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多為參禪悟道、登高座發偈律的僧人與談清靜、煉丹火、希飛升的道士立說,較前項人惑漸深,迷漸遠,喚回頗難。然此等率出聰明靜養之人,聰明人易馳高遠,故惑于異者多。僕以為聰明人易惑亦易悟,靜養人善思又善听,況吾之俚言,如數一二,如辨黑白,如聞鐘鼓,亦易入者。一悟一思,而猛然醒,幡然改,同快人倫之樂,豈不美哉!
佛道說真空;仙道說真靜。不惟空也,並空其空,故心經之旨,「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不徒靜也,且靜之又靜,故道德經之旨,牝矣又玄,玄矣又屯屯。吾今以實藥其空,以動濟其靜,為僧道者不我服也,入之深,惑之固,方且望其空靜而前進之不暇,又焉能听吾所謂實與動乎!今姑即佛之所謂空,道之所謂靜者窮之,而後與之言實與動。佛殊不能空也,即能空之,益無取;道殊不能靜也,即能靜之,益無取。三才既立,有日月則不能無照臨,有山川則不能無流峙,有耳目則不能無視听;佛不能使天無日月,不能使地無山川,不能使人無耳目,安在其能空乎!道不能使日月不照臨,不能使山川不流峙,不能使耳目不視听,安在其能靜乎!佛道之空靜,正如陳仲子之廉,不能充其操者也。即使取其願而各遂之,佛者之心而果入定矣,空之真而覺之大矣,洞照萬象矣,此正如空室懸一明鏡,並不施之粉黛妝梳,鏡雖明亦奚以為!曰大覺,曰智慧,曰慈悲,而不施之于子臣弟友,方且照不及君父而以為累,照不及自身之耳目心意而以為賊,天地間亦何用此洞照也!且人人而得此空寂之洞照也,人道滅矣,天地其空設乎?道者之心而果死灰矣,嗜欲不作,心腎秘交,丹候九轉矣,正如深山中精怪,並不可以服乘致用,雖長壽亦兩間一蠹。曰真人,曰至人,曰太上,而不可推之天下國家,方且盜天地之氣以長存,煉五行之精以自保,乾坤中亦何賴有此太上也!且人人而得此靜極之仙果也,人道又絕矣,天地其能容乎?世傳五百年雷震一次,此必然之理,蓋人中妖也,天地之盜也。
請問︰若輩聰明人乎,愚蒙人乎?果愚蒙人也,宜耕田鑿井以養父母,以受天子之法制,不應妄為大言,鼓天下之愚民而立教門。若聰明人也,則以天地粹氣所鍾,宜學為公卿百執事,以勤民生,以佐王治,以輔扶天地,不宜退而寂滅,以負天地篤生之心。
朝廷設官分職以為萬民長,立法定律以防萬民欲。人雖賢智,只得遵朝廷法律而行,所謂「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也」。你們輒敢登高座談禪,使人跪問立听,輒敢動刑杖,是與天子長吏爭權也;輒敢別定律令,號招士民,謂之受戒,各省直愚民呼朋引伴,赴北京五台受禪師法戒,是與天子爭民也。堂堂皇王之天下,儼然半屬梵王子之臣民,倘朝廷震怒或大臣奏參,豈不可懼!猛醒猛醒!
你們那個是西域番僧?大都是我天朝聰明人。欲求道,當求我堯、舜、周、孔之道,堯、舜、周、孔之道是我們生下來現成的道。此身是父母生的,父母生此身,如樹根長出身干枝葉,若去父母,是樹根,還成甚麼樹!所以堯、舜、周、孔之道全在于孝,小而養口體,悅心志,大而顯親揚名,再大而嚴父配斷了天。自庶人上至天子,各隨分量,都要完滿,毫厘不盡,便是缺欠,便不可以為子,不可以為人。況敢拋卻父母,忍心害理,視為路人,還了得!此身合兄弟同生,都要相愛,有兄長,又如樹上生的前一節後一節,若離了兄,正如樹枝斷去前截,定後截都壞了。所以堯、舜、周、孔之道全在于弟,隅坐隨行,尊父母的嫡子,敬之如嚴君,愛父母的遺體,愛之如嬰兒。無貴無賤,各隨分量,都要完滿,分毫不盡,便是缺欠,便不可以為人弟,即不可以為人子,況敢拋卻兄長,忍心害理,視為路人,還了得!父母生下我,我又娶妻,作子孫的父母,他日子孫又長成作父母,故曰「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兄弟,有兄弟然後有朋友,有朋友然後有君臣」。故「堯、舜之道,造端乎夫婦」,此端字,是端倪的端字,如織布帛之有頭緒,如生草木之有萌芽,無頭緒則布帛沒處織,無萌芽則草木沒處生,無夫婦則人何處生?一切倫理都無,世界都無矣。且你們做佛弟子的,那一個不是夫婦生來的?若無夫婦,你們都無,佛向那里討弟子?佛的父親若無夫婦,佛且無了,那里有這一教?說到這里,你們可知佛是邪教了,是異端了。假佛原是正道,原行得,他是西域的師,西域的神,我們有我中國的師,中國的神。自己的師長不尊,為甚麼去尊人家師長?自己的父母不孝,為甚麼去孝人家?何況原是邪教,原是異端!由其道,一步行不去,從他做甚?你們最聰明,說到這里,莫道你們有才料,在世間做的別事,便做個農夫,做個乞丐,也不失為正人。為甚麼上高座,闔眼並手,跟番鬼談邪言,自欺以欺世也?思之思之!
佛輕視了此身,說被此身累礙,耳受許多聲,目受許多色,口鼻受許多味,心意受許多事物,不得爽利空的去,所以將自己耳目口鼻都看作賊。充其意,直是死滅了,方不受這形體累礙,所以言圓寂,言涅盤,有九定三解脫諸妄說,總之,是要不生這賊也,總之,是要全其一點幻覺之性也。嗟乎!有生方有性,若如佛教,則天下並性亦無矣,又何覺?無所謂昭昭,何所謂暗暗?如佛教,並幻亦不可言矣,又何佛怪哉!西域異類,不幸而不生天朝,未聞我天朝聖人之言性也,未見我天朝聖人之盡性也。堯、舜、周、孔之言性也,合身言之,故曰「有物有則」,「堯、舜性之;湯、武身之」。堯、舜率性而出,身之所行皆性也,湯、武修身以復性,據性之形以治性也。孔門後惟孟子見及此,故曰「形色天性,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形,性之形也;性,形之性也,舍形則無性矣,舍性亦無形矣。失性者據形求之,盡性者于形盡之,賊其形則賊其性矣。即以耳目論,吾堯、舜明四目,達四聰,使吾目明徹四方,天下之形無蔽焉,使吾耳聰達四境,天下之聲無壅焉,此其所以光被四表也。吾孔子視思明,听思聰,非禮無視,非禮無听。明者,目之性也,听者,耳之性也。視非禮,則蔽其明而亂吾性矣,听非禮,則壅吾聰而亂吾性矣。絕天下非禮之色以養吾目,賊在色,不在目也,賊更在非禮之色,不在色也。去非禮之色,則目徹四方之色,適以大吾目性之用。絕天下非禮之聲以養吾耳,賊在聲,不在耳也;賊更在非禮之聲,不在聲也。去非禮之聲,則耳達四境之聲,正以宣吾耳性之用。推之口、鼻、手、足、心、意咸若是,推之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咸若是,故禮樂繽紛,極耳目之娛而非欲也,位育乎成,合三才成一性而非侈也。彼佛,大之空天、地、君、親而不恤,小之視耳、目、手、足為賊害,惟闔眼內顧,存養一點性靈,猶瞽目人坐暗室,耳目不接天下之聲色,身心不接天下之人事,而方寸率思無所不妙,可謂妄矣,安在其洞照萬象也哉!且把自身為賊,絕六親而不愛,可謂殘忍矣;及其大言慈悲,則又苦行雪山,割肉 鷹,舍身喂虎,何其顛倒錯亂也哉!
洞照萬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鏡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謂悟道,亦大率類此。吾非謂佛學中無此意也,亦非謂學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謂其洞照者無用之水鏡,其萬象皆無用之花月也。不至于此,徒苦半生,為腐朽之枯禪;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濁以泥沙,不激以風石,不必名川巨海之水能照百態,雖渠溝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靜坐,不擾以事為,不雜以旁念,敏者數十日,鈍者三五年,皆能洞照萬象,如鏡花水月。做此功至此,快然自喜,以為得之矣,或預燭未來,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應,愈隱怪驚人,轉相推服,以為有道矣。予戊申前,亦嘗從宋儒用靜坐功,頗嘗此味,故身歷而知其為妄,不足據也。天地間豈有不流動之水,天地間豈有不著地、不見沙泥、不見風石之水!一動一著,仍是一物不照矣。故管道、楊傻,予存學編所引,出山便與常人同也。今玩鏡里花,水里月,信足以娛人心目,若去鏡水,則花月無有矣。即對鏡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臨,取鏡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故空靜之理,愈談愈惑,空靜之功,愈妙愈妄。吾願求道者盡性而已矣,盡性者實征之吾身而已矣,征身者動與萬物共見而已矣。吾身之百體,吾性之作用也,一體不靈則一用不具。天下之萬物,吾性之措施也,一物不稱其情則措施有累。身世打成一片,一滾做功,近自幾席,遠達民物,下自鄰比,上暨廟廊,粗自灑掃,精通燮理,至于盡倫定制,陰陽和,位育徹,吾性之真全矣。以視佛氏空中之洞照,仙家五氣之朝元,腐草之螢耳,何足道哉!
四卻子曰︰「談仁義、孝弟、心性,如數家珍,明白愷切,不獨可喚僧道,即吾儒皆當各置一通于座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