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南昌、桶岡之功,職其才氣過人,而不本于學術。其學術在方策矣,數傳而後,用者徒以濟詐,其言則只益縵簡粗 。何也?王守仁之立義,至單也。
性情之極,意識之微,雖空虛若不可以卷握,其{角思}理紛紜,人鬢魚網,猶將不足方物。是故古之為道術者,“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莊子•天下篇》語)《周官》《周書》既然,管夷吾、韓非猶因其度而章明之。其後廢絕,言無分域,則中夏之科學衰。況于言性命者,抱蜀一趣,務為截削省要,卒不得省,而幾曼衍,則數又亡以施。故校以浮屠諸論、泰西惟心合理之學說,各為條牒,參伍以變者,蟄之與昭、跛之與完也。
夫浮屠不以單說成義,其末流禪宗者為之。儒者習于禪宗,雖經論亦不欲睹,其卒與禪宗偕為人鄙。義窶乏而尚辭,固 質也。嘗試最觀守仁諸說,獨“致良知”為自得,其他皆采自舊聞,工為集合,而無組織經緯。
夫其曰“人性無善無惡”,此本諸胡宏,(胡宏曰︰“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義完具,無適無莫,不可以善惡辨,不可以是非分。”又曰︰“性者,善不足以言之,況惡邪?”)而類者也,陸克所謂“人之精神如白紙”者也。
其曰“知行合一”,此本諸程頤,(程頤曰︰“人必真心了知,始發于行。如人嘗噬于虎,聞虎即神色乍變。其未噬者,雖亦知虎之可畏,聞之則神色自若也。又人人皆知膾炙為美味,然貴人聞其名而有好之之色,野人則否。學者真知亦然。若強合于道,雖行之必不能持久。人性本善,以循理而行為順,故燭理明,則自樂行。”案︰此即知行合一之說所始)而紊者也,徒宋 所謂“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者也。(案︰以色變為行,是即以心之容為心之行也。此只直覺之知,本能之行耳。自此以上,則非可以征色發聲.遽謂之行也。然程說知行,猶有先後。希臘瑣格拉底倡知德合一說,亦謂了解善為何物,自不得不行之。並有先後可序。王氏則竟以知行為一物矣。卒之二者各有兆域,但雲不知者必不能行,可也;雲知行合流同起,不可也。雖直覺之知,本能之行,亦必知在行先,徒以事至密切,忘其距離,猶叩鐘而聲發,幾若聲與叩同起。然燭而暗除,不見暗為燭所消。其實聲浪、光浪,亦非不行而至,其間固尚有忽微也。要之,程說已滯于一隅,王氏衍之,其繆滋甚)
其于舊書雅記邪,即言“堯、舜如黃金萬鎰,孔子如黃金九千鎰”,則變形于孔融者。融為《聖人優劣論》曰︰“金之優者,名曰紫磨,猶人之有聖也。”(《御覽》八百十一引)即言人心亡時而不求樂,雖喪親者,蓄悲則不快,哭泣擗踴,所以發舒其哀,且自寧也,則變形于阮籍者。籍為《樂論》曰︰“漢順帝上恭陵,過樊濯,聞鳥鳴而悲,泣下橫流,曰︰「善哉鳥鳴!使左右吟聲若是,豈不佳乎?」此謂以悲為樂也。”(《御覽》三百九十二引)
夫其綴輯故言如此眾,而士人多震懾之,以為自得。誠自得邪?冥心孑思以成于眇合者,其條支必貫,其思理必可以比伍。今讀其書,顧若是無組織經緯邪?守仁疾首以攻朱學,且朱學者,恆言謂之支離矣。泛濫記志而支離,亦職也。今立義至單,其支離猶自若。
悲夫!一二三四之數絕,而中夏之科舉衰。故持一說者,傀卓于當年,其弟子無由緣循干條以勝其師,即稍久而浸朽敗。自古皇漢先民以然,菲獨守仁一人也。(丘震曰王氏自得之義,獨“致良知”說。此固不可推究以極其辭,何者?良知不可言“致”,受“致”則非良知,當言“致可能性”爾。王氏膠于《大學》致知之文,以是傅會,說既違于論理,推究之則愈難通。宜其弟子無由恢廣也)
抑吾聞之,守仁以良知自貴,不務誦習,乃者觀其因襲孔、阮,其文籍已秘逸矣。將鉤沉捃嘖以得若說,而自諱其讀書邪?夫不讀書以為學,學不可久,為是陰務誦習,而陽匿藏之。自爾漸染其學者,若黃宗羲、李紱,皆博覽侈觀,旁及短書。然宗羲尚往往以良知自文。章言不飾,李紱始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