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皇甫規字威明,安定朝那人也。祖父稜,度遼將軍。父旗,扶風都尉。
永和六年,西羌大寇三輔,圍安定,征西將軍民賢將諸郡兵擊之,不能克。
規雖在布衣,見賢不恤軍事,審其必敗,乃上書言狀。尋而賢果為羌所沒。郡將
知規有兵略,乃命為功曹,使率甲士八百,與羌交戰,斬首數級,賊遂退卻。舉
規上計掾。其後羌眾大合,攻燒隴西,朝廷患之。規乃上疏求乞自效,曰︰
臣比年以來,數陳便宜。羌戎未動,策其將反,馬賢始出,頗知必敗。誤中
之言,在可考校。臣每惟賢等擁眾四年,未有成功,懸師之費且百億計,出于平
人,回入奸吏。故江湖之人,群為盜賊,青、徐荒饑,襁負流散。夫羌戎潰叛,
不由承平,皆由邊將失于綏御。乘常守安,則加侵暴,苟競小利,則致大害,微
勝則虛張首級,軍敗則隱匿不言。軍士勞怨,困于猾吏,進不得快戰以徼功,退
不得溫飽以全命,餓死溝渠,暴骨中原。徒見王師之出,不聞振旅之聲。酋豪泣
血,驚懼生變。是以安不能久,敗則經年。臣所以搏手叩心而增嘆者也。願假臣
兩營二郡,屯列坐食之兵五千,出其不意,與護羌校尉趙沖共相首尾。土地山谷,
臣所曉習;兵勢巧便,臣已更之。可不煩方寸之印,尺帛之賜,高可以滌患,下
可以納降。若謂臣年少官輕,不足用者,凡諸敗將,非官爵之不高,年齒之不邁。
臣不勝至誠,沒死自陳。
時帝不能用。
沖、質之間,梁太後臨朝,規舉賢良方正。對策曰︰
伏惟孝順皇帝,初勤王政,紀綱四方,幾以獲安。後遭奸偽,威分近習,畜
貨聚馬,戲謔是聞。又因緣嬖幸,受賂賣爵,輕使賓客,交錯其間,天下擾擾,
從亂如歸。故每有征戰,鮮不挫傷,官民並竭,上下窮虛。臣在關西,竊听風聲,
未聞國家有所先後,而威福之來,咸歸權幸。陛下體兼乾坤,聰哲純茂。攝政之
初,拔用忠貞,其余維綱,多所改正。遠近翕然,望見太平。而地震之後,霧氣
白濁,日月不光,旱魃為虐,大賊從橫,流血丹野,庶品不安,譴誡累至,殆以
奸臣權重之所致也。其常侍尤無狀者,亟便黜遣,披埽凶黨,收入財賄,以塞痛
怨,以答天誡。
今大將軍梁冀、河南尹不疑,處周、邵之任,為社稷之鎮,加與王室世為姻
族,今日立號雖尊可也,實宜增修謙節,輔以儒術,省去游娛不急之務,割減廬
第無益之飾。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群臣乖舟者也,將軍兄弟操楫者也。若能
平志畢力,以度元元,所謂福也。如其怠弛,將淪波濤。可不慎乎!夫德不稱
祿,猶鑿墉之趾,以益其高。豈量力審功安固之道哉?凡諸宿猾、酒徒、戲客,
皆耳納邪聲,口出諂言,甘心逸游,唱造不義。亦宜貶斥,以懲不軌。令冀等深
思得賢之福,失人之累。又在位素餐,尚書怠職,有司依違,莫肯糾察,故使陛
下專受諂諛之言,不聞戶牖之外。臣誠知阿諛有福,深言近禍,豈敢隱心以避誅
責乎!臣生長邊遠,希涉紫庭,恢懾失守,言不盡心。
梁冀忿其刺己,以規為下第,拜郎中。托疾免歸,州郡承冀旨,幾陷死者再
三。遂以《詩》、《易》教授,門徒三百余人,積十四年。後梁冀被誅,旬月之
間,禮命五至,皆不就。
時,太山賊叔孫無忌侵亂郡縣,中郎將宗資討之未服。公車特征規,拜太山
太守。規到官,廣設方略,寇賊悉平。延熹四年秋,叛羌零吾等與先零別種寇抄
關中,護羌校尉段 坐征。後先零諸種陸梁,覆沒營塢。規素悉羌事,志自奮效,
乃上疏曰︰
自臣受任,志竭愚鈍,實賴兗州刺史牽顥之清猛,中郎將宗資之信義,得承
節度,幸無咎譽。今猾賊就滅,太山略平,復聞群羌並皆反逆。臣生長 岐,年
五十有九,昔為郡吏,再更叛羌,豫籌其事,有誤中之言。臣素有固疾,恐犬馬
齒窮,不報大恩,願乞冗官,備單車一介之使,勞來三輔,宣國威澤,以所習地
形兵勢,佐助諸軍。臣窮居孤危之中,坐觀郡將,已數十年矣。自鳥鼠至于東岱,
其病一也。力求猛敵,不如清平;勤明吳、孫,未若奉法。前變未遠,臣誠戚之。
是以越職,盡其區區。
至冬,羌遂大合,朝廷為憂。三公舉規為中郎將,持節監關西兵,討零吾等,
破之,斬首八百級。先零諸種羌慕規威信,相勸降者十余萬。明年,規因發其騎
共討隴右,而道路隔絕,軍中大疫,死者十三四。規親入庵廬,巡視將士,三軍
感悅。東羌遂遣使乞降,涼州復通。
先是,安定太守孫俊受取狼籍,屬國都尉李翕、督軍御史張稟多殺降羌,涼
州剌史郭閎、漢陽大守越熹並老弱不堪任職,而皆倚恃權貴,不遵法度。規到州
界,悉條奏其罪,或免或誅。羌人聞之,翕然反善。沈氐大豪滇昌、饑恬等十余
萬口,復詣規降。
規出身數年,持節為將,擁眾立功,還督鄉里,既無他私惠,而多所舉奏,
又惡絕宦官,不與交通,于是中外並怨,遂共誣規貨賂群羌,令其文降。天子璽
書誚讓相屬。規懼不免,上疏自訟曰︰
四年之秋,戎丑蠢戾,爰自西州,侵及涇陽,舊都懼駭,朝廷西顧。明詔不
以臣愚駑,急使軍就道。幸蒙威靈,遂振國命,羌戎諸種,大小稽首,輒移書營
郡,以訪誅納,所省之費,一億以上。以為忠臣之義,不敢告勞,故恥以片言自
及微效。然比方先事,庶免罪悔。前踐州界,先奏郡守孫俊,次及屬國都尉李翕、
督軍御史張稟;旋師南征,又上涼州刺史郭閎、漢陽太守趙熹,陳其過惡,執據
大闢。凡此五臣,支黨半國,其余墨綬,下至小吏,所連及者,復有百余。吏托
報將之怨,子思復父之恥,載贄馳車,懷糧步走,交構豪門,競流謗 ,雲臣私
報諸羌,謝其錢貨。若臣以私財,則家無擔石;如物出于官,則文簿易考。就臣
愚惑,信如言音,前世尚遺匈奴以官姬,鎮烏孫以公主。今臣但費千萬,以懷叛
羌。則良臣之才略,兵家之所貴,將有何罪,負義違理乎?自永初以來,將出不
少,覆軍有五,動資巨億。有旋車完封,寫之權門,而名成功立,厚加爵封。今
臣還督本土,糾舉諸郡,絕交離親,戮辱舊故,眾謗陰害,固其宜也。臣雖污穢,
廉潔無聞,今見覆沒,恥痛實深。傳稱‘鹿死不擇音’,謹冒味略上。
其年冬,征還拜議郎。論功當封。而中常侍徐璜、左蝛x欲從求貨,數遣賓
客就問功狀,規終不答。璜乘忿怒,陷以前事,下之于吏。官屬欲賦斂請謝,規
誓而不听,遂以余寇不絕,坐系廷尉,論輸左校。諸公及太學生張鳳等三百余人
詣闕訟之。會赦,歸家。
征拜度遼將軍,至營數月,上書薦中郎將張奐以自代。曰︰“臣聞人無常俗,
而政有治亂;兵無強弱,而將有能否。伏見中郎將張奐,才略兼優,宜正元帥,
以從眾望。若猶謂愚臣宜充軍事者,願乞冗官,以為奐副。”朝廷從之,以奐代
為度遼將軍,規為使匈奴中郎將。及奐遷大司農,規復代為度遼將軍。
規為人多意算,自以連在大位,欲退身避第,數上病,不見听。會友人上郡
太守王F喪還,規縞素越界,到下亭迎之。因令客密告並州刺史胡芳,言規擅遠
軍營,公違禁憲,當急舉奏。芳曰︰“威明欲避第仕涂,故激發我耳。吾當為朝
廷愛才,何能申此子計邪!”遂無所問。及黨事大起,天下名賢多見染逮,規雖
為名將,素譽不高。自以西州豪桀,恥不得豫,乃先自上言︰“臣前薦故大司農
張奐,是附黨也。又臣昔論輸左校時,太學生張鳳等上書訟臣,是為黨人所附也。
臣宜坐之。”朝廷知而不問,時人以為規賢。
在事數歲,北邊威服,永康元年,征為尚書。其夏日食,詔公卿舉賢良方正,
下問得失。規對曰︰
天之于王者,如君之于臣,父之于子也。誡以災妖,使從福祥。陛下八年之
中,三斷大獄,一除內嬖,再誅外臣。而災異猶見,人情未安者,殆賢愚進退,
威刑所加,有非其理也。前太尉陳蕃、劉矩,忠謀高世,廢在里巷;劉祜、馮緄、
趙典、尹勛,正直多怨,流放家門;李膺、王暢、孔翊,潔身守禮,終無宰相之
階。至于鉤黨之釁,事起無端,虐賢傷善,哀及無辜。今興改善政,易于覆手,
而群臣杜口,鑒畏前害,互相瞻顧,莫肯正言。伏願陛下暫留聖明,容受謇直,
則前責可弭,後福必降。
對奏,不省。
遷規弘農太守,封壽成亭侯,邑二百戶,讓封不受。再轉為護羌校尉。熹平
三年,以疾召還,未至,卒于 城,年七十一。所著賦、銘、碑、贊、禱文、吊、
章表、教令、書、檄、箋記,凡二十七篇。
論曰︰孔子稱“其言之不怍,則其為之也難”。察皇甫規之言,其心不怍哉!
夫其審己則干祿,見賢則委位,故干祿不為貪,而委位不求讓;稱己不疑伐,而
讓人無懼情。故能功成于戎狄,身全于邦家也。
張奐字然明,敦煌淵泉人也。父蝔氶A為漢陽太守。奐少游三輔,師事太尉
朱寵,學《歐陽尚書》。初,《牟氏章句》浮辭繁多,有四十五萬余言,奐減為
九萬言。後闢大將軍梁冀府,乃上書桓帝,奏其《章句》,詔下東觀,以疾去官,
復舉賢良,對策第一,擢拜議郎。
永壽元年,遷安定屬國都尉。初到職,而南匈奴左 台耆、且渠伯德等七
千余人寇美稷,東羌復舉種應之,而奐壁唯有二百許人,聞即勒兵而出。軍吏以
為力不敵,叩頭爭止之。奐不听,遂進屯長城,收集兵士,遣將王衛招誘東羌,
因據龜茲,使南匈奴不得交通東羌。諸豪遂相率與奐和親,共擊 等,連戰破
之。伯德惶恐,將其眾降,郡界以寧。
羌豪帥感奐恩德,上馬二十匹,先零酋長又遺金 八枚,奐並受之,而召
主簿于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馬如羊,不以入廄;使金如粟,不以入懷。”
悉以金馬還之。羌性貪而貴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財貨,為所患苦,及奐正身潔
己,威化大行。
遷使匈奴中郎將。時,休屠各及朔方烏桓並同反叛,燒度遼將軍門,引屯赤
坑,煙火相望。兵眾大恐,各欲亡去。奐安坐帷中,與弟子講誦自若,軍士稍安。
乃潛誘烏桓陰與和通,遂使斬屠各渠帥,襲破其眾。諸胡悉降。
延熹元年,鮮卑寇邊,奐率南單于擊之,斬首數百級。
明年,梁冀被誅,奐以故吏免官禁錮。奐與皇甫規友善,奐既被錮,凡諸交
舊莫敢為言,唯規薦舉前後七上。在家四歲,復拜武威太守。平均徭賦,率厲散
敗,常為諸郡最,河西由是而全。其俗多妖忌,凡二月、五月產子及與父母同月
生者,悉殺之。奐示以義方,嚴加賞罰,風俗遂改,百姓生為立祠。舉尤異,遷
度遼將軍。數載間,幽、並清靜。
九年春,征拜大司農。鮮卑聞奐去,其夏,遂招結南匈奴、烏桓數道入塞,
或五六千騎,或三四千騎,寇掠緣邊九郡,殺略百姓。秋,鮮卑復率八九千騎入
塞,誘引東羌與共盟詛。于是上郡沈氐、安定先零諸種共寇武威、張掖,緣邊大
被其毒。朝廷以為憂,復拜奐為護匈奴中郎將,以九卿秩督幽、並、涼三州及度
遼、烏桓二營,兼察刺史、二千石能否,賞賜甚厚。匈奴、烏桓聞奐至,因相率
還降,凡二十萬口。奐但誅其首惡,余皆慰納之。唯鮮卑出塞去。
永康元年春,東羌、先零五六千騎寇關中,圍篽_ ,掠雲陽。夏,復攻
沒兩營,殺千余人。冬,羌岸尾、摩 等脅同種復抄三輔。奐遣司馬尹端、
董卓並擊,大破之,斬其酋豪,首虜萬余人,三州清定。論功當封,奐不事宦官,
故賞遂不行,唯賜錢二十萬,除家一人為郎。並辭不受,而願徙屬弘農華陰。舊
制邊人不得內移,唯奐因功特听,故始為弘農人焉。
建寧元年,振旅而還。時竇太後臨朝,大將軍竇武與大傅陳蕃謀誅宦官,事
泄,中常侍遭節等于中作亂,以奐新征,不知本謀,矯制使奐與少府周靖率五營
士圍武。武自殺,蕃因見害。奐遷少府,又拜大司農,以功封侯。奐深病為節所
賣,上書固讓,封還印綬,卒不肯當。
明年夏,青蛇見于御坐軒前,又大風雨雹,霹靂拔樹,詔使百僚各言災應。
奐上疏曰︰
臣聞風為號令,動物通氣。木生于火,相須乃明。蛇能屈申,配龍騰蟄。順
至為休征,逆來為殃咎。陰氣專用,則凝精為雹。故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或
志寧社稷,或方直不回,前以讒勝,並伏誅戮,海內默默,人懷震憤。昔周公葬
不如禮,天乃動威。今武、蕃忠貞,未被明宥,妖眚之來,皆為此也。宜急為改
葬,徙還家屬。其從坐禁錮,一切蠲除。又皇太後雖居南宮,而恩禮不接,朝臣
莫言,遠近失望。宜思大義顧復之報。
天子深納奐言,以問諸黃門常侍,左右皆惡之,帝不得自從。
轉奐太常,與尚書劉猛、刁韙、衛良同薦王暢、李膺可參三公之選,而曹節
等彌疾其言,遂下詔切責之。奐等皆自囚廷尉,數日乃得出,並以三月俸贖罪。
司隸校尉王寓,出于宦官,欲借寵公卿,公求薦舉,百僚畏憚,莫不許諾,唯奐
獨拒之。寓怒,因此遂陷以黨罪,禁錮歸田里。
奐前為度遼將軍,與段 爭擊羌,不相平。及 為司隸校尉,欲逐奐歸敦煌,
將害之。奐憂懼,奏記謝 曰︰
小人不明,得過州將,千里委命,以情相歸。足下仁篤,照其辛苦,使人未
反,復獲郵書。恩詔分明,前以寫白,而州期切促,郡縣惶懼,屏營延企,側待
歸命。父母朽骨,孤魂相托,若蒙矜憐,壹惠咳唾,則澤流黃泉,施及冥寞,非
奐生死所能報塞。夫無毛發之勞,而欲求人丘山之用,此淳于髡所以拍髀仰天而
笑者也。誠知言必見譏,然猶未能無望。何者?朽骨無益于人,而文王葬之;死
馬無所復用,而燕昭寶之。黨同文、昭之德,豈不大哉!凡人之情,冤而呼天,
窮則叩心。今呼天不聞,叩心無益,誠自傷痛。俱生聖世,獨為匪人。孤微之人,
無所告訴。如不哀憐,便為魚肉。企心東望,無所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