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語錄二 ○啟問道通書

類別︰子部 作者︰明•王守仁 書名︰王明陽集

    吳、曾兩生至,備道道通懇切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謂篤信好學者矣。憂病中會,不能與兩生細論,然兩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見輒覺有進,在區區誠不能無負于兩生之遠來,在兩生則亦庶幾無負其遠來之意矣。臨別以此冊致道通意,請書數語,荒憒無可言者,輒以道通來書中所問數節,略下轉語奉酬。草草殊不詳細,兩生當亦自能口悉也。

    來書雲︰“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來以先生誨言時時體驗,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則此志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無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游衍經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離群索居之人,當更有何法以處之?”

    此段足驗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後,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嘗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癢,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也。

    來書雲︰“上蔡嘗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雲︰‘有此理,只是發得太早。’在學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一並看為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墮于無也。須是不滯于有,不墮于無。然乎否也?”

    所論亦相去不遠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與孔子《系辭》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雲“殊途”,雲“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豈邪?心這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雲︰“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在聖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欲是把作效驗看了,所以有“發得太早”之說。既而雲“欲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來書雲︰“凡學者才曉得做工夫,便要識認得聖人氣象。蓋認得聖人氣象,把做準的,乃就實地做工夫去,才不會差,才是作聖工夫。未知是否?”

    “先認聖人氣象”,昔人嘗有是言矣,然亦欠有頭腦。聖人氣象自是聖人的,我從何處識認。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如以無星之稱而權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媸,真所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聖人氣象何由認得?自己良知原與聖人一般,若體認得自己良知明白,即聖人氣象不在聖人而在我矣。程子嘗雲︰“覷著堯學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雲︰“心通于道,然後能辨是非。”今且說通于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來書雲︰“事上磨煉,一日之內不管有事無事,只一意培養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乃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又或事來得多,須要次第與處,每因才力不足,輒為所困,雖極力扶起,而精神已覺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如何?

    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為學,終身只為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做得這一件,所謂“必有事焉”者也。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尚為兩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矣。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于毀譽得喪,不能實致其良知耳。若能實致其良知,然後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未善者卻恐正是牽于毀譽得喪,自賊其良知者也。

    來書雲︰“致知之說,春間再承誨益,已頗知用力,覺得比舊尤為簡易。但鄙心則謂與初學言之,還須帶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處。本來致知格物一並下,但在初學,未知下手用功,還說與格物,方曉得致知。”雲雲。

    格物是致知工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工夫亦未嘗知也。近有一書與友人論此頗悉,今往一通,細觀之當自見矣。

    來書雲︰“今之為朱、陸之辨者尚未已,每封朋友言正學不明已久,且不須枉費心力為朱、陸爭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點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來,決意要知此學,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陸雖不辨,彼自能覺得。又嘗見朋友中見有人議先生之言者,輒為動氣。昔在朱、陸二先生所以遺後世紛紛之議者,亦見二先生工夫有未純熟,分明亦有動氣之病,若明道則無此矣。觀其與吳涉禮論介甫之學,雲︰‘為我盡達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氣象何等從容!嘗見先生與人書中亦引此言,願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節議論得極是極是,願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凡今天下之論議我者,苟能取以為善,皆是砥礪切磋我也,則在我無非警惕修省進德之地矣。昔人謂“攻吾之短者是吾師”,師又可惡乎?

    來書雲︰“有引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說?何故不是性?晦庵答雲︰‘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質之雜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曉,每看書至此,輒為一惑,請問。”

    “生之謂性”,“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亦是為學者各認一邊,只得如此說。若如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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