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一 狐夫人

類別︰子部 作者︰清•解鑒 書名︰益智錄

    馮範,字價人,太原故家子。十五入泮,出就外傅。塾隔一巷,路經楊太史之第。晨興赴塾,見及笄女郎獨立門內。微睨之,如新荷垂露,濃杏含煙,艷絕之姿,世無其匹。範疑為太史女,趨而過。後往來輒見之,眉目傳情,久忘顧忌,遂朗吟曰︰“有緣千里會相逢,對面無緣各西東。”見輒吟之。一日吟甫畢,女郎執一紙封,擲于街心。範拾而啟之,內雲︰“漫道紅繩牽月老,良媒孰見到桑中?”範吟畢狂喜,見前後無人,遽入其門,握腕接吻,女無慍色。急請會期,女曰︰“晚上來,吾在此也。”範見女臂著金玉釧各一雙,遂脫其玉釧一只而去。及晚,女果在焉。女約範同入,範不敢。女曰︰“但行不離我身,雖遇人,自無妨。”範從之,穿廊越榭,果憧憧往來俱若弗見之也者。至後樓,幕卷衾橫,知為女郎臥室,遂相狎。竟夜之歡,女似不堪,曰︰“狂郎自知有己,不知有人。”範曰︰“並難自由。”未幾,雙雙睡去。女醒,搖範曰︰“貪歡忘曉矣!”範起,見日已向午,憂形于色。女曰︰“勿憂。”乃以紅巾授範曰︰“執此出入,勿與人語可也。”後範無論晨昏,門啟即入。及半年,無知覺者。

    一日,範父將為議婚某家,與範商之,範輒搖首不語。問之再三,乃曰︰“非楊太史之家不欲。”範父曰︰“太史與有年誼,果有笄女,媒之當無不諧。”範曰︰“兒見之屢屢。”乃使人探訪。復命曰︰“太史無及笄女,且聞太史後樓多狐,常托化人形,曩所見未必非狐。”範父懼,不令範出門,且急為謀婚。聞董太守之女麗而賢,媒定之後,急為完婚。成婚之夕,範視新人與前所交狐女分毫無異,大駭。轉瞬間忽有二新人,即送女之客不能辨也。範母曰︰“吾一生止此子,不欲令有狐婦,可急去。”二新人俱笑而不言。又曰︰“物既能化為人,羞惡之心亦應有之,身為人憎而顏在此,不恥耶?”言已,頓亡其一。聞暗中雲︰“老母不欲有狐婦,此願難遂也。”後董氏歸省,姑限以半月,輒三日歸。問之,曰︰“鄰人娶婦,恐見新人,故送兒還也。”姑信之。及晚,謂範曰︰“妾與狐姊,君亦能真識于其間乎?”範曰︰“僕識之,他人不能。”女笑曰︰“恐君亦屬皮相者。”及半月,董人送女至,始知先期而來者乃狐婦也。夏夜,範母偶得時疾,急呼董氏,氏應聲而至。見姑吐泄不止,癥候甚危,氏曰︰“媳蓄有藥丸,專醫此病,不知姑敢嘗否?”曰︰“可急取來。”氏取藥與姑服之,病立愈。及曉,董氏朝姑,姑曰︰“今夜若汝不以藥丸救我,此時早赴冥路矣。”董氏曰︰“今夜不知姑病,實未嘗以藥丸相救。”始知醫藥皆出自狐手,由是甚德狐。後董歸則狐來,明知為狐,亦不之禁。比三年,董生一子,因產致疾卒,董母哭之慟。從媼曰︰“勿哭,吾家姑娘固未死,現在內庭應客。”董母趨視之,果然。曰︰“吾女猶在,棺中誰之尸也?”姑告之故。董母曰︰“貌猶吾女,即吾女也。不知如吾女者,肯以吾為母否?”狐聞之,伏地呼母,董母反悲為喜。範母子雖有喪媳之戚,而有狐婦代為操作,悲思弗深。于是停喪在堂,扶柩厝野,無哭者焉。董氏之遺子命名相如,狐鞠育有術,保之如己出。範以此弦斷弗續,家人有時稱為狐夫人,狐亦莫之怪也。

    相如及長,聰明秀麗,弱冠入泮。未幾,範亦病卒。相如以父沒,無所嚴憚,荒于遨游,不事舉業,大母母氏叱辱交加,不顧也。且以為在家終有管束,乃竊白鏹若干兩,攜帶衣物亡去,以為囊中有物,遨游不患無資。狐夫人以術取回之。復以為典當衣物,可支年許。狐夫人以術焚之。不出旬日,相如空乏甚,欲歸家而心慚,欲投友而面赧,進退維谷,陡生拙念,而終不忍為。獨步野外,腹餒難忍,縊遂決。解帶系木,伸頸而縊。縊後,覺有人解釋之,甦而目之,蓋頒白老人也。移時起謝,問曰︰“老先生尊姓?”曰︰“僕姓史,字得仁,今八十餘歲。君正妙齡,何緣而出此?僕家違此不遠,可至寒舍詳敘。”既至,相如自道姓名,歷言遭遇之艱。史曰︰“咎不在繼母,使君勤攻誦讀,何有叱辱之加?”遂饌以酒食。已,史曰︰“送君還舊府何如?不然,僕閑園中有草舍三楹,可以下帷讀,君能甘其寂寞乎?”相如曰︰“能,但慮膏火無出。”史曰︰“此小事耳。”遂引相如自內庭曲曲達園入室。史曰︰“此園原有便門,因無人看守,將門扃鎖,出入必由內庭。”言已辭去。相如見園中雖無多花卉,而夭桃文杏,翠柏蒼松,皆可玩賞。室內明窗淨幾,滿架書籍。視之,凡學堂應用之書大概悉備。及午,酒食由內送出。及夕,酒食如故,並衣服衾帳色色送到。相如心不自安,兀坐草堂,毫無所事。欲出游而園門扃鎖,又不便從內庭出,悵悶已極。不得已,復理舉業,高聲朗誦以破悶懷。及晚,酒菜倍他日,來人曰︰“家主人即出。”既而史至,二人對飲,馮為主而史為賓也。史曰︰“聞君誦讀,可喜可欽。然每日讀書,必按課作文,近今之可師事者其誰乎?”曰︰“某進士其可。”言至此,史即辭去。至第三日早,史出詩文題各一以授相如。相如曰︰“此題出自誰手?”曰︰“某進士也。”相如曰︰“何以得此?”曰︰“僕已代君投刺納贄矣。可速作,日夕僕自走領轉送某進士。看畢,僕仍送還。”言已,即告辭曰︰“勿誤功課。”及夕,史果待于園中。相如急為錄清,卷交而史去,後遂習以為常。一日,詩、文題均難,深心構思,不覺睡去。及醒,日已過午。及夕,稿尚未脫,史待于園已多時。相如出辭,兼告以故。史曰︰“諾。君速去作文,勿顧僕。”屢辭屢諾,而史仍弗去。相如遂急為草創,夜半錄清,而史始去。相如于此心實有不忍焉。後早創速錄,史至即交,無煩立俟。

    相如目不窺園,屈指三載。一日,史曰︰“大比臨邇,可為報名投卷計矣。”曰︰“諾。”史曰︰“去時勿啟園門,可由內庭出入,亦無令人看守書室。”相如悉應之。然每出入輒見二八女郎侍立庭內,審視之,容華如仙,秀曼都雅,不覺神馳。入闈之前三日,史敬理杯茗為相如送場,曰︰“進場後珍重墨卷,堤防火燭,構思勿偏僻,全場自有望。”諄諄切囑,儼同道學,相如悉敬聆之。曰︰“適有一事,萬望明示。昨見內庭有及笄之女,果系恩公何人?”史曰︰“渠皇甫氏之子,拙荊之外孫女也。因渠父母雙亡,故就養于此。”相如曰︰“未報高厚,復有煩勞,自覺不情。但相如自幼未婚,不知恩公肯為伐柯否?”史曰︰“場後歸商令堂,不嫌寒微,自無不妥,蓋主張全在老夫。不日進場,精神不宜外馳,請辭。”三場既畢,龍虎高張,相如得中經魁。衣冠謁史,叩謝鴻恩。史曰︰“此皆令堂之慈惠,僕何力之有?”相如聞之愕然。史曰︰“僕非他,令堂之父也。初,僕自東郊之從君而西也,令堂在舍下已等候多時,盼望眼紅矣!嗣後甥按課作文,令堂每課必來,卷交始去。夙昔甥完卷之甚遲也,甥徒知僕久候于園,不知令堂哭壞于舍下,以為甥半途而廢,不可為也已。及夜半見甥文卷,僕告以故,始反悲為喜。不但此也,每逢一課,令堂必索某進士之閱卷觀之,看得好則喜形于色,不好則淚含于目。其喜與泣之心懷,不知如何交迫。為甥故,令堂已形消骨立。昨于未張榜之先,令堂來此听信,聞甥中,即馳歸報喜于令祖母矣。”相如聞之,抱頭大哭,恨聞知之晚。即刻命駕急歸,至家,伏地請罪。母命起,相如起立于側,見母涕泣不已,勸之曰︰“兒今已貴,母宜喜,勿過傷也。”夫人曰︰“兒今雖貴,母心操碎矣!當汝竊鏹而逃也,吾以術取回之,致汝手無分文,艱苦備嘗。深夜自泣,淚浮枕簟,無人知耳。一知汝生拙念,倉皇無措,恐少遲戕汝性命,急煩汝外祖父速速拯救。見汝同外祖父偕歸,吾心猶忐忑也。今汝已中,吾無掛心事矣,———然猶未也,尚未與汝完婚。”相如聞母言及此,曰︰“兒正有一事稟白,外祖母之孫女皇甫氏,及笄未字,兒嘗見之,不知可結婚姻否?”夫人曰︰“吾有此心久矣,但有異類之嫌,不肯媒定。兒既欲之,可。”以故相如父子皆得狐夫人雲。

    虛白道人曰︰余于價人,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獲內助。余于相如,不羨其得舉于鄉,而羨其母氏聖善。當相如之竊鏹而逃,術取之以逼其向誦讀之途,何其智也;當相如之陡生拙意,急救之以保其無性命之憂,何其仁也;及相如悔心轉意,煩生父以誘掖之,閱文卷以期望之,使浪蕩之子成功名中人,何其慈而義也!使天下之母氏盡如狐夫人之雲為,何有嫡繼生養之分?

    讀此文而不落淚者,其人必不慈。 馬竹吾

    有如此賢繼母,可為黑心符加棒喝。可以人而不如狐乎?上元李瑜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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