必曰平。《周官》土均掌土地之征，必曰均。《禹貢》九等，太宰九賦，不外平均。今天下不平不均者，莫如甦、松、太浮賦。上溯之，則比元多三倍，比宋多七倍。旁證之，則比毗連之常州多三倍，比同省之鎮江等府多四、五倍，比他省更多一二十倍不等。以肥磽而論，則江甦一熟，不若湖廣、江西之再熟。以寬窄而論，則二百四十步為畝，有絀無贏，不如他省或以三百六十步、五百四十步為畝。而賦額獨重，則由于沿襲前代官田租額也。夫官田，亦未嘗無例矣。伏查《戶律》︰官田起科，每畝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每畝三千三合五勺。重租田每畝八升五合五勺，沒官田每畝一斗二升。是官田亦有通額也獨江甦則不然，考宋紹熙中，朱子行經界法，吳糧每畝五升耳。厥後籍韓 冑等莊為官田，又賈似道廣買公田，元代續加官田，明祖平張士誠，又復入諸豪族田，皆據租籍收糧。宣德中，巡撫周忱、知府況鐘奏減甦、松糧百萬石，疏中稱甦府秋糧二百七十余萬石，內民糧止十五萬余石，余皆官糧，二者並未合並，官糧自七斗六升，民糧自五升。嘉靖中，令各州縣盡括境內官、民田裒益之，分攤定額，長洲縣官田最多，故額最重；他郡縣，官田遞輕，今長洲等縣每畝科平米三斗七升以次不等，折實粳米，多者幾及二斗，少者一斗五六升，遠過乎《律》載官田之教。此甦、松、太重賦之源流也。自明以來，行五百年不改，而其中升降盈縮，則因時而異。《甦州府志》稱︰明臣周忱奏令輸布一匹，準米一石；輸銀一兩，準米四石。又稱課吏以催科，六七分為上考，終明之世，無征至八九分者。國朝康熙十三年，前撫臣慕天顏疏有曰︰”無一官曾經征足，無一縣可以全完，無一歲偶能及額。‘雍正中，奏準江甦漕米折征每石銀一兩。其時銀價每兩易錢七八百文。以此觀之，前明及國初，賦額雖重，大都連欠準折，有名無實而已。嗣是承平百余年，海內殷富，為曠古所未有，江甦尤東南大都會，萬商百貨，駢闐充溢，甲于寰區。當是時，雖擔負之夫、蔬果之佣，亦得以轉移職事，分其余潤，無論自種、佃種，皆以余力業田，不關仰給之需，遂無不完之賦。故乾隆中年以後，辦全漕者數十年，無他，民富故也。惟是末富非本富，易盛亦易衰。至道光癸未大水，元氣頓耗，商利減而農利從之，于是民漸自富而之貧，然猶勉強支吾者十年。迨癸巳大水而後始無歲不荒，無縣不緩，以國家蠲緩曠典，遂為年例。夫癸巳以前，一二十年而一歉；癸巳以後，則無年不歉。且鄰境不歉，而甦、松、太獨歉。此何理也？謂州縣捏災？此三十年中，督撫、司道更數十人之多，豈無一二不肯黨同欺妄之人？而且聖主不加斥，戶部不加駁，科道不加糾，此又何理也？誠以賦重民窮，有不能支持之勢。部臣職在守法，自宜一切不問，堅持不減之名；疆臣識在安民，實因萬不得已，為此暗減之術。始行之者，為前督臣陶澍，前無臣林則徐，皆一代名臣。揣其意，殆謂減額則永不能加，災緩則後不為例。原冀民氣漸甦，無難復初，初不意年復一年，且年甚一年，而不可返也。臣竊維前辦全漕之時，間遇水旱，辦成災者一，辦帶征者九。帶征後依然全漕，故以年計為減成，以十年計，非真減成也。今則年年辦災，永無帶征之日，乃真減成也。又官墊民欠後一款，道光之初，數僅分厘；癸巳以後，馴至一二成。夫所謂墊者，豈州縣之果能墊哉？不過移雜墊正，移緩墊急，移新墊舊，移銀墊米，以官中之錢完官中之糧，將來或額免，或攤賠，同歸無著，猶之未完也。故歷年糧冊必除去墊欠虛數，方得征收實數，以此數，民固未嘗完也。伏查甦屬全漕一百六十萬歷後積漸減省，蓋自道光中年始，于今三十年矣。《禮》曰︰“以三十年之通，制國用。’言綜乎三十年之大，凡斯以後可知也。今試以道光十一年起，至咸豐十年止，三十年中，連分數計之，辛卯以後十年，共數一千三百余萬，除官墊民欠，得正額之七八成；辛丑以後十年，共數九百余萬，除官墊民欠，得正額之五六成；咸豐辛亥以後十年，共數七百余萬，除官墊民欠，得正額之四成而已。自粵逆竄陷甦、常，焚燒殺掠之慘，遠接宋建炎四年庚戌金兀術故事，蓋七百有三十年，無此大劫。臣鴻章親歷新復各州縣，向時著名市鎮，全成焦土，孔道左右，蹂躪尤甚。又各賊不能相統，此賊所據。難免彼賊劫掠，故賊境即不與官兵交界，亦皆連阡累陌，一片荊榛。凡田一年不耕，便為荒田，今已三年矣，各廳縣冊報拋荒者，居三分之，雖窮鄉僻壤，亦復人煙寥落，間于頹垣斷井之旁，遇有居民，無不鵠面鳩形，奄奄待斃。傷心慘目之狀，實非鄭俠《流民圖》可比。已復之松、太如此，未復之甦、常可知。而欲責以重賦，責以數倍他處之重賦，向來暴斂橫征之吏，所謂敲骨吸髓者至此，而亦無骨可敲、無髓可吸！斯即據情吁請，全行蠲免四、五年，在皇上如天之心，必蒙俞允。惟是天庾正供，停運三年，軍糈浩繁，度支仰屋，其何以濟？臣等所不敢出此也。又荒田召種，有順治年間各省屯田之例可援，然墾熟既遠，升科更遲，現報荒田三分之二，已荒者議蠲，未荒者議減，將所存僅此一二成，亦臣等所不敢出此者也。至于辦災例案，自七八成而五六成，而四成，咸豐三年，聞警拋荒僅止三成。若稍存苟且彌縫之見，援拋荒之案，減而又減，約得二三成，非不可以塞責；但前督、撫臣之所以為此者，尚或冀其復舊，今則明知無望，而狃于積習，不以直陳，是全無為國之心，徒有罔上之咎。又臣等所不敢出此也。臣等細核歷年糧數，咸豐十年中，百萬以上者僅一年，八十萬以上者六年，而皆有官墊民欠十余萬在其中，是最多之年，民完實數不過九十萬。成案如是，民力如是。積弊之後，大難之余，催科一事棘手尤倍。臣等蒿目艱難，悉心籌畫，上體宵旰憂民之切，下維軍國待用之殷，于萬難偏重之中，求兩不相妨之道，似宜用‘以與為取，以損為益’之一法，比較歷來征收各數，酌近十年之通，改定賦額，不許挪墊，于虛額則大減，于實征則無減，窮變通久，于此時為正辦。或者謂︰據此定額，未免過少。不知減余之數，仍通省莫重之數，尚非宋、元舊額，不得謂少；且不自今日始也，咸豐十年以前，歷年如是，未嘗于歷年國用有減也。彼時兵革未興，生聚未改，田園廬舍未損，非猶是完善之江甦乎？夫完善之江甦，僅有此數，則殘破之江甦，不應仍有此數？今臣等于殘破之余，請照完善之時定額，且不援近年最少之數，不假借、墊、欠虛數，誠不敢謂必有把握。若仍執久置不用之虛額，衡量多寡，欲求轉逾乎完善之時，皇上聖明洞鑒，有是事乎？有是理乎？事、理所必無，即刑法所必窮，恐賢如劉晏、李巽，不賢如裴延齡、李實，亦且束手無刺矣。又或者謂︰數既猶是，何不仍夫舊貫，尚有冀于將來？不知乾、嘉之江甦，實千載一逢之盛會，不可為例。竊謂自茲以往，如天之福，東南無事，休養生息，二三十年冀可復咸豐及道光末年之江甦；更二三十年，冀可復道光中年之江甦；而懸此虛額數十年以待之，無論無此政體，恐異日之利未必能復，目前之害已不可支。蓋臣等今日之辦，所謂‘以與為取，以損為益’者，方將借減賦之名，為足賦之實，所以能照完善之時定額者，其機括全在‘減賦’二字之中也。何以言之？辦災辦緩，權在胥役，防弊雖有百法，舞弊奚啻千端！止此地產，不減賦之弊，在多一分虛數，即多一分浮費；減額之用，在少一分中飽，即多一分上供。減額既定，胥吏無權，民間既沾實惠，公家亦有實濟，是為轉移之善術，一也。吳民死亡之外，大半散之四方，故鄉賦重，望而生畏，尋常蠲緩，不足去重賦之名，招之不來，荒田愈久愈多，何法以治之？惟聞減賦之令，必當爭先復業，是為勞來之善術，一也。往者諸城被陷，官吏一空，鄉團抵死拒敵，鑼聲所達，萬眾爭先，小股賊匪見輒卻走。以三首縣言之，洞庭、香山、金市，各相持至七、八月之久，固由朝廷恩澤之至深，亦征愚賤天良之未泯。此時減賦令下，彼見皇上于經費匱乏之時，尚有此度越尋常之舉，有不感生望外、踴躍輸將者乎？是又激勸之善術，一也。臣等所謂‘以與為取，以損為益’者，此也。現在甦郡尚陷賊中，聞各鄉多為暗團之約，待時而動，以應官兵。即如常熟反正鄉民毀賊卡、殺賊目者，十余處。昆山克復，沿湖居民截殺竄賊無數，是其明證。一聞減賦之令，必當感激涕零，望風增氣，他日軍麾所指，弩矢之驅更奮，壺漿之意益誠，又未始非固結招徠之一法。臣等伏查順治八年三月奉上諭︰”凡故明仇怨地方，或一處加糧甚重，我朝並無仇怨，何可踵行？此等情由，詳察具奏。‘欽此。于是江西瑞、袁等府，明初因陳友諒，加糧倍重，布政使莊應曾會奏復舊額。甦、松獨未及上。又雍正三年三月十九日，怡親王奏請酌減甦、松浮糧，奉旨︰“甦、松之浮糧，當日部臣從未陳奏。常廑皇考聖懷，屢欲施恩議減。今怡親王等悉心籌畫，斟酌奏請，朕體皇考愛民寬賦之盛心，準將甦州府額征銀蠲免三十萬兩，松江府十五萬兩。’欽此。又乾隆二年，奉上諭︰”江省糧額尚有浮多之處，著再恩免征銀二十萬兩。‘欽此。部文照雍正三年例辦理。仰惟列祖列宗，當東南全盛之時，猶復軫念民依如此其深且厚，況今日之兵燹孑遺，流離瑣尾，至于此極也乎！漕糧為惟正之供，而甦、松獨曰’浮糧‘，曰’浮賦‘，見諸列聖諭旨及郡縣志書，不以為嫌，是知實有浮多應減之處，留以待我皇太後、皇上行之者也。惟有吁懇聖慈鑒察，特沛殊恩，俯準減定甦、松、太三屬糧額，由臣等督飭司道設局，分別查明各州縣情形，以咸豐中較多之七年為準，折衷定數，總期與舊額本輕，無庸議減之常、鎮二屬，通融核計，仍得每年起運交倉漕白正耗米一百萬石以下、九十萬石以上，著為定額。即以此後開征之年為始，永遠遵行，不準更有墊完民欠名目。似此核實辦理，不特酌十年、二十年之通，相較固無所絀，即酌三十年之通，相去亦不甚遠。至官墊民欠，本屬弊政，新復之地，百款皆空，無可墊而欲其墊，弊更百出，宜永遠禁止。嗣後非大旱、大水實在荒歉者，不準捏災，著為令。伏願皇太後、皇上俯念甦、松各屬為十八省未有之重賦，非他處被陷州縣可比；又為七百年未有之大難，非歷年被歉例案可比，去無益之虛額，求有著之實征，下延儀萬垂盡之生，上繼累朝未竟之志，民生幸甚！固計幸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