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有外山王

類別︰子部 作者︰清•許奉恩 書名︰里乘

    明成祖文皇帝,既有天下,惡靖難諸忠,戮及十族,薄海疑懼,盜賊蜂起,帝竊患之。嘗密使爪士偵察四方,又手詔疆臣,隨時剿撫兼施,並許便宜行事,其英謀睿斷,多史冊所未載。兒時聞野老言,帝初定鼎燕京,山東巡撫某公入覲陛辭,帝賜畫一軸。某公旋任展視之,見所畫大海汪洋,重巒疊遙中有樓閣,似是宮殿。並無題詠款識。公朝夕思索畫意,忽然有悟。麾下某游擊,短小精悍,素極機警。公召至,屏去左右,出另紙仿畫一幀授之,曰︰“此中有綠林之豪,訪之最確。汝其為我生致之,宜秘宜速,功成不吝厚賞。不則勿歸也。”公令素嚴,某不敢辭,貿貿然袖畫歸,泣別妻子。至登萊,孑身浮海,听其所之。值颶風,漂舟次一山下,舍舟裹餱上山,欲窮其境。經旬,見前山樹木陰翳,中隱隱有樓閣,形勢與畫略肖。疾行十餘里至其處,見宮殿一所,巍然類王者居。門外白石鋪地,潔無縴塵。壯夫百數十人,超距擊刺,氣象雄猛。見某,叱問何來,內一人曰︰“勿多言,第拘去請夫人處分。”遂以索反接其手,驅入四重門內,系諸檐梧。某惴惴不知何處,自分身死異域,即亦不畏。俄聞呵殿聲,傳言夫人升殿,命將某帶進問話。又入一重門,見大殿左右武夫數十人,皆躬擐甲冑,佩刀劍,屏息侍立。上坐一女子,年二十以來,珠冠繡袍,顏色姣艷。叱問︰“何物奸宄,敢犯秘境!汝有幾首?不畏死耶!”某伏地泣陳身系客商,遭風覆舟,無意誤犯,罪該萬死。女子又問邦族,某謂晉產。女子喜曰︰“我亦晉產,與汝有桑梓之誼,合是天意。”命左右釋其縛,並令更衣授食,“在此少住,俟主人翁來,籌送汝歸。”某頓首謝。左右導至客房,供給精美。惟見諸人行蹤詭秘,無從詰其端緒,時切猶疑,吉凶不能自決。一夜漏二下,將就枕,忽兩婢秉燭叩門,傳夫人命,召某入內室。見夫人頻蹙危坐,某屈膝欲拜,夫人急止之,並賜隅坐。夫人問曰︰“汝知此為何地,此間主人翁為何如人耶?”某對曰︰“不知。”夫人曰︰“主人某甲,固海盜之魁也。此山名有外山,人民多穴居,房舍甚少。物產豐饒,家給戶足,向無統屬。主人翁近以威脅之,令歲供賦稅。此山縱橫四萬餘里,主人宮室凡三十二處,每處或歲一二至,或間歲一至。主人初號有外山主,近號有外山王,其人孔武有力,日可行二千餘里;明能察遠,身不在此,此間事縴末俱知,即君此來,當已備悉。”因問某究為何事,質言勿隱。某窺夫人意不惡,遂以直告。夫人嘆曰︰“我家大同城內,父富有巨萬。以春日郊游,被主人飛劫至此。今年二十有七,已閱十一寒暑矣。他日君歸,能為寄語父母,感且沒齒。”某起立曰︰“倘托夫人福庇,萬一生還,敢不如命!”夫人曰︰“主人去此年餘,默計旦夕且至。汝見時須道其實。主人尚質,稍涉虛言,恐察及隱情,則齏粉矣。切記勿忘。”囑畢,仍命前婢送某歸寢。亡何,西南風大作,聞眾嘩言︰“大王行且至矣。”蓋某甲制鐵甲一領,能避五兵,上綴鐵鈴一百八顆,名曰“鐵鈴甲”。每披甲順風凌空行,五十里即聞其聲,使人預知有備。鈴顆重一十二兩,摘鈴以擊人,百步之外,百不失一,亦絕技也。時天色微曛,新月東上。某伏暗地窺之,見鋪氈張幔,燦列燈燭,夫人華妝率眾環跽門外。但聞空際鈴聲瑯瑯,自遠漸近,約二刻許,一莽男子自空而下,紫面虯髯,幽課つ埂M訝а甲,內著繡襠,足著吉莫靴,仗劍昂然視眾,略一點首。夫人率眾環拜歡呼,擁簇入門。殿上鼓樂傖佇,肆筵設席。某甲上坐,夫人跽進三爵,起,坐左側侍飲。少選,庖人進蒸豚,甲拔佩劍,臠切大嚼。徐問別後事,夫人唯唯以對。又問︰“有遠人來未?”夫人謂︰“某月日有某至此。”甲笑謂︰“我固早料及之。”即命某來問話。某至,但長揖不跽。甲問︰“汝居何官?”某憶夫人所囑,直答曰︰“忝官游擊,殊不稱職。”又問︰“汝來何為也?”曰︰“巡撫某公慕大王威名,欲一望見顏色,故使末將為致殷情。”甲冷笑曰︰“此燕藩之命,某公焉足知我?”某曰︰“末將實奉某公令,不知其他。”甲曰︰“汝膽亦非小弱,居然不遠而至。豈謂我劍不利耶?”某對曰︰“某公將令素嚴,大王所知也。明知違令死,奉令而遠犯虎威亦死,等死也。違令其死速;奉令而乞憐于大王,倘憐末將之死,肯賜一行,以大王神威,行止可以自由,某公又將奈之何?且大王若去,某公方將結納之不暇,豈敢有他圖哉?果爾,則大王不過一舉趾,而末將即可因之不死。他日餘生,皆出大王之賜矣。惟大王憐之!”甲沈思久之,曰︰“汝且退,容細思之。”某拜謝而出。甲亦罷席。越數月,某見甲曾不述及前事,亦不敢促迫,姑耐候之。一日,忽聞甲大宴賓客,為某祖餞,某竊自慶。頃之,使者來召,某喜,從而去。見甲冠服立阼階,某至,笑執其手,迎入大殿。殿中凡設數十席,所謂三十二夫人,及部下謀士武夫,濟濟畢集。甲一一指道姓名,某俱與為禮。中一席某坐客位,甲坐主位,餘席按班環坐。甲飛三巨觥謂某曰︰“今日為君祖餞,須滿引勿辭。”某稱謝立飲,亦飛三巨觥相酬。甲飲訖,乃掀髯謂眾曰︰“我忝據此山,十餘年矣。本期與爾曹共圖大事。今燕藩部署粗定,已洞悉我底蘊,我復何望?茲某巡撫使某來通殷情,是必燕藩之所指授。已許同某一行,我其不歸也矣。”夫人及眾聞之,皆掩面而泣。僉曰︰“大王何出此言?以大王神威,即永據此山,亦可優游自適。何必以千金之軀,遠涉險阻也?”甲曰︰“我意已決,業許之矣,爾曹毋得多言。惟與爾曹約︰此去如某巡撫執禮甚恭則已,不然,我匝月必歸,再作別計,或未知鹿死誰手。如匝月不歸,諸夫人等俱听自便,所有子女、玉帛,爾曹可瓜分之;或入海,或入山,各自為計,慎勿系念瞻顧,徒自取苦也。”眾默默相視,不置一詞。俱飲不盡歡而散。越日,甲召某登舟,並戒眾勿送。比至舟中,則大同之夫人在焉。甲指謂某曰︰“是與君同鄉,煩為寄語其父母,好為安置。渠所攜金珠玉寶,一生吃著不盡。”某姑漫應之。問甲共有幾子,甲謂︰“諸夫人類生而不育,今有娠者尚八人,然我躬不閱,遑恤我後。君亦何必多問也?”某深嘆其豁達。于是相與沿途共覽山川形勝,甲喟然嘆曰︰“實不相欺,我初據此山,聞燕藩抗命,屢欲興一旅之師,前往問罪。既思故主出亡,神器有主。一家之物,仍歸一家,天命有歸,豈人力所可爭哉!”及將至登萊,乃謂某曰︰“計日達岸,煩君先馳報巡撫某公,須從我三事,可則行,否則止。”某請其說,則曰︰“一、我登岸後,某公須率所屬文武,郊迎于五十里外;一、我此去即于巡撫署棲止,進署時我乘輿,某公騎馬作先導,洞開重門,由中道直入宅門;一、飲食務極豐腆,每日須擇好梨園演劇侑觴,所需犒賞,不得少吝。只此三事,可則行,否則止。”某曰︰“諾。”達岸,即先馳報。尋復命曰︰“某公聞大王至,大喜,所約三事,無不惟命是听。”進署後,某公果執禮甚恭,曲盡綢繆。甫匝月,甲忽謂某公曰︰“聞諸公子甚佳,願請一見。”公即令六子出拜。甲一一相之曰︰“某清貴,某方面,某民社,某部曹,某卿貳。惟四公子頭角崢嶸,勛業在公之上。”指所佩劍曰︰“此出自吳大帝冢中,當日六劍之一,所謂‘流星’者是也。當以相贈。”公為稱謝。甲笑謂四公子曰︰“今夜與老夫抵足如何?”公笑曰︰“童子何知,合當遣事長者。”是夕果使同寢。平明,甲起喚四公子曰︰“為我謝而翁。吾事畢矣。”拔所佩劍曰︰“請以相贈。”遂自剄而死。撒手以劍授公子,頭雖斷而身僵立不僕。四公子大駭,趨以告公。公喜,以禮殯殮之。具實入告,帝大喜,爵某公以國公;某游擊超擢總戎,並予伯爵。大同夫人以父母命歸某游擊,封夫人。後四公子由詞館出入將相,以征虜功封爵國公。餘公子所官,亦俱如甲言。

    里乘子曰︰昔永樂時,魚台妖婦唐賽兒謀逆,或借其事撰《女仙外史》。稗說謂為靖難諸臣雪憤,今證以野老所言,或亦有因。惟某甲能知天命,甘心伏劍,使一切篝火狐鳴、妄希非分者觀之,亦可爽然自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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