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干支國

類別︰子部 作者︰清•涇上筠坪老人 書名︰道听途說

    前明崇禎時,避闖賊之亂。有武昌諸生于摩竭者,字禹門,夙擅才名,而生時不偶,落拓無依,旅居福寧之五丈溪。從役一老僕,姓公,因其多髯,人以公髭須呼之。客久囊空,謀生無計。公本舟人子,長于用楫,因而操舟為業,于自主舵,以載往來商販。

    一日,有客賃其舟,將走蔗洋。詢之,亦荊楚人之避難者,姓解名堅。其居停姓海名保,小字狐奴,蓋福之洋商也。依托甫半年,而旅橐已稍潤。乃勸于舍操舟 業,從海客泛洋。于從之,相將見海。海雖商賈中人,而雅喜文墨士,見于深器異之,遂相與為海外之游。船出大洋,為颶風所薄,濤摧浪卷,茫無津濉︰鋈唬 轟地塌,船墮T水下。回視海水壁立,勢不可以復上。泛泛者不知幾千百里,卒遇一島,舟乃得泊焉。

    其地山勢盤旋,樹木叢雜,峭壁危崖,寂無人跡。明日,舟人共出。攀羅捫葛,搜得一徑,繚繞羊腸,荊榛四合,似非往來慣道,然知其中之必有居人矣。只以窮荒怪藪,莫敢深入。竊意蒼莽中必多猛獸,乃數十人持械連臂以行。

    逡巡二十餘里,始有修途橫亙。更十餘里,則人煙在望,雞犬相聞矣。趨詣之,屋廬聯比,居民環聚,耕作不異于中國,而衣履整潔,動止閑雅,儼然有王化者。 問此何地,曰︰“干支國也。東行五里,可睹城郭。”尋至其處,巍巍百雉,高聳雲霄,其上豎嵌一石,光潤如玉,書曰“干支國”。下有橫額曰“朝陽門”,知為 東城矣。

    方入郭,為關史所阻,問︰“客何來?”以“中華”對;問符節,答曰︰“因舟行不利,失路至此,無符節也。”乃僅放海、于兩人入,從人 俱不得隨。城東隅曠廓多山,蔥蘢綠樹中,惟茅舍數椽,遠近相望而已。其輻員湊集,多在西南城。約行二三里,所見悉峻宇飛甍,迤邐而來,無非縉紳巨第。過數 弄,漸達康衢,人聲騰沸,廛舍高閎比戶,牌摟森列。各為額題,字畫百態不齊,而人語亦方音互變,然皆有譯可通。

    叩問其詳,惟本國人情風俗,事事與中國同。有不同者,皆遐方絕域、販賣往來之徒。其招牌字義,各以國書通,以故為中國人所不識。

    國有獻寶館,館主人通識殊方異寶。每歲四月八日,諸肆貨主同詣獻寶館,甄別寶貨。海狐奴亦洋商領袖,舟中貨物填溢。第恐錦繡之屬,不足以當諸商異玩。然 既會逢其適,亦姑謄錄貨單,投刺于館。乃大為館主所欣悅,即時延為上賓。蓋國中素尚中華綾錦,時以歲逢大比,向例臚唱後,甲首以下,各賜宮袍美錦有差。蓋 仿古元幣聘之意,而袍與錦皆須中朝物,重華制也。是歲甲首宮袍,求之尚未有得,獻寶館方切憂惶,海狐奴來如其候,所謂“當土者貴”也。至四月八日,萬商 同宴,獨援海登首座,而海遂獲利無算。館主人以其名聞于總財,總財聞于國主,授金庫大使,解亦授副使焉。

    海問館主人以“干支國”命名之意,主 人曰︰“國所以主歲者也,凡二十四氣。十干、十二支,悉綱維于是焉。每遇甲歲,有鴻鈞大使者來典試。凡有血氣者,皆得赴試焉。今歲甲戌,不日天使下臨,乃 國之大科也。”海喜,以所聞告于。于名心綦熱,因勤攻舉子業,以待試。海既受職,日惟與解在金庫主政,而于獨羈留別館。來船泊島下,留公髭須掌焉。

    有伶人寶官者,于獻寶館演戲識子,因而時相過從。一日,寶趣于游金翠園。時場期已近,舉子雲集,名勝之區,游人雜沓。園有萬花樓,倚山結構,形勢頗高,能收遠景。于攜寶登樓,沽酒共酌。寶雖伶人,頗嫻吟詠,侍于酣飲,暢談甚得。

    對座有四客,冠履嶄新,隨從繁眾,縱橫賭灑,意氣甚豪。寶識之,告于曰︰“首座者姓盧,名重環;次座者姓相,名有皮,即前科甲首相有體之昆玉也。餘兩人 亦赴闈場者,未能詳其姓氏。若盧與相,直「沒宇碑」耳,請招之來而驗之。”乃趨對座聲諾,唧唧數語,盧、相俱至,相揖即坐,各詢邦族。而盧、相語言多腐, 俗氣燻人。于不能堪,趣寶移趾他處,而盧、相諸人猶戀戀隨之。

    沿西廊,過一小舍側,入水榭中。東轉曲橋,一門啟焉,額篆“碧玉瑯”四字,植 竹其中。有楹帖數聯,款多華人名氏。于疑海魚天涯,安得華人筆墨?舉以問寶,寶言︰“無異也,每科主試者皆華人。甲寅歲,岳忠武王來主鴻鈞大使,其科取以 冠甲首者,虎將也。甲子主試者為惠子,而蒙莊為之融,定甲首得相有體卷。莊嫌其腐,惠強拔之,而莊不能爭也。”且言且指四篆,以詢盧,盧曰︰“望王良午四 字,何不識之?”有聞者絕倒。

    無何進院,于文思汩汩,其意良得,自謂穩攝巍科,不作第二人想。乃榜發,而主司雙盲,依舊孫山名落。寶自外至, 告于曰︰“「望王良午」已名登甲首矣。”出示題名錄閱之,甲為盧重環,乙則王大蘭,丙相有皮,丁田爾耕。蓋是科主試官為李斯,而楊布副之,同考官則以尉遲 敬德、秦叔寶為之。二公者,曾拜爵為門神,而盧之父本貴家司閽,故得夤緣推轂焉。國有東門騫者,斯之貧賤交也。及斯之至,騫以病未入場,斯求騫不得,因求 其次,而盧氏子遂徼幸焉。

    于乃喟然嘆曰︰“昔淮陰受蕭相之知,劉平賴鐘離之引。仲父雖能,非鮑叔而不顯;但陽信美,遇鄧騭而乃升。自古英杰之士,誰則無藉而興者,況竭也?樗櫟不材,蔦羅無力,孤身海角,萍寄荒陬,乃欲與大力者爭時命而強功名,何不諒如之?”呼天痛哭,不覺昏倒于地。

    寶以其困頓窮荒,時命,深堪憐憫。瀹茗救之,半晌方甦,謂寶曰︰“卿其去我哉!我無面目復見卿矣。卿以色藝名重國中,歌台舞榭,豈少富貴往還?而願 秤讜洞苤 釗澹 轡狡涑嘰韁 ゅ 荒炎苑苡誶膲|︰我怫砩廾 餃蝗├擰H艄諍瓴潘堆⑶ 掛喔市哪煽睢D似旃南嗟閉擼 輝 竿趿嘉紜怪輩,僕誠狗彘之不若矣!”

    寶曰︰“論此等物事,賤如我輩且羞與為伍。然而氣運推移,非關人力。夫物窮則變,變則通。今君于姓,于者魚也。試而 不售,特不化龍耳,終無失其為魚也。魚以水為天,以海為壑。海狐奴,君之良友,現居金庫,富埒王侯。國例二十四氣,吉凶神煞,職事繁多,固以考入甲榜者論 補其職。然捐貲納粟,亦有旁門;請托賂遺,更饒捷徑。但揮數千金,不難立膺顯秩。盍藉海力為變計乎?寶請為君謀之!”

    乃往說海,曰︰“自明公 稅駕于此,不半載而萬商之利悉歸明公,誠哉富有之大業矣!雖然,人之所貴于富厚者,以其資身家、濟鄉里而厚子孫也。今君富奪石崇,而孤零海國,還鄉無路, 骨肉無以同其樂,戚友無能丐其恩,子孫無可延其世。虛擁多金,有何益哉!”海曰︰“何以教我?”寶曰︰“于生與君有金蘭之誼,而大比失志,騰達無由。然尚 有可趨之途,公誠舍數千金,資其營干。在君第去其一毛,而于生受無窮之惠。無損于己而有益于人,君其有意乎?”海曰︰“善!苟有利于禹門者,雖萬金不惜 也,其恣君所為。”

    寶乃為于援例納金,又復交通當道,上下夤緣,得除授青龍神職,主雨水事。雖官不及海,而宦囊已漸潤。至其政跡多聲,誠不負 于寶官焉。于感錢神力,刻木像祀之,示不忘本也。海與于所領職,皆以十年秩滿當遷。于有急流勇退之思,乃約海與同罷職。海亦心憚履險,不敢戀棧,遂乃上表 辭位,掛冠俱去,優游林下者又十餘年。

    寶官言︰“T水長落T,每三十年則一年滿。聞諸父老,今二十九年矣。明年春,落T當復平。來船在島下, 多有缺壞者,篷纜之所需,當整而新之。時至則發,毋以濡滯貽誤也。”海、于韙其言,以告公髭須,使預為之備。並出藏金,購諸商珍異。明年春,公髭須來告落 T滿,遂即擇日以行。寶官心儀上國,于感其依戀之情、挽推之力,乃攜以俱歸。至海澄,風景不殊,舉目有河山之異。訪海之故居,已蕩焉無有存者。因與于俱返 崇陽,盡貨珍異,為富民樂太平焉。

    禹門捐館時,風雨迷暗,霹靂一聲,見有青龍騰踔,凌雲而去。嗣是,崇陽之風雨多調。至今歲旱,輒迎神于龍泉山焉。

    籜園氏曰︰干之系于支也,各因其所屬以互相代謝,此循環之理,雖聖人所不能易者也。于氏子何得以非類者冒跡其間哉?一聞被黜,輒哭倒于地,抑何不諒之甚 乎?于稱名下士,夫豈鯽魚名士耶?寶以夤緣之術,置于青雲,于遂感錢神之力,刻木祀之。殊不知雨水之司,亦于命之所由然,無關推挽也。雖然,爭名者于朝, 爭利者于市。魚不得水,則相煦以沫,相濡以濕,幾何不索諸枯魚之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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