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用復者,亦廣州人,其父為鹺商家掌計簿,饒有金帛。盧之頑劣過鮑,而騙兒之害盧,亦較害鮑為已甚。但鮑有被服癖,盧有饕餮癖,豐腆家晨夕必有兼味,似無事眈眈也。奈盧生性乖謬,見盤中物,恨不井器吞之。同席人或染嘗涓滴,便覺忿焰中燒,以此無與共飲食者。
一日,鮮衣華服,獨步坊肆中。有騙兒知其 魯,可以口腹欺,趨謁殷勤,自陳姓氏,且言︰“身佣某鹽廠,叨在尊翁宇下。公子貴人身,等小服役不 敢冒昧,所由雲泥各別耳。小人久蓄甘旨,欲潔卮酒,以款公子,惜無機會可乘。今茲邂逅之逢,誠為大幸,特望俯賜移玉。以後一切,尚期鼎力扶植也。”盧善 笑,聞騙兒言,無他應,但笑聲吃吃者久之。
乃引與俱去,至一所,門戶不甚高廣,院有廢舍敗柱,猶撐斷磚零瓦,多壅于荒煙蔓草中,入過小巷數曲,有扉半掩,推入之。室盧頗雅,悄無居 人。再過一院,見廳事前有華服少年立門側,騙兒呼以“弟”,指盧曰︰“是即某總管之公子也。但得公子一言之力,吾弟一甌飲可夠終身吃喝矣。”揖盧登上座, 薦茗對酌。盧胸無尺寸,對人無禮數,無溫存語。坐頃,無他語,惟舉示腰下金玉,計數囊中瑣碎物,幾件由人持贈,幾件以物換得者。滿口腐俗語,剌剌不休。
騙兒定計,利于昏夜。度時尚早,乃故意愚弄痴兒,慣說荒唐,以延時刻。及見金烏欲墜,始由他舍移過煙盤燈具,陳設內房,請入倒燈。痴兒既入 共燈,三人煙凡數十吸。月已升庭,騙知盧懸心杯箸,顧告少年曰︰“坐客許久,腹餒矣!盍往趣庖人?視烹飪已調者,先供一鼎來。”少年去。一炊候始來,言︰ “各饌火候尚淺,惟肉一臠,雖不爛熟,然已可啖。”騙兒曰︰“肉為公子所常厭者,豈宜躁進?”盧曰︰“羊棗所獨,誰謂豚肩非宴客上品?即遣行炙可也。”少 年往廚取肉,又復消停數刻,始以鼎進,猶堅硬不能下箸。
騙兒再請添薪重 爐火,盧不可,強攫入口,齒力所不勝。乃抽佩刀,片片分截之,且吞且酌,頃刻盡一臠。不謂佳釀內,暗置蒙藥。少頃藥發,沉 沉下墜,頹然臥地矣。乃遍體搜括,絲縷無遺,惟具一破衲掩其下體,並加蒲褐罩于身。扛送城隍廟,安置馬闌中,佐以飯籮瓢杖,儼然乞兒本色。
盧父以盧終夜不歸,知其必有異也。兒雖不材,然膝下更無他出,心甚窘急。明炬大索,妓樓酒肆,訪覓殆盡,影息俱無。盧性每日曉夢纏綿,不著 蒙藥,尚非易起,況受迷悶,愈益糊涂。次日午後,宿酲稍解,啟睫審睇,始知倒身泥馬側。雖能起坐,然力憊未能舉趾。適廟祝出,盧識之,狂呼求救。廟祝瞪目 馬闌,疑其狀貌類盧,且逢人必憨笑,他人無此癖也。但不識何由為丐,意甚惑。
問之,果盧也;問何遽如此,曰︰“昨飲佣工家,酒過沉醉,不識何時臥此。”曰︰“汝衣服何往?”曰︰“昨未解鈕,今此遺有瓢杖,想為乞兒盜 去。待其來取瓢杖,問之。”廟祝知其憨,置不與辯,但引之入廟,取道裝使暫披服,遣人報諸其父,索上下衣蔽體而歸。問所導飲者,盧雖能言其室廬形狀,奈路 不識為何往,城不識為何門,唯具牒呈報而罷。
籜園氏曰︰豢龍氏之得龍而馴之,以其有欲也。古來神異物,猶以有欲之故,受制于人,初何有于痴兒哉!天下人見盧氏子之貪于口吻,為騙兒所困,未嘗不嗤之、笑之。然反躬自問,其能不為盧氏子者,幾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