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艷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類別︰集部 作者︰曾樸 書名︰孽海花

    卻說雯青正在潯陽江上,訪白傅琵琶亭故址,雖然遇著一人,跳過船來,這人是誰呢?

    仔細一認,卻的真是現任浙江學台宗室祝寶廷。寶廷好端端地做他浙江學台,為何無緣無

    故,跑到江西九江來?不是說夢話麼!列位且休性急,听我慢慢說與你們听。原來寶廷的為

    人,是八面玲瓏,卻十分落拓,讀了幾句線裝書,自道滿洲名士,不肯人雲亦雲,在京里跟

    著莊侖樵一班人高談氣節,煞有鋒芒。終究旗人本性是乖巧不過,他一眼看破莊侖樵風頭不

    妙,冰山將傾,就怕自己葬在里頭。不想那日忽得浙江學政之命,喜出望外,一來脫了清流

    黨的羈絆;二來南國風光,西湖山水,是素來羨慕的,忙著出京。一到南邊,果然山明川

    麗,如登福地洞天。你想他本是酪漿氈帳的遺傳,怎禁得蓴肥鱸香的供養!早則是眼也花

    了,心也迷了。可惜手持玉尺,身受文衡,不能尋甦小之香痕,踏青娘之艷跡罷了。

    如今且說浙江杭州城,有個錢塘門,門外有個江,就叫做錢塘江。江里有一種船,叫做

    江山船,只在江內來往,從不到別處。如要渡江往江西,或到浙江一路,總要坐這種船。這

    船上都有船娘,都是十七八歲的妖嬈女子,名為船戶的眷屬,實是客商的鉤餌。老走道兒知

    道規矩的,高興起來,也同甦州、無錫的花船一樣,擺酒叫局,消遣客途寂寞,花下些纏頭

    錢就完了。若踫著公子哥兒蒙懂貨,那就整千整百的敲竹杠了。做這項生意的,都是江邊

    人,只有九個姓,他姓不能去搶的,所以又叫“江山九姓船”。閑話休提。

    話說寶廷這日正要到嚴州一路去開考,就叫了幾只江山船,自己坐了一只最體面的頭號

    大船。寶廷也不曉得這船上的故事,坐船的規例,糊糊涂涂上了船。看著那船很寬敞,一個

    中艙,方方一丈來大,兩面短欄,一排六扇玻璃蕉葉窗,炕床桌椅,鋪設得很為整齊潔淨,

    里面三個房艙。寶廷的臥房,卻做在中間一個艙,外面一個艙空著,里面一個艙,是船戶的

    家眷住的。房艙兩面都有小門,門外是兩條廊,通著後艄。上首門都關著,只剩下首出入。

    寶廷周圍看了一遍,心中很為適意,暗忖︰怪道人說“上有天堂,下有甦杭”;一只船也與

    北邊不同,所以天隨子肯浮家泛宅。原來怎地快活!那船戶載著個學台大人,自然格外巴

    結,一回茶,一回點心,川流不斷。一把一把香噴噴熱毛巾,接著遞來,寶廷已是心滿意足

    的了。開了船,走不上幾十里,寶廷在臥房走出來,在下首圍廊里,叫管家吊起蕉葉窗,端

    起椅子,靠在短欄上,看江中的野景。正在心曠神怡之際,忽地里撲的一聲,有一樣東西,

    端端正正打上臉來,回頭一看,恰正掉下一塊橘子皮在地上。正待發作,忽見那艙房門口,

    坐著個十七八歲很妖嬈的女子,低著頭,在那里剝橘子吃哩,好像不知道打了人,只顧一塊

    塊地剝,也不抬頭兒。那時天色已暮,一片落日的光彩,反正照到那女子臉上。寶廷遠遠望

    著,越顯得嬌滴滴,光灩灩,耀花人眼楮。也是五百年風流冤業,把那一臉天加的精致密圈

    兒遮蓋過了,只是越看越出神,只恨她怎不回過臉兒來。忽然心生一計,拾起那塊橘皮,照

    著她身上打去,正打個著。寶廷想看她怎樣,忽後艄有個老婆子,一迭連聲叫珠兒。那女子

    答應著,站起身來,拍著身上,臨走卻回過頭來,向寶廷嫣然地笑了一笑,飛也似地往後艄

    去了。寶廷從來眼界窄,沒見過南朝佳麗,怎禁得這般挑逗,早已三魂去了兩魂,只恨那婆

    子不得人心,劈手奪了他寶貝去,心不死,還是呆呆等著。那時正是初春時節,容易天黑,

    不一會,點上燈來,家人來請吃晚膳,方回中艙來,胡亂吃了些,就踅到臥房來,偷听間壁

    消息,卻黑洞洞沒有火光,也沒些聲兒,倒听得後艄男女笑語聲,小孩啼哭聲,抹骨牌聲,

    夾著外面風聲,水聲;嘈嘈雜雜,鬧得心煩意亂,不知怎樣才好。在床上反復了一個更次,

    忽眼前一亮,見一道燈光,從間壁板縫里直射過來。寶廷心里一喜,直坐起來,忽听那婆子

    低低道︰“那邊學台大人安睡了?”那女子答著道︰“早睡著哩,你看燈也滅了。”婆子

    道︰“那大人好相貌,粉白臉兒,烏黑須兒,听說他還是當今皇帝的本家,真正的龍種

    哩。”那女子道︰“媽呀,你不知那大人的脾氣兒倒好,一點不拿皇帝勢嚇人。”婆子道︰

    “怎麼?你連大人脾氣都知道了!”那女子笑道︰“剛才我剝橘皮,不知怎的,丟在大人臉

    上。他不動氣,倒笑了。”婆子道︰“不好哩!大人看上了你了。”那女子不言語了,就听

    見兩人屑屑索索,脫衣上床。那女子睡處,正靠著這一邊,寶廷听得準了,暗忖︰可惜隔層

    板,不然就算同床共枕。心里胡思亂想,听那女子也嘆一口氣,咳一回嗽,直鬧個整夜。好

    容易巴到天亮,寶廷一人悄地起來,滿船人都睡得寂靜,只有兩個水手,咿啞咿啞的在那里

    搖櫓。寶廷借著要臉水,手里拿個臉盆,推門出來,走過那房艙門口,那小門也就輕輕開

    了,珠兒身穿一件緊身紅棉襖,笑嘻嘻地立在門檻上。寶廷沒防她出來,倒沒了主意,待走

    不走。那珠兒笑道︰“天好冷呀,大人怎不多睡一會兒?”寶廷笑道︰“不知怎地,你們船

    上睡不穩。”說著,就走近女子身邊,在她肩上捏一把道︰“穿的好單薄,你怎禁得這般

    冷!我知道你也是一夜沒睡。”珠兒臉一紅,推開寶廷的手低聲道︰“大人放尊重些。”就

    挪嘴兒望著艙里道︰“別給媽見了。”寶廷道︰“你給我打盆臉水來。”珠兒道︰“放著多

    少家人,倒使喚我。”嗤的一笑,搶著臉盆去了。寶廷回房,不一會,珠兒捧著盆臉水,冉

    冉地進房來。寶廷見她進來,趁她一個不防,搶上幾步,把小門順手關上。這門一關,那情

    形可想而知。卻不道正當兩人難解難分之際,忽听有人喊道︰“做得好事!”寶廷回過頭,

    見那老婆子圓睜著眼,把帳子揭起。寶廷吃一嚇,趕著爬起來,卻被婆子兩手按住道︰“且

    慢,看著你豬兒生象,烏鴉出鳳凰,面兒光光嘴兒亮,像個人樣兒,到底是包草兒的野胚,

    不識羞,倒要爬在上面,欺負你老娘的血肉來!老娘不怕你是皇帝本家,學台大人,只問你

    做官人強奸民女,該當何罪?拼著出乖露丑,捆著你們到官里去評個理!”寶廷見不是路,

    只得哀求釋放道︰“願听媽媽處罰,只求留個體面。”珠兒也哭著,向他媽千求萬求。那婆

    子頓了一回道︰“我答應了,你爹爹也不饒你們。”珠兒道︰“爹睡哩,只求媽遮蓋則

    個。”婆子冷笑道︰“好風涼話兒!怎麼容易嗎?”寶廷道︰“任憑老媽媽吩咐,要怎麼便

    怎麼。”那婆子想一想道︰“也罷,要我不聲張,除非依我三件事。”寶廷連忙應道︰“莫

    說三件,三百件都依。”老婆子道︰“第一件,我女兒既被你污了,不管你有太太沒太太,

    娶我女兒要算正室。”寶廷道︰“依得,我的太太剛死了。”婆子又道︰“第二件,要你拿

    出四千銀子做遮蓋錢;第三件,養我老夫妻一世衣食。三件依了,我放你起來,老頭兒那

    里,我去擔當。”寶廷道︰“件件都依,你快放手吧!”婆子道︰“空口白話,你們做官人

    翻臉不識人,我可不上當。你須寫上憑據來!”寶廷道︰“你放我起來才好寫!”真的那婆

    子把手一推,寶廷幾乎跌下地來,珠兒趁著空,一溜煙跑回房去了。寶廷慢慢穿衣起來,被

    婆子逼著,一件件寫了一張永遠存照的婚據。婆子拿著,揚揚得意而去。這事當時雖不十分

    丟臉,他們在房艙鬧的時候,那些水手家人那個不听見!寶廷雖再三叮嚀,哪里封得住人家

    的嘴,早已傳到師爺朋友們耳中。後來考完,回到杭州,寶廷又把珠兒接到衙門里住了,風

    聲愈大,誰不曉得這個祝大人討個江山船上人做老婆!有些好事的做《竹枝詞》,貼黃鶯

    語,紛紛不一。寶廷只做沒听見。珠兒本是風月班頭,吹彈歌唱,色色精工。寶廷著實地享

    些艷福,倒也樂而忘返了。一日,忽听得莊侖樵兵敗充發的消息,想著自己從前也很得罪

    人,如今話柄落在人手,人家豈肯放松!與其被人出首,見快仇家,何如老老實實,自行檢

    舉,倒還落個玩世不恭,不失名士的體統。打定主意,就把自己狎妓曠職的緣由詳細敘述,

    參了一本,果然奉旨革職。寶廷倒也落得逍遙自在,等新任一到,就帶了珠兒,游了六橋、

    三竺,逛了雁蕩、天台,再渡錢塘江到南昌,游了滕王閣,正折到九江,想看了匡廬山色,

    便乘輪到滬,由滬回京。不想這日攜了珠兒,在潯陽江上正“小紅低唱我吹簫”的時候,忽

    見了雯青也在這里,寶廷喜出望外,即跳了過來。原來寶廷的事,雯青本也知些影響,如今

    更詳細問他,寶廷從頭至尾述了一遍。雯青听了,嘆息不置,說道︰“英雄無奈是多情。吾

    輩一生,總跳不出情關情海,真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功名富貴,直芻狗耳!我當為寶翁浮

    一大白!”寶廷也高興起來,就與幕友輩猜拳行令,直鬧到月落參橫,方始回船傍岸。到得

    岸邊,忽見一家人手持電報一封,連忙走上船來。雯青忙問是哪里的,家人道︰“是南昌打

    來的。”雯青拆看,見上面寫著︰

    九江府轉學憲金大人鑒︰奉甦電,趙太夫人八月十三日辰時疾終,速回署料理。

    雯青看完,仿佛打個焦雷,當著眾人,不免就嚎啕大哭起來。寶廷同眾幕友,大家勸

    慰,無非是“為國自重”這些套話。雯青要連夜趕回南昌,大家拗不過,只好依從。寶廷自

    與雯青作別過船,流連了數日,與珠兒趁輪到滬。在滬上領略些洋場風景,就回北京做他的

    滿洲名士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雯青當日趕回南昌,報了丁憂,朝廷自然另行放人接替。雯青把例行公

    事料理清楚,帶了家眷,星夜奔喪。回到了甦州,開喪出殯,整整鬧了兩個月,盡哀盡禮,

    自不必說。過了百日,出門謝客,還要存問故舊,拜訪姻徜。富貴還鄉,格外要敬恭桑梓,

    也是雯青一點厚道。只是從那年請假省親以來,已經有十多年不踏故鄉地了。山邱依然,老

    成凋謝,想著從前鄉先輩馮景亭先生見面時,勉勵的幾句好言語,言猶在耳,而墓木已拱。

    自己雖因此曉得了些世界大勢,交涉情形,卻尚不能發抒所學,報稱國家,一慰知己于地

    下,不覺感喟了一回。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你想雯青是熱鬧場中混慣的

    人,頂冠束帶,是他陶情的器具;拜謁宴會,是他消閑的經論,哪里耐得這寂寞來!如今守

    制在家,官場又不便來往,只有個老鄉紳潘勝芝,寓公貝效亭,還有個大善士謝山芝,偶然

    來伴伴熱鬧,你想他苦不苦呢?正是靜極思動,陰盡生陽,就只這一念無聊,勾起了三生宿

    業,恰正好“素幔張時風絮起,紅絲牽動彩雲飛”。話休煩絮。

    卻說雯青在家,好容易捱過了一年。這日正是清明佳節,日麗風和,姑甦城外,年年例

    有三節勝會,傾城士女如痴如狂,一條七里山塘,停滿了畫船歌舫,真個靚妝藻野,炫服縟

    川,好不熱鬧!雯青那日獨自在書房里,悶悶不樂,卻來了謝山芝。雯青連忙接入。正談

    間,效亭、勝芝陸續都來了。效亭道︰“今天閭門外好熱鬧呀,雯青兄怎樣不想去看看,消

    遣些兒?”雯青道︰“從小玩慣了,如今想來也乏味得很。”勝芝道︰“雯青,你十多年沒

    有鬧這個玩意兒了,如今莫說別的,就是上下塘的風景,也越發繁華,人也出色,幾家有燈

    船的,裝飾得格外新奇,烹炮亦好。”山芝不待說完,就接口道︰“今日兄弟叫了大陳家的

    船,要想請雯青兄同諸位去熱鬧一天,不知肯賞光嗎?”雯青道︰“不過兄弟尚在服中,好

    象不便。”效亭向山芝作個眼色。山芝道︰“我們並不叫局,不過借他船坐坐舒服些,用他

    菜吃吃適口些,逢場作戲,這有何妨!”勝芝、效亭都攛掇著。雯青想是清局,也無礙大

    禮,就答應了。一同下船,見船上扎著無數五色的彩球,夾著各色的鮮花,陸離光怪,紙醉

    金迷;艙里卻坐著裊裊婷婷花一樣的人兒,抱著琵琶彈哩。效亭走下船來,就哈哈大笑道︰

    “雯兄可給我們拖下水了。”雯青正待說話,山芝忙道︰“別听效亭胡說!這是船主人,我

    們不能香火趕出和尚,不叫別個局,還是清局一樣。”勝芝道︰“不叫局也太殺風景。雯青

    自己不叫,就是完名全節了,管甚別人。”雯青難卻眾意,想自己又不是真道學,不過為著

    官體,何苦弄得大家沒趣,也就不言語了。于是大家高興起來,各人都叫了一個局。等局

    齊,就要開船。那當兒里,忽然又來了一個客,走進艙來,就招呼雯青。雯青一看,卻是認

    得的,姓匡,號次芳,名朝鳳,是雯青同衙門的後輩,新近告假回籍的,今日也是山芝約

    來。過時見名花滿坐,翠繞珠圍,次芳就向眾人道︰“大家都有相好,如何老前輩一人向

    隅!”大家尚未回言,次芳點點頭道︰“喔,我曉得了,老前輩是金殿大魁,必須個蕊官榜

    首,方配得上。待我想一想。”說著,仰仰頭,合合眼,忽怕手道︰“有了,有了。”眾人

    問︰“是誰?”次芳道︰“咦,怎麼這個天造地設、門當戶對的女貌郎才,你們倒想不

    到?”眾人被他鬧糊涂了,雯青倒也听得呆了。在坐的妓女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甚藥,正

    要听他下文,次芳忽望著窗外一手指著道︰“哪,哪,那岸上轎子里,不是坐著個新科花榜

    狀元大郎橋巷的傅彩雲走過嗎?”雯青不知怎的听了“狀元”二字,那頭慢慢回了過去。誰

    知這頭不回,萬事全休,一回頭時,卻見那轎子里坐著個十四五歲的不長不短、不肥不瘦的

    女郎,面如瓜子,臉若桃花,兩條欲蹙不蹙的蛾眉,一雙似開非開的鳳眼,似曾相識,莫道

    無情,正是說不盡的體態風流,豐姿綽約。雯青一雙眼楮,好像被那頂轎子抓住了,再也拉

    不回來,心頭不覺小鹿兒撞。說也奇怪,那女郎一見雯青,半面著玻璃窗,目不轉楮地盯在

    雯青身上。直至轎子走遠看不見,方各罷休。大家看出雯青神往的情形,都暗暗好笑。次芳

    乘他不防,拍著他肩道︰“這本卷子好嗎?”雯青倒嚇一跳。山芝道︰“遠觀不如近睹。”

    就拿一張薛濤箋寫起局票來,吩咐船等一等開,立刻去叫彩雲。雯青此時也沒了主意,由他

    們鬧,一言不發了。等了好一回,次芳就跳了出來道︰“你們快來看狀元夫人呀!”雯青抬

    頭一望,只見顫巍巍、裊婷婷的那人兒已經下了轎,兩手扶在一個美麗大姐肩上,慢慢地上

    船來了。這一來,有分教︰

    五洲持節,天家傾繡虎之才;

    八月乘槎,海上照驚鴻之采。

    不知來者是否彩雲,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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