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漢書河間獻王魯共王傳辨偽第四

類別︰子部 作者︰清•康有為 書名︰新學偽經考

    按︰古學惑人最甚、移人最早者,莫若《漢書》。自馬融伏東閣受讀後,六朝、隋、唐傳業最盛。二千年來,學者披藝受學,即便誦習,先入人心,積習生常,于是無復置疑者,古學所以堅牢不可破也。余讀《史記河間獻王、魯共王世家》,怪其絕無獻王得書、共王壞壁事,與《漢書》絕殊。竊駭此關六藝大典,若誠有之,史公何得不敘?及讀《儒林傳》,又無《毛詩》《周官》《左傳》,乃始大疑。又得魏氏源《詩古微》、劉氏逢祿《左氏春秋考證》,反復證勘,乃大悟劉歆之作偽。而卒無以解《漢書》也,以為班固校書,本從古學而然耳。今按葛洪《西京雜記》,謂︰「《漢書》本劉歆作,班固所不取不過二萬許言。」劉知幾《史通正史篇》亦謂劉歆續《太史公書》,即作《漢書》也。蓋葛洪去漢不遠,猶見《漢書》舊本,乃知《漢書》實出于歆,故皆為古學之偽說,听其顛倒杜撰,無之不可。其第一事,則偽造河間得書、共王壞壁也。後人日讀古文偽經及《漢書》,重規疊矩,掩蔽無跡。故千載邈邈,群盲同暗室,眾口爭晝日,實無見者,豈不哀哉!重之曰︰歆造偽經,密致而工;寫以古文體隆隆,托之河間及魯共。兼力造《漢書》,一手掩群蒙。金絲發變怪,百代爭訌。校以《太史公》,質實絕不同。奸破覆露,霾開日中。發得巢穴,具告童蒙。

    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從民得善書,必為好寫與之,留其真,加金帛賜以招之。繇是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是時淮南王安亦好書,所招至率多浮辯。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其學舉六藝,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修禮樂,被服儒術,造次必于儒者。山東諸儒從而游。武帝時,獻王來朝,獻雅樂,對三雍宮及詔策所問三十余事。其對,推道術而言,得事之中,文約指明。立二十六年薨。中尉常麗以聞,曰「王身端行治,溫仁共儉,篤敬愛下,明知深察,惠于鰥寡。」大行令奏「《謚法》曰‘聰明睿知曰獻。’宜謚曰‘獻王’。」

    《史記河間獻王世家》雲「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為河間王……二十六年卒。」《漢書》本傳同今按︰景帝立十六年,自前二年下數二十六年,為武帝元光五年;《太史公書》訖于天漢三年,上數至元光五年獻王之卒,凡三十三年,則太史公遠在河間之後也。

    《太史公自序》稱「于是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矣。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續纂其職。」則天下凡有佚書出者,史遷莫不見之。故《自序》雲「史記石室金匱之書、罔羅天下放失舊聞、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自序》又曰「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則山東諸儒之學,蓋皆詳訪而熟講之矣。

    今考《史記河間獻王世家》,但雲「好儒學,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東諸儒多從之游」十九字,下即敘卒。若如《漢書》所敘,獻王得書等于漢朝,史遷好學,不應絕不一敘。至于得《周官》、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尤為藝林殊功重事,何以史遷于《獻王世家》絕不一敘?而總括六藝作《儒林傳》,遍詳諸經,于《詩》則魯、齊、韓,于《禮》則唯有高堂生《士禮》,于《春秋》則公羊、谷梁,未嘗知天下有所謂《毛氏詩》《周官》《左氏春秋》者,何哉?若謂河間雖得古文先秦舊書,而史遷不獲見之,則史遷少講業齊、魯之都,《毛氏詩》《左氏春秋》既立博士,山東諸儒從之游者必皆熟聞。遷生後三十余年,親與山東諸儒講業,豈有六藝大業不獲一聞其名者?又身為太史,百年之間,《詩》《書》間出,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毛詩》《左氏春秋》,河間既立博士,彰明顯徹,自必集于太史公,何以不獲一見?且左氏之書,則雲「左丘失明,厥有《國語》」,《漢書司馬遷傳贊》敘其作《史記》所援據之書,亦曰據《左氏國語》與《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等,皆為敘事之書。可知左氏之書,分國為體,並非編年而為《春秋》作傳。故《儒林傳》敘《春秋》之學,有《公羊》《谷梁》而無《左氏》,以其紀事而不釋經,與《春秋》絕不干預。《太史公自序》尊《春秋》至矣,其為《世家》《列傳》多據《左氏》,其熟精《左氏》至矣。使《左氏》有經文釋義,史遷博達,宜扶微學,何昧昧焉誣其為《國語》,置之與《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同列,而黜之于《公羊》《谷梁》之外哉?其事至明,淺學者一加詳考,未有不失笑其紕漏嗤黠者也。

    歆陰竄易左氏《國語》為編年而以為《春秋傳》,偽為《周官》以改《禮》學,又偽《毛氏詩》以證之。以傳記引《逸書》數十篇,易于偽托,先為古文《書》,于是以所偽作書皆號為古文。至《易》所傳,尤彰彰無可下手,則為《費氏易》以為古文以影射之。左氏突出公、谷之外,恐人不信,又偽鄒氏、夾氏俱為傳,以映帶遺書之多焉。既挾校書之權,作為《七略》,肆其竄附矣,猶恐無可征信,于是緝《爾雅》、作《漢書》,以一天下之耳目。見《史記河間獻王世家》有「好儒學」三字,以為藩王之力能購書也,于是將生平偽撰之書一舉而附于《河間傳》中,以證成其真而陰滅其跡。故史遷僅言獻王「好儒學」,歆即雲「修學好古」,以其偽作古文伏之矣;以己之出于欺也,則雲「實事求是」矣。國朝經學家動引河間之「實事求是」,而不知為歆謾語也于是首敘金帛之招善書,次敘四方道術、先祖舊書之多奏,三敘其得書之等于漢,蓋漢秘府本無其書,必雲河間等于漢,乃可立也四敘淮南好書,以影射而實其事。鄭重重復,敘之又敘,而後乃雲「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于是直以其偽著之《周官》《毛氏詩》《左氏春秋》為曾立博士,而以《儒林傳》應之。于是證佐分明,無可搖動,而偽書行,豐數千年,人人皆在其中而莫能窺之矣。

    共王初好治宮室,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宮。聞鐘磬琴瑟之聲,遂不敢復壞,于其壁中得古文經傳。

    按︰《史記魯共王世家》無共王壞孔子宅得古文經傳事。史遷好學,又為太史,天下遺文古事畢集,不應共王得古文經傳而不知其事、不見其書。正與《獻王傳》同,皆歆之偽竄者也。本傳但雲「得古文經傳」,不著何經。《藝文志》稱「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十篇,皆古字也。」則共王與獻王同得《尚書》《禮記》。然即使獻王在武帝初,共王在武帝末,相距數十年,則獻王之《古文尚書》應大行,何以山東諸儒未嘗有之,俟共王得書後,而孔安國乃傳之哉?其自相矛盾,作偽日勞,抑可概見。且按以共王本傳,二十八年而薨,為元光六年,正在武帝初年,下距巫蠱事將四十年,不知安國何以久不獻也?其誣妄支離,不待辨矣!

    據《藝文志》《劉歆傳》《河間獻王傳》,《古文書》《禮》《禮記》,共王與獻王同得,而皆不言二家所得之異同,豈殘缺之余,諸本雜出,而篇章文字不謀而合?豈有此理!其為虛誕,即此已可斷。然《藝文志》又言「《禮古經》者,出于魯淹中及孔氏,與十七篇依劉敞校文相似,多三十九篇。」是《古文禮》淹中又得。淹中及孔氏所得,與十七篇同一相似,同一多三十九篇,不謀而同,絕無殊異。焚余之書,數本雜出,而整齊畫一如是,雖欺童蒙,其誰信之!而欺紿數千年,無一人發其覆者,亦可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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