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罷政後之荊公

類別︰子部 作者︰梁啟超 書名︰王安石傳

    “齊有侗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卻秦振英聲,後世仰末照。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此太白詠史詩也。嗚呼,吾于荊公見之矣!

    公少年嘗有詩雲︰“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又有詩雲︰“誰似浮雲知進退,才成霖雨便歸山。”其抱負之偉大,其性情之恬退,于此二詩見之矣。求諸先世,則有範蠡之泛舟五湖,張良之從赤松子游,其跡與公頗相類,然彼等皆見其主之不可以共安樂,為自全計,苟以免禍而已,是老氏之學也。公則不然,可以仕而仕,可以已而已,其一進一退之間,悉衷于道,自古及今,未有能過之者也。

    公以熙寧二年二月參加政事。四年,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七年六月,罷知江寧府。八年二月復相。九年十月再罷。其進退之節有□然予天下以共見者。今于本集中擷錄數文而論次之。其熙寧七年乞解機務扎子凡六上,今錄其二。

    臣以羈旅之孤,蒙恩收錄,待罪東府,于今四年。方陛下有所變更之初,內外大小紛然,臣實任其罪戾,非賴至明辨察,臣宜誅斥久矣。在臣所當圖報,豈敢復有二心?徒以今年以來,疾病浸加,不任勞劇。比嘗粗陳懇款,未蒙陛下听從,故復黽勉至今,而所苦日甚一日。方陛下勵精圖治事事皆欲盡理之時,乃以昏疲,久尸宰事,雖聖恩善貸,而罪釁日滋,至于不可復容,則終上累陛下知人之明,非特害臣私義而已。臣所以冒昧有今日之乞也。伏奉宣諭,未賜哀矜,彷徨屏營,不知所措。然臣所乞,固已深慮熟計而後敢言,與其廢職而至誅,則寧違命而獲譴。且大臣出入,以均勞逸,乃是祖宗成憲。蓋國論所屬,怨惡所歸,自昔以擅其事,鮮有不遭罪黜。然則祖宗所以處大臣,不為無意也。臣備位亦已久矣,幸蒙全度,偶免譴訶,實望陛下深念祖宗所以處大臣之宜,使臣荻粗安便,異時復賜驅策,臣愚所不敢辭。(右其一)

    臣伏奉聖恩,特降中使,令臣入見供職,臣之懇誠,略已冒昧。天听高邈,未蒙垂惻,輒復陳敘,仰冀哀憐。伏念臣孤遠疵賤,眾之所棄,陛下收召拔擢,排天下異議而付之以事,八年于此矣。方陛下興事造功之初,群臣未喻聖志,臣當是時,志存將順,而不知高明強御之為可畏也。然聖慮遠大,非愚所及。任事以來,乖失多矣。區區夙夜之勞,曾未足以酬萬一之至恩。今乃以久擅寵利,群疑並興,眾怨總至,罪惡之釁,將無以免。而天又被之疾,使其意氣昏惰,而體力衰疲,雖欲勉強以從事須臾,勢所不能,然後敢干天威,乞解機務。竊以謂陛下天地父母,宜垂矜憐。論其無功,則雖可誅;閔其有志,則或宜宥。終始全度,使無後艱。而未蒙天慈顧哀,猶欲強以重任。使臣黽勉,尚能有補聖時,則雖滅身毀宗,無所避憚。顧念終無成效,而方以危辱上累朝廷,此臣所以不敢也。陛下明並日月,何所不燭,願賜容光之地,稍委照焉,則知臣之昭昭,非敢苟忤恩指也。臣乞且于東府听候朝旨,伏望陛下垂恩,早賜裁處。(右其六)又答手詔留居京師札子雲︰

    臣伏奉手詔,欲留京師以為論道官,宜體朕意,速具承命奏來。臣才能淺薄,誤蒙陛下拔擢,歷職既久,無以報稱。加以精力衰耗,而咎釁日積,是以冒昧乞解重任。幸蒙聖恩,已賜矜允,而繼蒙恩遣呂惠卿傳聖旨,欲臣且留京師以備顧問。臣竊伏惟渥荷知遇,誠不忍離左右,既又熟計,論道之官,固非所宜,且以置之閑地,似為可處。陛下付托,既已得人,推誠委任,足以助成聖治,臣義難以更留京師以速官謗。若陛下付臣便郡,臣不敢不勉。至于異時,或賜驅策,即臣已嘗面奏,所不敢辭。

    觀其乞解機務,疏凡六上,言詞哀惻。始蒙允許,猶復手詔慰留,使居京師以備顧問,眷顧之隆,實無倫比。而公猶浩然必欲歸者,則前後所上札子,蓋其實情。夫以公當國數年間,文事武備,內政外交,百廢俱舉,以吾儕今日讀史,猶覺應接不暇。而公以一人獨膺其繁劇,則精力耗減,實在意中。而處群疑眾謗之中,欲引退以塞嘵嘵者之口,亦不得已之所為也。然公不乞之于前數年,而乞之于此日者何也?則以前此一切新政,草創伊始,一去則非徒慮有動搖而已。而非躬負責任,亦難冀底于成。至是則大端已舉,以神宗之明主持于上,而繼位者能蕭規曹隨,則九仞之功,可不虧于一蕢,此公之所以能飄然而去也。而或謂其以去要君,則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夫苟有所求于其君而不獲,斯或要之耳。神宗于荊公,言听計從,固無所待于要,而公亦更何要之有?

    (考異九)宋史本傳雲︰鄭俠上疏,繪所見流民扶老攜幼困苦之狀,為圖以獻,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慈聖宣仁二太後流涕謂帝曰︰安石亂天下,帝亦疑之,遂罷為觀文殿大學士知江陵府。今案以此諸札子證之,則與宋史所記,何其適相反耶!乞解機務之疏凡六上,僅見听許,猶欲強留之京師,帝果疑安石,乃如是耶!且繼相之人為韓絳呂惠卿,皆安石所薦,帝如因俠及太後之言,乃罷安石,則何為更用所薦之人耶?是知宋史無一而不妄也。

    公既獲就閑散,即以其余力,著成三經新義,未及一年,被召復相,意必當時神宗嘗與要約謂再召勿得辭,然後許之,故其札子屢言異時或賜驅策,所不敢辭,至是不得不應召也。然再相年余,江湖之興,愈不可遏,卒復引退,表數上,不見听許,至于敕斷來章,不許陳請,公不得已,復托王冕為之開陳。集中有與參政王禹玉二書雲︰某久尸宰事,每念無以塞責,而比者憂患之余,衰疹浸加,自惟身事,漫不省察,持此謀國,其能無所曠廢,以稱主上任用之意乎!況自春以來,求解職事,至于四五。今則疾病日甚,必無復任事之理,仰恃契眷,謂宜少敦僚友之誼,曲為開陳,使得早遂所欲,而不宜迪上見留,以重某逋慢之罪也。(右其一)

    繼蒙賜臨,傳諭聖訓,廂宄斐 匏荽搿D愁抗攣拗 庵蕩笫ュ 瑯胖諢  兌栽資攏 獨詮 翊趨玳媯」俗閱鐶脅蛔鬩栽彌冢 古 禱誶墜籩 齲恢遣蛔鬩災 耍 兆常出于交游之厚。且據勢重而任事久,有盈滿之憂;意氣衰而精力弊,有曠失之懼。歷觀前世大臣如此,而不知自弛,乃能終不累國者,蓋未有也。此某所以不敢逃逋慢之誅,欲及罪戾未積,得優游里閭,為聖時知止不殆之臣。庶幾天下後世,于上拔擢任使,無所譏議。伏惟明公方佐佑大政,上為朝廷公論,下及僚友私計,謂宜少垂念慮,特賜敷陳,某既不獲通章表,所恃在明公一言而已。心之精微,書不能傳,惟加憫察。(右其二)

    公至是蓋益衰病,不任繁劇,故八年二月再相,九年春即辭至四五。久之既不得請,乃復乞同僚以助之。而詞意肫肫,皆懼嘵廢所職,以誤國家,而累其君知人之明。至是而神宗亦知公高蹈遠舉之志,終不可回矣,于是以檢校太傅依前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使持節都督洪州諸軍事充鎮南節度管內觀察處置使判江寧府,加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四百戶,仍改賜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蓋以使相居外,宋代優禮勛臣之特典也。公屢表辭,不獲命。明年,拜集禧觀使,封舒國公。元豐二年復拜左僕射觀文殿大學士換特進,改封荊公,居江寧十年,恩賚存問稠疊,終神宗之世,行公政策不少變。

    (考異十)宋史本傳雲︰安石與呂惠卿相傾,上頗厭安石所為。及子死,尤悲傷不堪,力請解機務,上益厭之,罷判江寧府,終神宗世不復召。國史氏曰︰嘻,甚矣宋史之敢于誣安石而並誣神宗也!安石謝事之本意,具見前所錄諸文中,惟兢兢焉以盈滿為戒,以曠失為憂,以累其君知人之明為懼,其于大臣進退之義,可退無遺憾矣。安石既去,而寵以使相之尊,封荊封舒為僕射為特進,遣賜湯藥存問無虛歲,其謝表見于本集者蓋數十章。其于待去國之臣,亦可謂恩至義盡矣。況當其第二次之辭職也,自春徂冬,表數上,皆不得請,乃至敕斷來章,不許陳訴,至托同僚為之轉圜。試思安石去志之決既若此,欲再起之,其可得乎?曾公亮嘗言︰上與介甫如一人。神宗亦自言︰自古之君臣,如朕與安石相知絕少。惟其君臣相知甚深,故不惟知其才,知其德,且知其志。安石之初罷政也,言異時有所驅策所不敢辭,故一聞召即起應命,踐其言也。至其再罷,則所以報其君者已盡,浩然不復可挽,神宗深知之矣。故惟恩賜存問,聊酬其勛,而不復再強之以負責任,此其所以十年不召也。若如宋史所言,一則曰上亦厭之,再則曰上益厭之,又曰太後亦嘗涕泣宮中也。吾試有以詰之,使安石為相而帝果厭之也,則徑罷黜之可耳。安石豈擁兵自重,而帝有投鼠忌器之懼者耶?即不然,而曰優禮大臣,養其廉恥,則于其辭而即听之去可耳。曷為每懇至再三,猶未之允,且至敕斷來章耶?且上既厭之,則安石既去,新法宜可以速改,上有以慰太後之心而全其孝而已,亦得以少寬其厭惡之情,何新法行于元豐,十年如一日耶?夫呂惠卿所創之手實法蠰祠法,惠卿一去而即罷矣;而安石之法,終神宗世無一廢棄,則知曾公亮所謂上與介甫如一人者,洵不誣矣。竊嘗論自古君臣相與之際,蓋難言之矣。蕭何與漢高帝並起為吏,佐帝定天下,功臣位居第一。其後益封置衛,買民田宅。君有疑于其臣,臣亦致疑于其君,卒下相國廷尉械擊之。唐太宗謂魏徵箴規過失,不可一日離左右。其薨也,既自制碑文,又許以公主妻其子,乃未數月而踣碑罷婚。求其如神宗之與荊公,咸有一德,二十年如一日者,振古未嘗有也。蓋君與臣皆惟知有國,惟知有民,而不知有其私,而其謀事之識,任事之勇,皆足以相輔,故能沆瀣一氣,始終無間然也。宋之小人儒,餃安石次骨,所以詆之者無所不用其極,其餃神宗,蓋亦如是矣。然不敢于逕詆神宗也,而又見乎詆安石之即無異于詆神宗也,于是不得不造為誣詞,而曰上亦厭之,上益厭之。不知上之所以待安石者,章章在人耳目;上之所以繼安石之志而思竟其業者,亦章章在人耳目。將誰欺?欺天乎?神宗而有知,吾信其必不瞑于九原也。夫使荊公而果如甦洵所言合王衍盧杞為一人也,則神宗亦必如楊用修所言合赧亥桓靈為一人而後可。蓋其君相二人,已成一體,功則俱功,罪則俱罪,賢則俱賢,不肖則俱不肖也。今既欲共鯀荊公,又不得不堯舜神宗,進退失據,而造為此矛盾之言,不亦大可哀耶!然固已著之正史,以一手掩天下目者,千年于茲矣。因知穢史之毒天下,甚于洪水猛獸也!

    《隱居詩話》雲︰熙寧庚戌冬,王荊公自參知政事拜相,造門奔賀者相屬,公以未謝皆不見,獨與余坐西廡小閣,語次忽取筆書窗曰︰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放筆揖余而入。

    蓋公生平進退大節,其所以自處者,皆定之于夙。彼其稟德高尚,軒軒若雲間鶴,人世富貴,視若浮雲,曾不足以芥其胸,而又夙持知命不憂之義,雖以道之興廢,猶信為不可強致,故當受事之始,即已懷歸耕之志,而後此乃一一踐其言,所謂然泥而不滓者非耶!黃山谷題公畫像雲︰予嘗熟觀其風度,真視富貴如浮雲,不溺于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象山陸子雲︰英特邁往,不屑于流俗聲色利達之習,介然無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潔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質也。又雲︰公以蓋世之英,絕俗之操,山川炳靈,殆不世有。吾輩生千年後,讀公之書,猶穆然想見其為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然如穢史所記,則公乃直一熱中利祿之徒,其進也以詭遇,其退也,乃見疏于其君,而猶汲汲焉思獻媚以覬再起。則夫山谷象山之言,為皆囈語矣。吾于詆新法者,僅憐其無識耳,猶自可恕。至詆及公之人格者,吾每一讀未嘗不發為上指也!

    (考異十一)諸雜史如邵氏見聞錄之類,記公罷政後謀再相之事,往往而有,今不屑辨,不屑述也。

    公自幼僑寓江寧,故尤樂之,其憶昨詩雲︰想見江南。

    多翠微,歸心動蕩不可抑。自少已然矣。神宗知其意,故命以使相判江寧,公遂老焉。罷政後日倘徉此間,借山水之勝以自娛,如一野人。讀其詩詞,幾不復知為曾造作掀天動地大事業開拓千古者也。嗚呼,歐公所謂無施不可者,至此益信矣!晚年著字說一書,精心結撰,而頗耽佛老,見道益深雲。

    元興元年四月,公薨于江寧。司馬溫公致呂晦叔書雲︰

    介甫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但性不曉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還,讒佞輻輳,敗壞百度,以至于此。今方矯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謝世,反覆之徒,必詆毀百端。光意以為朝廷宜特加優禮,以振起浮薄之風,苟有所得,輒以上聞。不識晦叔以為何如?更不煩答以筆札,□前力言,則全仗晦叔也。

    于是敕贈太傅,其文曰︰

    朕式觀古物,灼見天意,將以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于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故觀文殿大學士守司空集禧觀使王安石,少學孔孟,晚師瞿聃,罔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百家之陳跡,作新斯人。屬熙寧之有為,冠群賢而首用,信任之篤,古今所無。方需功業之成,遽起山林之興,浮雲何有,脫屣如遺。屢爭席于漁樵,不亂群于麋鹿,進退之際,雍容可觀。朕方臨御之初,哀疚罔極,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觀規模,想見風采,豈謂告終之問,在予諒暗之中,胡不百年,為之一涕。于戲!死生用舍之際,孰能違天;贈賻哀榮之文,豈不在我!是用寵以師臣之位,蔚為儒者之光,庶幾有知,服我休命,可特贈太傅。

    此敕文見東坡集,蓋東坡所草也。此實甦子由衷之語,亦為王公沒世之光,飾終尚有此文,公論庶幾未泯。當時熙寧之政,更張殆盡,溫公東坡,又皆平昔相排最力之人,然溫公稱其節義過人,力請優恤。東坡撰敕,于其政績,雖不置可否,而誦其盛德,贊不容口。雖公平昔操行,有以見信于友朋,而溫公東坡之賢,亦不可及矣。

    自是而此絕世偉人,遂去此世界,而長留其事業言論,以供後世史家公案。

    (考異十二)與荊公並時諸賢,除呂晦一人外,(呂晦非端人,次章別論之)從未有詆及荊公私德者,所爭者在新法而已。蓋荊公之操行,有與人以共信者也。自楊時、邵伯溫、範沖、魏泰輩出,始污蔑荊公,無所不至,而又以其言一一托諸前人,以為徵信。于是有甦老泉辨奸之論,有東坡謝張方平作老泉墓表之文,又有溫公日錄涑水紀聞等書,皆描寫荊公丑態,讀之則數千年來窮凶極惡之小人,宜莫有荊公若也。夫使此等文而果出于老泉、東坡、溫公之手,則荊公晚年,東坡屢從之游,向往備至,悉見坡集。是東坡為甘于比匪,而乃翁所詆為陰賊險狠,與人異趣,不近人情,為大奸惡者,而東坡乃謂為希世異人,學貫千古,卓絕之行風動四方,明目張膽與其父為難,東坡尚得為人子哉!至溫公與晦叔書,既言介甫節義過人處甚多,而又慮反覆之徒,必詆毀百端,則後此之事,溫公其知之矣。若如日錄及涑水紀聞所記,則介甫之為人,殆狗彘不若,而尚何節義之可言?且其所謂反覆之徒詆毀百端者,不已躬自蹈之耶?蔡氏上翔力辨此等文書,皆南宋以後小人儒所偽造,可謂特識。非特為荊公雪冤,亦為溫公甦公諸賢雪冤也。而獨恨謬說流傳,習非勝是,胡元陋儒,采入正史,遂成鐵案,莫敢或疑,乃至儕稷契于共歡,指夷齊為跖,公論亡而人道或幾乎息矣。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譯文】

    “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卻秦振英聲,後世仰末照。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這是李白《詠史詩》。唉!我想起王安石,就想起這首詩了!

    王安石少年時有詩︰“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又有詩︰“誰似浮雲知進退,才成霖雨便歸山?”他抱負的偉大,性情的恬退,從這兩首詩中可以看出來。在先世尋找,有範蠡泛舟五湖,張良跟從赤松子游,他們的做法和王安石很相似。然而他們都看到,自己的主人不可與之同安樂,為保全自己,苟且偷生以免去禍端而已,這是老子的學說。王安石則不然,可以出仕就出仕,可以停止就停止,在他的一進一退之間,都忠于自己的追求,自古至今,沒有能超過他的。

    王安石在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參知政事。四年,同中書門下平章 事。七年六月,罷相知江寧府。八年二月復相,九年十月再次罷相。他進退的節操,天下都可明白地看到。在他的本集中摘錄數篇文章 來編在這里,他熙寧七年《乞解機務札子》上過六道,這里錄其中的兩道︰

    臣孤單地寄居異地,承蒙皇上收錄,待罪在丞相府,到現在已經四年了。當陛下實行變法之初,內外紛然,我確實是任憑他們加罪,如果不是依賴皇上明察,我早就應當被殺了。對臣來說這是應當報答的,怎麼敢有貳心?只是今年以來,疾病加重,不能再擔任繁重的工作,我過去曾粗略說過這意思,陛下未曾听從,因此又努力至今,而所苦的是疾病一天天加重。正是陛下勵精圖治,事事都需要處理的時候,我卻這樣困倦疲憊,還久佔著宰相位置,雖然陛下寬容,而罪行一天天滋長,以至于不能被容納,而陛下的知人之明被我連累,這不僅是害了臣的私義。 這就是臣之所以這樣冒昧地乞求的原因。听到陛下的諭旨,不哀憐我,彷徨惶恐,不知所措。然而臣所乞求,本已經是深思熟慮後才敢說的︰與其廢棄職務而被殺,寧可違命而被譴。況且大臣的出入,目的是均衡勞逸,這是祖宗原有的制度。在國家的政策中,凡是怨恨集中的地方,自古誰掌握這些事,很少有不遭罷免的。然而祖宗安置大臣,並不是無意的。我在位已經很久了,幸虧承蒙保護,偶爾免去譴責,很希望陛下深念祖宗安置大臣的方法,使我得到安適,將來再有需要我的時候,臣不敢推辭。(以上是第一篇)

    臣伏奉聖恩,特派來中使,讓臣入見供職。臣的心意,大略已經冒昧地說了,皇上的思想高遠,我沒有得到皇上憐憫,現在再次陳述,希望得到皇上的哀憐。我想到當年的我卑賤孤零,被眾人所棄,是陛下收留並提拔我,排除天下的異議而將事情交給我,已經在此八年了。在陛下才開始興事建功時,群臣不明白聖上的志向,臣當時只是想順勢而行,而不知許多事強求是很可怕的。然而聖上的思慮遠大,不是我所能達到的,任職以來,錯誤很多,區區日夜的操勞,都不足以報聖上恩德的萬分之一。現在還長久佔據皇上的寵信,人們的疑惑和怨恨都匯集過來,罪惡的名聲,是無法躲開的。而天天還被疾病折磨,使我思想昏沉,而體力也疲憊,雖然想勉強支撐一陣,也做不到。這樣才敢于冒犯天威,乞求解去職務。我認為陛下是天地父母,應當憐憫我︰我沒有什麼功勞,雖說可殺,可憐還有些志向,或許還可寬恕,始終保護,使我沒有後顧之憂。而沒有得到皇上的憐惜,還要使我勉強擔負重任。假使臣努力,還能有補于聖明之時,那麼即使毀滅自身和宗族,也不會躲避和害怕,只是想著這終究沒有成效,還要使皇上蒙受危險和屈辱,以及連累朝廷,這是臣所不敢的。陛下與日月一般光輝,沒有照不到的地方,希望能給我一個縫隙,稍加照耀,就知道臣的懇切用意,不敢隨意地冒犯皇上。臣乞求暫且在丞相府等候聖旨,希望陛下垂恩,早日裁決處置。(以上是第六篇)

    又《答手詔留居京師札子》中說︰

    臣伏奉手詔︰“想使你留在京師作論道官,你應當體諒我的用意,請速回復。”臣才能淺薄,誤蒙陛下提拔,在職已經很久,無法報答,再加上精力衰竭損耗,而我的罪過越來越多,因此冒昧乞求辭去重任。很幸運地得到了皇上的允許,接著也承蒙聖恩讓呂惠卿來傳聖旨,想讓我留在京師作顧問,臣不能忘記皇上的知遇之恩,確實不忍離開皇上左右。然而又仔細想,論道官,本不是太合適的;暫且將我放到一個閑地,似乎是最好的。陛下所托付的,既然已經有人,以誠心相待,就足以幫助皇上達到聖治的目的,我是難以再留在京師招致責難和非議。如果陛下讓我去個合適的地方,我不敢不去;至于將來,再有用到我的時候,我曾當面說過了,我是不敢推辭的。

    看他請求辭職的奏折,一共上過六道,言辭悲傷憐憫,才得到允許。皇帝仍然親寫詔書挽留,讓他居在京師以備顧問,對他這麼重的眷顧,實在是無人能比。而王安石仍然要回去,那麼前後所上的奏折,應該說的是實情。王安石執政數年間,文事武備,內政外交,百廢俱舉,我們今天讀歷史,仍感覺應接不暇,而王安石一人獨自擔起這麼繁重的任務,那麼大的精力消耗,就在意料之中了。而他還處于眾人的疑惑和誹謗之中,想要引退而堵住那些叫嚷者的嘴,也是不得已的做法。而王安石多年前不辭職,而現在辭職是為什麼呢?在這之前,所有的新政,都剛開始草創,一離開就不僅考慮這些新政會動搖,不親自負責,也難希望最後成功。到這時大事已經都做完了,又有神宗這樣的明主在上主持,繼任的人也能按照前任的成規辦事,因此不會功虧一簣,這是王安石能迅速離開的原因。而有人說他離開是要挾皇上,就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了。王安石有什麼是從皇上那里得不到的,非要去要挾;宋神宗對于王安石,言听計從,不用等王安石來要挾,而王安石也沒有要挾。

    (考異九)《宋史》王安石的傳中說︰鄭俠上疏,畫了所見流民,上面有扶老攜幼困苦的情形,獻給皇上,說︰“天旱是王安石導致的。讓王安石離開,天肯定下雨。”慈聖、宣仁兩位太後流淚對皇帝說︰“王安石亂了天下。”皇帝也懷疑他,于是罷了他的官,讓他做觀文殿大學士知江陵府。現在從這些上奏的札子上看,與《宋史》所記,怎麼會正相反呢?《乞解機務之疏》一共上了六道,才得到允許,還要強留他在京師。皇帝如果真的懷疑王安石,還能像這樣嗎?況且繼任王安石丞相職務的是韓絳、呂惠卿,都是王安石所推薦的,皇帝如果因鄭俠和太後的話才罷免王安石,那麼為什麼還要用他所舉薦的人呢?這就看出《宋史》沒有一點不是胡說的。

    王安石獲得了閑散之職,就用他的余力,著成《三經新義》。不到一年,被召回又做了丞相,可能是當時神宗和他有約,說再召他不能推辭,然後才許他離開的。因此在他的上奏中多次提到“將來再有用到我的時候,我不敢推辭”這樣的話,這時他就不得不應召了。而在相一年多,隱居的興致,更不能阻止,最後又引退。多次上表,不被允許,最後皇上告訴他,不能再說這些事。王安石不得已,又托王為他說話,他的集中《與參政王禹玉》兩封信中說︰

    我在宰相的位置上已經很久了,常想自己無法盡責,近來除了憂慮之外,疾病加重。對于自己的身體,可以不去管它,但以此來謀求國家大事,怎麼能沒有荒廢和耽誤,而對得起皇上任用之意呢?況且自春天以來,請求辭職,已經上疏四五次。現在疾病一天天嚴重,已經沒有做事的道理了。仰仗你的照顧,看在老朋友的關系上,請為我委婉說一說,能使我遂了心願,而不應再被皇上留下而加重我怠慢的罪過。(以上是第一封)

    承蒙賜臨,侍諭聖訓,彷徨局促,手足無措。我旅居在外做官孤立無助,恰遇大聖人,獨排眾人毀議,托付我以宰相事務。如果有利于國家,哪怕粉身碎骨豈敢推辭。但是自覺行事不足以取悅眾人,王親權貴對我實在積累了特別多的怨怒;才智不足以知人,因而險惡邪僻之人常出于交游甚厚的朋友中。況且佔據權勢重的官位擔當事務過久,有盈滿的憂慮;意氣衰退、精力疲弊,害怕會有曠廢和過失。歷觀前世的大臣,到了這種地步還不自己辭去職務,而最終不累害國家的,大概沒有。這就是我之所以不願逃避怠慢在上者的死罪,想在罪孽沒有積存的時候退下來的緣故,得以優游鄉里,做一個聖明時代知道適可而止沒有危害百姓的大臣。期望天下及後世人,對皇上選拔提升官吏,沒有可譏議的地方。尊敬的明公,正值您左右朝中大政之時,對上為了朝廷的公事而言,對下為了僚友的私交考慮,您應該稍加留意,替我敷陳聖上。我既然沒有獲準上奏表章 ,只靠明公您的一句話了。我心事的精微,書信不能傳達,惟望您憐憫細察。(以上是第二封)

    王安石到這時可能是病得更厲害,已經擔負不起繁重的任務了。因此熙寧八年(公元1075)二月再任丞相,熙寧九年(公元1076)春就辭職四五次。很久沒有被召見,于是又讓同僚幫助,說的話很誠懇,都是怕自己在職位上誤了事,耽誤了國家,而連累皇上的知人之明。到這時皇上也已經知道王安石隱居避世的志向,是無法改變了。于是給了他檢校太傅依前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 事使持節都督洪州諸軍事充鎮南節度管內觀察處置使判江寧府的職務,加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四百戶,仍改賜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讓丞相居留在外,這是宋代優禮勛臣的特例。王安石多次要辭去這些封賜,都不允許。第二年,拜他為集禧觀使,封舒國公。元豐二年(公元1079)又拜左僕射觀文殿大學士換特進,改封荊。王安石在江寧住了十年,皇上的賞賜問候不斷,整個神宗之世,施行王安石的政策沒有多少變化。

    (考異十)《宋史》王安石傳中說︰王安石與呂惠卿不和,皇上很討厭王安石的所作所為,到王安石的兒子王死後,王安石不忍悲傷,請求辭職,皇上更討厭他,罷了官讓他到江寧府,到神宗末年也沒有再召他。國史氏說︰唉!《宋史》誣蔑王安石並誣蔑宋神宗太過分了!王安石辭職的本意,都在前面所抄錄的文章 中,只是小心翼翼以自滿為戒,以失職為憂慮,怕連累了皇上的知人之明。作為大臣的進退,他可以說是沒有什麼遺憾。王安石離開後,皇上還以使相的身份尊寵他,封舒國公,封荊國公,為僕射,為特進,每年都要賞賜湯藥並問候,謝表在他的本集中有數十篇,神宗對離開國都的大臣,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了;何況在他第二次辭職時,從春到冬,數次上表,都不被允許,以至告訴他不讓再陳說這事,以至于托同僚來說情。試想王安石離開的心意已經是這樣,想再起用他還可能嗎?曾公亮曾說︰“皇上和王安石如同一個人。”神宗也自己說︰“自古的君臣,能像我和王安石這樣的極少。”他們君臣相互了解很深,不僅是知他的才,知他的德,而且還知他的想法。王安石才離開相位時說“將來再有需要我的時候,我不敢推辭”,因此他一听到召他,就馬上應命履行了他的諾言,等到他再次辭職,能夠報答君主的已經做完了,不能再挽留,這是神宗深深知道的。因此只是賞賜和問候,以酬謝他的功勛,而不再強求他去負責任,這就是十年不召他的原因。如果按《宋史》所說,開始說皇上討厭他,然後又說皇上更討厭他,還說太後曾在宮中流淚。我試著問一句︰假使王安石做丞相而皇帝討厭他,就直接罷免他算了,難道是王安石擁兵自重,而皇帝有投鼠忌器這樣的恐懼嗎?如果不是這樣,說皇帝是優禮大臣,給他面子,那麼就在他要求辭職時讓他離開就是了,何必要每次都要再三請求還不允許,以至于不讓他再作辭職的請求呢?況且皇帝既然厭惡王安石,那麼在他離開之後,新法就可以馬上改變,皇帝還可以安慰太後的心意並保全其孝道,自己也可以消解一下厭惡之情,為什麼新法在元豐間施行十年如一日呢?呂惠卿所創的手實法、蠰祠法,呂惠卿一離開就不用了,而王安石的新法,整個神宗朝沒有一項廢棄的,就知道曾公亮所說的“皇上和王安石如同一人”的說法,是不錯的。我曾私下評論自古以來群臣的關系,真是難說啊。蕭何與漢高祖並起時都是小吏,輔佐漢高祖平定天下,功臣中他位居第一,之後又有很多封賞,買土地和房屋,君對臣懷疑,臣也對君懷疑,最後還是把蕭何抓起來殺了。唐太宗對待魏征是“規諫過失,一天都不能離左右”,等魏征死後,還親自寫了碑文,又答應讓公主嫁給魏征的兒子,而沒有過幾個月,就推倒了石碑,毀了婚約。像宋神宗和王安石,都有始終如一的品德,二十年如一日,自古不曾有。可能是君和臣只知道有國,只知道有民,而不知有自己的私情,而謀事的見識,做事的勇猛,都足以相輔,因此才能相交融洽,始終不分離。宋代儒者中的小人,非常痛恨王安石,所以詆毀他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恨宋神宗,大概也是這樣。然而他們不敢直接詆毀神宗,而他們又看到,詆毀王安石無異于詆毀神宗,于是不得不制造謠言,而說“皇上也厭惡他,皇上更厭惡他”。不知皇上怎樣對待王安石,是人們都看得到的,皇上在王安石離開後能按王安石的思路完成他的業績,也是人們都看到了的,欺騙誰呢?如果神宗有知,他肯定不會在九泉下瞑目。假使王安石真像甦洵所說是把王衍、盧杞合為一人,那麼神宗也必定如楊用修所說,是把赧王、秦亥、桓帝、靈帝合為一人才算對, 大概他們君臣二人,已經成為一體,有功就都有功,有罪就都有罪,賢明就都賢明,品行不端就都品行不端,現在想把王安石看做共工和鯀,又不得不把宋神宗看做堯舜,進退沒有依靠,而才造出這相互矛盾的言語,不也太悲哀了嗎?然而已經把它寫進正史,一手掩住天下的耳目,已經千年了,于是知道污穢的歷史毒害天下,比江水猛獸更厲害。

    《隱居詩話》中說︰

    熙寧庚戌的冬天,王安石從參知政事拜為丞相,登門拜賀的人接連不斷。王安石因為還沒有謝恩就誰也不見,只和我坐在西廡小閣中,交談之間忽然取筆在窗上寫到︰“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放下筆,給我行揖,然後就回屋去了。

    王安石生平進退的大節,他之所以能安置自己,都出于他的願望。他品德高尚,如雲間的鶴,人世間的富貴,他都視為浮雲,都不足以放在心上;而他一直保持知命不憂的大義,即使是道的興廢,他仍相信許多事情不能強求,因此在他才當政時,就已經懷有歸隱的志向,而之後的事都一一驗證了他所說的話,難道這不是所說的出淤泥而不染嗎?黃山谷題王安石的畫像說︰“我曾仔細看他的風度,真是視富貴如浮雲,不沉溺在財利酒色之中,是一世的偉人。”陸象山說︰“英俊威武,超逸非凡,不屑于那些流俗聲色利達等習俗,堅定執著,毫毛都不能進入他的心中,他潔白的操守,寒于冰霜,這就是他的品質。”又說︰“王安石以蓋世的英才,絕世的節操,使山川煥發靈氣,大概世上不會再有。我們生于千年後,讀王安石的書,仍然能看到他的為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高尚的品德和行為,雖然達不到,但心里向往。”然而如污穢的歷史所記,王安石就只是一個熱衷利祿的人,他升職是因為詭詐,他退職後,君王疏遠,還仍想千方百計獻媚以希望再起,這樣黃山谷和陸象山的話就成夢話了。我對于詆毀新法的人,只是可憐他們沒有見識,還是可以寬恕的,至于詆毀王安石人格的人,我讀到後沒有一次不怒發沖冠的!

    (考異十一)許多雜史如《邵氏見聞錄》之類記述王安石罷政後謀求再相的事,到處都有,現在不再分辨,不屑于再說了。

    王安石自幼僑居江寧,因此特別喜歡這里。在他的《憶昨》詩中有︰“想見江南多翠微,歸心動蕩不可抑。”自少年時就已經這樣想了。宋神宗知道他的用意,因此命他以使相的身份判江寧,王安石于是終老在這里。辭去丞相後每天徜徉在這里,借山水名勝以自娛自樂,無拘無束如同一個鄉民。讀他這時間所寫的詩詞,幾乎看不出他曾是驚天動地開拓千古大事業的偉人。唉!歐陽修所說的用在什麼地方都很得當,到這里就更讓人相信了。王安石晚年寫《字說》一書,精心編撰,而很醉心于佛家和道家,對道的理解更深了。

    元元年(公元1086年)四月,王安石死于江寧。司馬光《致呂晦叔書》中說︰

    王安石的文章 、節操,過人之處很多,但他本性不能曉事理又喜愛掩飾錯誤,導致忠直的人疏遠,讒佞的人靠近,各種事都被敗壞,以至于到如此地步。現在剛開始矯正他的過失和弊端,而不幸王安石過世,反復的小人,必定會百般詆毀。我認為朝廷應當特別加以優待和禮遇,以使輕薄的風氣振作,先想到這些,讓您知道,不知晦叔認為怎樣?就不麻煩您回信了,朝廷上極力申說,就全仗晦叔了。

    于是敕贈太傅,敕文說︰

    我縱觀遠古,清楚地看到天意,將要有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上天一定會造就世上少有的奇才。讓他的名聲高于一世,學問貫通古今。智慧足以達到他的思想,明察足以施行他所說的一切;瑰麗雄奇的文辭足以形容各種事物,卓越超絕的品行足以鼓動各方的人。因而能在短短的一年之間,一下子改變了天下的習俗。因此看文殿大學士守司空集禧觀使王安石,少年時閱讀孔子、孟子的書,晚年學習瞿曇、老聃之言,匯集“六經”等古代遺文,用自己的見解加以評判;把各家解經的舊說視為糠秕糟粕,做出新的解釋教化百姓。時逢神宗熙寧大有作為的年代,居于群賢之上,第一年被重用。神宗對他的信任深厚,古往今來所沒有過。正需要他完成治國的功業,他卻突然產生了隱居山林的興致。把富貴看做浮雲,對他有什麼用;把辭官看做丟掉鞋子,一點也不可惜。他常和漁夫樵夫爭座位,麋鹿和他相處也不驚亂。做官和隱退,都儒雅從容,非常可觀。我剛開始治理國家,對先帝去世無比悲痛。懷念歷世三朝的元老,遠在長江之南。認真觀察揣摩您的治國方略,仿佛能看到您當年的風姿,哪里知道您去世的消息,竟出現在我居喪期間。為什麼不能長命百歲,我不禁為您流淚!生與死,進與退,誰能違背天意?贈您謚號和送喪之物,發布哀悼褒獎的文字,難道不應由我承擔?贈給您太傅的爵位,會聚您儒者的光輝,希望您在天有靈,接受這詔命。

    這篇敕文見于《東坡集》,大概是甦東坡所起草的。這確實是甦東坡由衷的話,也是王安石最後的光榮。死後給予的榮幸中有這樣的文章 ,說明公論還沒有泯滅。當時熙寧的政策,更改得差不多了,司馬光、甦東坡,都是平時排擠王安石最得力的人,然而司馬光稱他節義過人,極力請求優待和撫恤;甦東坡寫敕文,對他的政績,雖不置可否,而頌揚他的品德,贊不絕口。王安石平時的操行,朋友們是信任的,這一點司馬光和甦東坡這樣的賢人也是趕不上的。

    從此這位絕世偉人,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而只留下他的事業和言論,以供後世史家評說。

    (考異十二)與王安石同時的諸賢,除呂誨一人外(呂誨不是正直的人,下一章 另論),從沒有人詆毀王安石的個人生活品德的,所爭論的都在新法罷了。因為王安石的操行,是人們所共同信任的。自從楊時、邵伯溫、範沖、魏泰這些人出來,才開始污蔑王安石,無所不至,而還把他們所說的話一一都托給別人,目的是讓人相信,于是就有了甦洵的“辯奸”理論,有甦東坡、謝張、張方平作《老泉墓表》這樣的文章 ,又有司馬光的《日錄》、《涑水紀聞》等書,都描寫王安石的丑態,讀起來,數千年來窮凶極惡的小人都比不過王安石了。假使這樣的文章 果然是出自甦洵、甦東坡、司馬光之手,那麼王安石的晚年,甦東坡多次和他交游,向往備至,都可以在東坡集中看到,甦東坡這樣甘于在一起的,正是他父親罵為陰賊險狠、與人異趣、不近人情為大奸惡的人,而東坡則是被稱為稀世異人學貫千古卓絕的行風動四方的人,他明目張膽與其父為難,還能做人子嗎?至于司馬光《與晦叔書》,既說王安石節義過人的地方很多,又考慮到反復的小人,會詆毀他的一切,那麼後來的事,司馬光應該是知道的。如果真像《日錄》和《涑水紀聞》中所寫,那麼王安石的為人,大概豬狗不如,還有什麼節義可說呢?況且他所說的反復之人詆毀一切的,不就是自己這樣做了嗎?蔡上翔極力辨別這些文章 都是南宋之後的小人所偽造,可以說是獨立的見解。 不僅為王安石雪冤,也為司馬光、甦東坡等諸賢雪冤。只恨謬誤的說法流傳,人們習慣了錯誤的,就把正確的放在一邊,元代的那些粗陋儒者,將這此采入正史,于是成了鐵案,沒有人敢懷疑,以至于讓稷、契這些賢人與共工同歡,將夷、齊指責為盜跖,公論沒有了,人道也就差不多停止了。我難道是好辯嗎?我是不得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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