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丹林十仙

类别:子部 作者:明·佚名 书名:萤窗清玩

    楞严经所称十种仙者:一食道圆成,地行仙。二药道圆成,飞行仙。三化道圆成,游行仙。四精气圆成,空行仙。五润德圆成,天行仙。六吸粹圆成,通行仙。七法术圆成,道行仙。八思忆圆成,照行仙。九感应圆成,精行仙。十觉悟圆成,绝行仙。是等皆于人中炼心,不修正觉,别得生理者也。

    玉兰阅卷毕,惊喜赞曰:“锦绣之口,金玉之音,列宿之胸,生花之笔。浑雄富丽,不足尽之。周氏子何人,而固才华若此。”王公曰:“我乍看他仪容秀雅,知非庸碌中人。不意他更有高才,足以出人头地,必奇士也。”玉兰曰:“英雄落魄,自古有之。此人学问才华,足以驰骋今古。异日前程,未可量也。愿父亲其厚待之。”王公曰:“吾向曾叩他学业,问其家门。他每抵塞支吾,不肯倾心吐露。真不可解。他今既自露圭角,正可审个的当了。”乃出唤仆往召周生,说有话相问。公于堂俟之。玉兰以一向未见过周生,遂潜往于屏后窥看。须臾,周生随仆而进,登至画堂。鞠躬待问,生得:

    皎如玉树,秀若琼兰。态度端凝,精神淡荡。珠辉玉润,休夸傅粉何郎。月湛霜明,谩羡凝脂杜义。霞轩轩兮李太白,月朗朗兮夏侯初。石氏无双,信是风尘外物,谢家第一。堪称将相中人。

    王公唤问曰:“公子试卷,系汝所为么?”生对曰:“不敢,不敢。小仆无知,万望恕罪。”公曰:“汝既抱负非常,自当乘浮楂而依日月,乃为得计。怎么卑身慝迹,放浪于池塘苑囿间耶?”生想:“此时若不露出真身,恐终无济于事。”遂答曰:“大人恕小生欺罔之罪,敢不具陈。生委系衡州邑庠生周祯之子,即九江尹周祥之侄也。先君早亡,惟承母训。去岁十五,幸捷童军。母固歉之,且恐终止也。命生前往九江,亲炙家叔,重加煅炼,以待秋闱。路闻盛府风景清嘉,人物俊秀。故特乘便至此,以为一世奇观。不意囊橐俱空,遂至中途落魄。实非小生所心乐也。”王公大喜曰:“原来如此何不早先直说,老夫自有相帮哩。”既而曰:“老夫不识泰山,致令英雄屈辱,惭愧多矣。”生曰:“小生蓬茅贱士,袜线微才,何云英雄。为长折枝,理亦应尔,何云屈辱。”公又问曰:“如今还思功名否?”生答曰:“登云捧日未惬鄙怀也。”公大悦曰:“贤契才学高奇,志愿远大。异日出入将相,悉可拭目俟之。”乃复馆生于闲闲轩,待以宾礼。

    时玉兰在屏后,听生说得,暗地惊喜。潜步回楼,谓秀英曰:“汝谓周郎何如人者?”英曰:“不晓得他。”兰曰:“汝忒没些眼儿,既曾见他,怎么将这样人物,一浑抹倒了。不闻汝赞他一句,则他一声。”英曰:“我曾道他诗癫,小姐不信便罢,还赞做甚。”兰叹曰:“未睹其外,安信其中哉。”乃袖出卷子与英看,并述生堂上应对之言。英喜曰:“原来是个饱学秀才,可惜,可惜。”兰曰:“黄香之才,天下无双。谢晦之貌,江左第一。周郎其兼之矣。”英点头微微而笑,忽又哈哈大笑。笑罢,又叹一声。兰询其故?英曰:“有所深思,有所极惜耳。”兰又询其故,英曰:“思则不能言,惜则或可说。”兰曰:“惜甚么?”英曰:“惜小姐生不是个男人,若是个男人,与周郎月下花间,微吟浅酌,岂非快事。”兰曰:“快则快矣,其如我之不好何。”英曰:“咦,小姐还要作生些,珠玉在前,安肯弃而弗顾否。”兰曰:“我真个弗顾,汝不肯弃,汝自为之。”英笑曰:“我道说甚,秀英有敢大的福分,消受得个样的丈夫。”说讫俱笑。兰曰:“汝真没分晓。”英亦曰:“我真个没分晓。”兰曰:“不晓便罢,与尔何干。”英曰:“虽然伯劳飞燕各西东,吾不忍也。”兰嘿然。英微微讽之,兰故不听。

    越二日,英遇生于水镜亭。着意窥之,果然美貌撩人,丰神绝世。俯首默默,若有所思。英低咳一声,遽避去。生览而挽曰:“娘子佳者。”英回顾曰:“做甚么?”生曰:“有话相问。”英曰:“问甚么?”生欲言不言者久之。英又去,生又挽之。英曰:“我来尔又不问,我去尔又要问。我住尔又不问,我去尔又要问。当问就问,不当问则勿问。”生问曰:“小姐玉体安否?”英答曰:“半安半不安,何劳动问。”生曰:“小生则日不安,夜不安,时时不安。”英曰:“谁叫尔不安?说与我听做甚。”生曰:“虽然娘子必有安刘之策者。”英曰:“汝读书人,不闻静而后安,安而后虑乎。”生曰:“虑则虑矣,如不能得何。”英曰:“说个得字,真是难了。”生曰:“小姐近日曾一念小生否?”英曰:“似念着些。”生曰:“娘子可周旋其间,此事若成,死不忘也。”英曰:“亦曾言之,奈小姐性儿硬些,坚不肯听。”生曰:“夸娥、织女尚且从夫,伦理中人,焉能外此。娘子殷勤致意,岂小姐真铁石人耶。”英曰:“秀英无能为矣。无已盍遣媒求之。”生曰:“在小姐耳,小姐若愿,奚必媒。小姐不愿,焉能媒。”英沉吟一会曰:“君倘诚心,神仙且降,况小姐乎。只管放心,决不虚负。”生喜甚,并嘱咐之。英诺而去。且想曰:“这样好姻缘,古今罕有。倘或当面错过,还向那里寻求。必须想个计儿,成就他两人的美事才好。”

    回至阶前,见小姐轻倚朱栏,对花浩叹。英会其意,喜曰:“机可乘矣,乃佯曰:方才闻周郎与老爷说,要往九江去。小姐知道么?”兰恍然若有所失。问曰:“真个么,不知老爷许他否?”英曰:“老爷只道不敢强留,怎得不许。”兰恻然。英又故把些花木闲话说一会。兰曰:“汝可劝周郎再住几日儿者。”英曰:“他去即去,与我们何干,留他做甚?”兰曰:“虽然无干,留他停时,我自有个区处。”英曰:“有甚么区处?”兰曰:“将践汝前日所言耳。”英曰:“此惟小姐自为之。秀英没分晓,不会作媒哩。”兰笑曰:“汝不会作媒,偏又会还嘴。岂不知我非木石,能独无情。昔特许于心而饰于口耳。这个意思汝不知道,所谓没分晓者非耶。”英喜曰:“原来小姐有此深情。秀英实不晓得,所以多口了。”兰曰:“事须速图,周郎一去,将无及矣。”兰似有忧色。英笑曰:“周郎原未言去,特欲探小姐实意,故设此事哩。”兰沉思半刻曰:“虽然我诚如此,但未知周郎果有主意否?”英曰:“周郎有张敞般情,尾生般信。他说始至之日,睹小姐拍蝶吟诗,美貌高才,倾心爱慕至于今。其钟情于小姐者切矣。其寄意于小婢者多矣。婢以未合小姐,故特隐忍不言,惟嗟两美相逢,徒为画影耳。”兰长吁曰:“君子多情,我却一向如梦,辜负多矣。”语讫,为之恻然。

    自是幽思深情,结不可解。乃书莺花词二阕,以摅其怀。书成置诸妆次,偶为秀英所见,取纳袖间。至晚月明时,英以研墨故,误污其手。索水不得,乃出洗于印月池。适生步月林间,闻拂水声,窥之,则英也。生戏曰:“池非洛水,焉得神人?”英抹手曰:“我非洛神,郎君得非陈王否?”生曰:“掬水月在手,娘子戏得乐些。”英曰:“有事在心,焉能乐此。”生问曰:“今日之事,小姐何以言之。”英曰:“不愿,不愿。”生叹曰:“如此,则吾命休矣。”英曰:“否,戏之耳。”乃探袖取莺花词与生曰:“此小姐摅怀句也。”生展于月下看之,乃最高楼词二阕。其一咏莺云:

    多愁处,切莫听春莺,宛转一声声。昨夜庭前呼皓月,今朝窗外报新晴。语闲愁,啼远恨,诉幽情。这一个闲歌花下过,那一个娇声林上和。求故侣,恋新盟。孤音不似同音好,人心难向物心倾。费深思,劳梦想,动魂惊。

    其二咏花云:

    多愁处,切莫看春花,新发遍家家。万种含情迎晓日,一般妒艳映流霞。惜娇姿,怜妙态,怨芳华。空占了南园幽雅韵,怕落了东风缭乱阵。朝着面,暮飞沙。名花浪说颜如玉,愁人自觉泪如麻,益凄其添,展转倍咨嗟。

    生曰:“小姐其真有此情么?”英曰:“然,且深焉。”遂将栏下之言,细述一遍。且曰:“若不如此着急他,他还要饰口好听。”生喜曰:“妙个说客,合从之计行矣。”英曰:“虽然还有虑。”生问何虑?英曰:“那老爷与夫人,酷爱小姐有如怀中美玉,掌上明珠。不知要择甚仙子神郎,才肯拟配。恐他微有不合,此事亦难必成。”生曰:“夫人则吾不知,若老爷固已微示其意矣。”英曰:“老爷曾说过否?”生曰:“也未,但常赞小生之抱负,又叹佳偶之难逢。其意有然,特未宣诸口耳。”英曰:“老爷首肯,夫人焉能外之。倘异日妙事一成,君可忘秀英是个媒婆否?”生曰:“个样媒婆,自然要谢。”说讫,相视而笑。时秀英俏立月下花间,愈觉玉体含光,冰肌着色。风流飘洒,媚态撩人。正值破瓜时节。生已忍耐不得,暗向秀英股里轻轻探来。英曰:“做甚么?”生笑曰:“要的。”英曰:“要甚么?”生曰:“要那里事。”英曰:“甚么叫做那里事?”生指曰:“要尔两腿间的玉瓜儿哩。”英低声曰:“尔忒想,这乃女子们深藏的宝物,岂肯轻易与人。”生笑曰:“到此地位,是谁都难。焉有饿虎见羊,而能弗食否?”说讫,便松其带,便展其裙。英变色曰:“君独马单枪,敢至此奋然搦战,岂谓月阵可攻耶?岂谓花城可夺耶?岂谓玉关可破耶?岂谓金锁可开耶?”生曰:“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其谁曰不可。”秀英力拒之。生又曰:“月下花间,人不知,鬼不觉,正好我们做事。怎又要作生起来。”英叹曰:“不然,贱妾一芥微躯,岂能自惜。独惜君子读书明理,德比圭璋,立品敦行,以期不朽。倘一旦毫厘之错,遗千古羞。岂不将片刻之欢,自致终身之大累乎。惟幸君子俯纳微言,垂怜薄质。忍所不忍,容所难容。使君为烈烈丈夫,妾亦是贞贞女子可也。”生意少阻,乃置英于膝。解其扣,披其襟。把那白如玉,软如绵的娇乳儿,细细抚摩。温柔滑腻,莫可具状。弄了一会儿,又看一会儿。又笑之惜之一会儿。英不能辞,但含羞慝笑而已。生谓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虽然子其怨我乎?”英答曰:“服而舍之,何怨之有。”生喟然曰:“鸡肋,鸡肋,吾无奈鸡肋何矣。”乃纵之去。且曰:“莫令小姐知道呵。”英顾笑曰:“我定要说小姐知道,问尔还肯这般否?”生曰:“尔若说时,我定要这般的。”英曰:“尔愿要只是不得。”生曰:“我偏要得。”英曰:“我又道尔不敢来。”生径擒之。英却冷笑一声闪入,门儿呀的掩了。

    回至楼,兰戏之曰:“好个新人,恭喜,恭喜。”兰口即说眼只向秀英裙里窥来。英讶曰:“恭甚么喜?”兰笑曰:“汝与周郎月下佳期。藉花园以为洞房,倚明月以为花烛,假垂杨以为帐。借芳草以为毡。交颈同心,岂非快事。”英笑曰:“小姐未眠,安得说梦。”且矢曰:“予所否者,天必厌之。谓予不信,有如。日。”兰笑曰:“干柴烈火,焉得不燃。天日何干,肯管此事否?”英叹曰:“小婢乃轰轰烈女,周郎乃落落丈夫,野蝶间花未可诬也。”兰曰:“若否,一洗濯耳,何太久为。”英曰:“偶遇周郎,谈及前事,故尔。”兰笑曰:“否,戏之耳无异。”又问曰:“周郎云何?”英曰:“意极殷勤,情极恳挚。不足以言语传也。”兰悒悒为之慨然。时生既纵秀英,踌躇花下。企望小姐,如隔天潢。因诵亵词句云: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又成五古一首云:

    月殿影朦胧,飞身杳难到,

    雾怅重重遮,那见嫦娥貌。

    独立几徘徊,形影自相吊,

    欲诉与桃花,又恐桃花笑。

    须臾,风回露滴,寒气侵人,乃就卧于闲闲轩。春色恼人,耿耿不寐。适次日,有胡姓者慕玉兰,遣媒求婚。意颇殷勤,并具诗文一册,嘱公点定。意盖欲显其才也。王公阅遍,传入与兰。兰知其来意,阅毕,顾谓英曰:“作亦颇佳,然终是剪红拾翠,无甚奇趣。”英曰:“比周郎者若何?”兰微笑曰:“执鞭可矣。”乃搦笔欲批。英曰:“彼好意来,也须赞些好话。”兰曰:“这个自然。”乃书字谜一绝于卷末,传出与王公。公看其批语云:

    十八年来公与侯,凡间独听小虫秋,

    秦淮不见佳人唱,酒肆良朋已半休。

    公读过,竟自废解。又玩数遍,自想曰:“首句是丁固事,次句是欧公事,三句是杜牧事,末句是王仲事。意殆以此四公比胡氏子耶?”乃携以质周生。生阅甫终,遂书松风水月四字于上曰:“这就是小姐的批语了。”公大悟曰:“此谜是这样猜了。”又想曰:“观此批语,其文之有理趣,已略可知。小姐得毋属意于胡否?”乃入而询于兰,兰但问何人晓得批语。公云:周生。兰笑曰:“我固知是他也。”公曰:“胡家子与周郎其才孰愈?”兰曰:“大巫小巫安可比拟。”公正待着想,忽见书案上题有《望江南》一词云:

    和氏璧,弥洁更弥坚。何事楚王终未识,席间待献已多年。埋到欲生烟。

    公见之,知兰素属意于生,而怨己之不纳也。于是意遂决,乃出谓胡媒曰:“小女年幼,未可造舟,汝可为我辞之。”媒诺而去。是晚公谓夫人曰:“我看那周家郎,人物标致,才学非常。欲将他与小姐结个良缘,也慰我两人的素愿。”夫人作色曰:“胡说,我小姐千金贵体,怕没有甚么王孙公子做个阿郎。怎又要这个家奴来,老爷莫不是癫了。”公曰:“汝妇人们,那晓得此事。”夫人曰:“谁不晓得,只是门不当,户不对。一则致辱小姐,二则贻羞家门,三则取笑亲戚。我小姐又不是木雕成泥捏就的,怎么轻弃了来。”公知其不可与谋,乃止。

    次日,夫人谓玉兰曰:“汝父亲忒过蒙憧,怎要将汝金枝玉叶,拟配了周二郎。亏我折倒了他,不致我女受累哩。”兰怅然,嘿嘿不语。夫人又曰:“我想那周郎,家道既贫,身名亦贱。世上尽多高门子弟,怎要这个穷秀才。”兰曰:“周郎多文为富,何尝贫。厚德足贵,何尝贱。郎总贫贱,恐富贵莫加焉。伊虽富贵,曾贫贱不若耳。”夫人曰:“岂不闻读万卷书,不如蓄一囊钱。我女往时明白,怎也似父亲一般蒙憧了。”兰曰:“匹夫薄卿相,韦布傲王侯,在人耶,在钱耶?”夫人曰:“虽然卿相王侯,也原是富贵的人,未必匹夫韦布比得他过。”兰顿足转面艴然曰:“说到富贵两字,真个恼人。”夫人厉声曰:“汝性儿硬,不准我说呵。异日叫饭不来,呼茶不到,那时就莫怪为娘的错置了尔哩。”兰口不能言,但偷垂珠泪而已。夫人知语不合。暗想除非黜开周氏子便好。乃密伺周生短处,媒孽于王公之前。公知其诬,不具论。夫人计极,转诬生与秀英私,言必逐生,勿坫闺范。公意不然,但唯诺而已。

    一日,夫人想得一计。乃诱秀英近前诈嘱曰:“汝可往闲闲轩,拈列女传一部回来。”英曰:“我那晓得甚么列女传。”夫人曰:“周二郎在座,唤他寻来。”英曰:“我怎可与男子相见。”夫人曰:“昔为灌童,今为熟客,畏他做甚。”若英诺而从,遂去。夫人又回谓王公曰:“方才偶过闲闲轩,闻室内有谈笑声,想是有客来者。”公亦不觉其谋,答曰:“既有客来,待我出见便是。”夫人曰:“周二郎在彼,何必老爷亲陪。”公曰:“天下有以主待客,焉有以客待客之理。”遂起身出闲闲轩来。时秀英正在房中,与周生寻捡《列女传》。东箱西架,并无此书。英方转身欲出,而公适至。见英甚疑之。问曰:“汝女子们何故至此。”英曰:“是夫人叫我来取《列女传》的。”公叱曰:“此处有甚么《列女传》,还不快回。”英带羞而出。生亦自觉不雅,满面羞惭。公益疑之,只不说话,坐半晌回去。至阶,夫人闻履声,知公回至,乃诈捧壶出,唤仆谓曰:“汝拿此茶往书斋去,奉客一杯者。”公挽住曰:“没有甚么客来。”夫人曰:“明明有谈笑声,非客而谁。”公曰:“秀英耳。”夫人佯讶曰:“秀英闺阁中人,何故至彼。”公曰:“他说是夫人叫往取书的。”夫人曰:“我又不甚识字,还要甚么书。这都是婢子诬人了。”公点头曰:“咦,怨女旷夫,这事情怎么瞒得我过。”忽又怒曰:“若然,则周氏子真不可留矣。”夫人曰:“此事未知真否?且谩些唐突了他。”公曰:“往日尚是耳中闻得来的,还未可信。今日明明眼中见得的,那有不真。今番实要出他,誓不相留也。”夫人犹诈为劝解。轻一句重一句,热一句凉一句。说得王公五腑火腾,怒不可遏。

    时秀英适过窗外,尽听所说。大惊,回诉于兰。兰曰:“此夫人欲逐周郎,故设此谋,以加罪耳。”英吁曰:“欲杜周郎婚约,有话任说。何遽以此陷人。”说讫,欷/而泣。兰亦嗟叹之。英挥泪曰:“小婢何足重轻,独惜两璧相逢,终然瓦解耳。”兰曰:“母氏之谋既行,父亲之意亦变。今日之事,虽有张苏舌剑,范蔡唇锋,而欲中秦楚而求成焉,盖亦难矣。”英曰:“然则乐昌之镜终破耶,延平之剑终分耶,合浦之珠终去耶。果尔,则百劫尘中,空作三生之梦矣。”兰不语,但悒悒而已。英又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请小姐谋之,人心既至,天眼自开也。”兰犹有难色。英又曰:“此事我思之详矣,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倘徒区区,有阻千载下,其谓之何。吾恐叹小姐守礼者无多,而笑小姐薄命者不少也。”兰默思久之,乃曰:“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了。”英问其意,兰曰:“今夜可约郎于花前月下,立定婚盟。待郎异日富贵荣归,遣媒议事。夫人能不动念否?”英喜曰:“小姐此言,深合我意。”

    至夜,云空月朗,天气清和。兰乃令英邀生及阶,遇生倚月伴花,作依依状。英低声曰:“先生夜未就枕,岂与月花有约耶。”生惊喜答曰:“否,春色闹人眠不得耳。”英近前曰:“今日之事,先生曾知也否?”生曰:“不知。”英乃将夫人诱他寻书,欲令老爷嫌疑,以绝婚约等语,细细说来。生长吁曰:“若然,则此事休矣。”英曰:“无虞,请到花园,自有佳话。”遂挽生偕行,穿过了杨柳阴,踏遍了牡丹影。忽见荼0架下,俏立着一位佳人。秀雅端庄,满天丰韵。英顾谓生曰:“还认得拍蝶美人否?”生惊喜,急整冠服,以半礼见之。兰亦束袖敛衽,徐徐答礼。礼毕,复以扇蔽面。生曰:“小生俚俗寒儒,穷途落魄,过蒙尊大人垂怜下纳,德义兼深。自顾微躯,殊深愧赧。”玉兰轻启朱唇,娇声滴滴,答曰:“自昔先生驾临,未知卞璧,辱慢之罪,固不容辞。讫至文会开时,窥先生之一斑,想先生之全豹。乃知文渊学海,尽属先生。陆海潘江未之过也。妾诚愧悔交迫,爱慕兼深。故特略内外之嫌疑,以聚文人之好会。俾得一亲雅范,以魁天下英才。而先生惠然肯来,不以长揖见拒,真逢迎之幸也。”生曰:“小生樗栎微才,一经未达。小姐盛赞,何以克当。”兰曰:“贱妾岂敢虚称,先生何须过逊。权请暂坐,以接清谈。”命秀英铺下花巾,同坐于白石片上。英随以香茗进之。

    生曰:“莺梭密织青丝柳,燕剪轻裁紫锦花。此非小姐佳句乎?错采镂金,真令人有梦刀停笔之愧。”兰曰:“此鄙作也,何以觏之。”生曰:“径寸之珠,具目人自然识得。”乃备述遇凤仙巅末。兰喜曰:“先生亦识凤仙耶?”生曰:“颇见一面。”兰曰:“先生曾知道他由来否?”生曰:“知之,薄命红颜,深为婉惜。但他说与小姐有旧,其然乎?”兰曰:“然,琢句交杯,颇称莫逆。回念旧好,曷禁伤怀。为之唱叹不已。”转问曰:“一别三秋,未尝相见。不知他近日作何情状?”生曰:“登钓台,而钓巨鲤。遴选三载,未获一人。许登龙门者,惟小生一人耳。尔道如此柔弱花枝,匹身四海。邈权贵于一芥,贱黄白若1土。其笔锋舌剑,真令飞将心寒。鏖战以来,从未有能斩关而入者。非女中之大豪杰而能若是乎?”兰喜曰:“然则非先生断不能斩此关矣。”相顾而笑。兰曰:“先生谓其才何如?”生曰:“春椒秋菊,未足相方,固小姐之副车也。”兰曰:“仙姐随风弱絮,语委尘嚣。不意于悲愤中,获遇先生,可谓不幸之幸。”生曰:“小生才疏学谫,浪迹天涯。落魄之余,得以登瑶池而见王母,非仙之幸,实生之幸也。”兰曰:“妾正有未解之事,请先生详之。窃以先生负江淹之奇才,抱解缙之壮志。时非贾谊,年少韩琦,正可弭笔天庭。吐其气于白日,青云之地,乃竟抽身海外,托迹园间。自绁龙媒于枥下耶。此妾之所不解也。”生叹曰:“小姐爱生,可谓深矣。然生岂薄功名,而甘放浪者哉。特以红绿难逢,而青紫易拾耳。”兰犹不解其故。生乃曰:“愿小姐宽天地之量,高日月之心。俾小生得罄孤衷,向小姐尽情一剖,死且无憾。”兰曰:“有话但说,毋为逊词。”生叹声曰:“生自与凤仙会面时,聆小姐之芳名,睹小姐之佳作。倾心酷爱,刻骨不忘。故不辞千里之劳,而图一面之识。计穷智尽,得至于斯。去岁迄今,忘餐废枕者数矣。心枯肠断者屡矣。梦魂所属者,非小姐而谁。不意天假之缘,得小姐垂青刮目。今夜之会足慰孤魂矣。”玉兰听得心头酸处,不觉珠泪潸然。长吁曰:“原来如此,先生怀如此之孤衷,抱如此之隐情,负如此之幽恨,设如此之深想。我玉兰蠢然罔觉,竟似了木石中人。雅谊芳情,辜负多矣。”又曰:“以妾蓬茜之姿,而折君松柏之节。千载下其谓之何?将叹君子之多情,而笑玉兰之冷面也。”

    秀英谔然曰:“先生落落,小姐轰轰。既未相知,何以相爱。此言具可勿论。所可虑者,今日之事耳。愿先生与小姐着实商之。”兰曰:“是在先生耳。”生曰:“这甚么说。”兰曰:“妾蒙先生深情,感先生雅意。特沥肝胆,以定终身。”生曰:“婚姻重事,内承亲命,外待媒言,非我等所得专也。”兰曰:“媒言或可待,亲命实难承。既娘娘见阻于前,复爷爷见信于后。若必拘以定礼,守以常经,则今日之因缘,窃恐终成虚望也。”生曰:“如夫人何。”兰曰:“夫人势利心多,彼盖薄先生寒微耳。今如尔我计定,共订山盟。异日先生衣锦荣归,遣媒拟事,夫人能不含笑而允否。”生曰:“异日未卜其然,今日已有可虑。”兰问何虑?生曰:“小姐乃柔弱花枝,焉能自主。恐一时难违父命,别许高门。即小生异日荣归,而人面桃花,不知何处矣。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将今日海誓山盟,岂不付诸流水耶。”兰怃然曰:“君何不谅之甚耶。妾虽柔弱微躯,昏庸陋质。而于志节二字,无不持之甚,定操之甚。严设不幸,刀锯在前,鼎镬在后,妾宁束手待烹,此身可死,而心终不可变也。今生不偶,愿订来生。来生不偶,愿订三生。生若为薄命之人,死当作风流之鬼。决不至推移靡定,等弱絮之随风,浮萍之逐浪也。郎君其勿忧之,惟望郎君早占鳌头,以偕凤侣。幽怀夙愿,共了诸心。倘再荏苒年华,则贱妾之终身却将谁望。有志之士,岂可使青萍结绿,不长价于薛卞之门耶。”这一场话,说得周生心又酸,气又豪,色又喜,泪又落。慨然曰:“小姐既有冰玉心肠,小生岂无铁石肝胆。有此志节,夫复何忧。吾辈何人,断不肯与草木同腐也。”因指天月同誓曰:

    皎皎青天(生),溶溶明月(兰),

    假尔有灵(生),听兹盟诀(兰),

    吾节坚贞(生),吾志壮烈(兰),

    山兮可颓(生),海兮可竭(兰),

    惟此同心(生),亘古不灭(兰),

    如背斯言(生),碎身拔舌(兰),

    天月有灵(生),俾成缔结(兰)。

    誓毕。时明月为之增光,群花为之着色。适秀英采得一并蒂桃,请生与小姐各啖之。生顾英笑曰:“投我以木桃,愧生无琼瑶之报耳。”英笑答曰:“匪报也,愿先生与小姐,永以为好,有如此桃足矣。”生曰:“娘子,雅有深情。异日有成,誓不忘也。”兰曰:“今日英姐索书之故,君其知否?”生曰:“非夫人诈为之计耶?”兰曰:“然也。”生曰:“夫人如此加诬,老爷亦已入信。这般冤债,教小生何以辩之。”兰曰:“事已酿成,何从置啄。为今之计,远避为佳。君须打点登程,往九江去。一以杜物议,二以图荣名。这些小是非,不久必有白矣。”生唱叹低回,似有怨别之意。兰为之解曰:“先生且行,相见有日。妾岂铁石人者哉。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耳。”生曰:“小生喉头之寸气,心头之点血,尽在小姐一人。一旦割然远离,其能无相思烟水之嗟否。”兰曰:“先生放心,自有佳期为慰。”说讫,命秀英取出玉管笔一枝,赠生曰:“此笔乃贱妾玩好之奇,谨以赠君。为异日相见之质。”生收下,亦以沉香扇赠之。兰又出白银一封,进生曰:“聊具饯仪,为文场润笔。”生慨然不辞,谔然曰:“大丈夫不乘驷马车,誓不复见小姐耳。”兰大喜曰:“此妾之所心祝也。但郎君此行,须知急流勇退。光阴似箭,毋误佳期。楚水吴山,小心为妙。”生诺,各嘱珍重,眷恋而别。

    时值三月初际,日暖风和。生乃告知王公,束装就道。公私愤未释,颇不相留。然其爱生之情,终未尽割。亦具白银数十,以赆周生。生固辞不受,并谢顾育之恩,感激不尽。公不可强,相送出门。不觉爱心复盟,握生手曰:“贤契此去,可复睹乎。”生曰:“可见则见,不可见则不见。”公曰:“贤契一身千里,道途险阻,吾深忧之。”生曰:“男儿志在四方,涉水登山,是其素位,无虑也。”生说此话,其色甚壮。说讫,慨然起行。公立望之,为之叹惜。后公散步于闲闲轩,入周生之寓房,登周生之卧榻。遗下诗稿,不下百余。内有孤栖鸟曲一首。上有小序云:

    生素读圣贤之书,立圣贤之品。洁身砥行,质比圭璋,固可信也。无何矫寓于斯,有侍女来讨书者,主人见之,疑与生会。生冤甚,无从致辩。爰赋此曲,以自鸣焉。

    曲云:

    孤栖鸟,绕幽枝。未迁乔,逐时悲。暮餐秋菊英,朝饮明月池。岂是恋春芳,何以东风欺。潜身独哀鸣,不知怨阿谁。聆此嗷嗷声,吾生竟如斯。顾我何所尤,旋生嫌与疑。抱此耿耿怀,孰从而见之。欲诉与天公,如聋复如痴。鸟音兮我闻,我心兮鸟知。寄一落落言,与汝长相期。守道以待终,令名庶可垂。

    公阅遍,半疑半释,乃入而语夫人。夫人以生已去,方把前谋直告。且曰:“吾恐老爷真要婿他,故作此离间之计耳。”公勃然曰:“如此诬陷,好屈煞人。倘或不容,岂非大误。”夫人自知不是,亦不则声。公又曰:“我一向隐忍于心,未曾审他半句。他也那里知道今日之去,必为此也。”一时懊悔不已。夫人曰:“一个穷秀才,何关轻重。他去便罢,何必惜他。”公怒曰:“愚蠢贱人,误事至此,真可恨恨。”时夫人有一侍女,名春花者。旁闻此语,告之秀英。英转告之玉兰。兰喜曰:“此事若明,可无忧矣。”按下兰等不表。

    且说周生辞王府起行,匹身长迈,伶仃独步,愁苦交深。隐恨幽情,寄诸笔墨。尝于舟中,作一丛花词云:

    半江绿树影重重,云散碧天空。青春白日浑如梦,辜负了一簇春红。梦断巫山思深,湘水何处觅飞鸿。木兰独驾路匆匆,幽怨锁眉峰。江烟海月伊谁共,凄凉处,一望无穷。万斛闲愁,一担别恨,寂寞寄东风。

    跋涉半月,坻九江城。与叔子周祥相见,祥讯及家事,为之凄然。馆生于官廨中,遣人侍事。祥每公余,必与生坐。叩生所得,直是学海文渊,富丽浑雄。一问百对,祥喜,甚期以大器。忽忽交到初秋,场期在迩。祥乃促生旋反,以入秋闱。生乃辞归,望湖返驾。不满一月,已抵省垣。生未暇回家,居省以待。届期入闱就考,三场卷罢。金榜大开,而首录者则生也。生以年少登科,声名大噪。主考杨懋修者,深嘉器之。许为木天巨笔。鹿鸣宴罢,生乃荣归。光耀门楣,举家喜极。祭祀宴享,诸事务毕,已是初冬。

    生又打点进京,赴春官之试。时杨懋修亦返京复命,向诸僚友辈,极誉周生。诸友咸慕之,悉与生见。晋接间,聆其言论之雄伟,挹其志气之高华。皆指而目曰:“此廊庙之巨器也。”既而春闱期至,生入棘闱,场事未完,忽然疾作。但草草图就而已。既罢,复娱杨公。公叩其所作,生以疾对。公怅然者久之。乃问曰:“原稿记得否?”生曰:“细忆可得,”公命生抄录,自坐席旁看之。稿未竟,公喜色曰:“此杰构也,决中无疑。”迨春榜开,生果中第十二。时生疾尚未愈,杨公深为忧之。居无何,殿试又至。是日天开文运,圣驾威临。文华殿中,严严肃肃,望旌旗而淠淠,听弦管而喧喧。仪卫森然,官员卓尔。正所谓,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者也。生虽勉强就试,而神气昏然。场罢,阁臣擢取三卷,呈上御览。天子御笔点定,金榜大开。生适膺探花之选。

    生以少年登第,远近蜚声。故畿内诸名门,咸欲招之为婿。有闻生受知于杨公者,则央杨公理之。生心恋玉兰,悉辞不允。杨公因谓生曰:“贤契少年及第,男女居室,何不念之。”生唯唯。公曰:“得毋未快所选乎?予有故人王勉斋者,为御史官,有令媛,美而慧,极善文辞。勉斋挂冠时,曾以择婿嘱我。迄今数载,未获所从。今贤契龙文凤姿,殆足慰东床之选者。欲荐贤契,以结鸳俦。贤契其或首肯么?”生问曰:“王勉斋其系豫章王公否?”杨公答曰:“然。”生曰:“颇如所闻,倘幸玉成,感荷靡尽。特恐枳棘之林,非鸾凤所栖耳。”公大悦,慨然担当。生益喜甚,诸僚友闻及亦深赞之。适有豫章之客者,杨公乃修封信以赍王公。时玉兰年已长成,王公甚急之,终以未获快婿为憾。及接得杨公此信,乃拆而读曰:

    远疏芝宇,日切葭思。烟水云山,每怀靡及。兹际春花笑客,晓燕归巢,而遥忆仁兄于山林泉石间,自觉宦海沉人,徒增扼腕耳。曩者,择婿之嘱,弟诚铭之。蒿目邦畿,亦云罕觏。窃见探花周德闻者,湖之衡州人。凤逸龙蟠,雅称佳士。而畿之阀阅辈,辙求为坦腹王郎。生犹待之,胥未之允。盖其所期许者大,而所慰愿者少也。弟爰以令媛故从中撮合。用讯于生,生固闻之,为之首肯。而诸友兄等,亦闻而赞曰:邦之彦,邦之媛,斯固天生嘉偶,而为人间快事也。弟不敏,恐辱钧命。俟异日遣生请谒,以听尊裁。爰<丹兰,并候近祉。

    王公把书想曰:“前所见者,周爱兰。今所闻者,周德闻。二子孰贤,犹未可定。然爱兰穷而未达。德闻显而已荣。况为受知杨兄,其殆不同凡响者。适玉兰小姐造房省候,公乃以书示之。”兰看毕,双锁蛾眉,低头不语。公问曰:“汝意下若何?”兰又不答。公曰:“周德闻少年及第,殆非他人可比。”兰曰:“孰有如周爱兰者。”公曰:“周爱兰虽有抱负,未掇巍科,恐非高门雅配。”兰曰:“用舍在人,穷达有命。以是定去取则固矣。况周二郎,才高志大,岂终为枥下材哉。”公曰:“泉流不归,山两落不上天。我观二郎,怨愤交深,能保其去而复来否?况二郎在日,我虽有意,尚未及言。周子德闻,乃为公荐。则前日之事,未可定。今日之书,正足凭也。”兰曰:“前日之意,我与二郎曾言之,证之于秀英,质之以玉笔。则二郎安得不来耶。”公变色曰:“呀,汝有是事耶?男女私谈,礼义安在?”兰曰:“从权耳。”公曰:“事属嫌疑,何以取信?”兰曰:“有天地日月鬼神可信,此心可以对天地,岂不可以质父亲耶。”其激烈之气,见于词色。公沉思晌许,乃曰:“汝心尽乎?”兰曰:“尽矣。”公曰:“汝志坚乎?”兰曰:“坚矣。”公曰:“汝言定乎?”兰曰:“定矣。”公曰:“汝望切乎?”兰曰:“切矣。”公曰:“俟异日请见,以决从违。”适夫人偶过窗前,尽听所说。乃入曰:“周爱兰未协所愿,固不足从。周德闻未见其人,亦未可决。其缓图之可。”

    后值六月中旬,夫人返驾临江,作归宁之举。将亦为其父寿焉。其父居临江府城,姓文讳昭明。尝为九江提督。夫人既至,祝寿事毕,亦未遽归。一日,夫人赴同族之宴,傍午方回。路逢一伙从人,骤拥玻璃彩轿,大喝而过。轿内坐着一位贵介公子,年少翩翩,气宇轩昂,丰姿俊美。背后金牌两面,书着翰林院编修职衔。直抵府衙,方才停轿。夫人目送一会,心许曰:“我何福招得这样女婿,愿亦足矣。”原来轿内的不是他人,乃周生也。周生在京师待诏,诸事务毕,乃返九江。适其叔周祥迁临江之任,故亦随任在此。是日有事外出,达晏回衙,恰为夫人所遇。昔日夫人固识生面,此时富贵装饰,却也不认得了。

    夫人回去,备述所见,问于其父文公。公曰:“此周府尊之公子也。”原来周祥无子,令周生嗣之,故称公子。夫人曰:“好个公子,那样人物,平生实未曾见过。”文公曰:“人材固奇,即他少小年纪,连科及第,这真奇了。”夫人曰:“不知他曾受室也不?”文公曰:“我尝问于周府尊说未曾受的。”夫人曰:“想女儿玉兰,年已长成理当定匹。去岁他父亲欲许周氏子,叫名爱兰。虽是个秀才,却甚寒酸无状,事也终阻。今又有友人荐一佳士,亦姓周名德闻。又谓未见其人,亦未可定。我看那周公子,年纪才貌,种种相当。欲令与女儿结个姻缘,不知他肯相愿否?”文公曰:“甥女与周公子才貌相若,门户相当,怕不一说就允。”夫人曰:“就烦父亲一说何如?”公曰:“诺。”文公乃具柬帖,入见周祥,备陈夫人约婚之意。祥固逊之,文公致款再三。祥乃入而与生酌,生闻而知为玉兰也。暗喜称允。祥出而许于文公,公归而语之夫人,夫人深喜之。复推文公入立婚书,并索定物。祥定以琥珀簪一对,凤凰钗一双,转达夫人。事定,夫人乃返豫章之驾。

    抵家,兰闻夫人归,入室问候。夫人命坐于侧,爱怜者久之。喜色曰:“我为尔得一快婿,今无忧矣。”兰暗吃一惊,嘿然不语。转是王公曰:“夫人才去月余,何得人容易若此,必非佳婿也。且问选的谁者?”夫人曰:“是临江周府尊的佳公子,姿容俊雅,年少登科。老身固曾见之,恐周子德闻不是若也。”王公曰:“府尊的公子便好么?”夫人曰:“富贵人家,又胜周爱兰多矣。”兰听得周爱兰三字,不觉刺动芳心,珠泪偷垂,转面他顾。王公曰:“周爱兰且不必言,周德闻又未曾见,周公子亦未必定。惟待异日会同,任择为妙。”时玉兰步回妆楼,思夫人言,恐夺其志。忧愁交迫,伏枕忘餐。渐觉玉削香消,卧病不起。夫人着了慌,连进汤药,兰俱却之。问其病根,但娇叹而已。

    其时,周生既居临江,临文应事,未有暇日。值一日清燕少故,乃往百花巷访张凤仙。入其家,则满目荒凉,花草凋谢,那有甚么张凤仙。生疑之,正欲转步,有老妪自小房出。生以凤仙问之,妪曰:“张凤仙去岁春间,已不在此了。”生曰:“他却往那里去?”妪曰:“闻说他夜半出行,不知所往。”生怏怏而回。越数日,有京使来,呈上杨公书信。书内专要周生,往豫章进谒王公,以议婚约等事。生暗想曰:“前有小姐之盟,中有杨公之荐,后有夫人之约。父母媒妁亦已兼之,此去豫章,事必成矣。”生喜甚。禀命于周祥,祥许之。生遂打点盘缠,鼓豫章之棹。

    既至,复矫寓于紫竹庵。从行之徒,蜂拥而入。那月波师,闻堂外有喧哗声。出视之,与生礼毕待坐。月波见阶下列着,辛未科探花一副金牌。彩轿鸣锣,填塞门外。月波甚讶之,问曰:“敢请老爷尊姓?”生笑答曰:“可认得乞饭书生否?”月波恍然想得,乃率诸徒,请昔日欺慢之罪。生悉抚慰之,月波感焉,备极款待。次日,生装束毕,直投王公庄来,先将拜帖传入。王公接帖,见上写着周德闻之名,乃入而语夫人。夫人有周公子在心,殊不理会。公知其不可,自忖曰:“倘协吾愿,即日许成,看夫人能奈我何否?”公欲出,夫人急曰:“吾已许定周公子矣。望老爷着实辞他。”公不答,即管着上冠服,下堂迎接。须臾生进来,公揖之。历阶而进,直抵堂上,行宾主之礼。既毕,坐而献茗焉。

    公把生微窥,极似周爱兰色相。正在疑甚,生遂叙去年眷属之谊,并别后契阔之情。公跃然惊喜曰:“原来杨兄所称,正是贤契。只因前后异讳,遂令老夫错认了来。若非今日说明,犹有两端互执之虑。”生曰:“前名爱兰者,乃小名非命名也。以称于老大人尊前,理必如此耳。”公大悦。时秀英闻说周氏探花郎进谒,自潜于堂后听之,欲定王公从违也。及闻说,周德闻即是周爱兰。着意窥之,果然也。英大喜,回报于玉兰。兰正卧病在床,闻之,精神顿爽。遽然起曰:“是耶,非耶?”英曰:“是也。”兰喜曰:“如此,吾无忧矣。”其时,有传此话于夫人者。夫人半疑半信,亦于花屏后窥之。适王公以有事退入,夫人迎着谓曰:“这事可笑呵!这客官非他人,却原是临江的周公子。”公瞿然曰:“这越发奇了。恐夫人认得不真。”夫人曰:“体貌宛是,怎得不真。”公曰:“可闻得临江府尹讳名甚么?”夫人曰:“姓周名祥。”公悟曰:“果然无疑,这就是爱兰的叔子了。”夫人曰:“爱兰是他,周德闻周公子亦是他,非可笑么?”公曰:“若依我昔日之言,事早已定,何至委曲如此。”俄,此语又闻于玉兰。兰大喜曰:“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一。可谓奇外之奇矣。”与秀英宛转谐谈,娇笑不已。

    公出而问生曰:“令叔大人,今升授何职?”生对曰:“改任临江。”公曰:“贤契可是由临江掉驾否?”生曰:“然也。”公笑曰:“这真奇事了,想昔日贤契屈驾寒舍时,老夫欲以小女结个姻缘,以慰夙愿。后因有故,事亦中止,是一次也。及贤契返驾荆南,连科及第。此时人遐路远,各不相知矣。而恰有杨伯荐之,是二次也。及贤契随任临江,此时维日更久,几不相识矣。而适又为拙荆遇之,约以丝萝,一说而就,是三次也。合看来,事出三番,人即一个。参差颠倒,幻尽奇观。若非天作之缘,安能巧合乃尔哉。”生暗喜辞曰:“材非松柏,安施2萝。大人此言,恐难从命。”公曰:“天作之合,违天不祥,何却焉。”时庖人入,告备席。公命开筵于闲闲轩。导生饮之,备极款待。生问及王兆麟何往?公说:“出就外傅去矣。”一时清谈畅论,寄兴恢谐。时秀英隔帘窥之,惹得遍体酥麻,不知搔处。心赞曰:“果然好个伶俐的郎君,眼得见与小姐做一对儿好夫妻,死且瞑了。小姐,小姐,不知尔下日怎商议谢我哩。”生虽微觉之,不敢视也。饮至斜阳西坠,方才停杯。生欲归,公重以婚事属生,并订婚期,殷勤无已。临行,公犹出狐裘一领赠之,生衔甚,致谢回寓。

    越数日,生带侍从,将返临江。中途间,忽遭山寇行劫,盘缠行李,一掠而空。生率诸仆从力斗之,奈众寡不敌,尽被伤杀。贼徒等悉获财物,四散鬻之。尚有彩轿金牌,毁于路上。二日之内,传遍豫章。俱说周探花经过某山,被贼劫杀,连仆从财物,都丧尽了。话传及王公,举家闻之大惊失色。公曰:“风闻之言,未可信也。”乃出而询于人,人皆然之。又尝往大街中,见故衣客有鬻狐裘者。公取看之,上有鲜血一点,恰是往日赠周生的。公骇然,亦不细问,急转回家。刚至门,忽一仆由内奔出,怆怆忙忙。大喝曰:“正要寻老爷回来。”公忙问其故,仆指耳房曰:“入这里便知。”公入房中,见一来人,满面血痕,衣衫烂坏,凭几危坐。作呻吟声。公问曰:“汝何人,怎么如此?”那人叹声曰:“我乃周老爷家仆也。”遂诉说被劫之事,且曰:“随行十余辈,尽被杀伤。除我受伤少些,故奔走得到此哩。”公曰:“闻说周老爷被杀是否?”那人曰:“甚有胆力的都死,况老爷力无敌鸡,便有百个,都也休了。”说讫,放声大哭。公知其实,回告夫人,亦哭起来。当时玉兰闻之,大叫一声,登时气绝。秀英急告夫人、王公,闻之大惊。急投之方,既苏,口不能语,但欷/淹泣而已。公慰之曰:“来者所言,未经眼见,则周郎之生死,犹未可知。须遣人往临江探个是非,便知端的。”遂令一仆往探之。兰犹泣卧啼眠,连日不起。

    越半月,探者回来,说周老爷未曾遭凶,只死家丁数个。并将周生书札呈上,王公公披之,果周郎手笔也。书内具道人寡贼众,毙仆五人。愚婿潜慝芦间,幸免此难。细述一遍。书后重订入赘日期。公阅毕,以示玉兰。一家闻之,方才安乐。打点奁具以待婚期。时周生潜脱此殃,偕二三仆从,奔回临江,具把寇端,告知叔父。周祥乃移文总督,伸奏朝廷。出将兴兵,剿除贼党,此是后事。生计所掠去等物。几值数百金,然心固轻之。独失去玉兰贻的玉管笔,乃极懊恨。兀居数日,复访张凤仙于花关中。入室穿房,并前番的老妪亦不见了,一时凄惋不已。

    度过残腊,已是来春。二姓婚期,卜将不远,生与周祥计议亲事。复往豫章,行纳采之仪,及奠雁之礼。僚友来贺,车马填门。弦管旌旗,千般闹热。周生着上冠服,加上簪缨。兀立中堂,待行拜礼。须臾,珠帘卷处,簇拥出一位新人。玉裹金装,珠围翠掩,鲜艳夺目,芬香袭人。众侍女扶至中堂,行拜礼毕,然后送入洞房。饮合卺之宴,房中左右二席,各坐饮之。侑以弦歌,薰以兰麝。金炉吐篆,银烛摇光。月桂抱金瓶,秀英扶玉盏。劝肴劝酒,备极殷勤。酒至数巡,秀英是个乖性儿的,先教诸侍女各散睡了。自立于小姐之旁,捐开小姐锦巾,止以一扇掩映。生与玉兰互相窥看,彼也暗喜道:“真好个千秋佳婿。”此也暗喜道:“真妙个百代佳人。”两下魂魄飘扬,芳心欲碎。生忍耐不得,笑曰:“这段姻缘,分头自选。颠来倒去,恰只在小生一人。旷古奇闻,真快事也。”兰不答,但暗转秋波,低头微笑而已。生乐甚,倾壶覆盏,吃个不休。秀英闪近生前,低声曰:“郎君少饮些,醉了误事。”生会意,点头笑曰:“然也。”秀英知趣,唤集侍女,彻了壶觞。自己薰暖衾窝,扶小姐于银床上。捐去服饰,放下罗帏。并附小姐耳朵边,沉沉吟吟,不知吩咐些甚么佳话。且曰:“春风微凉,寝衣又薄,小姐好安寝罢。”说讫,带笑故出。

    生乃轻遮绣户,暗掩纱窗。重添华烛,高剔银缸。披开锦帐,潜上牙床。游安乐之国,入温柔之乡。抱晶莹之软玉,偎馥郁之温香。忙穿花之蛱蝶,惊戏水之鸳鸯。于是款款推心,低低致语。又爱又惊,欲辞欲许。着无限之娇羞,寓无穷之兴趣。芳心乱而惚惚,娇声笑而絮絮。既倒凤而颠鸾,遂撩云而拨雨。少焉,春夜交深,玉露淫淫,精神飘荡,魂魄消沉。风流汗落,粉黛油侵。绕阳台之梦,堕碧玉之簪。柳叶翠欲落,梅花瘦不禁。极一天之快意,慰两地之幽忱。斯固订三生于片石,而值一刻之千金也。予尝有洞房四绝,附录于此,为好事者览焉。

    其一曰:

    烛灭篆烟微,呼鬟掩玉扉,

    低头弄裙带,不自解罗衣。

    其二曰:

    素手携团扇,半掩梨花面,

    欲顾复低头,怕与郎相见。

    其三曰:

    兀坐意憧憧,潜惊夜半钟,

    问他来睡否,但说尔由侬。

    其四曰:

    背面倚银床,含羞觊玉郎,

    罗衾薰个暖,欲就又徬徨。

    个中快乐,人间仅有,天上全无。生房礼毕,弹着小姐香肩,笑曰:“小生素非刘晨,幸得伴仙人枕席,偎香拥玉,何乐如之。今而后毕生之愿足矣。”兰不应,转面微笑。生复被衣展帐,揽玉兰于怀间,细细抚摩,遍体观玩。看其面,暗道:“莲面生春。”看其眉,暗道:“眉黛青蘋。”看其眼,暗道:“眼横秋水。”看其鬓,暗道:“鬓纵巫云。”看其发,暗道:“发光可鉴。”看其口,暗道:“一点朱唇。”看其足,暗道:“金莲三寸。”看其手,暗道:“玉笋一群。”看其语,暗道“樱桃略破。”看其笑,暗道:“三楚精神。”看其坐,暗道:“座中菩萨。”看其卧,暗道:“醉倒文君。”看其体,暗道:“芬香秀丽,真个是神仙中人。”生看到神思迷处,重伸雅意,再觅鸳鸯。兰惊得玉面含羞,忙揽裙带,低声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生笑曰:“二吾犹不足,定于一吾弗能已矣。”兰曰:“一朝而获十,而子为我愿之乎。”生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兰曰:“后生可畏,如之何?”生曰:“男女居室,其味无穷,何畏焉。”兰笑曰:“又赞其妙,吾不信也。”生曰:“不信,请尝试之何如?”兰曰:“其有所试矣不可。”生曰:“非疾痛害事也,却之,却之何哉。”兰笑而不言,任生展转。生乃再鼓精神,作竟夜之乐。时秀英于窗处窃听,尽晓所为。因情所牵,欲不能禁。为赋《如梦令》词,以解庆:

    今夜佳郎美女,浑倒鸳俦一处。揭起碧纱笼,做尽翻云覆雨。真趣,真趣,试听低谈絮絮。

    是夜夫妇谈及昔时遇合,今日双成,快乐风流,彻夜不眠。兰问及凤仙近状,生以不知所往告之。相与叹惜不已。自后生与玉兰,朝云暮雨,月酒花诗。曲尽恢谐,眷恋忘返。一日有临江客至,投一书与生,生接拆之,乃凤仙所寄也。书云:

    宇宙茫茫,知心有几?万有所值,孰不钟情。妾自跌足尘嚣,四年于兹矣。往来触目,曾几何人。求一二知己良朋,殊未之觏。抚兹弱质,每怜薄命如花。而卓氏丝桐,空留虚调耳。越自去岁春间,君驾宠幸,甫领大教,复挹兰仪。区区之心,庸以少慰。所可异者,一迎目际耳。而君则惊妾为笼中凰凤,妾则奇君为池里蛟龙。情谊兼深,肝胆具沥。所谓知己,孰与加焉。及君远栖异域,妾亦寄寓尼阉。将以避权雄而待君子也。一心千里,心望刀头。凭吊而今,泪涸者数矣,肠断者再矣。忘餐废枕者,又屡矣。梦魂所属,非君而谁。兹闻君足捷青云,身衣白日。妾诚悲喜交集,以为君子扬眉。但自顾微躯,依然孑立。孤衷怅怅,谁与同之。东望豫章,徒增忉怛耳。倘君尚念前盟,肯垂青眼。拾尘中之落瓣,以度余香。俾得善始善终,免致风摇雾锁。君之惠也,妾之愿也。为此谨布鲤糺,以候尊裁。楮短情长,搦管呜咽。天有尽日,心无巳时。惟君子怜之!

    生得书,方知凤仙矫寓尼院。然终恐玉兰有碍,未敢开言。因此绕乱心肠,计亦终阻。一日与兰对坐,不觉长叹一声。兰讶之,再三盘诘,生乃曰:“心有所虑耳。”兰问何虑?生乃出凤仙书示之。兰接看毕,微笑曰:“君与仙姐,何志之坚耶?何情之结耶?”生曰:“知己相逢,实难遽割。”兰曰:“君其欲之乎,两斧伐孤树,吾不愿也。”生噫曰:“将以成其志耳,卿既不愿,吾又安可强之。”兰笑曰:“否,戏之耳。仙姐吾之知交也。吾之事,既蒙仙姐先荐之。仙姐之事,可不自吾玉成之。乞速迎归,以慰饥渴。”生大喜。居过满月,乃携玉兰、秀英同返临江。生率新人,谒见周祥。祥大喜,令居后阁。

    明日,兰亟劝生往访凤仙。生然之,直抵尼庵。问张凤仙何在?有老尼把生望一望,合掌曰:“非探花郎耶?”生曰:“然,安得赏识。”尼曰:“张娘子曾达书于君,非君又安知娘子在此。”生曰:“既如此,敢烦引见。”尼乃前导,诣一小厅,遣坐奉茶。因顾左房,隔帘呼曰:“张娘子那里,周郎来矣。盍复整原装出来相见。”忽房里有惊喜声。须臾,湘帘响处,张凤仙冉冉而出。两下执手,悲喜交乘。于是相对而坐,各叙契阔。仙叹声曰:“去岁自君远离,孑身独守。恐为豪贵所迫,故假为女道士,矫寓于斯。蒙老师傅见收,得以安居度日,感激多矣。及闻君连科及第,妾诚得为君子吐气扬眉。今君果惠然肯来,共续鸾胶于昔日。真不负前番之苦志也。终身之幸,何待言哉。”生又将重访花关不遇告之,仙甚为感叹。仙又问往豫章玉兰之事,可曾遇合。生点头曰:“事济矣。”遂将托为灌园,其中离散遇合,始终曲折,备细诉知。仙听了,叹声曰:“君用情至此,可谓深矣,切矣,尽矣。苦尽甘来,固其宜矣。但今王小姐现在何处?”生曰:“现在此府城,吾欲偕娘子携归衡州也。”仙大喜,二人又闲话移时,约了归期,生乃辞去。

    居月许,生念母嫂独处,慨然思归。先约凤仙于江头待之,自率玉兰、秀英拜辞周祥。纠同凤仙,相与偕返。兰途中复与仙遇,问及被鬻苦情,凤仙甚为凄悲。玉兰甚为惋叹。驰驱半月,回至衡州。生率玉兰、凤仙拜母及嫂。母等见两位新人,如花似玉,欢喜非常。念生离家数年,既享荣名,复偕佳偶。此番际会,岂比等闲。于是开庆贺之门,设宴享之筵。行祭祀之礼。门楣生色,远近蜚声。生念秀英旧好,娶于三房。三位夫人,孝母敬嫂,有加无已。并其兄德明,亦化于善。一家喜庆,人咸慕之。生念昔日从行家仆,死于豫章,寄柩弥陀寺。乃遣人盘归葬之。

    一日玉兰捡凤仙花箱中,得玉管笔一枝。上有“静香清玩”四小字。惊曰:“此我昔日赠周郎物也,莫非周郎转赠仙姐否?”乃携以问生,生见亦惊曰:“吾昔在某山被寇时,已曾失去此笔。不知仙姐何处得来?”因转以问仙。仙曰:“有人携入尼庵鬻之,吾以数银购得耳。”生曰:“真凑巧事了。”玉兰曰:“此殆天教妾以贻周郎,而转使周郎以贻仙姐也。”因与偕笑不止。

    明年秋,生之兄德明,以国子监纳选县丞。旋擢河南许州、分州,复迁襄城县知县。盖德明素有胆量,刚决有为。故屡见奖于上司。生之嫂亦随任在官,多所劝勉。

    后生为豫章太守,生欲之任。挈家偕行,玉兰喜曰:“此天助我以归宁之举也。”既莅任,生乃令玉兰、秀英归宁王公以及夫人。夫人抱玉兰加之膝曰:“不意吾女儿至有今日。”翌日,生母张氏,亦以姻戚往谒之。彼此喜欢,款留数日。既返,生视事毕,亦往拜王公。是年王公之子兆麟,亦以弟子员登江西乡荐第二。明年登进〔下原缺十一字〕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周德明官〔原缺六字〕兆麟官至江南巡抚。其亲戚贵盛,赫绝一时。而令子贤孙,遂贻谋于勿替云。

    总论:

    烟花子曰:“写周生如神龙出现,捉摸不定。写玉兰如出水芙蓉,亭亭可爱。写凤仙如石壁奇花,可望而不可即。但周生与凤仙之事易,周生与玉兰之事难。文妙在写周生灌花园一着,为周生识玉兰张本。又妙在写周生试文会一着,为玉兰盟周生原由。至其写玉兰选的周爱兰,王公选的周德闻,夫人选的周公子,是化一为三。至末后写周爱兰,无非周德闻;周德闻无非周公子,是又转三为一。写得委曲变化,幻成一段奇观。奇事,奇人,可称一快。

    或谓凤仙之事,可以不书。而不知玉兰、凤仙缺一不可。非凤仙又安肯荐玉兰以居嫡。非玉兰又安肯容凤仙以居次乎?凤仙之事,玉兰固终之,而玉兰之事凤仙实始之也。

    周生之谒凤仙,情何殷殷。凤仙之拒周生何矫矫。然而周生非轻身也,其量高也。凤仙非轻世也,其品重也。周生凤仙,各自〔以下原缺二十字〕周生灌园之举,是计穷力尽,万不得已而为之。所谓君子之身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固不消以枉尺直寻,代为解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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